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天降
城东, 小各庄,雪霁初晴。
脚程快的薛家小厮先到一步,燃上炭盆, 又将议事厅里外仔细巡视一遍。今日是他们家少夫人第一次来, 各方面小心些总没错。
管庄人笑着上前搭话:“知道少夫人和二公子要来,提前几日就着人来打扫了。”
那几个小厮道:“想来你们也是知道少夫人的,若有偷懒耍滑、藏奸纳私的想法,趁早收了。今日还有贵客在,都打起精神, 小心服侍着。”
周老汉年轻时就在小各庄做管庄人, 算是薛家用惯的老人, 一做就是二三十年, 向来勤谨本分, 没出过什么大纰漏。当年薛家也是看着他这一点才将他派到这边打理田庄。如今祖孙三代都在小各庄扎了根。
“爹,您怎么心神不宁的?大公子来,甚至当年老东家和东家来时, 都没见您如此。不就是少夫人和两位哥儿公子么,他们养尊处优惯了的, 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这次来八成就是走走过场。您老是老把式, 这庄子上的事,大概齐交代个一二分也就成了。”
“少混说!哪怕派个牵马小厮来视察, 那也是主家的差, 我们都应当好生敬着。”
周老汉严厉训斥了儿子几句。这些天他是听到些风声的,知道这回小各庄很可能更名改姓。改朝换代谁不用自己人呢?佃户们仍可以在此种田耕作。可他作为薛家派来的管庄人,想必是要被赶走的。
唉,那也是没办法。周老汉站在议事厅门前台阶上向远处看, 白茫茫一片,分不清哪是天哪是地。
雪大路滑,两辆马车白绒绒的雪毯上行进。
厚重的雪缝中露出些蓬勃的深绿之色。
“今冬雪大,等春天开化,冬麦攒了这一冬的能量,就能借着雪水滋养抽枝发条了。”
庄聿白放下车帘,捡了块薛启辰递过来的果子。
“没想到琥珀兄竟然连种田都会!”能到庄子上来玩,薛启辰已经高兴好几天,“去岁秋天你将那什么新型堆肥术的方子送了来,没一个管庄人敢用。是我兄长下了严令并亲自督办,薛家名下所有庄子全部用这新肥,若有减产薛家全部承担。我是不懂的,但据说用了新肥,佃户们都夸苗情明显好过往年。”
庄聿白眼睛渐渐圆了:“我以为大公子会先试种一部分,以观后效。”
正说着,车停了。
苏晗已下车上马,一袭大红猩猩毡斗篷雪地中分外亮眼。
“上马,跟我走!”苏晗勒缰控马,冲跟上来的二人扬下手中马鞭。
“啪!”苍茫天地间响起一计脆响,姐弟三人纵马朝前奔去。
一般田庄视察大都看看账单子。账目都是现成的,此前早按时送至苏家,再看还是那些。
苏晗决定带二人先去实地摸一遍情况。马车笨重,走起来慢,围着庄子转一圈估计小半日过去了。不如骑马来得快。
从田亩耕种情况,到池塘船只渔网状态,再到公用牲口马车农具等看管状况等等,几人地毯式勘查了个遍。炭窑在山上,林深雪厚且没有向导,几人便暂时没去。
姐弟三人一身雪气来至村口时,一众小厮、周老汉及庄上管事主任早等候多时。各个脸上错愕。他们还在这苦等呢,哪曾想少夫人竟从庄子里过来。
苏晗退去大氅,仍是一身利落管家娘子装束,端坐于小各庄的议事厅主座,顾盼生辉,不怒自威。
她摊开周老汉递上来的数年账目,找到最近的,同庄聿白和薛启辰一同翻看。边看边眼神交换,三人心照不宣,暗暗和方才实地看到的情况做核对。
该说不说,这周老汉管庄还算勤谨诚恳,没有猫腻,账目也清楚。而且庄子中各处井然有序,即便知道主家来访临时收拾一通,也收拾不出这般光景。必定是平时也如此。
苏晗先说了几句客套话,请管庄人将庄子里的情况细细介绍一遍。
虽说这少夫人一介女流,两位公子又都是哥儿,但从几人行事做派来看,一辈子老江湖的周老汉却感到一丝从未有过的压迫感。
周老汉自不敢懈怠,将庄中佃户人口、田亩等级数量、去岁产粮情况,山中水塘所出等等一一又说了一遍。
几人认真听着,时不时递个眼神。
庄聿白刚见管庄人时,看对方年岁如此大,心中还在打鼓,一番介绍下来,再次印证“薛家严选”必为精选的道理。
“都细细介绍明白了,可有什么遗漏?”苏晗放下茶盏,目光扫了一眼堂下。
看去文弱单薄的少夫人,只轻描淡写一眼,带出的威仪便让堂上众人各个噤若寒蝉。无人敢吭一声,无人敢动一下。
周老汉硬着头皮上前:“都介绍完毕,并无遗漏。”
“可是扯谎。”苏晗声音不大,也算柔和。
周老汉冷汗却要下来了:“并不敢呐,少夫人!”
“我来问你,账簿上记着圈中有牛4头,方才我与二位公子去看,确实是4头,这不假。”苏晗顿了顿,看定周老汉,“可这是去岁冬月末的事情。如今正月过去大半,圈中算上那头是刚满月的小牛犊,才是4头。少的那头牛,哪去了?”
周老汉扑通一声跪了,接着人群中有几人也陆续跟着跪下。看来此事确实有猫腻。地上这几人皆是此事知情者,或者说犯事者。
屋内一片死寂,乌压压一屋子人,却连一声呼吸都听不到了。
庄聿白看了眼薛启辰,眼神示意他注意表情管理。下属面前,此时任何稍显惊讶的表情都不合时宜。
去岁上交账目时,圈中确实是4头耕牛。临近年关时,连日大雪,往外运炭遇到了些麻烦。周老汉讲述前因后果,表情愈发凝重:“是老朽临时起念,动用了耕牛。原只想借个力,谁知山路难行,那头耕牛……嗐!”
耕牛对庄户人来讲其重要性不言而喻。折损一头耕牛,比折损两成生产力还严重。
政府向来明令禁止屠宰耕牛,即便是屠杀将死之病牛,那也需报官方批准,拿了凭证才可以。私自宰杀耕牛,可是违法的。而且以防有人屠牛牟利,官方甚至靠行政手段强制压价,牛肉价格比猪肉羊肉等都要便宜。
后来托了隔壁镇子上的一个猎户来将牛拉走了,讨价还价半天只给了1两银子。也就是说,死掉了一头耕牛,就只能白白死掉,甚至连只年猪都不如。
周老汉重重往地上锤了一拳,满心悔恨:“都怪老朽大意。是老朽失职!请少夫人责罚!”
周老汉儿子忙上前跪爬两步:“少夫人!耕牛误伤之事,确实是我们之过,但此事瞒是瞒不住的。我们第一时间便去告知了大公子,并提出多交两成夏粮作为补偿。是……是大公子开了恩典,只罚了我们一个月月银。腊月里又新生了一只牛犊,前后数字都是4,小的们……小的们在账目上便没做更改。”
“既然此事大公子知情,”苏晗斟酌了片刻,“那便按大公子的处置行事。不过你这账目上还是应该写明,成牛几头,牛犊几头。”
堂下众人忙起身接过那账簿册子,忙不迭应着说立马就将账目改过来,下次再不敢了。
方才苏晗带二人亲探各庄时,庄聿白便知她胆识过人,英明果决。当下耕牛之事,更展露其有勇有谋、心细如丝、明察秋毫的一面,真乃巾帼不让须眉。
庄聿白对薛家这位少夫人的敬佩之情,不由又多了几分。
苏晗将今后庄子易主之事当众公开言明,又郑重强调:“耕牛之事下不为例。但不管之前还是今后,都没有法不责众的道理。搞监督、举报、连坐之事,又太过不近人情。庄公子是初来府城,但我们薛家在府城可不是一年两年。若谁敢生出那不该有的歪心,藏奸纳私,欺负了庄公子,可别怪薛家不顾念几代人攒下的情分。”
周老汉及庄上管事之人皆点头应着。此前还抱着少夫人一介女流来视察不过走过场心态之人,此时已早心服口服,不该再动他念。
庄聿白与少夫人交换下眼神,起身对众人行了个礼:“在下姓庄名聿白,今后就有劳诸位多多观照了。”
众人哪受得起新家主的行礼,忙呼啦啦跪了。
庄聿白让众人起来。
这庄子是薛家的,但他薛家少夫人苏晗并未藏私护短,甚至还给新主人庄聿白打了一个样,有意无意间也示范了一下如何管理庄子。
庄聿白心中自是感激。但今后总不能出了问题,都跑回去麻烦这位大姐姐。这有些说不过去。
好在关于这庄子如何运作,庄聿白来时也打过腹稿。他先将金玉满堂和茶炭之事言明。众人一听这送到家门口的好营生,情绪立马高扬。
茶炭这几个月的成果,众人都有目共睹,比农闲时去城中帮工赚得还要多,关键离家近。如今又添了这金玉满堂,岂不是家家有份,户户添财。
这哪是新庄主,简直是天降财神爷。
至于如何调度人手,有孟家村成熟经验可循,庄聿白安排起来也心中有数。一窑用几个人,分几个班次,可以出多少炭;几人洗淀粉,几人切坯片,几人负责晾晒、分装等等。
只是初来乍到,庄上人口他并不熟悉。庄聿白让周老汉将庄子上的佃户的花名册准备好,每家每户的情况注明。他自有用处。
几家欢喜几家愁。已经到准备具体花名册的这一步,想来就是人手差事交接了。今后小各庄的茶炭和金玉满堂如何未来可期,他周老汉一家都无缘参与了。
周老汉在这小各庄生活了一辈子,一时也难寻个合适去处。他想了又想,终究厚下脸面颤颤巍巍朝庄聿白郑重跪下。
“这花名册,老朽明日便能整理出来,方便庄主和新的管庄人审阅。只是,只是老朽一家老小在这里生活多年,可否宽限我们在这庄子中再住些时日?”
