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念晚十九岁生日这天,江庆的雨下了一整上午。
校园里潮得发霉,宿舍走廊里全是泡面味和湿毛巾的味道。舍友们一边抱怨连假被大雨毁了,一边把她按在下铺,给她戴上满是辣条味的纸皇冠。
“寿星许愿!”
“许啥?许渣男郑骁头发早日秃光?”
“……你们能不能别提他。”顾念晚被笑得没脾气,只好闭眼随便许了个愿——
希望以后每一年生日,都不会比今年更糟糕。
她睁开眼的时候,手机刚好震了一下。
【宋叔叔:晚上有空吗?】
后面跟着一条定位,是城外海边的一家酒店。
她盯着那行字看了好几秒。
舍友正好伸头过来:“哟,谁啊?看得这么入迷。”
“一个……叔叔。”她下意识把屏幕扣下去,“说请我吃饭。”
“生日还要你自己蹭饭?”舍友义愤填膺,“不去!让他把饭钱转你。”
顾念晚“噗”地笑出声,又很快收住。
手机又震了一下。
【宋叔叔:今天不是你生日吗。】
【宋叔叔:来了就知道。】
她心口轻轻一跳。
这个人很奇怪。
第一次见面是在长椅旁,他递纸巾而不是顺势搭肩;第二次是帮她摆平死缠烂打的前男友,他一句“报警”吓得对方腿软;之后的每一次出现,都像是刚刚好路过的巧合。
他对她的好,克制、分寸、像长辈,却又不完全只是长辈。
就连她自己,在备注栏里把他存成【宋叔叔】,都觉得有点心虚。
“晚晚?”舍友摇她肩,“你真要去啊?”
“……去吧。”她把手机收进兜里,故作轻松,“最多白吃一顿海鲜。”
心里那点期待,却怎么也压不住。
从五岁之后,她就再没好好过过一次生日。
那一年之后,谁都忙,谁都累,谁都没空记住她。
如果不是宋临川——
她甚至不确定,自己有没有真的长大到十九岁。
傍晚雨停了,天空被冲洗得很干净。
出租车一路往城外开,城市的灯火一点点退在后视镜里,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宽的海线和模糊的远山。
车窗开了一条缝,带着潮气的风灌进来,吹乱了她耳边的碎发。
“冷吗?”男人的声音从一旁传来。
顾念晚下意识往他那边看。
宋临川靠在后座上,衬衫外搭了一件深色风衣,领口敞着,显得整个人更懒散了一点。车内灯光打在他侧脸上,把眉骨和鼻梁的线条都勾得很干净。
她摇头:“不冷。”
话说出口,胃里却隐隐发紧。
从司机接她那一刻,她就意识到——
这不是普通的“顺路请吃饭”。
司机开门叫她“宋先生的客人”,酒店定位是江庆人心里的“有钱人才去的地方”,而不是随便哪家路边海鲜大排档。
她忍不住低头看自己的衣服。
一件最不掉色的白衬衫,一条打折买的牛仔裤,脚上还是校园里人手一双的小白鞋。早上出门时她以为只是去食堂和舍友吃个蛋糕,哪里想到会被一辆黑色轿车接走,拉向城外。
“后悔了?”宋临川忽然问。
“……啊?”
“上车之后就没说过一句完整的话。”他侧过头看她,“如果你不想来,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他的语气一贯平静,跟之前说“有人骚扰就报警”时差不多,没有哪怕一点“挽留”的意思。
就像真的给她选择权。
顾念晚指尖攥紧了一下牛仔裤的布料。
“不后悔。”她抬起下巴,装作轻松,“我就是在想,宋叔叔你干嘛突然想起我生日。”
“我没有‘突然’。”男人淡淡道,“我记性不至于差到连自己承诺过的事都忘。”
她愣了一下。
过了两秒才想起来——那天在咖啡馆门口,她喝多了,被舍友拖着去吃夜宵,路过一家蛋糕店,她站在橱窗前看了很久。
“等我十九岁那年,一定要自己给自己买个蛋糕。”
“你十八了?”他那时候随口问了一句。
“差不多,还有几个月。”她嘟囔,“十九岁要许个愿,不要再遇到骗人的人。”
她以为那只是喝高了的胡说八道。
没想到他真的记住了。
“宋叔叔。”她压低声,“你这样,很容易让小姑娘误会的。”
“误会什么?”
