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巴进城的时候,雨刚停。
车窗上薄薄一层雾,被她用袖子擦了好几遍,玻璃外的世界才逐渐清晰起来。
江庆市的天灰蒙蒙的,楼一栋挨着一栋地往上长,远处那栋熟悉的高楼像一根钉子,冷硬地钉在天际线最中心。
盛泰广场。
顾念晚的手指扣住座椅边缘,下意识握紧。
那里曾经是她的家。
也是她被扔下的地方。
司机在前头吼了一声:“江庆大学的下,江庆大学——”
车厢里一下子活络起来,背着行李的大人小孩骚动着往前挤。有人兴奋地喊:“妈你看,校门!”有人拿手机对着窗外咔嚓咔嚓拍。
顾念晚把那只被外婆缝了好几道的旧行李包背紧,另一只手拎着布袋子,里面装着外婆塞给她的咸鸭蛋、腊肉、自己腌的酸菜,隔着布还能闻到一股混着烟火味的香。
车门“噗”地一声打开。热风裹着混乱的人声涌进来。
她在车门口被挤了一下,几乎脚下一空。
有人从后面伸手按了她一下肩膀:“小心。”
声音清爽,带着一点笑。
顾念晚稳住身体,回头看了一眼,只来得及看见一截干净的白 T 恤和瘦削好看的手腕。人潮又把她向前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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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庆大学的校门比她想象中更气派。
两根白色立柱撑着拱门,横幅上红底白字:【热烈欢迎 20XX 级新同学】。门口摆了好几排帐篷,写着“新生接待处”“绿色通道”“志愿者服务点”,穿统一 T 恤的学长学姐们在里面穿梭,冲每一个拖着行李的新生露出标准微笑。
顾念晚站在校门外,稍稍仰头。
这里离那栋高楼不远。从校门偏一点的角度看过去,玻璃幕墙在云缝里反着光,像一只冷眼在远远地看着她。
她指尖摩挲了一下录取通知书那抹红。
——这一次,她不是被人丢进这座城。
她是自己走回来的。
“同学,你是哪个学院的?需要帮忙吗?”
有志愿者举着牌子在她面前晃了一下。
顾念晚下意识往后退半步:“经济学院。谢谢,我自己来就好。”
她不习惯麻烦人。
布袋子里硬邦邦的咸鸭蛋顶在她小臂上,隐隐发痛。她按了按,转身往“经济学院新生报到处”的牌子走。
夏天的地面被太阳烤得发烫,运动鞋底都透出一股软的热。路两边,各种行李箱咣当咣当地拖过,鲜艳的新床单、新枕套从透明打包袋里露出一截。
她的行李包显得有点格格不入——旧帆布被外婆翻来覆去洗得发白,拉链也有点涩,每拉一下都要用力。
“同学,你别提那么高,小心——”
有人突然从侧面接住了那只要滑落的行李包。
顾念晚愣了一下,回头。
面前站着一个男生。
比她高半头,皮肤很白,单眼皮,眼尾略略上挑,但笑起来的时候又压下去,让整个人看起来温和而干净。
他穿着学校统一的志愿者 T 恤,下摆随意地塞进牛仔裤里,腰线很好看。胸前挂着工作牌:【经济学院志愿者郑骁】。
“第一次来学校吧?”他一手提起她的行李包,像没什么重量似的,“路不平,拎着容易崴脚。”
“我自己——”
“你已经说过一次‘我自己来’了。”他笑了一下,露出一截白牙,“你再说一次,我要怀疑你对我们志愿者有偏见了。”
顾念晚怔了怔。
他语气不算很熟,却把那一点点距离感拿捏得正好,不会让人觉得轻浮。
“……没有。”她把剩下那只布袋子往另一只手臂挪,“谢谢学长。”
“叫我郑骁就行。”他往前走半步,替她挡开前面路过的一辆送行李的电瓶车,“经济学院的新生?”
顾念晚点头。
“身份证给我,我帮你登记。”
他伸手的动作很自然,像早就习惯这样接待人。
她翻出身份证递过去,有点紧张——不是因为身份证,而是因为他拿证的时候手背不小心扫过她指尖,皮肤温热,像是夏天的风从手间吹了一下。
“顾念晚。”他低头看了一眼,唇角微不可察地勾了一下,“三中来的?”
她一愣:“你认识我们学校?”
“怎么不认识。”他抬头看她,“今年江庆三中的全市第三,预录取我们学院,老师在群里说了很久。”
他顿了顿,像是很认真地打量了一下她:“比想象中更瘦一点。”
顾念晚有点不自在。
老师在群里说了很久。
原来她的名字,在别人那里也是一种“谈资”。
她抬起下巴,想把那一点尴尬压下去:“那学长呢?你是第几?”