庄聿白知道,恩威并施,宽严并济,方式用人之策,方是管理之计。他上前亲手将周老汉搀起来。
“您老就是这小各庄的管庄人,您不住在庄上,这是要去哪?今后除了庄中原本所产,茶炭和金玉满堂之事也要劳烦您费心。我看您身子骨还硬朗,再做个三五年不成问题吧。”
周老汉还沉浸在自己被逐出小各庄的忧虑中,一时没反应过来。他缓缓抬起带着岁月痕迹的眼眸,等他意识过来正在发生什么,两行浊泪不禁滚了下来。
“庄子跟了我,规则制度等也是要依着我。今后若有需要,自是该增增,该减减,该调整的调整。只是眼下一切照常运作就很好。”
姐弟三人辞行前,庄聿白给在场众人吃了颗定心丸。
时辰尚早,苏晗和薛启辰直接将庄聿白带去了薛家。
只是庄聿白觉得空手登门很是失礼。
“大家都是一家人,琥珀兄和我们客气什么!”薛启辰笑着撞撞他的肩膀,“别看我长嫂在外面这般严肃,私底下很疼我的,待人也好。今日老太太寺庙还愿去了,我兄长估计晚间才会回来。我们没那么多规矩要守。就跟在长嫂院内用午饭。”
说到她家长嫂的小厨房,薛启辰越发来了兴致:“你可能不知道,我长嫂口味清淡,她院内小厨房的厨师,可是我家兄长花了大价钱从南边请来的。不是我夸口,做出的菜比景楼的还要好吃,今日你试过便知我说的都是真的。”
“哇,你长兄对你长嫂真好!”庄聿白发自内心赞叹,“令人羡慕!”
一句话倒让话痨薛启辰不知如何往下接,他想了半天,说了句:“他俩……各自都很好。”
早有小厮报信回家。等姐弟三人到得薛家少夫人的西跨院时,小厨房的饭菜已摆在花厅。
庄聿白往桌上看时,果然不同寻常。菜码不大,皆十分精致考究,单独拿出任何一盘都可圈可点,放置一起,又相得益彰。如一副安排有序的江南早春图,色彩清新,味道淡雅,恰如将一院春景摆上盘盏。
苏晗怕庄聿白拘束,将众人屏退只留了贴身侍女墨儿在身边。
墨儿给她家姑娘布菜,也帮着客人盛汤递盏。当然能被她家姑娘带到西院来用饭的客人,庄聿白是第一位,想来也是关系要好的朋友。
想着饭后铺子里的掌事掌柜们便要来回话,墨儿便趁这个时间将她家姑娘不在家时发生的几件事慢慢说与她听。
苏晗点头应着,未做过多点评。
墨儿知道薛启辰和庄聿白也不算外人,又拿了两份地契过来:“少夫人和二公子出门没多久,大公子便派人送了这个过来。”
苏晗就墨儿手里看了一眼,放下碗筷,一言不发看向薛启辰。
薛启辰心中叫苦,不觉往庄聿白身边靠了靠,假装什么也不知道,不清楚,不关自己事,只一味闷头干饭。
“启辰。”
长嫂提名唤了他一句,见躲不过,薛启辰开始装傻充愣:“啊,长嫂,怎么了……今日小厨房的菜做得真有水准!可太好吃了,那个琥珀兄,你多吃些!”
苏晗接过地契,粗粗翻了几下便又塞回墨儿手中。
地契是薛家最大两个庄子的,离城区远,但占地大,每年收成也居上等。
“启辰,你帮我跟你兄长带句话。我既然嫁与他,此生便是你们薛家人。既成为商贾之妇,他倒也不必总以这种方式探我心意。”
*
一顿饭吃得晴转雷雨。
后来庄聿白也是从薛启辰那里,将他兄嫂的情况一点点拼凑了个大概。
薛家世代经商,与仕宦苏家原本有着天壤之别。奈何造化弄人,月老硬生生将这门亲事给弄成了。
苏晗出自清流之家,虽父母早亡,好在祖父怜爱,5岁便跟着开蒙读书,后来又延请先生来家中教习。
祖父苏考当年是改革派的拥趸,支持新法,鼓励农商并重。所以自幼养在祖父膝下的苏晗,自是从祖父那里耳濡目染一些经商之道。这也造就了她的能文能商,眼大心大的品性,并不像常规仕宦小姐那般只知在闺中品香刺绣。
随着新政退出朝野,苏考自然受到牵连,出狱后,苏家一门举家南迁再南迁。
而且随着家境突变,苏晗也算见识过真正的世事艰辛与人情凉薄,在行为处事方面大方爽利,甚有英俊潇洒的男儿气概。
凡事福祸相依。
一路南迁途中,原本定有娃娃亲的苏晗却被变相退了亲。
对方来人说什么若论当年苏老在官场的权势地位,他家那算高攀,自是愿意八抬大轿将苏小姐迎娶进门。可此一时彼一时,今后他家还要在朝中继续经营,且上头主子给他家另谋了亲事。他家也为难。
虽是娃娃亲,他们也是认的。权衡下来,现在只能委屈一下苏家小姐,来他家做个妾室,不过是贵妾。
“当然了,该有的聘礼一分都不会少的。”对方派来之人鼻孔扬了又扬。
虽家道中落,但读书人的骄傲还在。即便两袖清风告老还乡,在老家种豆植桑,爷孙俩也不至于饿死。
何况与这样的人家结亲,即便苏晗穿金戴银、凤冠霞帔嫁进去,将来的日子也有的熬煎。
苏考征得孙女同意后,直接退了亲。爷孙俩继续南下。
当年薛家大公子在岭南一个年久失修的驿站中找到苏家时,苏晗正爬到树上摘荔枝。
薛家虽经商,但也懂读书知礼的道理,家中设有家学,族中子侄也都需开蒙读书。作为家中大公子的薛启原将来注定是要担起一门振兴之责的,他的教育自然更为严格。
外界不知之人,只道他薛家满门铜臭,真正走近看时,方知他家也算半个读书门第。这也是当时苏考能点头认同这门亲事的关键所在。
薛启原刚到驿站向小吏递上名帖时,苏考刚好外出。他便在驿站外信步闲走,想着如何同这位苏大人说明来意。
正走着,忽一串东西砸在头上,薛启原低头朝脚边看去,是红彤彤一串荔枝。他捡起来检查折口,刚摘的。
“谁在树上!”
一抹绿色衣衫从树丛闪过,往树枝更密处去了。
不待薛启原追过去,一罗衣侍女急匆匆走来,厉声呵斥:“你是何人!怎敢在此打扰我家小姐!”
薛启原一听树上是位小姐,心中虽惊诧,还是快速转身想后退了两丈远,连连施礼:“实属抱歉。不知小姐在此……在此摘荔枝,扰了小姐雅兴。是小生之罪过。在下薛启原,向小姐赔罪!”