“误会你是喜欢她的。”
车内安静了一瞬。
顾念晚说完就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她本来只是想拿玩笑化解尴尬,话出口却莫名带了点真情实感,听着像撒娇又像试探。
宋临川看着窗外黑下来的天,沉默了好几秒。
“那你误会了吗?”他慢慢问。
心脏突然被揪了一下。
空气里有一瞬间的真空,只有轮胎压过地面细碎的沙声。
顾念晚嘴唇动了动。
“我……”她故作轻松,“我哪这么自信啊。”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识趣地把车载音乐开大了一点,把他们的对话淹在低低的鼓点里。
她偏过头,盯着玻璃里自己有些发红的耳尖——
十九岁的小姑娘,嘴上说着“哪敢误会”,心里却已经像抱着块发烫的石头,既舍不得放,又不敢抱紧。
酒店建在半山腰上。
夜已经完全落下来,海是深墨色的,天是更深的墨色,只有一整个弧形的落地窗,把外面的潮水和天光收进来,像一个巨大的、呼吸着的背景。
接待他们的是经理,恭敬地叫了一声“宋总”,眼神里带着习惯性的敬畏。
顾念晚突然有点不自在。
在学校,在城郊的小屋里,在公交车上,她永远是那个“顾阿姨家的孩子”“顾念晚同学”。可在这里,她变成了“宋总的客人”。
那四个字,像是一张看不见的标签,贴在她背后。
她不确定自己喜不喜欢这种感觉。
“这是我们海景最好的一间套房。”经理推开门,“宋总提前说过要布置一下,您看看还满意吗?”
房间里灯光极暖。
靠窗的位置摆着一张圆桌,上面已经布好餐——雪白的桌布,银边餐具,一只小巧的蛋糕安静地放在正中,蜡烛还没点着,像等人落座才肯发出光。
落地窗前摆着两张单人沙发,中间隔着一个矮几,上面是开好的红酒和两个杯子,酒液在灯下是极深的一轮红。
顾念晚怔在那里。
“这是……给我的?”她声音轻得像怕吵醒什么。
“难道你以为我还会在这里多叫几个小姑娘?”宋临川淡淡道,“坐吧,先吃饭。”
经理知趣地退了出去,顺手把门关上。
房间里一下安静下来。
顾念晚走到蛋糕前,才发现上面的奶油并不是那种卡通小熊,而是简单的一圈白玫瑰纹路,中心用巧克力写着四个字——
【念晚生日快乐】。
她喉咙一紧。
从小到大,她生日蛋糕上写过的最多的字是“生日快乐”,有时候连名字都懒得让店家加,反正一切都只是流程而已。
第一次,有人认真地把她名字写在蛋糕上。
“喜欢吗?”男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难看死了。”她鼻尖发酸,嘴上还不肯认输,“谁会送十九岁女生白色玫瑰啊,土不土。”
“我本来打算写‘顾同学十九岁成人礼’。”宋临川很淡地接,“觉得太丑,就改成这样。”
她被逗笑,又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那你不如直接写‘顾念晚别再谈恋爱了’,更丑。”
“好主意。”他点头,“明年的可以考虑。”
“谁跟你有明年啊。”
她小声嘟囔,却又不自觉把那句“明年”在心里悄悄翻了一遍——
好像有人在告诉她:你不是只有今年,也不是只有这一次。
“许愿吧。”宋临川把打火机递给她,“十九岁了,可以许个比‘不遇渣男’更大的。”
火苗“啪”地一声亮起。
烛光在她眼里晃了一下,映出一圈浅浅的金色。
她闭上眼睛。
没人教过她要怎么许愿。小时候是对着工地上的塔吊瞎编,后来是对着课本和试卷默念“别考砸”。她很少有这样可以认真对着火光发呆的机会。
——希望以后,不管谁爱我谁不爱我,我都能站得稳一点。
——希望我不要再被随便丢下。
——希望今天的快乐,不是用来偿还以后哪一场痛苦的利息。
三个念头一闪而过,她深吸一口气,吹灭了蜡烛。
房间里只剩下暖黄的顶灯。
她睁开眼,正好对上男人的视线。
宋临川的眼睛很黑,灯光落进去的时候,显得有点深不见底。
“许了?”他问。
“许了。”
“许的什么?”
