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心跳正从停滞的恐慌中缓慢复苏。
林小树骑着那辆老旧的电驴,像一滴孤独的水,汇入解冻的河流。
车轮碾过柏油路,带起的风里不再只有消毒水和尘土的焦糊味,开始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食物的香气。
他看见了。
起初只是零星几家,而后如雨后春笋般蔓延。
那些还在营业的餐馆,无论大小,都在最安静的角落,辟出了一方小小的“空座区”。
一张擦得干干净净的桌子,上面总是摆着两副碗筷,中间放着一杯尚有余温的白水。
没有招牌,没有解释,仿佛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林小树停在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馄饨铺前,走了进去。
凌晨四点的店里只有老板在打瞌睡。
他指了指角落那张空桌,老板揉着眼睛,睡眼惺忪地笑了笑。
“不知道,客人留下来的习惯。”老板打了个哈欠,“有个常来的夜班司机,说有天太累了,恍惚间觉得对面坐着他老婆,陪他吃完了那碗面。他说,有人陪着吃饭,饭都香一些。后来大家就都这么做了,说是能沾点‘人气’。”
林小树点了碗馄饨,坐在了那张空桌的对面。
他没有去碰那副为“不存在的客人”准备的碗筷,只是安静地吃着自己的。
安宁管理总局的技术分析部,此刻却无人入眠。
一份标记为“现象-073:共感餐位”的报告正在紧急传阅。
高清监控录像被反复播放,画面来自全城上百个设置了“空座区”的餐馆。
录像显示,每当午夜零点至三点之间,这些空桌的红外热成像读数都会无一例外地上升三摄氏度左右。
温度集中在桌面和那个空着的座位上,仿佛真的有一个无形的“人”坐在那里。
更诡异的是,那杯温水的表面,在超高倍率显微镜下,能观察到凝结着几颗肉眼不可见的、淀粉质的细小饭粒。
技术人员无法解释这种能量转移,物理学家对这凭空多出来的热量束手无策。
报告的结论只有一句话:无法解释,建议列为长期观察的稳定良性异象。
质疑的声音越来越小,因为没人能否认,自从这个“习惯”蔓延开,那些冰冷的床铺,似乎不再那么令人恐惧了。
几天后,林小树路过一所私立幼儿园。
正值下午的户外活动时间,孩子们在老师的带领下,进行着一场名为“小小炊事员”的游戏。
他们用五颜六色的橡皮泥和玩具锅碗瓢盆,模拟着做饭的场景。
一个穿着粉色连衣裙的小女孩,正专注地捏着她的“米饭”。
她捏好一锅黄色的“饭粒”后,又小心翼翼地从一块白色的橡皮泥上,揪下指甲盖大小的一点,轻轻放进玩具锅里。
“萌萌,为什么你的锅里要多放一粒白色的呀?”年轻的老师好奇地蹲下身问。
女孩抬起头,眼睛像两颗黑葡萄,她认真地说:“奶奶说的。奶奶说,我们家每次煮饭,都要多抓一把米。她说,总有人在外面,还没吃过饭。”
老师的笑容僵在脸上,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和震撼涌上心头。
这个诞生于绝望中的生存仪式,已经内化成了一种最朴素的童蒙教育。
当晚,这所幼儿园的安保系统触发了一次低风险警报。
园长办公室的监控画面中,放置在展柜里的那件“小小炊事员”优秀作品——那个装着一粒白色泥丸的玩具锅,正散发出一抹柔和的乳白色辉光,光芒微弱却执着,仿佛某种正在孕育的生命凝壳。
消息一个接一个地传来,通过某些特殊的渠道,汇集到林小树这里。
“城南最后一口‘守温锅’,已于今日凌晨熄火。”
“西郊的‘不眠者互助会’宣布解散,所有成员回归家庭。”
全球最后一个由官方维持的、用以象征性延续人类烟火的“守温点”,自愿关闭了。
林小树骑车赶到那里,那是一个位于老社区广场中心的站点。
他曾见过它最鼎盛的样子,二十四小时炉火不息,总有人彻夜不眠地守着,往那口巨大的铁锅里添水加柴,锅里永远咕嘟着热水,象征着“人间尚有热食”。
如今,火灭了。