说着又深深施了一礼。
见人一直行礼不起,树上人道:“刚风动,荔枝脱手,砸到了公子。那串荔枝便送与公子,权当赔礼。”
“非风动,非荔枝动,是小生不该在此行动。荔枝……薛启原谢过小姐。”说完,薛启原匆忙撤回驿站。
非礼勿视,知道树上是一小姐时,自始至终薛启原便没再抬头向上看一眼。谦谦君子,儒雅风范尽显。这一切,树上之人全看在眼里。
情窦初开的苏晗,原本以为自己与薛启原因情投意合、两厢情愿才走到一起。后来她无意间得知,当年薛启原与她在驿站外相见并非偶然。
她以为的一见钟情,原来早有预谋。她以为的天作之合,不过一场不能免俗的利益交换与捆绑。
政商联合,向来各取所需。商贾之家需要官宦小姐撑门面,落魄官僚需要真金白银讨生活。
他薛启原不就是这样想的么?但凡自己眉头稍稍皱一下,他便将家中铺子、庄子什么的一股脑往我苏晗名下写。
苏晗坐在窗前,将那两份地契看了又看。她不记得墨儿来催过她几次早些安寝,也不清楚自己在这里坐了多久。
直到夜深星斜,东院才开始隐隐有些动静。
苏晗知道是薛启原回来了,她缓缓舒了一口气。
虽异院而居,只要薛启原人在府城,苏晗还是会默默等到那人回家后才安歇。
第92章 晗儿
男主外、女主内, 夫妻之道向来如此。
苏晗嫁进入薛家之时,虽心有不甘,但也是做好了圈囿深闺的准备。
好在薛启原和她想象中不一样, 除了后院管家实权, 外面铺子的经营,只要苏晗稍稍表现出感兴趣的苗头,便会慢慢将管理实权让渡过去。等苏晗自己意识过来,她手里已经全权掌管了七八家铺子。
而且薛启原完全尊重自己,大事小情, 只要苏晗下的决定, 他都无条件认可且大力支持。
家中有薛启原坐镇, 没人敢说什么。而且新妇入门管家, 向来天经地义。但外面铺子里的情况就是另一番光景。
家中掌事掌柜, 都是在薛家做了多年的,不少是看着薛启原长大的老人。他们信服薛启原,并不是因为薛启原是家中少主, 而是他在危急时刻挺身而出,带一干老将从骆家绞杀中冲出重围, 救薛家于危难,后又励精图治中兴家道。其魄力、其胆识、其能力, 谁人不服。连对家都忍不住私下称赞“生子当如薛启原。”
当然这群掌事掌柜信服薛启原,多少也是因为潜意识中觉得薛启原是长房长孙, 是名正言顺的家主。服从家主差遣天经地义。
苏晗是女子, 哪怕出身读书仕宦人家,也是闺阁女子。女子管好内宅就可以了,外面铺子庄子上,那是男人的天下。女子主事, 从古到今闻所未闻。
更有人认为薛启原这是向新妇示好。但拿家中生意示好……到底年轻,行事莽撞了些。
所以苏晗一开始管铺子,底下掌事多不服气。虽面上不显露,但这些办事办老了的老江湖们手上一松一紧便大有乾坤。一件事他们完全可以做十分,但到苏晗这边,他们只做到七分便来请少夫人的示下。
这里面的弯弯绕,薛启辰看不懂,苏晗哪里不明白。他们这是静观,更是试探。
用人如熬鹰,若降服不住手中猛禽,被猛禽反噬之事并不少见。
苏晗虽年轻,却不是那温室里的小白花。更准确地说,她称得上是一位不错的驯兽者。
她胆大心细,极有耐心,不急不躁,不动声色。只等猛禽一时疏忽大意,露出纰漏,方猛地咬住,拼着被对方巨翅利爪重伤的危险,也绝不松口。直到猛禽完全降服,能为自己所用。
这一招,用一次就够了。降服群首,其他人自然不敢奓翅。
但让手下人完全信服、死心塌地跟随,苏晗凭借的还是自己的商机敏锐度、精准判断力,以及果决的行动力。而且作为女子,苏晗又有其柔和细腻的天然优势,不论合作伙伴还是身边办差的,都能在冷冰冰的生意背后,感受到一些细致周全的观照和温度。
苏晗不仅是管家还是管账都很有一手,账面清楚,带人恩威并济。严于律己的同时,也能用人唯能,不问出身。
铺子里及商队中还雇佣了几个西境北疆之人,表现出色的还当上了小领事。景楼后厨前厅以及成衣铺子里,还能见到女子厨师和裁缝的身影。这在府城可是从来没有过的。刚开始也有不少阻力和压力,但苏晗就是做到了。
时间久了,薛家上下皆真心信服这位大少夫人。连大公子身边办差的,若一时寻不到人,也会来问问少夫人的意见。
不过连身边办差之人都知道时不时去少夫人跟前刷下存在,而作为少夫人的枕边人,薛家大公子薛启原见苏晗的次数,不论当众还是私下,却是越来越少。
若说大公子对少夫人不上心,那绝对冤枉了薛启原。凡是看到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他都第一时间让身边小厮好生交到墨儿手上。家中田产铺子更不用说。除了下聘时已经作为聘礼列入少夫人名下的,二人成亲这几年,陆陆续续寄在苏晗名下的薛家产业,没有一半也有四成。
但有些事,越努力越挫气。
少夫人向来对这位大公子礼敬有加,随着更多家资强行塞到她名下,苏晗眉间明显填了愁绪。二人似乎也越走越远。已经很久没人见到二人坐在一起用过饭了。上一次薛启原踏进苏晗所在的西院,也早不知是何年何月。
连感情这方面迟钝三分的庄聿白,都看出这二人有问题。大有问题。
“要我说,就是我兄长不懂女孩子的心嘛!”薛启辰把点心碟子往看账簿的庄聿白面前递了递。他拿庄聿白当朋友,凡事都喜欢跟庄聿白讲。
出了正月,日头没那么冷,空气中也开始透出些暖意。议事堂外几株红梅花开正盛。
小各庄议事堂平时空着,庄聿白便让人连堂前空地一并收拾出来,作为金玉满堂的生产基地。他自己定期来看看。
薛启辰城中待惯了,觉得闷。每次庄聿白到各庄他都乐颠颠跟着来。当然他提前向他兄嫂报备过的,美其名曰跟着庄聿白学做生意,学管庄子。
薛启原和苏晗对庄聿白夫夫非常信任,薛启辰跟着庄聿白他们自是放心。至于薛启辰真学、假学、能学几分,就不得而知了。也没人真的会去计较。
“这口气听着像是你很懂似的。”庄聿白从账簿上抬起视线,就薛启辰手里捡了块栗子糕,吃了半口,忽又弯起八卦的眼睛,“难不成……你有心上人了?
“心上人倒没有,但我看戏听曲啊,话本子也读不少。”薛启辰挺了挺腰板,一副博闻强识的模样,“哄人开心,最重要的是要会投其所好嘛!我兄长倒好,只会送田庄、送铺子。”
“你长嫂娘家离得远,有些产业傍身也是好的,你兄长是想让你长嫂心中踏实安稳些。”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庄聿白现在倒是很能理解薛启原这样做的用意。
“我长嫂乃女中英豪,哪需这些身外之物让自己心安。”薛启辰叹口气,“关键还是应该怪我兄长,根本不懂我长嫂的心思。”
庄聿白得知薛启辰兄嫂异院而居时,手中点心都惊掉了。夫妻之间同床异梦的不少见。分院住,分床睡,十天半月不见一次面的夫妻,真不多见。连他和孟知彰这种人前夫夫人后兄弟的关系,都会挤在一张床上睡。
议事堂院子里佃户们各司其职,水洗淀粉,剥虾斩泥,还有人将上一批已晾干的坯片用整洁的细麻口袋仔细收起来。天冷,众人做活用的水皆是温水。风炉上还炖着红枣黄芪暖汤,佃户们可以随时自取。
薛启辰看了眼满院忙活的众人,压低声音:“若真像外界传闻那般……倒还好了。”
庄聿白确实也听说了薛启原与这苏晗只是政商联姻的传闻。分院别住,各自经营自己的生意,薛启原动不动就将田产庄子之类的固定资产塞给苏晗。种种行为看上去确实像因利益而强行捆绑在一起的联盟双方。
不过与薛启辰兄嫂接触下来,庄聿白又觉二人不像“那种”夫妻。具体哪里不像,他也说不好。
“说到联姻,我们薛家虽几代商贾,但想寻一位官家小姐结亲,也并不是太大的难事。何况我长兄风度翩翩、一表人才,眼馋的小姐们多了去了。”
薛启辰的话虽直白,却是实情。
庄聿白也深以为然,顺着往下说:“若真只是联姻,在府城选一个对你们薛家生意有助益的亲事岂不方便?听说当年长苏家已经在朝中失了势,你兄长千里迢迢追去南边,花了很长时间方求来的这段姻缘。”
“谁说不是,当年我兄长……”薛启辰还要说什么,见有人走过来,忙住了声。
是然哥儿。手里端了一碟新炸制的玉片,来请庄聿白核验。
每次新制的玉片坯晾晒后都会炸制一盘小样,等庄聿白核验通过后,方才着专人将这批玉片坯送到薛家名下的景楼。
虽然有薛家这个庞大的销售体系做支撑,庄聿白还是坚持每一步走得谨慎些。最开始的这两个月先试运营,一是庄子里制作人手需要熟悉磨合,二是看下府城食客的反馈,三是推算下薛家茶肆酒楼、南北铺子的销售量,好以此安排接下来扩产的设备和人手。
前半个月平均日产玉片坯6斤(480文),水洗面筋1.8斤(144文),入账9360文。支出方面,人工占大头,目前是5人,每人每月8钱银子,日耗小麦9斤(72文)、虾3斤等基础材料都是庄子上自有的,成本有限。算下来,当前半月可以有6两银的利润(9360文-1080-2000文)。
因为各方面都在磨合试探阶段,庄聿白对这个数字很是满意。
庄聿白接过碟子,坯片切得薄而匀,玉片炸出来便蓬松轻盈,轻轻一咬,香酥满口。
“启辰兄,你也试试。”
“好吃!现做的尤其好吃!酥、鲜、鲜、奇!”薛启辰说着又往嘴里塞了两片。
因目前产量有限,薛启辰也只是偶尔去景楼试菜时,才能吃上那么一两次。这哪够呀!所以他每次缠着庄聿白带他来庄子上,也是为了能多混口这玉片吃。
庄聿白让然哥儿将这批刚收起来的玉片坯理好,放到他马车上,稍后他带回城去。
然哥儿应着转身退下,却又被庄聿白提名唤住:“我看这花名册上写着你擅育植瓜果蔬菜,果木可还行?”
“都是跟阿叔学的。”然哥儿有一点腼腆,“请问公子是什么果木?”