“不能说。”顾念晚伸手戳了一下蛋糕,“说了就不灵。”
他也没再追问,只是淡淡地道:“那就吃。”
蛋糕很普通,却出乎意料地好吃。奶油不腻,底胚有一点淡淡的柠檬香。她一边吃一边感叹:“宋叔叔,你原来还挺会选的啊。”
“我不吃甜的。”他说。
“那你——”
“问了你舍友。”他语气很自然,“她们说你从小到大最羡慕的就是别人生日有蛋糕。”
顾念晚手里的叉子顿了一下。
“她们还说了什么?”她觉得脸有点烧。
“说你在城郊长大,很少过生日。”他看着她,“说你很喜欢海。”
她一下子抬头:“……所以你才带我来这里?”
“我不算完全没心没肺。”
他的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项目方案,却偏偏在这时候,落在她心里,像一颗重得要命的石子。
她不自觉握紧了叉子。
十九岁的界限,好像在某个看不见的地方被轻轻推开了一点。
晚饭之后,海边的风更大了。
宋临川拿了外套,问她:“出去走走?”
“好啊。”她几乎是立刻点头。
他们沿着酒店后面的木栈道往海边走,路灯一盏一盏排开,光打在海面上,碎成一大片银色的鳞。
顾念晚踢着鞋尖,踩过一块块被潮水打湿的木板。
“宋叔叔。”她突然开口,“你有没有觉得,我们俩其实挺奇怪的。”
“嗯?”
“一个是刚失恋的小姑娘,一个是……”她斟酌了一下,“工作很忙的中年大叔。”
“你对‘中年’两个字很执着。”
“事实嘛。”她仰头看他,眼里带着点笑,“你难道不觉得自己老吗?”
“暂时还没有。”
“那你有没有觉得,我很麻烦?”她又问,“会在长椅上喝醉,会被前男友骚扰,会哭,会做很多不‘乖’的事。”
潮水拍在礁石上,发出低沉的响声。
宋临川停了一下,转头看她。
“我不是说过,”他道,“乖的孩子,最容易被欺负。”
“你放心。”他顿了顿,“我会教你,什么时候该乖,什么时候该咬人。”
那句曾经在车里说过的话,被他随手又拉了出来。
顾念晚忽然有点想哭。
“可我现在……”她把手缩进袖子里,眼睛看着黑压压的海,“已经不太分得清了。”
“分不清什么?”
“分不清你是把我当小孩,”她咬了咬牙,“还是当女人。”
话一出口,连她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她不是没有意识到这句话有多冒犯、多危险。
可从他递纸巾给她开始,从他在校门口帮她挡回那一巴掌开始,从她第一次躲在被子里翻他的聊天记录开始——
这些东西就像潮水,慢慢涨上来,终于在这一刻淹过了她的喉咙。
宋临川静静地看着她。
风把他风衣吹得微微鼓起,轮廓被拉长在地上。
“你想要我当什么?”他问。
顾念晚愣住。
她从没想过他会这么直接把问题丢回来。
“我……”她声音发干,“我也不知道。”
“那就先当叔叔。”他忽然笑了笑,“毕竟,你以后的人生还很长。”
这话听着像是在后退一步,又像是在提醒她——
他可以是一个安全的岸,但不一定是她要游过去的那一片海。
顾念晚心里一阵难受。
“宋叔叔。”
“嗯?”
“你是不是也会走?”她低声问,“就像所有人一样。”
“什么叫‘所有人’?”