“我?”郑骁笑,“我高考时候没你成绩好。勉强够得上‘勉励学长’的水平。”
他说话的尾音带着一点轻松的自嘲,让那句“没你成绩好”听起来不那么刻意。
顾念晚本来想接一句“那我得向学长学习”,话到嘴边又咽回去——她不太习惯在陌生人面前显得热络。
“身份证帮你登记了。”他把卡递回来,“等会儿你去那边报到,领宿舍钥匙。宿舍在女生楼最里面一栋,我顺路,帮你把东西送过去。”
“不用了,你肯定还要接别的新生。”
“我有搭档。”他冲不远处喊了一声,“老王,我先带一个学妹去宿舍,你看一下这边。”
那边有人挥了挥手:“行啊,你去。”
周围有女生回头看他,耳语着“学长好帅”“那是学生会的郑骁吧”,眼神里带着一点明显的兴奋。
顾念晚听见“学生会”三个字,下意识又紧了紧肩膀。
这种闪闪发光的人,从前跟她是两个世界的。
现在,却帮她拎着那只旧到发白的行李包,一路往女生宿舍楼的方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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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生宿舍楼比她想象中旧一些。
楼道里贴着各种手写的公告:“禁止大功率电器”“请妥善保管个人财物”“宿舍文化评比”……墙皮有地方剥落,露出里面发黄的水泥。
走到三楼,郑骁已经把行李包从右手换到左手,又从左手换回右手,动作一气呵成,看起来一点也不累。
“你宿舍 305。”他抬手在门上敲了两下,“有人吗?”
门里传来窸窣的声音,紧接着被拉开。
一个扎丸子头的女生探出头来,脸上还挂着没擦干净的面膜:“来了来了——哇,学长?”
她眼睛一下亮了。
“学妹?”她把门开大,“快进来快进来。”
宿舍里已经来了两个人。一个穿着小吊带短裤,正蹲在地上整理一摞化妆品,桌上摆着一排小灯串;另一个戴着黑框眼镜,在桌子前一字一划地写名字,看到他们进来,立刻站起身来:“你好你好。”
她们的床铺都是新的,花色鲜艳的四件套从打包袋里刚拆出来,带着塑料包装的味道。
顾念晚把布袋子放到墙角,不太习惯地站着,手心有点出汗。
“这是你们新室友,经济学院的顾念晚。”郑骁替她介绍,“你们好好照顾她。”
“当然当然。”丸子头笑开,“我们以后就是命运共同体了。”
“行李我放这儿?”郑骁把包放到上铺的床板边,“她睡上铺?”
“对啊。”眼镜女生翻了翻宿舍安排表,“上铺只剩 3 号了。”
她们说话的当口,门外又响起高跟鞋敲地的声音,一个穿得很精致的女孩子走过走廊,路过 305 时下意识往里瞄了一眼,瞧见郑骁,脚步一顿:“学长。”
“阿琦。”郑骁冲她点头,笑得不轻不重,“你们文学院也在这栋楼?”
“嗯。”那个叫阿琦的女生也笑,眼神却不自觉地在顾念晚身上扫了一圈,落在那只旧布袋子上停了停,若有若无地扬了扬下巴,“学妹好。”
她的声音好听,尾音上扬,带着点儿天生的优越。
“好。”顾念晚礼貌地应了一声。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鞋上干涸的泥点、帆布包褪色的布料,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都被放大了。
郑骁似乎没注意到气氛的细微变化,只看了看时间:“你们先收拾。晚上一食堂六点有个新生欢迎会,学院也会在那里发通知,有空的话可以去。”
他掏出一支黑色签字笔,从桌上撕下一张便签,在上面写了一串数字和一个微信号,随手贴在顾念晚桌角:“有事就联系我。行李太重、找不到教室、卡刷不过去,都可以。”
顾念晚低头,看着那张小便签。
字很漂亮,锋利又潇洒。
“谢谢学长。”她声音很轻。
“别老谢谢。”他笑,“我们老师让我们好好关心新生,特别是重点培养对象。”
他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说着“重点培养对象”几个字,眼神却非常认真。
那目光落在她脸上,像夏末透过树荫的一束阳光,明亮又温柔。
顾念晚胸口突然一滞。
——从被丢下那天起,好久没人用这样的目光看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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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迎会在一食堂对面的小广场。