“葡萄。”
“公子有葡萄树?在哪里?”然哥儿眼睛里忽然有了光,像阳光洒进水面,整个人也变得神采奕奕。他脚下轻快,不觉往回走了几步,忽然又想起什么,睫羽瞬间垂下,声音也低下去,变回刚才那个腼腆害羞的然哥儿,“……哦,阿叔教过如何培育杏李等果木,葡萄之术……想来也是相通的。”
庄聿白将葡萄树冬剪的藤条从孟家庄带过来,等天再暖和些就可以育苗了,有果蔬培育的能手帮忙,再好不过。
以及他冷眼观察了这然哥儿一些时日,虽外表看上去就是一个长相清秀的哥儿,性子也柔和,但他总觉得对方骨子里流着一股倔强的韧劲,像是在哪里见过。
趁着天色尚早,庄聿白和薛启辰驾车往城里赶。毕竟是他庄聿白带出来的,天黑前要把这位薛家二少毫发无损地还回去才是。
路上,二人被打断的话,重新接起。
依照当年薛家的实力,找个门当户对的商贾之家或者攀一门府城官宦结亲,都是不错选择,也是轻而易举之事。但薛启原,这位薛家长房长孙,未来的薛家家主,年满十八仍未议定亲事。外界众说纷纭,传闻四起,谣言不息。
正当满府城被骆家大刀阔斧的动作碾压之际,一封密函悄悄递进薛家。当天夜里,薛启原带着几名近侍策马出城,一路南去。
众人已自顾不暇,无人在意这位薛家大少此时离城是寻求外援,还是携资逃跑。半月有余,薛启原回来了,东盛府腥风血雨商战正酣时,薛家办起了喜事。
“一开始,我兄长和长嫂关系还不错的。”车厢里的薛启辰抱着半碟玉片,神情说不出是惋惜还是忧伤。
“当然,直到现在,我兄长看到什么好东西也会想着我长嫂。长嫂喜欢读书,他便将能搜罗来的全送到我长嫂院子里。就比如上次斗茶清会那册善本,我长嫂听人说有这样一份彩头,只是顺口提了句‘不知道是册什么书’。好了,话传到我兄长耳朵里,就成了此书势在必得。亲自找到那书生,也不知许了对方什么,反正那册书现在我长嫂书房里。不过……总觉得不似从前,隔着什么。”
薛启原是薛家的家主,他肩上扛着整个家族的兴衰荣辱和未来。
家祖传续,也是他的职责之一。可成亲几年膝下却没个一男半女。家中最着急的是老太太。每天寺里庙里地跑,逢神便拜,遇佛便求。后来她也相看了不少姑娘哥儿的,明里暗里往薛启原院子里塞。无一例外,全被挡了出来。
为此事,薛家新出了不成文的规定,谁敢再助着老太太做这些事,薛家便不留了。所以到现在,填房纳小的事,从不敢有人再提及。
正说着,马车停在景楼后街入口。
掌柜的欢天喜地迎出来:“二公子,庄公子!今日这金玉满堂可有了?”
小厮将玉片坯口袋拎出来,笑说:“瞧,这不是么!够您老撑一段时间了吧!”
掌柜的宝贝似地亲自接过去:“不瞒二位公子,这一袋啊多说三日就见底了。今日庄公子在,小老儿斗胆求一句,咱这金玉满堂能否再加一倍的量啊。”
薛启辰也笑了:“您老这话可别忘南北货行的听到,他们眼巴巴等了这么些日子,可是一片也没摸找呢!他们若是知道还给您这景楼加了量,他们岂不是要一天去我长嫂那里求个没完没了!”
从景楼当前的售卖情况来看,这金玉满堂在府城的受欢迎程度绝不亚于暨县,由于人口基数大,火爆势头更盛。而且短短时间内已经和涮锅一样成为景楼每桌必点的招牌,不少食客还会从外地慕名而来。
金玉满堂既已通过景楼打出名声,其他渠道也可以趁势适当铺起来。庄聿白心中又盘算了下。
“下月吧。下月开始给您老这景楼多加一些。”
金玉满堂的在薛家各大货行商铺开始上架的消息从薛家西跨院正式公布时,议事厅内外沸腾起来,一个个前来议事回话的掌柜掌事们,高兴得竟像个孩子,比过年领红包还要兴奋。
一群在商场身经百战的老江湖们,什么风浪没经过,什么世面没见过。也正因为经过见过,才知道这金玉满堂对他们手下掌管的铺子意味着什么。
有人现场下起军令状:“少夫人,我们铺子每日定能售出10斤玉片!每月300斤若达不成,您扣我薪水!”
此话一出,素日稳重的众掌柜也顾不得那么多,现场竟哄抢起来。
“少夫人,我们也能达成!我们也要300斤!”
“少夫人,我们400斤!”
好端端一个晨会,搞得像拍卖抬价,失了体统。
苏晗放下茶盏,眼眸轻轻一扫,厅下登时住了声。不过此事她也能理解,思虑片刻后说:“眼下庄公子那边只有一个庄子的人手,产量有限。多寡每人先分得一些,试试水。若要更多,等我与庄公子商议之后再做定夺。”
众人散去,南北货行掌柜的眉头又拧起来。还是年前误在北边的那批货。
那掌柜刚叹半口气,苏晗便知他要说什么,抬手止住:“金玉满堂一事传出去,想必那批货更回不来了。这些时日大公子不在家,你们不要轻举妄动。只做好手上事情便是。”
那掌柜点头应着,可仍有话要说,眼皮低垂认真思量如何开口。
苏晗站起身,踱了几步:“放心,跟货的那批人他们不会动,过些天应该就能回来。回来后,你好生安抚一番,不必为难他们。至于货物,依照他家素来的手笔,想来一件也不会留。损失算公中的。你去吧。”
将人都送出去后,墨儿换了盏茶与她家姑娘。又拿了个靠枕,让她家姑娘在榻上略歪一歪。
“晨起到现在都没消停,姑娘休息一下吧。或者想吃什么,我让小厨房去预备着。”
苏晗垂眸不语,有一搭没一搭地揪着手炉套子上的那只鸳鸯,良久,忽然视线转向窗外。
“怎么又落雪了?”
*
薛启原到家时,西跨院已经熄了灯。
他命身边小厮动作轻些,莫要吵到家中人。
听着那院慢慢没了声音,软枕上的苏晗也缓缓闭了眼。
不知过了多久,东院动静又起。声音不大,苏晗还是听到了。
“这么晚,怎么还有人进出?”
“姑娘怎么还没睡?”墨儿拿了盏灯,披着罩衫走过来,“是位郎中,带着个药童,应该从东角门悄悄进来的。”
薛启原此行受了点外伤,好在并不严重。白天人多口杂,兴师动众请郎中来看多有不便,想着夜里悄悄请来包扎一下。
不过他最不想惊扰的人,还是惊扰到了。
三年来,苏晗第一次跨进东院的门。
她慢慢走在丈夫庭院的石子路上,每走一步,眉眼不淡定地跳一下。似乎想凭着眼前看到的一草一木来猜测、构建那人素日的生活场景。
出来打水的小厮,一下愣在当地,他还以为自己眼花。这个时间,这个地点,怎么会出现少夫人?
他张张口想问句少夫人好,不管怎么努力,却怎么也发不出声。
房内等水,近侍见取了这半天还没进来,出门来寻。廊下一眼看到拾阶而上的苏晗,有些功夫在身上的他,此时脚下竟也不听了使唤。
“……少夫人。”
哑然一声,房内所有目光汇聚到门口。
披着一身夜色,苏晗走了进来。
薛启原端坐在榻上,衣襟半敞,坚实的肌肉线条半掩半露,左臂有一条两寸长的新伤,索性伤口不深。郎中清理过后,药童正准备上药。
薛启原后背紧绷,喉结暗不可察地滚了滚。方才无意间紧握的拳让伤口微微开始渗血。
房内像被冻结,连一丝呼吸声都没了。
苏晗向前走了一步。半天,只挤出来一句不伦不类的话:“天不早了,大公子,好好休息。”
见人要走,榻上的薛启原忙起身追过来几步:“你略站站,我有话……同你说。”
素来沉稳持重的他,此刻语气中竟带出一丝鼓足勇气后的慌张,甚至胆怯。
众人一愣,登时明白,满屋人一齐速速向外撤。
连擦药擦到一半的药童,也跟着起身就跑,剩下一半的药膏涂不到薛启原胳膊上,便全抹在了自己手背上,边跑还边怪罪自己速度怎么这么慢。好不容易跨出门槛,又忙慌慌折回来,识趣地将房门掩好。
房间空气一时凝固下来。
“说吧。”苏晗语气如常。
她故意将视线偏开,并没有看人。
夜已深,方才安寝的苏晗早卸了钗环,鸦羽青色松松挽着。急着出门,一袭素雅居家衫裙外只简单罩了件斗篷。灯影晃动,柔光下的苏晗恰似初见之时,站在那株漏满阳光的荔枝树下,娴静,温柔。
薛启原从怀中掏出一份契约,喉结滚了下,“我在东市新盘了三间铺子,我让小厮写在你名……”
话甚至还没说完,背影转身离去,将门打开,快速走进那夜色,利落又决绝,没有分毫犹豫。
夜风当头盖过来,冷到骨子里。苏晗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脚步迈得又急又快。行至跨院影墙时,脚下却不自觉停住。
“晗儿。”有人追至廊下。
她已经很久没听到这个名字。
一时竟以为是幻觉。
第93章 设宴
薛启原追至廊下, 看着匆匆离去的背影,情急之下喊出那个名字。
默念于心的名字,太久未宣之于口, 薛启原自己也怔了下, 跟着心中万千情绪翻涌上来。
好在这翻涌的情绪,只有一瞬。仆役小厮站了满院,方才的郎中和药童也在。众人齐齐看向他的瞬间,薛启原单手握拳负至身后,心中本不该属于家主的波动情绪, 稳稳压制下去。
他是薛启原, 是整个薛家的掌舵人, 任何不合时宜的情绪都是不应该的。
妻子停了脚步, 转过身来。隔着夜色, 他看不清对方脸上的表情变化,甚至看不清对方是否在看自己。
薛启原回复如常,仍是那副当家人的冷静严肃:“误在北边的那批货物……到了。跟货的伙计皆平安。货物也都在, 南北货行掌柜已经带人在查验了。”
几车货物对薛家来说并不算什么。但明眼人都知道,这可不只是几车货物这么简单。
各方势力博弈多年, 原本趋于平稳的府城商业格局,随着薛家搭上孟知彰和庄聿白这条线, 开始出现微妙变动。涮锅和茶炭生意在府城的小火苗头,已经引起关注。不然薛家货物年前滞留北边, 岂能只是因为一场风雪?
