江南暮春,柳絮纷飞如雪。
临安城今日热闹非凡,城东富商苏家大小姐苏婉清娶亲,排场极大,几乎半个城的体面人都收到了请柬。朱门高户之前,车马络绎不绝,宾客皆是锦衣华服的女郎与郎君们,脸上洋溢着应景的喜气。
敉叶也在此列。
敉叶穿着一身素净的紫色长裙,墨发仅用一根玉簪绾起,静立在熙攘的宾客中,宛如一株峭壁冷竹。
她并不喜这般人声鼎沸的场合,周身自带一种生人勿近的清冷气场。苏家主母与她母亲有旧,亲自下了帖子,加之曾救过苏婉清,情面难却,她才踏足此地。
只是,越靠近那披红挂彩、鼓乐喧天的喜堂,她心底那丝莫名的烦躁就越发清晰。常年与阴邪之物打交道,让她对某些气息格外敏感。这苏府之内,似乎萦绕着一股极淡、却被刻意压抑的异样感,非凶非煞,带着点草木清冽,又混着一丝阴柔的妖异。
她下意识地抚过袖中那串冰凉坚硬的镇妖锁,指尖传来熟悉的冷硬触感,才稍稍压下那点不适。
喜堂内,红烛高烧,宾客满座。女子们谈笑风生,气度从容,男子们则温顺侍立,或姿容秀美,或低眉含笑。司仪是位德高望重的老妇,声音洪亮。
“一拜天地——!”
身着大红凤冠霞帔的新娘苏婉清,明艳照人,脸上带着矜持而满足的微笑,缓缓行礼。她身边的新郎,顶着精工刺绣的大红盖头,身量颇高,略显清瘦,一身红色男式喜袍衬得他身姿挺拔,只是动作似乎有些微不可查的僵硬。
就在新娘弯腰的瞬间,敉叶袖中的镇魂锁,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
敉叶瞳孔骤缩!这灵物绝不会无故自鸣!
她猛地抬眼,目光如鹰隼般锁定那顶着盖头的新郎。那股异样感,似乎清晰了一丝,却仍被死死压制着。
“二拜高堂——!”
新郎随着新娘转身,面向端坐上方的苏家主母。他弯腰的幅度,似乎比正常更迟缓了些许。
“嗡……”
镇魂锁再次震动!这一次,是持续的低沉嗡鸣,锁链甚至开始散发出微弱的灼热!
敉叶的心沉了下去。不会错!道行不浅的妖物,就在眼前!她握紧了袖中的锁链,骨节微微发白。目光扫过满堂喜庆,尤其是新娘苏婉清那带着笑意的侧脸,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曾几何时,她也这般毫无保留地信任过……
“夫妻对拜——!”
司仪拖长了腔调,喊出了最关键的一拜。苏婉清嘴角噙着温柔笑意,微微颔首,准备接受夫郎的臣服与礼拜。
大礼将成,众人面上皆是喜色,许多小孩已经催着父母想吃席了。
“锵——!”
一声尖锐、刺耳,仿佛金铁崩裂的嗡鸣猛地从敉叶袖中炸响!镇魂锁激烈震颤,响声吸引近处宾客纷纷侧目。
台上的新郎,身形猛地一僵。
敉叶缩了缩眸。
“且慢!”
清冷的女声如同冰锥,瞬间刺穿了所有的喧闹。
满堂目光,齐刷刷聚焦过来。
苏家主母脸上的笑容凝固,困惑看向她。苏婉清蹙起秀眉,开口:“敉叶姐姐,怎么了?”
敉叶没有看她,目光如寒冰利刃,直刺那颤抖的红影:“苏夫人,苏小姐,抱歉。此非良人,乃妖物所化。”
“妖物?!”
“什么?新郎是妖?!”
满堂哗然!惊叫声、抽气声、杯盘碰撞声四起!在场的郎君们更是吓得脸色发白,纷纷躲闪到自家妻主身后。
苏婉清先是惊愕,随即怒火上涌,她一把将新郎护在身后,虽然心底因那“妖”字而闪过一丝寒意,但更强烈的是被当众打脸的羞愤,却碍于敉叶的面子不敢说重:“敉叶姐姐,你休要胡说呀,云朗他温柔体贴,贤良淑德,怎会是妖?”
“温柔体贴?贤良淑德?”敉叶嗤笑一声,声音冰冷,“妖物最擅长的,便是伪装出一副情深意重的模样,蛊惑人心,骗取信任!”她脑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三年前,那个有着温柔竖瞳的蛇妖,也是用这般看似深情的姿态,让她泥足深陷,最终却在那个夜晚,现出冰冷原形,毁了她的一切!信任?对妖物而言,不过是可利用的工具!
“苏小姐,你可知,你此刻的维护,在他眼中,或许只是一场笑话!”
她不再犹豫,右手猛地自袖中抽出——
“哗啦——!”