六点不到,天还没有完全黑,一排串灯挂在临时搭起的帐篷上,吹得晃晃悠悠。舞台上有乐队在调音,音响忽高忽低,台下围了一圈新生。
宿舍三个姑娘都去了。丸子头拖着她:“走啊走啊,听说学生会会自我介绍,那个郑学长可是我们学院的男神。”
顾念晚被她拖出宿舍,布鞋在楼道的水泥地上摩擦出细碎的声响。
“你们以前见过他?”她随口问。
“没见过真人,但他很有名啊。”丸子头滔滔不绝,“学生会副主席,经济学院的学霸,吉他弹得超级好,据说明年有保研名额八成是他。各种比赛的奖状都拿了一个遍,反正你能想到的光环他都有一圈。”
“还有家庭条件也好。”化妆品姑娘插嘴,“听说他爸妈都是教授。”
“我听说他初中就上过报纸。”眼镜女生认真补充,“市里什么‘优秀学生代表’。”
她们七嘴八舌,嘴里的“他”已经被层层神话。
顾念晚没接话,只是安静地跟在她们后面。
从人群缝隙里看过去,舞台上的灯光有点晃。她忽然想到以前站在盛泰广场落地窗前,父亲抱着她,让她看下面“都是我们的员工”。
那时候她也以为,自己会一直站在灯光底下,被人夸“有光环”。
后来——那些灯都关了。
她掉进城郊最黑的那片地方,用试卷上的一百分一点一点给自己攒光。
“顾念晚?”
有人叫她。
她回头。
郑骁从人群另一侧走过来,换了一身干净的白衬衫,袖子整整齐齐地卷到手肘,手里拿着一叠宣传单。灯光一照,他整个人像被镀了一层淡淡的光,和舞台上那些人站一起也不会显得逊色。
“学长。”她有些意外。
“我这是公事。”他晃了晃手里的宣传单,笑,“招新。你们经济学院的学妹,一个都不能跑。”
他说着,把几张纸塞到她手里。“学生会、辩论队、社团,感兴趣的都可以来了解一下。你成绩这么好,不来参加点活动太浪费了。”
丸子头立刻在旁边起哄:“学长你偏心,我们也要。”
“都有都有。”郑骁大方地分发,“这位是我们宿舍的……?”
“江婉。”丸子头自我介绍,“学长记住啊,以后我可是要天天来食堂偶遇你的。”
气氛一下子被她搅得轻松。
顾念晚低头,假装认真看宣传单。
其实她知道自己不能像她们那样随口说“偶遇”。
——她没有那样的时间。
奖学金要求学分绩,生活费要打工补贴,外婆那边的药钱每个月都得按时打。
她的大学,注定不会是“玩社团”的大学。
“你不用急着决定。”像是看穿了她的犹豫,郑骁凑近一点,压低声音对她说,“先适应一个月,有兴趣再来找我也可以。”
他声音不大,却刚好淹没在周围的喧闹里,只有她能听见。
那一刻,顾念晚忽然生出一种错觉——
在这片陌生的校园里,似乎有人悄悄给她撑起了一点遮风挡雨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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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迎会结束的时候,天完全黑了。
校园里的路灯一盏盏亮起来,柳树的影子被拉长,湖面上有金色的灯光线条晃动。
宿舍其他两个姑娘被社团的人拉走了,说要去 KTV 续摊。江婉问她要不要一起,她摇摇头:“明天还要去办奖学金手续,我想早点回去。”
“你真自律。”江婉打趣,却没再劝,“那你自己回去,小心点。”
她们一行人散在不同的路口。
顾念晚抱着一摞资料,沿着湖边走。夜风带着一点水汽,吹在脸上凉丝丝的。
“一个人?”
熟悉的声音从身侧响起来。
她回头,郑骁正从另一条小路上绕过来,手里拿着两杯还冒着热气的奶茶。
“室友被人拐走了。”他晃晃手里的杯子,“你要哪一杯?这是半糖,这是三分糖。”
“……我不太喝甜的。”
“那就是三分糖。”他说得理直气壮,“刚好我也不爱喝太甜的。”
他把那杯纸杯塞到她手里,温度透过杯壁传过来,烫得她指尖一颤。
“别客气,当我贿赂你考虑一下学生会。”他走在她旁边,步子刻意放慢,“你要是加入,我们学院明年评优的时候,老师肯定更偏心你。”
“你们学生会这么功利?”她忍不住回了一句。
“那要看怎么理解‘功利’。”郑骁侧头看她,眼里有一点笑意,“你不也为了奖学金拼命学习吗?只要知道自己在追什么,功利一点没什么不好。”
这话说得太坦白。
顾念晚被他点到“奖学金”三个字,心里微微一紧,又很快放松下来——老师肯定在各种会议上说过她的情况。
她仰头看了一眼树梢。星星不算多,城市的灯把夜色映得有点泛白。
“你高考的时候,为什么选经济学院?”郑骁忽然问。
“因为……”她顿了一下,“我想学怎么把账算清楚。”
他显然没想到是这个答案,愣了愣:“嗯?”
