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是沉在万丈海底的一块顽石,沉重,冰冷,且毫无光亮。
雾妄言的第一个感觉是痛。并非尖锐的刺痛,而是一种无处不在的、仿佛被彻底碾碎后又勉强粘合起来的钝痛,从骨髓深处弥漫开来,让她连动一下指尖的力气都欠奉。
第二个感觉是臭。一股极其浓烈、难以形容的焦糊味顽固地钻入她的鼻腔,还混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像是烤鱼烤过了头的怪异味道。
她艰难地掀开仿佛有千斤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了许久,才勉强聚焦。
入眼是粗糙的、带着天然木纹的屋顶,几根茅草不甚整齐地探下来。她似乎躺在一张坚硬的板床上,身上盖着一层薄薄的、洗得发白的粗布。
这是哪里?
她试图转动脖颈,一阵撕裂般的痛楚立刻从全身传来,让她忍不住发出一声极轻的、嘶哑的抽气声。
“哦?炭块儿醒了?”
一个懒洋洋的、带着点意外语调的男声在旁边响起。
炭块儿?叫谁?
雾妄言艰难地转动眼珠,循声望去。
只见一个穿着黑色粗布短打、身形清瘦的男子正背对着她,在一个小火炉前鼓捣着什么。他头发随意用一根木簪挽着,头上系着抹额,几缕碎发垂落颈侧,看背影似乎年纪不大。
“你……”她试图开口,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喉咙更是火烧火燎的痛。
那男子闻声转过身来。
模样倒是清秀,眉眼疏朗,鼻梁挺直,唇色偏淡,组合在一起给人一种十分干净舒服的感觉。
但那双眼睛,清澈是清澈,却带着一种近乎纯粹的、不掺任何杂念的……平淡。
他看着她的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个活生生的人,更像是在观察一件……物品。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点了点头,自言自语般嘀咕:“看来脑子没被劈坏,还能出声。”
然后,他端着一个粗糙的木碗走了过来。
随着他的靠近,那股浓郁的、混合了焦糊和烤鱼味的怪异气味更加清晰了——源头正是他手里那碗墨绿色的、粘稠得如同烂泥的膏状物。
“你…是谁?”雾妄言用尽力气,挤出几个字。
男子在她床边随意坐下,把碗放在一旁,很是自然地伸手掀开了她盖在身上的薄布。
“!!!”
雾妄言瞳孔地震!她这才惊恐地发现,薄布之下,自己竟然□□!
而且……而且全身的皮肤呈现出一种可怕的、均匀的焦黑色!怪不得他叫自己炭块儿!
“放肆!你……”极致的羞辱感和愤怒瞬间压过了剧痛,她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猛地就想抬手挡住自己,却发现手臂沉重得根本抬不起来,只能像一条离水的鱼般徒劳地扭动了一下。
“别乱动。”男子语气依旧平淡,甚至带着点不耐烦,仿佛在教训一个不听话的药材,“刚给你糊好的药,蹭掉了还得重来,麻烦。”
他说着,用手指挖起一大坨那墨绿色的、散发着诡异气味的药膏,然后……
动作极其熟练地、均匀地抹在了她的胸口。
那动作……那手法……雾妄言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那分明就像市井厨子给腌鱼里外抹盐搓料的手法!
毫无温柔可言,甚至带着点力求均匀的敷衍!
“你…你竟敢……”她气得浑身发抖,如果现在能动,她绝对会跳起来把这个混蛋撕成碎片!
“嗯?”男子似乎这才注意到她的愤怒,抬起眼皮瞥了她一眼,手下动作却没停,又挖了一坨药膏,开始抹她的胳膊,依旧是那套“煎鱼按摩法”,“怎么了?哪里还痛?”
“拿开你的脏手!本公主……”雾妄言尖叫,可惜嘶哑的嗓音毫无威慑力。
“公主?”男子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终于认真地打量了她一下,然后非常诚恳地问:“哪片海沟的公主?黑炭精?还是烤鱼妖?”