乌黑的镇魂锁应声而出,链环碰撞,发出清脆声响,其上符文流转,灵光暴涨!
“今日,我便撕开这画皮,让你看清他的真面目!”
锁链化作黑色闪电,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直射新郎!
那新郎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他猛地转向敉叶的方向,盖头下的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和卑微的乞求:“敉叶天师……求您……求您成全……就让我拜完这最后一拜……让我名正言顺地嫁给她。我求您了!我藏了这么久……小心收敛所有妖气……怎么会……功亏一篑……”
“锵啷!咔嚓!”
锁链精准无比地缠绕上他的手腕、腰身、脖颈,瞬间收紧!符文光芒如同烈阳,强大的禁锢之力蛮横地冲入他体内,摧毁着一切伪装!
“啊啊啊——!”
惨叫声变得非人,带着令人头皮发麻的嘶嘶声。大红盖头被狂暴挣扎的妖力撕扯得粉碎,露出一张苍白俊美却因极致痛苦而扭曲的脸庞,那双原本温润含情的眸子,变成了冰冷、残忍的竖瞳!
青黑色的妖气如同决堤的洪水,从他周身疯狂涌出,与镇魂锁的金色灵光猛烈撞击!他的身体在光芒中剧烈扭曲、变形,四肢诡异地收缩,皮肤迅速覆盖上冰冷滑腻的青色鳞片……
“啊——!妖!真的是妖!!”
“快跑啊!”
喜堂彻底乱了套,桌椅倾倒,杯盘碎裂,宾客惊慌失措地向外逃窜,尖叫声此起彼伏。
苏婉清眼睁睁看着那温婉顺从、她精心挑选的贤惠夫郎,在眼前变成一条狰狞扭动的青黑色巨蛇,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最初的惊恐过后,是无尽怒火和被欺骗的极致羞辱。
“妖孽!你……你竟然真是妖!”她指着地上被锁链捆缚、痛苦嘶鸣的巨蛇,声音尖利得刺破屋顶,刚才的维护之情荡然无存,只剩下刻骨的怨恨,“浪费我的时间!浪费我的感情!还有我苏家为你这孽畜置办的聘礼、酒席、这些排场!你知道花了多少银子吗?!竟然骗到我苏婉清头上!我真是瞎了眼!”
那青蛇听到她这话,瑟缩成一团,浑身颤抖。
“我说近半年为何我家诸事不顺呢,原来是有妖物克我!”
人族对妖族的恨意从半年前开始狠狠增长,半年前,天降异象,妖界被打开,无数妖物出来作乱,甚至有的杀人放火、还占人类的地方。
人类按理说打不过妖物。
结果许是老天开眼,在人们称之为“末世”之后半年,大家纷纷开始觉醒异能。
有人善医,获得疗愈术;有人身体好,半天可走十万里;有人爱弹琴作画,甚至觉醒出精神攻击…
敉叶恨尽妖族,觉醒成了最强捉妖师。
之后三年,敉叶拿镇妖锁捉妖,妖被打出原型后,被敉叶放在灵宠店售卖,供人们养育。
被镇妖锁锁住,若非敉叶亲自解封,他们是变不回人形的,跟普通小动物无异。
妖族自然不甘,多次派兵,和人类打的有来有回。
敉叶因最强捉妖师的名号,也在人界风名远扬,受人敬仰,被尊称一声天师。
敉叶冷漠地看着苏婉清的失态咒骂,看着地上绝望挣扎的蛇妖,心中没有半分波澜,只有一种冰冷的、近乎麻木的确认。
这就是妖。伪装、欺骗、一旦暴露,便只剩下丑陋与不堪。就像当年那个人……不,那个妖!宫彧!他们本质上,都是一样的。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她用力一扯锁链,将挣扎的青蛇拖到脚下,声音寒彻骨髓:“蛇妖……果然,都是一路货色,死性不改。”
“这妖物…我拿回去好生驯养,待他不再害人,我便拿回来给你养着吧。”敉叶冷声开口。
不再理会身后苏婉清崩溃的哭骂和苏府的鸡飞狗跳,她提着蛇,面无表情地穿过狼藉的喜堂,将满室的混乱甩在身后。
叹了口气,哎,当真是人妖殊途。
——
夜色如墨,将临安城西的长街浸染得一片沉寂。只有“灵宠轩”檐下那两盏灯笼,在微凉的夜风中摇曳,投下晃动不安的光晕。
敉叶提着镇魂锁,锁链另一端捆缚着那条已无力挣扎、只在喉间发出微弱嘶气的青蛇。
然而,就在她即将触及店门的那一刻,脚步如同被钉住一般,猛地停滞。
长街的尽头,月光与灯笼光晕模糊的交界处,一个身影静静地伫立在那里。
修长挺拔,玄衣墨发,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可那张脸,那双曾让她沉醉、带着独特非人质感的温柔竖瞳……
是他。
妖王之子,宫彧。
前线对峙,兵戈将起,他不在妖族军中,却出现在这里,出现在她的店门前,安静地凝视着她,仿佛穿越了三年时光与无尽的恩怨,专程在此等候。
敉叶全身的血液,刹那间冰封,又在下一秒灼灼燃烧起来!她死死攥紧了手中的镇魂锁,连带着锁链那头奄奄一息的青蛇,都因这骤然恐怖的力道发出一声细微的哀嘶。
他会不会……又是来伤人的?