“爸爸。”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得像是在海风里割裂空气,“外婆。还有……我妈。”
那三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的时候,带着下意识的冷。
“他们走的方式不一样。”她说,“爸爸是走了就再也回不来,外婆是走得不得不走,我妈是——”
她顿住。
她从来没跟别人完整说过这句话。
“我妈是,走得太决绝了。”她笑了一下,笑意冷冷的,“她的世界里没有我,我只是她生命里一个很偶然的……附件。”
宋临川没有立刻开口。
他听见自己握着栏杆的指节在风里发出轻微的“喀”声。
“你舍友说,你每年都会给你妈发一条生日快乐。”他慢慢道,“每次都石沉大海。”
“她们嘴真碎。”顾念晚有点恼,又有点窘,“宋叔叔,你连这个都打听。”
“我只是希望你心里有数。”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有人回不来,不是你的错;有人不回头,也不完全是你的错。”
“那是谁的错?”她抬眼,“是她的错吗?”
宋临川沉默。
“我没资格替别人判错。”他道,“我只知道一件事——”
“你不是谁的附件。”
这句话砸在她心里,让她突然有点站不稳。
她知道自己不该这么相信。
十九岁的女孩子,最容易被几句漂亮话牵着走;她应该更清醒一点,更冷静一点。
可偏偏,在这样一片海风和灯光里,在一个总是把“安全”挂在嘴边的男人身边,这几句话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走过来,绕过所有人,只落在她脚边。
“宋叔叔。”她仰头,看着他眼睛里被灯反射出的那一点光,“那你呢?”
“我?”他挑眉。
“你会不会有一天也觉得我很烦,很麻烦,很拖累你,”她一口气说完,“然后突然不回我消息,不再出现在长椅旁,不再出现在校门口。”
“你觉得我是随便的人?”
“你是成熟男人。”她知道自己说得有点刻薄,“成熟男人最会算账。”
“包括感情?”
“包括一切。”
风吹过来,她的眼睛有点酸,声音也越说越快:“宋叔叔,你可能也会有一天发现我没有想象中那么乖,会乱吃醋,会乱想,会对你产生不该有的想法——”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起了所有的勇气。
“比如,现在。”
宋临川的指尖收紧了一瞬。
他忽然产生一个很不合时宜的念头——
如果此时有谁从远处拿起摄像机,把这一幕完整拍下来,日后再放给某些人看,应该会觉得极其讽刺。
一个十九岁的女孩,在海风里,向一个早就站在局外的人坦白,自己正在一步一步踏进局里。
“晚晚。”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没有加“同学”“小姐”。
顾念晚心里“咚”地一声,像有什么被撞了一下。
“你现在喝了酒。”他说。
“我就只喝了一杯红酒。”她顶嘴,“我没醉。”
“可你刚才说的每一句话,”他看着她,“都是明明白白会让你以后后悔的。”
“那你呢?”她反问,“你以后会后悔吗?”
他没有回答。
半晌,只听见他低低叹了一口气。
“我们回去吧。”他的声音有一点不易察觉的哑,“风大了。”
回到房间的时候,时间已经快十一点。
顾念晚一进门就被暖气扑了一脸,整个人像是从海风里被捞回了现实里。
蛋糕只剩一半,红酒喝掉了三分之一。
她把外套搭在沙发背上,刚准备说“要不我先回学校”,手腕就被人轻轻拉住。
并不粗暴,却带着一种极有分寸的力度。
“先把头发吹干。”宋临川道,“不然明天你就不用上课了,在宿舍里发烧就行。”
“哦。”她下意识答了一声。
他从洗手间拿出吹风机插上电,又把她按在沙发上坐好。
热风裹着他的手指穿过她的发丝。
顾念晚有点不自然:“宋叔叔,我可以自己——”
“别动。”他懒懒地说,“你头发太长,吹到天亮。”
他歪在沙发扶手上,姿势很随意,手指却出奇地细致,一缕一缕把她湿漉漉的长发分开,慢慢吹。
吹风机的嗡鸣声,把房间里的安静填满了一半。
剩下一半,是她噗通噗通的心跳声。
“宋叔叔。”她忍不住开口,“你给你女儿也这样吹过头发吗?”