而金玉满堂空降府城, 短短半月便已成为街头巷尾的热议话题。上至耄耋老叟,下至垂髫小儿,无不知其名、言其好。这是一件极其恐怖的事情。
现在薛家还只是食肆酒楼有售,已有这般盛况。金玉满堂迟早会放进他薛家铺子及行商队伍卖遍府城, 铺至天南海北,到时又当如何?
危险气息,对家自然已经嗅到。原本只是滞留在北边的薛家货物,眼下却成了一件不留,就地损毁。
对薛家而言,这是一个警告。而薛家,需要站出来表态。
薛启原此行是去东边采购,返程途中带人折去了北边,连人带货硬抢了回来。
这批货属于苏晗所打理的铺子。苏晗作为主理人,理应对家主的这番行动、这番话作出回应。
夜风微冷,吹动她额前滑落的一缕青丝。苏晗叹出半口气:“有劳。明日我会让人将查验结果与明细呈送大公子过目。”
“……不必!”薛启原身后的拳,攥得更紧了。他明明不想说这些的。可眼下为了多留妻子片刻,为了多看对方一眼,似乎只能站得远远地说这些冠冕堂皇之语,讲这些莫名其妙之事,“铺子里的事,你做主即可,不需要事事呈报我……”
“嗯。我让他们备份给账房,方便大公子定期核验对账。” 当着站了满院的丫鬟小厮的面,薛家少夫人礼貌又得体地跟薛家大公子道别,“若无其他事,我先走了。”
薛启原身边小厮见二人没说到点子上,跟着干着急,顾不得规矩不规矩,直接冲出来:“少夫人,货是我们公子抢回来的,我们公子的伤……”
“住口!”薛启原喝止小厮,视线却一直停留在妻子背影上。
薛启原的伤口,苏晗方才看到了,也看清了。是刀伤,伤在胳膊,但不凶险。换作常人,恢复个三五日便能正常行动了。薛启原体格向来健硕,更不在话下。
话虽如此,但苏晗心头仍不经意掠过一丝酸楚。无论如何这伤确实是因她名下铺子而起,苏晗作为主事人,是不应该装作不闻不问。不过她不是已经亲自来探视过了么。
苏晗终于为自己深夜跑这一趟寻到个合情合理的缘由。方才有一瞬,她脑中确实一片空白,等她意识稍稍清醒,才发现人已经到了薛启原房中。
“多谢……”方才对方唤了她名字,礼尚往来,苏晗也应该唤对方名字。可“阿原”这两个字,她已经太久没唤了,生疏了,“多谢大公子。”
苏晗并没有再回头,正要带着墨儿转过影墙,后面小厮又道:“少夫人,公子受伤了……”
言外之意,他家公子此时需要人照看。
“不是还有你们么。”苏晗语气淡淡,说完背影消失在影墙。
“……少夫人!”小厮急得就要追上前。
墨儿拦住:“再不济,老太太房中不是来了位嫣红姑娘么?想来她是懂照看伤员的。正好大公子伤着,天赐良机。”
薛启原成婚多年,却没有个一男半女,家中老太太怎能不着急。求神问佛之余,她最近不知听了谁的言语,竟请人物色起了人,不管女子还是哥儿,不管贫富,只要能生养就好。这几日,一个多年未往来的远房亲戚来府城,她听说人家有个年岁相当的女儿,一见便将人留在家中,说陪她说说话。
少夫人夜探东院这等大事,不等天亮薛家上下已传了个遍。
老太太一早听丫鬟说起,哪里敢信,只当是哄她开心。当从一早来请安的薛启原口中得知苏晗当真去了东院时,茶也不吃了,忙去菩萨跟前磕头柱香。真是菩萨显灵,菩萨显灵啊,不枉她这么多年往庙里供奉的那几百斤香油。
“我刚路过西院,见早会刚散。长嫂……起好早啊。”同来请安的薛启辰,是会抓重点的。
薛启原眸子沉了又沉,半晌方道:“她昨日只是来了一下,略站站就回去了。”
“什么叫回去了!”若不是看着丫鬟小厮们在,老太太的拐杖已经打在薛启原身上。
薛启辰更是满眼不可置信,称呼都变了:“哥!长嫂她半夜去你房中,你竟然能让人走?你,你是怎么做到的!”
这个消息当面传到庄聿白耳朵里时,他正在家中用柳条做生根水。
过几天温度回暖时,他从孟家村带来的葡萄藤枝可以室内育苗了。他已经在小各庄后山物色了两块空地,等雪花之后才实地考察,选定一块作为府城的葡萄园种植基地。
薛启辰常来,也不算客,便没有那么多虚礼。庄聿白请他在一旁坐了。两人围着风炉,将晨起孟知彰现折的柳条清洗后,剪成10厘米左右的短枝,然后慢慢用石臼将枝条捣扁。庄聿白简单示范了一下,就直接把薛家二少当小工用起来。
“你兄长到底在别扭什么!”庄聿白觉得这个薛启原在商场堪称枭雄,可一到情感之事……嗐!比起他庄聿白可差远了,“不过……怎么又冒出来个嫣红?”
“这个嫣红,不足为虑。”薛家二少揉了揉自己的手腕,这石杵看着不重,但捣起来还真要些力气,“我看他俩就是心结没打开。可常年不见面,这结不越缠越乱么?不过昨夜墨儿提起嫣红时的态度,倒让我觉得我长嫂对我兄长并不像表面上看去那么不在乎。”
“你个傻弟弟。那是自然啦。你长嫂那么好面子的一个人,能夜半不请自来,这不是把答案摆在纸上了么?你兄长竟然还能让人跑了?若换作是我,哪怕强取豪夺,我也得将人留下。”
“强取豪夺,当真管用?” 薛家二少疑惑。
“当然!”感情圣手上线。
薛启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毕竟对方已婚,是过来人:“孟兄就是用这一招,将你拿下的?”
“……”庄聿白哽住,他没想到这回旋镖插在自己身上,“我和他……用不上。”
“也是,你们俩感情这样好,同宿同卧,两心相悦,你情我愿,干柴烈火……”
“二公子,停停停!”庄聿白忙手动打住,再不喊停,这位二少不知又会将哪个画本子里的颜色小词拿出来活学活用,以免惹火上身,还是回到方才讨论的主线任务,“你长兄长嫂的问题在于不见面、不长嘴。这样,等我下个帖子,将他俩聚到一起。”
庄聿白将捣扁的柳枝一把一把理好,用细麻绳捆住,竖着放进一个干净的陶瓷坛子里,又将提前准备好的山泉水没过柳枝顶部,封好坛口,放在家中清洁阴凉处,静置七日,天然生根水就成了。届时就可以开始培育葡萄藤苗了。
他们搬来府城这些时日,家中陈设等多亏薛家帮忙打点才能住得这般舒心。不过一直未找到机会请他们来家中聚一聚,这很说不过去。
后日孟知彰学中放假,薛启原又回到府城,择日不如撞日,庄聿白决定就后日在家中设一桌小宴,请薛启原夫妇和薛启辰一起来热闹一下。
“你俩下帖子,我兄长自然是要来的。我长嫂也不会推辞。但若是我长嫂知道我兄长也一起来……恐怕是会搬出铺子里忙之类的说辞,恐难成行赴约。”
苏晗听说庄聿白下帖请她后日去家中赴宴,欣然接过帖子。
茶炭和金玉满堂的生意,目前主要在她手上运营。月末月初,铺子里结算月银,正好将茶炭和金玉满堂的银钱结算给庄聿白,顺便商讨金玉满堂量产化的问题。
正如薛启辰所担忧的,一提到薛启原也将同行,苏晗眼中的笑意登时散了。
不等苏晗说出推辞的理由,薛启辰忙上前扯住她长嫂的袖子,按照庄聿白提前教他的耍起赖。
“庄公子说了,这是他们来府城设下的第一次家宴。薛家也算是他们来府城后认识的唯一的朋友。若是我们这个面子都不给,就是真不拿他当朋友。今后薛家的生意再想谈,就难了。”
苏晗眼神探究地看着薛启辰,她不确定这番话几句真几句假。不过这是庄聿白第一次正式下帖子请他们。而且夫夫二人做东,她夫妇二人赴约,合情合理。若自己执意推脱,倒显得不近人情。
“长嫂不是有事与庄公子商议么,或者这样,若长嫂实在不想见我兄长。长嫂先行过去,我尽量拖住我长兄一段时间,等长嫂事情聊完先行离席,与我兄长打个时间差。长嫂觉得如何?”
