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片由临时板房和军用帐篷构成的灰色海洋,坐落在被夷为平地的旧工业区废墟之上。
空气中混杂着消毒水、尘土和一种挥之不去的、名为“绝望”的焦糊味。
这里是东五环外最大的灾后安置点,收容着那些家园在最初的混乱中被毁,却又幸运地没有在睡梦中迷失的幸存者。
林小树骑着他那辆除了铃不响哪都响的二手电驴,缓缓穿行在狭窄的泥土路上。
他不再是陈三皮了。
或者说,陈三皮这个名字,连同那个在城中村为了三千块月薪和母亲医药费拼命的灵魂,已经在那一夜养老院的顿悟中,彻底燃烧成了灰烬。
现在的他,是林小树,一个巡行于人间烟火中的孤独影子,一个活着的墓碑。
在一片相对开阔的空地上,十几个孩子正围坐在一圈,在一个年轻女老师的带领下,进行着一种奇怪的练习。
他们人手一只搪瓷碗,里面盛着少得可怜的糊糊,但每个人都吃得极其庄重。
“记住哦,最后一口,含在嘴里,数一百下,心里想着你最想念的人。”女老师的声音温柔而清晰,“告诉他,我吃饱了,你也吃一口,好不好?”
“好!”孩子们奶声奶气地应着,动作笨拙却无比认真地模仿着。
林小树停下车,沉默地看着。
这诞生于养老院暮气中的生存法则,竟在这片代表着新生的废墟上,以一种更纯粹、更炙热的方式燎原。
孩子们的思念没有成年人那么复杂,他们的记忆干净得像一张白纸,因此,他们传递出的那份“我还活着”的生命力,也格外纯净。
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男孩注意到了他,他含着那口饭,腮帮子鼓鼓的,乌溜溜的大眼睛里满是好奇。
他含糊不清地问:“叔叔,你……你也留一口吗?”
林小ush树点了点头。
男孩又问,声音里带着一丝孩童独有的、对死亡最天真的恐惧:“叔叔,要是我也睡着了,再也醒不来……还能吃到饭吗?”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连风都仿佛停滞了。
所有孩子都望向林小树,等待一个答案。
林小树蹲下身,与男孩平视。
他那双看过太多死亡的眼睛里,此刻竟没有一丝冰冷,只剩下一种深沉的宁静。
“能。”他轻声说,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只要你记得给别人留,你就永远有人陪你吃。”
当晚,安置点的临时医疗站灯火通明。
那个问话的小男孩突发高烧,体温一路冲破四十度,陷入深度昏迷。
床边的简易监护仪发出刺耳的尖叫,心率和血氧饱和度的曲线正危险地向着临界值滑落。
“意识漂移指数在升高!快!准备镇静剂和物理降温!”医生焦急地大喊。
孩子的父母,一对憔悴的中年夫妻,死死抓着床沿,脸上血色尽失。
他们没有哭喊,只是俯下身,贴在孩子的耳边,用一种近乎催眠的语调,一遍遍地低语着。
“宝宝,不怕……吃一口,妈妈留了最好吃的肉给你……”
“吃吧,不怕凉,爸爸给你焐热了……”
他们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仿佛在进行一场绝望的招魂仪式。
周围的护士和医生都沉默了,在禁睡时代,他们见过太多这样的场景,也知道这几乎是徒劳的。
一旦意识开始滑向那个世界,就没有任何药物能够拉回。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监护仪的警报声越来越急促。
凌晨三点整,禁睡区与现实世界重叠最深的一刻。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孩子即将被黑暗吞噬的瞬间,他紧闭的眼角,忽然沁出了一滴泪水。
几乎是同时,他干裂的嘴角,极其轻微地蠕动了一下,像是在咀嚼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监护仪上那条疯狂下跌的血氧曲线,奇迹般地触底反弹,然后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稳步回升。
“回……回来了!心率稳定了!”年轻的护士捂着嘴,发出了带着哭腔的惊呼。
半小时后,男孩缓缓睁开了眼睛。
高烧退去,眼神虽然还有些迷茫,但已然恢复了清明。
他看着围在床边的父母,虚弱地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却让所有人遍体生寒。
“那个……穿工装的叔叔说,我可以多吃一口。”他舔了舔嘴唇,仿佛在回味,“因为……他吃饱了。”
男孩的父母愣住了,他们对视一眼,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惊骇与茫然。
这里是隔离医疗站,除了医护人员,哪有什么穿工装的叔叔?