“小时候住的地方,很多人被人骗钱。”她淡淡地说,“签字的时候不知道自己签了什么,算账的时候不知道自己被扣了多少。后来我外婆总说一句话——‘我们穷,是因为不识字,不懂算’。”
“所以你要识字,要懂算。”
“嗯。”她吸了一口略微发甜的奶茶,指尖因为热有点麻,“如果有一天……别人给我一份合同,我至少知道上面写了什么。”
还有一件,她没说出口——
如果有一天,她真的走回那栋高楼,坐进那些会议室,也不至于被人一句话两笔账就卖了。
郑骁看了她很久。
“你很厉害。”他终于说,“比很多只会喊着‘我想赚钱’的人厉害多了。”
夸奖来的太突然。
顾念晚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轻轻咳了一声:“学长你呢?你为什么来学生会?因为功利?”
“功利一部分。”他不避讳,“简历好看,老师喜欢,保研有优势。”
“还有一部分呢?”
“还有一部分——”他仰头看了一眼湖对面教学楼的灯,“因为我喜欢站在舞台上。喜欢掌控场面。”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不大,却有一种很笃定的从容。
顾念晚忽然想到,他在欢迎会上拿着话筒的时候,下面那么多人看着,他一点也不紧张。
那种光和自信,是她从未拥有过的。
“不过……”郑骁忽然转头,冲她笑了一下,“我准备再加一部分原因了。”
“什么?”
“因为今年我们学院来了一个很有趣的学妹。”
他笑得极好看。
灯光从树叶缝隙间漏下来,落在他睫毛上,眼里像带了一圈温柔的光。
那一瞬间,顾念晚心跳莫名快了一下。
她握着纸杯的手用力了点,杯壁轻微地塌了一块。
**
回到宿舍楼下的时候,已经快十点。
走廊里还有人在打电话,靠在窗边一边哭一边说“妈妈我想你”;也有人坐在宿舍门口刷手机,笑得很大声。
305 灯还亮着。
推开门,江婉正趴在床上敷面膜,眼镜女生坐在桌前看专业课的导论,化妆品姑娘则抱着手机,屏幕上亮着聊天界面。
“回来啦?”江婉探出头,“你跟学长一起的?”
“……路上碰到。”顾念晚把空的奶茶杯丢进垃圾桶。
“人家学长可照顾你了。”化妆品姑娘笑嘻嘻,“欢迎会的时候,台下那么多人,他一眼就看到你。”
“我站得高。”她随口找了个理由,“他比较容易看到。”
“得了吧。”江婉拆面膜,“你别不承认,郑学长对你绝对比对我们殷勤。”
顾念晚没接话,只低头整理桌上的资料。
她把郑骁写下号码的那张便签贴在书架里最里面,书脊遮住了大半,只露出一小角。
眼睛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往那里瞟。
手机在桌上震了一下。
【郑骁:到宿舍了吗?】
【郑骁:第一次住学校,有什么不习惯的随时找我。】
后面还带了一个并不土味的笑脸。
顾念晚盯着那两条消息,看了好一会儿。
最后只回了简简单单三个字:【到了,谢谢。】
对话框上方,那个名字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
她把手机屏幕按灭,放到枕边——心跳却没那么快平静下来。
**
第二天一早,是学校安排的“家庭经济困难学生”登记会。
她按着老师发来的短信,去行政楼三楼的小会议室交材料。
会议室门口贴着一张 A4 纸:【20XX 级新生绿色通道】。里面坐着几个老师,还有一排低头翻资料的新生。桌上摆着一摞厚厚的表格,标题显眼:【建档立卡家庭经济困难学生认定表】。
顾念晚把外婆开好的证明、初中以来的奖学金证书一一递过去。老师翻看了一遍,抬头看了她一眼,表情并不刻意,但那一眼仍让她本能地绷紧了背。
“你是三中的那个全市第三吧?”