苏晗微锁蛾眉,没有应允,但也没说不行,忽想到什么:“阿辰,薛家能有今日实属不易。在外,薛家上下是一体,要永远同心同德,明白吗?我与你兄长……这是我与他之间的私事。”
薛启辰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转身就将这话原封不动告知他兄长。
薛启原听后并没做表示,只用手拿了块芙蓉糕给他。
赴约当日,薛启辰特意起了个大早,正想着该拿个什么理由拖住他哥时,却见东院已空空无人。他寻了个洒扫婆子,才知大公子一早就让人检视车辆,这会儿恐怕要出门了。
薛启辰忙追至门外,他兄长手持马鞭正整鞍理辔,旁边停着的马车,则是他长嫂平时出门乘坐的——
作者有话说:
第94章 破冰
薛启原见薛启辰愣在原地:“阿辰, 你马呢?难不成要蹭你长嫂的车?”
“……”
薛启辰刚想应,门里说说笑笑走出来几个小丫鬟,抱着手炉软垫之类的出行用品, 正要往车里安置, 一抬眼看见薛启原就站在车前,众人皆是一惊,脸上笑意立马僵住,连行礼问安都忘了。
一大早能见到大公子,从未有过之事, 还是在少夫人车前!
“路上冷, 手炉多带几个。软垫也再加一条。”薛启原扫了一眼众人手里的东西, 转身继续去理他的鞍辔。
“……是, 大公子!”小丫鬟们这才反应过来, 慌张行了礼,七手八脚将东西往马车上安置。
薛启原见薛启辰仍不动:“你还在等什么?”
“我这就去!”薛启辰一路小跑着去了,等牵马回来, 门前已经空了。
薛启辰带着小厮,主仆二人风尘仆仆赶到齐物山时, 宾主四人已寒暄过并落了座。他行了礼,在留给自己的位置上坐了, 接过庄聿白亲自递来的一盏茶。
心中却仍有点怪罪兄嫂没等自己。嘴巴鼓鼓的。
不过他长兄边听他长嫂说着金玉满堂的制作安排,边给他拿了块点心。薛启辰接过点心, 气就顺了。
苏晗细细看着庄聿白摆在桌上的金玉满堂人员配给和产出计划表。二月开始, 小各庄会安排10人进组,月产玉片360斤,面筋96斤。
庄聿白盘算过,这样每月会有12两银子结余, 这一项维持二人日常生活足够了。因为各庄不大,强壮有力的安排在山上炭窑了,另有10人来做金玉满堂,接下来还要安排人手打理葡萄园,也算家家户户都吃上庄聿白带来的这碗红利。
“玉片360斤,算是小各庄的上限了。”庄聿白看了眼苏晗,察觉出对方对这个数字并未达到对方期许。
苏晗并未急着表态,她先喝了两口茶,从带来的书箱中拿出厚厚一沓纸。
孟知彰与薛启原交换下眼神,彼此心照不宣。这真是有备而来。
苏晗展开纸页。字如其人,苏晗的字,清秀俊逸,笔端带着英气。庄聿白只看了一眼,压在桌上的手,不自觉将自己画的那几张表往回拽。
“庄公子,月产360斤,恐怕只够我一家铺子的。”苏晗并未在意庄聿白的小动作,伸手在纸上指了几处数字,“阿辰是知道的,近日那些掌柜见我的第一件事,便是催促这金玉满堂何时可以上架待售。”
庄聿白跟随手指看去,都是各处铺子的金玉满堂预定数额,越看心尖尖跳得越厉害。
“这些是压减后的数字。目前可以销售金玉满堂的铺子是4家,每家每月300斤,若有余量,再让南来北往的行商带了去。”
“月产1200斤!”庄聿白有些不淡定了,自己手上这几个散兵游勇哪怕一天24小时连轴转,每月也生产不出这么多来。
不过这位苏家少夫人可真沉得住气,压得住场,她淡淡一笑,从书箱中又拿出几本花名册。
“庄公子庄子上目前10人月产360斤,正好我薛家城外还有几处稍大些的庄子,身强力壮的人手也能凑上几个。这是庄子上递过来的花名册,每月余下的840斤所需人手,我帮你带了来。”
庄聿白往那花名册上看去,姓名,年纪,身量之外,擅长之事也做了注明。有上百人可供选择。
“听说这金玉满堂的做法,分不同环节。庄公子若不嫌我啰嗦,我便多说上几句。”
庄聿白添了茶:“少夫人,请讲。”
“我庄子上的人呢,都是些粗人,做这些精细活估计上手慢。不如就按庄子来分工。比如水洗淀粉就在这大丰庄完成,晾晒后的淀粉给到小满庄,小满庄做完下一步,便将再下一步换至下一个庄子。以此类推,最后一步放在小各庄,由庄公子验收。庄公子觉得如何?”
与明白人共事就是好,凡事只需点出一分,剩下的九分两下皆心知肚明。
这是担心人多眼杂,保不齐什么心思就生了出来。虽说都是薛家多年的老庄子,但金玉满堂是时下府城最抢手之物。足够的诱惑面前,谁都不敢保证自己能不能压下心中歪念。即使有人妄图在这些工人们身上下功夫,核心技术仍攥在庄聿白手上。如此一来,既保住了金玉满堂,同时也是对自家佃户的一种保护。
“在下正有此意,不料少夫人先行言明。如此甚好,甚好!”
庄聿白暗暗惊叹这位薛家少夫人做事之周全之缜密。文弱女子能在男权社会站稳脚步,打出自己的一片天地,当真需要些真本事。
“金玉满堂我照单全收,按月结算。此事若无异议,100两定金我已带来。”苏晗示意从书箱中取出一沉甸甸一袋银子放在桌上。又补了一句,“庄公子莫要推辞。工人的工钱,庄公子可不能耍赖哦!”
一句玩笑,两下莞尔,双方迅速拟了份契约,签字画了押,并以茶代酒,举杯庆祝合作顺遂,一切顺遂。
庄聿白与苏晗很对脾气,两人一拍即可,做事路数也出奇一致。等他们从手头事情分神出来时,才发现除了趴在桌子上昏昏睡去的薛启辰外,另外两位“主外”的男人没了踪影。
“启辰兄醒醒!启辰兄……”庄聿白推推睡眼惺忪的薛启辰,“孟知彰和你兄长呢?”
这些生意经听得薛启辰实在无聊,他只是想趴一会儿,谁知竟睡了过去。薛启辰摇摇晃晃直起身,揉着眼睛向外指:“……好像去厨房了。”
庄聿白习以为常,家中饭菜多是孟知彰掌勺。不过听闻薛启原去了厨房,苏晗不觉站起身,望着薛启辰手指的方向眉宇动了动。
君子远庖厨。何况是一家之主、整个薛家掌舵人?
薛启原?厨房?这两个词,至少在苏晗的认知中,是无论如何放不到一起的。
窗外脚步声起。少时,薛启原出现在门口,向前走了半步,站定,脸上似有为难之色。
庄聿白刚想问是不是午饭出了什么差池,却见孟知彰从旁出现,碰了碰薛启原的胳膊,并给看过来的庄聿白递了个眼神。
庄聿白会意,又从背后扯了下薛启辰的衣袖。主舞台只属于今天的主角。
“饭菜具齐……”薛启原顿了下,似在斟酌后面的话语如何开口,耳根却渐渐染上红晕,半日才道,“晗儿,可以吃饭了。”
无声的沉默,在齐物山的这座小院内回荡,越荡声响越大。苏晗一度怀疑自己开始耳鸣。
众人皆在等薛启原的“晗儿”回应。
“晗儿,吃饭了。”薛启原向前两步,再次邀请。若对方还没有回应,他便再上前一步,甚至打算搀住。
苏晗及时回过了神,睫羽轻颤,垂下眸子,浅浅应了声,“嗯?”
此次夫妇二人登门做客,代表的是薛家。哪怕逢场做戏,这恩爱夫妻的戏码也得演下去。眼下薛启原不就做得很好么?
餐食设在西厢房。
苏晗被二少薛启辰扯着袖子请到西厢时,看着满桌碗碟杯盘,喉间哽塞,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她的视线在周围人身上绕了一圈,却始终躲开薛启原。
“……大公子和孟公子一起准备的?”
“嗯。”薛启原特意为妻子的椅凳铺上软垫,再次邀请,“来,坐下,试试味道如何。”
薛启原挨着妻子坐了,又递上筷子。
这……递筷子,是不是演得有些太过了?