而在几十公里外的一座桥洞下,裹着破旧军大衣的林小树猛然惊醒。
他感觉到,自己口腔里那份从养老院带出、始终含着的饭糊,又被抽走了一丝。
那是一种奇妙的感觉,仿佛自己的生命力被分享出去了一部分,但并未感到虚弱,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充实感。
他抬起头,望向安置点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无人察觉的弧度。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陈三皮,那个执念已经彻底融入“留一口”本能动作的幽灵,正在以一种新的方式,完成他的“外卖订单”。
第二天,一份加密等级为“绝密”的报告,摆在了安宁管理总局最高负责人的桌上。
报告显示,在过去的一周内,全球范围内新增的“意识漂移症”,即永久性禁睡病例,发病率断崖式下降了百分之九十一。
这是一个足以改写人类命运的惊人数据,但报告的最后一页,却写着四个刺眼的大字:原因不明。
报告附件中,一位行为心理学研究员大胆地提出了一项假说,他将其命名为“饥饿共情理论”。
他认为,当大规模的群体无意识地开始进行某种与“食物”和“思念”相关的仪式性行为时,人类的大脑皮层似乎自动演化出了一种对抗“里世界”精神侵蚀的抗沉沦机制。
但他的理论无法解释一个关键的现象:这种效应,在那些习惯“多煮一人份”的家庭中,表现得尤为显着。
仿佛那个多出来的、无人问津的份额,才是整个防御体系的核心。
那个夜晚,林小树睡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做了一个久违的梦。
他梦见了司空玥。
她站在一片由无数崩溃的数据流和乱码构成的虚无之中,那曾是安宁局最核心的“认知模板”终端。
她还是那身素雅的装束,高冷知性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某种近似于疲惫的平静。
她没有看他,只是从怀中取出一枚锈迹斑斑的青铜钥匙,那是她家族世代守护的,用以封印最可怕不祥之物的最终手段。
她没有用它去锁上任何东西,而是平静地,将它投入了脚下那片燃烧着苍白火焰的数据深渊。
“封印的钥匙,从来不在锁上,”她轻声说,声音穿透了数据的嘶鸣,清晰地传入林小ush树的意识里,“在人心。”
影像开始变得不稳定,司空玥的身影渐渐虚化。
在彻底消散前,她仿佛感觉到了他的注视,转过头,望向这片无尽的虚空,嘴角竟微微上扬,勾起一抹释然的微笑。
“我们不是赢了,”她的残息在记忆的峰值留下最后一句话,“是我们终于学会了输。”
林小树从梦中醒来,天还未亮,脸上却一片冰凉。
他没有耽搁,骑上车,在晨曦微露时,赶到了城郊的公墓。
他找到了母亲那座小小的坟茔,清理掉杂草,摆上了一碗他用便携炉灶新熬的白粥。
他特意多加了一勺米,让粥显得格外稠厚。
一阵微风吹过,碗中平静的粥面上,竟荡起一圈圈极细的涟漪。
涟漪交错,短暂地浮现出两个模糊的米粒轮廓——“好孩”。
林小树眼眶一热,却终究没有让眼泪掉下来。
他只是从随身的米袋里,抓出一把洁白的新米,小心地在坟前刨了个小坑,将米埋了进去。
不是祭奠,是播种。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准备离开。
就在转身的刹那,他背后传来一阵极其微弱、却无比熟悉的精神震动——三短,一长。
像极了当年,幽冥食录提示新订单时独有的声响。
他猛地回头。
身后空无一人,晨雾尚未散尽的墓园寂静无声。
唯有风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在空中打着旋,光影交错间,竟短暂地拼凑出一个模糊的背影:肩上挎着褪色的外卖包,一手握着笔,正低头看着掌心那张不存在的订单。
幻象一闪即逝。
林小树站在原地,良久,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重新跨上了电驴。
他继续前行,漫无目的。
当他穿过一片新规划的商业区时,一家刚刚开张的小餐馆招牌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招牌上没有华丽的菜品图片,只用朴素的黑体字写着一行小字:“多加一勺,有人同吃。”
他停下车,走了进去。
店不大,却很干净。他点了一碗最便宜的阳春面。
片刻后,系着围裙的老板将面端了上来。
一只大碗,旁边却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两双筷子。
林小树没有问,只是默默地拿起了其中一双。
他夹起第一口面,热气腾腾,香气扑鼻。
他却没有立刻送进嘴里,而是停在半空,从口袋里摸出一把便携小剪刀,将面条剪成了适合入口的小段,又凑到嘴边,轻轻吹了吹,直到热气散尽。
然后,他将这口面含在口中,用舌头抵住上颚,没有咀嚼,更没有咽下。
窗外的街道上,行人匆匆,每个人都为了活着而奔忙,没人注意到这个坐在角落里、进行着奇怪仪式的沉默男人。
但他知道,自己正在做一件比任何战斗都更重要的事。
这一口,是留给下一个即将坠入梦境的陌生灵魂。
不是拯救,是接力。
这场以整个文明为赌注的人间最长的饭局,终于从绝望地追问“谁来救我”,变成了平静地承诺“我愿意等”。
喜欢禁睡区请大家收藏:()禁睡区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