他动作微微一顿。
“我没有女儿。”他道。
“啊?”她愣住,“那你……”
“我说过,我离过婚。”他很平静地补了一句,“没有孩子。”
顾念晚心里某个地方忽然轻了一下,又莫名沉了一下。
她想起第一次见他的时候,自己蓬头垢面地坐在长椅上哭,他递过来纸巾,说“我女儿要是这样,我会打断她的腿”;后来又说“乖的孩子容易被欺负”。
那时候,她理所当然地以为他是个有女儿的中年爸爸。
现在才知道,那些话只是一个从未真正当过父亲的男人,对“如果”的想象。
“那你为什么……”她迟疑了一下,“对我这么好?”
“因为你很麻烦。”他淡淡道,“我怕别人搞不定。”
“所以你来搞定我?”她半真半假地问。
“勉强算吧。”
“你这人……”顾念晚忍不住笑,“嘴真不会说好听话。”
吹风机终于安静下来。
她的头发被吹得蓬松柔软,发梢还带着一点洗发水的香。
宋临川把吹风机放回洗手间,出来的时候,看到她正低着头玩手机。
屏幕亮着,聊天框里是舍友发来的消息:
【妈呀!海边酒店!】
【宋叔叔好会!】
【你晚上要不要回来啊?要是太晚就别回了,注意安全。】
最后那四个字被她反复看了好几遍。
注意安全。
从小到大,所有人对她说“注意安全”的时候,都是在她出门前随口唠叨一句,或者是校门口的横幅,用来完成任务。
只有这个男人,把“你是不是在安全的地方”,放在所有话之前。
她突然有点想笑,也有点想哭。
“你宿舍几点锁门?”他问。
“十一点半。”她说,“不过我跟她们说了今晚可能不回去。”
“你打算在哪儿睡?”
“……”她被问住了。
她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
酒店只有一间套房,一张大床。她唯一的经验是跟舍友出去旅游时挤一张硬邦邦的旅舍床,根本没办法拿来参考。
“我可以睡沙发。”她下意识说,“我一个人挤着就够了。”
宋临川看了她一眼。
“你习惯了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他道,“包括委屈。”
“我没有——”
“晚晚。”他突然打断她,“你现在可以回答我刚才的问题了。”
“什么问题?”
“你想让我当什么。”
房间里的空气猛地紧了一下。
他站在落地灯旁,整个人被灯光拉出一圈浅浅的光晕,表情看上去异常平静。
“如果你只把我当叔叔。”他说,“我现在送你回学校。”
“如果你害怕,如果你觉得今晚的一切会让你后悔,如果你只是因为寂寞才往前走一步——”
“我也会送你回学校。”
顾念晚喉咙里像堵了一块什么。
“那要是……”她用尽全身力气,才把那句话挤出来,“要是我不想回学校呢?”
“那就是你自己的选择。”他看着她,眼神深而静,“不是谁逼你的。”
“我会记得你今天说过的每一句话。”
“包括‘我不想回学校’。”
房间安静得连空调的风声都显得过分响。
顾念晚突然意识到——
这并不是一个浪漫戏码里“失控”的瞬间。不是谁突然抱住谁,不是酒精冲昏头脑的错乱。
一切都清醒得要命。
清醒到,她知道自己每一个字都意味着什么。
她慢慢站起来。
脚底有点发软,却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
“那你呢?”她仰头看着他,“你想当什么?”