筷子递到面前,苏晗一时拒绝不了,只能接过,小心将带着体温的筷子握进手里:“有劳大公子。”
一口一个“大公子”,在座几人皆假装听不见。
不过苏晗原是官家小姐,虽家道中落,但心中不染下尘的精神坚持仍在。想让其转变过来,一则没必要,二则短时间内也难。
“大丈夫立于世,抑或文安天下,抑或武定乾坤,抑或商震四海。平天下,安家邦之余,为在乎之人煮碗羹汤,不也是人间一大美事么?”
孟知彰为这顿饭定了个调,话落前将眼神递给薛启原。
“今日孟公子教我一道甜汤,晗儿试试。”薛启原将一盏七彩水晶甜汤递到苏晗手中,“用水淀粉掺了蔷薇粉、姜黄粉、丁香粉做成这各色小球,和酒酿一起烹煮,盛出后再淋上桂花蜜糖。”
苏晗将视线停于这盏甜汤,再不敢向上抬半分,脸上烫一阵冷一阵,呼吸似乎也开始有些不畅:“这些事,大公子不必……”
“晗儿试试如何?”或许预判到对方反应,薛启原将碗盏递得更近些,“若喜欢,回家后我们一起做给老太太尝尝。”
这是搬出了孝道。不愧为薛家掌舵人。
方才涟漪阵阵的心窝,瞬间凉下来,眸底也无半分波澜。苏晗丹唇微启,尝了一匙,不知其味,仍点头应了声“好”。
只要摆正了自己薛家少夫人的身份,这戏,还是好做得很。
苏晗面上一直淡淡的,庄聿白还是察觉出其中的情绪变化。满桌子,薛启原真的尽力了,薛启辰不好直接插手兄嫂之事,孟知彰也指望补上,只有他庄聿白来打破这个僵局。
“听说,当年大公子南下千里,追到岭南,才成就了与少夫人的这份好姻缘。”破冰吗,不都得从甜甜的初遇说起么。
庄聿白知道自己的这个破冰话题起了作用,餐桌气氛明显开始变动。
苏晗转眸看定自己身边的丈夫,眼底晦暗不明:“大公子,有个问题,我只问你一次。”
“好。”
“那日荔枝树下是无心偶遇,还是跨越千里的处心积虑?”
苏晗声音有些颤,她不确定会得到怎样的答案。她更不清楚自己想得到怎样的答案。
“树下相遇,无心;南下去寻,有意。”
苏晗盯着薛启原看了许久,久到似乎已经回到几年前的那棵荔枝树下,重新改写两人的生命轨迹。
最后她冷笑一声,决然离了席。
庄聿白万万没想到自己这无心的一句话,竟将原本的僵局,变成了死局。
第95章 强取
烈药虽猛, 但能直达病灶。
庄聿白提及的问题,掘出苏晗埋藏心中多年的那根痼疾。而薛启原的答案,直接戳痛了她一直以来都在刻意回避的症结和痛处。
他明明可以否认的, 否认当年南下寻得爷孙二人, 只是出于家族利益考量,出于对抗骆家的权衡。迎娶苏氏之女,也不是你们薛家的无奈选择,更不只是你薛启原的权衡之举。
再不济,他仍然可以选择继续沉默。或许苏晗还有理由继续哄骗自己。骗自己说, 当年她苏晗嫁与的是一见钟情, 是两情相悦。
他没有。他容不得半点藏私, 他最是高风朗月的绝尘君子, 他就这样赤裸裸将伤口撕开在太阳底下。
“啪——”苏晗猛抽一记响鞭, 骏马在齐物山中一路向前冲去。没有退路,更不知前路在何方。
他薛启原是谁啊,薛家长公子, 薛氏一族掌舵人。做事向来缜密周全,何况他的亲事关乎阖族利益, 又岂会因一见钟情而选定一人为妻而迎娶进门?
可笑。当年的自己,真的是可笑至极。
策马怒驰的苏晗忽然笑起来, 先是冷笑两声,后来竟笑得止也止不住, 五脏六腑恨不能吐出来。
不知何时几滴水珠溢出眼角, 冰冷地向鬓边滑去。她扬起下巴,倔强地抬手向上抹去。
或许自己打点商铺还算有些苦劳,或许自己读书人家女儿这层身份,能盖住满院商贾铜臭, 这些年在薛家并不曾受过任何苛待。除了老太太院里,西院应该是家中供应最快最多、也是最优厚的。
当然了,这些哪里是给苏晗的,全部都是薛家少夫人的份例。她苏晗不过一个披着少夫人皮囊之人。没了这层皮囊,没了这个身份,她苏晗对薛家一无是处。对薛启原又能算什么?
苏晗打算骑着这匹马一走了之,去南边寻祖父。爷孙相守,哪怕耕田采桑,日子也能过下去。
她在山中奔了许久,又绕着城外转了许久。可不知为何,每南行一步,心中便空半分,心中每空半分,原本的委屈和不解,便会被一股难以名状的酸楚钝痛挤占。
日暮时分,苏晗却持缰出现在薛家门外。
薛家上下,包括所有铺面、酒肆、茶楼,有一个算一个,满城、满山去寻人。门房小厮看见少夫人回来,就像亲眼见到显灵的菩萨,一个头长长磕下去。
“少夫人,您总算回来了。家里都已经找疯了!两位公子和孟庄两位公子亲自带人找您呐!”
苏晗没说什么,翻身下马,将缰绳交与那小厮,抬脚进了西院。
墨儿正伏在榻上哭得两眼红肿,一把短剑握在手里。
她家姑娘今日如果有个三长两短,墨儿绝不独活,发了狠定将这薛家搅个天翻地覆,再一根白绫吊死,去地下陪她家姑娘。
苏晗放重脚步,斗篷摘了搭在门旁衣架子上。
“墨儿,去打盆水来。让小厮将那些等着回话的掌事掌柜的们都叫来。还有那几个等在城中听信儿的管庄人,也一并叫了来。”
苏晗理了理衣襟,抽出丝帕擦去手上的雪水:“怎么这般看我,不认识你家姑娘了?快去打水呀。”
外头第一个来回话的,是南北货行的周掌柜。他年岁长些,经的事多,比旁人也更能压得住事。
少夫人消失这半日,满府城都疯了,再找不到人,就要报官掘地了。可少夫人又自己回了来,众人拿捏不准回话分寸,若再一不小心言语有失冲撞了少夫人,自己抵上全部身家也不够谢罪的呀。
周掌柜进门前先深吸一口气,回话声量比往常要低:“少夫人安。北边抢回的那批货,并无缺失遗漏,逐一记录造册后已经上架在售了。跟货的活计回家去修整几日,过几天会安排到各处铺子里,暂时不派往外地。”
苏晗和素日并无两样,身着家常窄袖衣衫,端坐榻上,边听人回话边用银针拨弄手炉里的炭灰。
周掌柜原地站了会儿,不见苏晗有任何表示,以为对方累了,正想问是否让等着回话的掌事们明日再来,却见苏晗盖上手炉,缓缓道:“你回去安排下人手和铺子陈列。这个月会给到你300斤玉片。”
一听300斤,周掌柜一扫方才心间愁云,脸上立马有了笑模样,声调也轻快不少:“多谢少夫人!终于盼来了玉片,我这就回去安排,这就去!不过少夫人,我当时报的是400斤……”
“等产量上来了自是要500斤也有的。不急于这一时。”
其他掌事陆续进来回事,苏晗将玉片之事交代给铺子掌柜,又向几个管庄人特意强调了下这金玉满堂对薛家之重要:“有了这门营生,庄子上富裕劳力有个好去处,既方便你们管理,又人人得些银钱,多方有益。今后若让我听到有闹事不安分的,这金玉满堂的营生立时换去别处。”
“大公子来了!大公子来了!”
议事厅内正说着话,有腿脚快的小厮一路从正门报进来,甚至还慌慌张张报进了西跨院。
墨儿将那小厮拦住:“这里是薛家。薛家大公子回家,慌什么!”
“墨儿姐姐,大公子……大公子他正往西院来。”
墨儿一听,心内跟着一沉,忙转身回屋报与她家姑娘。
二人分院别居以来,薛启原从未踏入过西院半步。
端坐榻上的苏晗一下站起身,眉眼间明显有些情绪浮动,不过这种情绪很快就压下去,她仍云淡风轻坐回榻上,给墨儿递了个眼神。
墨儿会意,带了几个小丫头出去。袖子里拢着她那把短剑。
若非今日苏晗失踪半日,薛启原或许从不会知道什么是恐惧,什么是害怕。他也是第一次体会到六神无主是何滋味。离家几百米的一条街,来来回回跑了无数遍,愣是找不到回家的路口。
他脑中一片空白,发疯了似地在山中狂驰,在街上遍寻,看到有几分像的身影就追上前,也顾不得什么体面什么守礼。时不时又有一些奇怪的、不好的、不可控的念头蹦出来。
薛启原被家丁寻到时,他正焦头烂额、毫无头绪地在街上打转,猛地听说少夫人回家了,还当是众人哄自己。
“大公子,少夫人当真回家了,正在西院和掌事们议事。您若不信,回去瞧一眼就是了!”