“……是。”
“很厉害。”老师在表格上写了几行字,“奖学金那边你放心,学校会重点考虑。助学金这块也没问题。”
她点点头,声音压得很低:“谢谢老师。”
出来的时候,走廊窗户正对着那座城市的高楼。
太阳从幕墙上滑下来,反光刺眼。
她眯了眯眼,把那张“认定表”夹在资料堆最里面,不让任何人看见。
刚走到楼下,就听见不远处有人喊:“郑学长,这边的名单——”
她下意识停住脚步。
行政楼侧门那边,几个学生会的人围在一起,手里拿着文件夹。
其中一个女生翻着纸,抬头问:“学长,你那个‘一对一帮扶’的学生叫什么来着?”
“顾念晚。”那个熟悉的声音平静地说。
顾念晚的脚像被钉在地上。
“哦,就是那个三中的学霸?”女生笑了一声,“你运气挺好啊,捡了个又会读书又好看的。”
有人在旁边起哄:“那当然,人家学长挑人眼光肯定高。”
“别乱说。”郑骁似乎笑了一下,“这叫服从学院安排。”
“行行行,你就装正经吧。”另一个男生压低声音,“不过说真的,这种帮扶任务,换我我也愿意接。以后开家长会,给人家家长汇报情况的时候,说不定还能顺便混顿饭呢。”
他们说笑着,从她视线斜前方走过去。谁也没注意到走廊柱子后面站着一个人。
顾念晚把手里的资料抱得很紧,很紧。
胸口有一瞬间的发空。
原来……如此。
原来那一张便签,那一杯三分糖奶茶,在别人眼里,都有个名字——
“帮扶对象”。
那一刻,她突然非常清楚地意识到:
在这个学校,在他们的口中,她不是“全市第三”、“重点培养对象”,也不是“有趣的学妹”。
她首先,是“家庭经济困难学生”。
是需要被“帮扶”的人。
就像一块被盖了章的档案,被整齐地放进某个抽屉。
她站在楼梯拐角,背靠着冰凉的墙,指尖慢慢收紧,掐进掌心。
痛感一点点让她冷静下来。
——不然呢?
她在心里冷冷地对自己说。
像郑骁那样的人,怎么会无缘无故对你一个城郊来的贫困生好?
总得有个理由。
只是,她原本以为那个理由跟自己有关。
现在才发现,跟她无关。
跟“任务”有关。
手机在口袋里震了一下。
【郑骁:老师那边手续都办好了吗?要不要我过去找你?】
短短一行字,透过屏幕传来一股不合时宜的热度。
顾念晚盯着那条消息,看了很久。
楼道里有风从窗缝吹进来,把她头发吹得有点乱。她抬手按了一下,指尖碰到耳垂上那颗小小的耳钉——那是外婆用攒了很久的钱给她打的,金子不多,却很沉。
她吸了口气,把所有翻涌的情绪压进喉咙里。
指尖在屏幕上敲了几个字。
【顾念晚:办好了。不用,学长去忙你的吧。】
犹豫了一下,又删掉“学长”,改成:【郑学长】。
像是在刻意提醒自己——
他们之间,有一条清楚的界限。
她按下发送键,把手机重新塞回口袋。
走廊那头,有人的笑声被风吹散。
顾念晚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一步,一步。
脚下的每一步,都走得很稳。
就像多年前,她被人从那栋高楼里丢出来之后,在城郊泥泞的小路上一样——
没人牵她,她自己走。
无论旁边是否有人,轻描淡写地说着“我们,又见面了”。
**
那天晚上,她照常在宿舍里背专业课的导论。
桌上的台灯把一小片光圈圈定得很窄,书页上的字一行一行往她眼睛里钻,混着午后那句“帮扶对象”在脑子里乱撞。
枕边的手机又震了一下。
【郑骁:顾念晚。】
【郑骁:明天早上八点,学校会组织新生参观图书馆和实验楼。老师让我找几个同学带队,你要不要一起来?】
后面还加了一句:【不算任务。】
她愣了一下。
这一句显然是看穿了她什么。
半晌,她低下头,嘴角微不可察地抿了一下。
指尖在屏幕上缓慢地敲字。
【顾念晚:好。】
【顾念晚:谢谢学长。】
这一回,她没有把“学长”前面的“郑”删掉。
也没有再去想“帮扶”两个字。
她合上书,关灯躺下。
黑暗里,眼睛仍然睁着,适应着宿舍里若有若无的呼吸声和远处球场上传来的笑闹。
她知道,这条路不会一帆风顺。
但如果有人愿意在她旁边走一段——哪怕对方一开始只是因为“任务”——她也想看看,这条路会通向哪里。
那是一种危险的、又带着一点甜的想法。
她在心里轻轻骂了自己一句:“你别又作了。”
却没能阻止心脏,悄悄为那个完美学长的靠近,失了一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