站点的负责人,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正指挥工人将那口被烟火熏得漆黑的破铁锅拆下。
“不用点了,”老人看到林小树,平静地说道,“以前点着它,是怕火灭了,就真没希望了。现在,家家户户都是灶台,人人心里都点着一盏灯,这口锅,也该歇歇了。”
那口陪伴了无数人度过最黑暗长夜的铁锅,最终被熔铸成了一座小小的抽象雕塑,立在社区广场中央。
底座的铭牌上没有记录任何英雄的名字,只刻着一行字:
“火种不灭,因人人掌灯。”
夜深了。
林小树独自坐在冰冷的江边。
他打开随身携带了许久的米袋,伸手进去,却摸了个空。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最后一粒米,也在不知不觉中,被他埋在了母亲的坟前。
他的使命,似乎已经走到了终点。
陈三皮那个送外卖的执念,连同那份源自神器的力量,好像都随着这空空的米袋,即将消散于无形。
他苦笑着,正准备将这个陪伴他一路走来的布袋收起。
忽然,一阵江风吹来,卷起地上几片枯黄的落叶。
那些落叶没有被吹散,反而在他面前的空地上盘旋、飞舞,不可思议地围成了一个灶圈的形状。
下一秒,就在那灶圈的中央,空气如同水波般荡漾了一下。
一只古朴的陶碗凭空浮现,碗中盛着半碗晶莹剔透、热气腾腾的白米饭,饭上还卧着一枚煎得恰到好处、边缘微焦的荷包蛋。
香气钻入鼻腔,温暖而真实。
这是他成为“复活者”以来,第一次,有“东西”在“投喂”他。
林小树怔怔地看着,却没有伸手去碰。
他知道,这不是给他的。
这是那个正在苏醒的、庞大的人类集体意识,对那个名为“陈三皮”的最初火种的最后一次致意,一次无声的告别。
“谢谢。”他轻声说。
话音落下的瞬间,碗中的米饭忽然轻微地震动了三下。
三短,一长。
像极了当年,幽冥食录提示新订单时那独有的声响。
随即,那只陶碗连同碗里的饭和蛋,无声地化作了亿万点光芒,如灰烬般升腾,彻底融入了夜色之中。
林小树站起身,跨上电驴。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黎明时分,他迎着第一缕晨光,驶入了一条苏醒的巷道。
路边一家早餐铺刚刚开张,蒸笼里冒出白色的热气,带着面粉和肉馅的香甜。
老板是个爽朗的中年男人,他看见林小树陌生的面孔,便主动从锅里舀起一碗滚烫的豆浆,又多加了一勺白糖,递了过来:“新来的?尝尝我家的,多加一勺,甜。”
林小树接过那碗暖意融融的豆浆,道了声谢,正准备找个位置坐下。
他看见,铺子角落的座位上,已经坐着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校服的女孩。
女孩的校服袖口打着一块小小的补丁,正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吃着一根油条。
林小树没有丝毫惊讶,仿佛这一切本该如此。
他端着豆浆,径直走到女孩对面坐下,然后自然地,将自己那碗豆浆往桌子中间推了推,推到她面前。
女孩抬起头,她的脸庞有些模糊,仿佛笼罩在一层薄薄的晨雾里。
但她的眼睛很亮,像清晨的星星。
她看着林小树,嘴角弯起一个干净的微笑。
她的嘴唇动了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但林小树看懂了。
她说的是,谢谢你,我吃得很香。
他知道她不会说话,也知道她并非“活人”。
她只是一个被无数份“留一口”的善意,从冰冷的梦境边缘拉回,暂时锚定在人间烟火里的一个普通灵魂。
车轮再次开始滚动,身后,整座城市彻底苏醒。
家家户户的窗户里,亮起了温暖的灯光,袅袅的炊烟争先恐后地升上天空,汇入晨曦。
这一次,没有人再害怕闭上眼睛。
因为他们终于明白:只要这个世界上,还有人记得你饿,你就永远,永远不会真正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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