“……”雾妄言一口气没上来,差点直接晕厥过去。
奇耻大辱!简直是奇耻大辱!
“我是龙!西海龙宫的龙女!”她几乎是嘶吼着说出这句话,尽管声音难听得像乌鸦。
男子闻言,表情更困惑了:“龙?哦。”他点了点头,然后继续抹药,语气平淡地补充了一句:“没看出来。现在看着更像一块运气不好被雷劈了的碳,还是里外烤透的那种。”
“噗——”雾妄言直接气得喷出一口黑烟(如果她有的话)。
她眼睁睁看着那双沾满诡异药膏的手,用那种足以让任何女性羞愤至死的手法,在她身上“涂抹均匀”,从脖颈到锁骨,从前胸到小腹,甚至……甚至……
“够了!停下!我要杀了你!等我好了我一定将你碎尸万段!抽筋剥皮!”雾妄言语无伦次地咒骂着,发黑的瞳孔里燃烧着滔天的怒火和羞愤。
如果眼神能杀人,眼前这个男人早已被她凌迟了千万遍。
男子终于给她全身都均匀地糊上了厚厚一层药膏,然后非常顺手地将那块薄布随意地搭在了她的腰胯间,堪堪遮住最私密的部位,其余大部分肌肤,包括她平坦的小腹和焦黑的双腿,就那么直接暴露在空气中!
“晾着。药膏干了才有效。”他站起身,端着碗准备离开,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日常杂务。对于她的死亡威胁,他仿佛根本没听见。
“你听见没有!我一定会杀了你!”雾妄言不甘心地在他身后咆哮。
男子走到门口,才像是想起什么,懒洋洋地回过头,那双清澈却气死人的眼睛瞥了她一眼,打了个哈欠。
“好啊。”
他轻飘飘地扔下两个字,仿佛在说“今天天气不错”,然后便转身出去了,还顺手带上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好……好?!”雾妄言躺在板床上,浑身因为愤怒而剧烈颤抖,却连一根手指都无法抬起。
无尽的羞辱、愤怒、还有那该死的无处不在的剧痛和焦糊味,几乎将她淹没。
她,西海龙宫长公主雾妄言(虽然不受待见吧,但也是堂堂龙女啊!),竟然被一个卑贱的人族、一个眼神不好使的庸医!看光了摸遍了!还被像腌鱼一样抹上怪东西晾在这里!哇!
甚至……甚至她的死亡威胁只换回一个“好啊”?!
啊?!
奇耻大辱!
这绝对是比她被父王冤枉、被关寒渊狱、甚至被天雷劈碎法力更大的奇耻大辱!
“混蛋!庸医!臭卖药的!你等着!你给我等着!”
她对着空无一人的茅屋,用尽全身力气发出嘶哑的诅咒,变成深色的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
屋外,正在晾晒药材的寄灵听到屋里传来的、微弱却气势十足的骂声,无所谓地揉了揉耳朵。
“啧,炭块儿精力还挺旺盛。”他嘀咕着,“看来冷水蕨的药效不错,明天剂量可以加重点。”
至于“杀了他”这种话,他听得多了。
山里那头被他拔了牙放血的黑熊精也这么说过,去年那个被他割了毒瘤的藤妖也这么说过。
最后嘛,嗯,它们的药材现在都好好地晒在他的院子里呢。
这个炭块儿公主,看起来…也挺能入药的。
尤其是那身被天雷淬炼过的焦壳,说不定能磨出好雷击粉。
寄灵摸着下巴,看着屋里,眼神终于有了点兴趣——那是医者看到稀有药材时的眼神。
而屋里,雾妄言还在用她所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语言诅咒着门外那个男人,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对方眼里,已经从“炭块儿”升级为了“人形移动稀有药材库”。
他们的故事,就在这弥漫着焦糊味、药草味和浓浓杀意的诡异氛围中,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