这个念头让她脚步猛地一滞,背脊瞬间绷紧。
三年前那个夜晚,他也是这样毫无征兆地出现,带着她以为的深情,最终却引来了漫天妖火,伤了无数无辜的百姓!
那冲天的火光,凄厉的惨叫,倒塌的房屋,还有他最后那双冰冷决绝的竖瞳……每一个细节都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烙印在她的灵魂深处!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镇魂锁,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是了,他是妖王之子!如今两族对峙,关系紧张,他不在前线坐镇,却偷偷潜入人族城池,来到她的店前,想做什么?难道……是想像三年前一样再次?还是说,他今日是率军而来,要跟她死战?
不行!绝不能让他得逞!
她猛地转身,目光狠戾,扫视着空旷的长街,灵力在体内急速运转,感官提升到极致,搜寻着任何一丝可能的妖力波动或者潜伏的危险。
然而,长街寂寥,除了风声,只有手中青蛇细微的喘息。并没有想象中埋伏的妖兵,也没有任何即将发动攻击的迹象。
可他为何而来?总不可能是……
她强迫自己压下那个荒谬的、几乎要冒头的念头。信任?她早已没有了那种奢侈的东西,尤其是对妖,对他!
宫彧的目光沉静,缓缓掠过她写满戒备与恨意的脸庞,最终落在她手中那被紧紧束缚、妖气黯淡的青蛇上,眼底深处,似乎极快地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痛楚。
他迈开脚步,一步步向她走来,平稳,坚定,没有一丝杀气,反而带着一种……近乎沉重的坦然。
这反常的平静!伪装!一定是伪装!就像他曾经伪装出的深情,就像喜堂上那条蛇妖伪装出的温顺。
空气凝滞,风也仿佛停止了流动。
在距离她仅五步之遥时,他停下。这个距离,对于他们这等修为的存在,已是极度危险。
积压了三年的恨意、被背叛的噬心之痛以及那丝连她自己都唾弃的、因他出现而泛起的细微涟漪,在她心中激烈地厮杀、冲撞。
她几乎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牙缝里挤出那句淬着狠的质问,声音因极致的压抑而嘶哑:
“你,还敢来?”
宫彧深深地望着她,那双曾让她沉溺的竖瞳里,翻涌着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唇瓣微启,似乎有千言万语待倾诉。
但敉叶不会再给他任何蛊惑自己的机会!先下手为强!绝不能让他有机会伤害任何人!
手腕猛地一抖,灌注了磅礴灵力与决绝恨意的镇妖锁,带着撕裂夜风的尖锐呼啸,直射向宫彧!这一次,她没有任何留手!
“锵啷——!”
锁链没有丝毫阻碍,精准而残酷地缠绕上他的脖颈、手臂、腰身,瞬间死死收紧!符文骤然爆发出刺目的金光,强大的净化与禁锢之力蛮横地冲入他的体内!
宫彧身体剧烈地一颤,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脸色瞬间苍白如纸,额角甚至渗出细密的冷汗。然而,出乎敉叶意料的是,他却没有丝毫挣扎,甚至没有调动半分妖力来抵抗这专克妖物的锁链。
他就那样站着,如同引颈就戮,任由那钻心刺骨的痛楚和冰冷的禁锢之力蔓延至四肢百骸。
他只是深深地、深深地凝望着她,眼底翻涌着无尽的苦涩与一种近乎悲凉的……顺从。
他竟……真的毫不反抗?甚至连护体妖气都没有升起?
敉叶心头如同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握着锁链另一端的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死寂的青白色。一股难以言喻的错愕混杂着更深的疑虑,在她心中升起。
空旷的长街,只剩下他们两人,一条垂死的青蛇,以及那串连接着血腥过去与诡异现在、闪烁着不祥与决绝光芒的镇妖锁。
他为何而来?
既不伤人,也不反抗……他到底,想做什么?
在这时,宫彧的目光缓缓垂下,落在了她另一只手中提着的、那条奄奄一息的青蛇身上。
他看着那青黑色的鳞片,看着她紧紧握着锁链,嘴角极其艰难地扯动了一下,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带着无尽苦涩与自嘲的笑。
他用那双此刻显得格外黯淡的竖瞳,望进敉叶冰冷戒备的眼底,声音低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地问:
“姐姐……你,更喜欢青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