他低下头,与她目光相对。
那一刻,他看见自己在她眼里倒映出的样子——不是那个在董事会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宋总”,也不是半夜跟人打电话谈项目的谈判者。
只是一个被十九岁的小姑娘认真打量的男人。
“我不该当任何东西。”他低声说,“这是我们之间,从一开始就不公平的地方。”
“宋叔叔。”她叫他。
“嗯。”
“我已经十九岁了。”顾念晚一字一顿,“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说完这些,忽然踮起脚,极笨拙地去吻他。
并不熟练,甚至有点磕碰,鼻尖撞到他的下巴,弄得两个人都有点疼。
宋临川下意识伸手扶住她的肩。
他可以在这一刻往后退一步,像之前无数次那样,把界限重新拉好。
可他没有。
他甚至不确定,是哪一秒自己的手臂收紧,把她整个人圈进怀里。
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隔着厚重的玻璃传进来,在这一刻全都变成远处模糊的背景。
“晚晚。”他贴在她耳边,声音低哑,“最后问一次。”
“现在停下,还来得及。”
她摇头,眼睛亮得吓人:“不想停。”
“这一次,”她说,“我不想再当那个被别人抛下的人。”
“我想自己往前走一步。”
他闭了闭眼。
“好。”
这一声“好”,像是给了她,也像是给自己判了一个无期。
纱帘被风吹得轻轻晃动。
衣料落在地毯上的声音,心跳声,呼吸声,一切都被放大,又被夜色一点点覆盖。
顾念晚从未想过,自己的第一次会是在这样一个地方——
不是廉价旅馆,不是在校园里偷偷摸摸的合租房,而是在一间被海浪包围的酒店房间里。
她也从未想过,抱着她的人,会是一个比她大了这么多岁,却总在关键时刻替她挡风的人。
疼痛来的时候,她指节收紧,努力克制自己不要发出太难听的声音。
耳边却传来男人极轻的一声:“别怕。”
那声音低低的,稳稳当当地把她拉住。
“如果难受就说。”他说,“我们可以停。”
“不要。”她几乎是咬着牙,“我可以。”
他的动作顿了顿,明显缓了下来。
窗外海浪一下一下拍在岸上,像是在替谁数着什么。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哭了几次,也不知道自己说了多少次“疼”和多少次“没事”。
只记得在某一个模糊的瞬间,她伸手抱紧了他,仿佛抱住了她这些年想要却从未得到的全部温暖。
那一夜,她的十九岁,被彻底推到了另一边。
从“被保护”的小孩,跨到“参与规则”的大人;从可以装作什么都不懂的乖学生,变成一个真正要为自己选择负责的女人。
她失去了第一次。
也失去了最后一条,能让她在未来理直气壮说“我什么都不知道”的退路。
不知道过了多久,房间终于安静下来。
顾念晚缩在被子里,整个人还带着被海风吹过之后的疲惫,却前所未有地安心。
她半睡半醒间,感觉有人替她把被子往上拉了一点,又轻轻拭掉她眼角不知什么时候沾上的泪。
“晚晚。”有个声音极轻极轻地在黑暗里响起。
她想睁眼,却太累了,只能模糊地“嗯”了一声。
“对不起。”那声音很快又被压下去,“也谢谢你。”
她没听清。
只觉得这个男人,有时候真的很奇怪——明明是她在犯傻,偏偏像是他欠了她什么。
意识渐渐被困意吞没。
睡过去的前一秒,她突然冒出一个极幼稚的念头——
如果时间能停在这一晚就好了。
如果明天一醒来,他还在她身边,像之前每一次那样,把“早餐记得吃”发成一句话丢给她。
如果以后每一年生日,都能有人记得她喜欢什么样的蛋糕。
她笑了一下,整个人沉入黑暗。
没有看见。
在她彻底睡过去之后,宋临川从床边起身,穿好衣服,站在落地窗前,很长时间没有动。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
【沈青岚:人呢。】
【记住说好的。】
他的指尖在屏幕上停了很久。
最终,他什么都没回。
只是抬头,看向酒店走廊尽头那只安静闪着红点的摄像头——
然后转身,重新回到床边,像是在做一个迟早会让所有人后悔的决定。
他俯身,在女孩额头上极快地落下一吻。
“晚晚。”他低声道,“生日快乐。”
“你以后会知道——”
“今晚,是你把我拖下水的。”
也是从这一夜起,十九岁那条看不见的边界,被彻底撕开了一道口子。
海风仍旧在窗外吹,浪一遍遍冲上岸,又退下去。
只有房间里那盏被忘记关掉的床头灯,照着她安稳的睡颜,照着两个人都还没意识到的,将来漫长到几乎要毁掉她的一整场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