他调转马头时才发现,自己牵缰引辔的手,正不听使唤地抖着。
直到看见墨儿等人守在西院门口,怒目冲冲看着自己,薛启原那颗心才算真正放下来。他知道他的晗儿,确实回来了。
薛启原暗暗松了口气,恢复素日家主的神态,表情清冷:“我……同少夫人说句话。”
“我家姑娘正在议事厅商议正事,恐不得空见大公子。”墨儿拦在当路,并未动。
一个陪嫁丫头,敢拦家主的去路,真是反了天了。薛启原身边小厮准备上前帮他家大公子开路,却被薛启原抬手制止了。
墨儿也是个刚烈性子,见状,直接将袖中之剑抽出来。
薛启原眸心一沉,他原本还想着少夫人派贴身侍女来拦想必还在气头上,不想此时见他。那他便回去,等晗儿气消一消,再来将话说开也是一样的。
可她让侍女持剑来拦自己。难道……难道是想与我断了?面对骆家围剿血洗眼睛都不会眨一下的薛启原,此时心中却乱了阵脚。
他不能等了。也不想等了。
薛启原忽然想起薛启辰跟他说的什么巧取豪夺,虽当时弟弟说得也不甚明白。久病乱投医,试上一试,万一真能派上用场呢。
薛启原一招轻松下了墨儿的剑,随手扔给身边近侍,正色吩咐小厮:“再去传!”
议事厅外等着回事的掌事掌柜见薛启原来了,忙恭敬垂手立于一旁。自从跟了少夫人之后,他们几乎就没在薛家见过薛启原的面。个个心中自是诧异,面上却不敢显露半分。
薛启原边走边微微整理下衣襟,等不及别人迎出来,自己掀帘子跨进厅内。外间站了几个掌事的,也都垂手而立。听薛启原进来,方才里间正回事的掌柜也忙停下。
薛启原绕过一架湘妃竹落地屏风,迎面便见苏晗端坐于榻上,细细翻看一旁矮几上的账册。蜜合色窄袖锦袄,下身拖着一条丁香色撒花长裙,烛光轻轻抚上她的眉眼,还似从前那般温柔。宛若他从前的晗儿,又回来了。
薛启原喉间一哽,虽只寻了半日,再见,却像隔了半生那么久远。他不觉向前迈了两步,刚想说什么,却撞上苏晗投过来的视线,冰冷冷,带着恨意。
苏晗对眼前的不速之客并无半分诧异,也没起身,语气带着漫不经心:“大公子好大的威风!不仅将我的侍女全拦在外面,还私闯我议事厅。只是不知大公子这么大阵仗过来,有何指示?”
薛启原稍稍侧身,对房内其他人道:“你们先出去。我有话,同少夫人说。”
家主发话,众人正要逃也似往外撤,却听苏晗道:“慢!正事还未议定,若谁现在走了,今后便不必来了。”
众人为难地堆在外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气也不敢喘,只能用眼神无声且急切地交流。等了半日,里间也无半分动静,如同被时间冰冻了一般。
一筹莫展之际,薛启原走了出来,脸色不算好,朝外吩咐:
“外头若有回话的,直接传到西院花厅。今晚,大公子不走了。”
第96章 蛊惑
天渐渐暗下来, 薛启原让人在花厅外间燃了一只羊角灯。
不时,小厮抬进来一个大炭盆,薛启原看了近侍一眼, 近侍会意忙让人原封退了出去。
花厅与苏晗此时所在的议事厅, 分列西院东西两个厢房,平时也承载藏书斋的功能。苏晗喜好书籍字画等,有不少名家珍藏,多置于此花厅的里间。
趁外面掌事来回话的空档,近侍从东院拿了一只手炉回来:“大公子, 这花厅比不得暖阁, 尤其夜里冷得紧, 不放炭盆如何受得住。或者就在外间给您放一个?”
薛启原接了手炉。这手炉套子还是刚成亲那会儿, 苏晗亲手给他做的。一用几年, 颜色褪淡了不说,有几处还磨出了毛边。当家家主的自然不缺人做手炉套子,而且材质更好、样式更新。但薛启原的脾气和他的下颌线一样坚毅, 只用手上这个。
“这花厅字画名贵,熏不得炭气。”薛启原看了近侍一眼, 那近侍便不敢多言。薛家内宅不成文的规定,凡事以少夫人需求为上, 哪怕是束之高阁的字画,优先级也在家主一时冷暖之前。
这不公平。
年轻气盛的小厮, 觉得大公子这般, 太过委屈。稍微有点年纪、已成了家的仆役则笑着摇头:“你懂什么,这叫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一时到了晚间,墨儿将熏笼上熏过的被褥亲自铺好,又在床上放了两个汤婆子, 来灯下为她家姑娘卸钗梳发。
“上夜的都巡视过了?”苏晗将摘下的珍珠耳环拿在手上,视线不时往窗外偏一下。
墨儿将一支累丝攒珠钗收进妆奁匣子:“各处都巡过了。他们知道的,天干物燥加上这会儿又有些起风,夜间用明火的地方,都格外小心查看。这会子院门也关了。”
“起风了?”苏晗借机走到窗前。
“今天比昨儿还冷些。”墨儿自然知道她家姑娘所指,心中叹了半口气,“人就在小花厅。熄了灯,想必是睡下了。”
“都谁跟着?”隔着窗户朝花厅看去的目光忙收回来,像被烫了一下。
“没人跟着。听说有近侍要留下还被骂了,说这是少夫人的院子,有什么不放心的。”
苏晗拢了拢披在身上的衣衫,若无其事坐在床边愣了一会儿:“知道了,你也去睡吧。”
东西两院,今晚格外安静,静到窗外桂树在风中瑟缩抖动之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苏晗在枕上翻了个身。一夜辗转。
第二天一早,苏晗刚起来,就有一群内宅婆子在外面等着回话。墨儿捡着急要紧的,帮着报进来。
早饭摆在议事厅外间。粳米粥和几样精致小菜,还有早起去南市买回的一小碟栗子糕。
“这栗子糕二公子喜欢,给他留好。”
墨儿应着,又说:“听晨起进去洒扫的婆子说,花厅冷得像冰窖,只有一床暖阁里用的薄被子。”
苏晗将拿起的汤匙又放下:“怎么会?花厅不算大,哪怕只用一个炭盆,也不至于冷成这般。”
“没用炭盆。说里面都是姑娘珍藏的字画,过了炭气不好。不过连个汤婆子也没有,平时跟着的小厮也太大意了些。”
苏晗胃口不太好,只吃了小半碗粥。
这是小厨房的掌事亲自拎了个小食盒进来,先笑着请了安,又开了食盒盖子:“现做的雪梨枇杷饮,淋了些蜂蜜,没敢弄太甜。”
墨儿不解:“昨儿并没交代做这个……”
掌事笑说:“大公子早起亲自来吩咐的,说夜里听见少夫人咳嗽了一声,特意叮嘱小的们做的。又强调初春天气干,这雪梨枇杷生津润肺正适宜。味道也好。因为枇杷膏是药铺掌柜现送来的,耽误了一点点时间。”
苏晗没表态。那送汤来的掌事一时不知该如何。
墨儿上前接过来,让人去了,自己亲自端到苏晗面前:“姑娘,花厅是冷了些。若真冻坏了人,不好跟老太太交代。或者我着人放两个炭盆进去?”
“苦肉计罢了。随他吧。”
苏晗面上淡淡的。那盏雪梨枇杷饮,见了底。
院子里冷不丁多个人,苏晗有些不习惯,视线时不时向窗外偏一偏。
好在早起人就不在,说是去铺子里了,但没说何时回来。
午后回话的人多,苏晗暂时忘了这份不习惯。等她想起这个人,天已经擦黑。
掌灯时分,小花厅黑洞洞,仍是空的。一天有事无事也要来西院八百趟的薛启辰,今天也是一点消息也没有。
“上夜的都巡视过了?”苏晗坐在梳妆镜前,心不在焉地摘耳环。
“都巡过了。”墨儿跟着也往窗外看了一眼,意有所指,“大公子还没回来,东院的院门还没关。我们这边院门……”
苏晗站起身慢慢踱步,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若有若无地又往窗外小花厅方向看了两眼,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让上夜的再各处细看看,这几日冷,用火的地方多,走了水就麻烦了。拿两百钱,给他们打酒吃,这些时日让他们辛苦些。”
“嗯。”墨儿应着,到外间交代小丫头们去传话。
苏晗也不急着睡,拿了本书在灯前翻着。入眼不入心,一页书看了一盏茶功夫。
“大公子回来了。”院门处隐隐有动静传来,听方向是去了东院。
苏晗眉头微微蹙起,手上书册哗啦啦翻了两页。甚是无趣。索性扔在桌上。一股没来由的情绪,让她莫名开始烦闷。
“姑娘睡吧。这书,咱明日闲了时再看。”墨儿复又进来里间,将床帏放下一半。
“大公子。” 窗外院子里忽然传来丫头婆子问好声。
接着小花厅里的灯也亮起来。
红色烛花映在苏晗眸底,闪了两下。她忽地将书拿起,眼睛扫了几个字,似又觉不妥,便将书放下,起身走到床边。
“天不早了,你也去睡吧。”烛光映得苏晗的眸子亮亮的。
墨儿帮她家姑娘调整了下汤婆子的位置,又将床帏理好,吹了灯出来。
“墨儿姐姐,墨儿姐姐!”一个小丫头神情慌张地拉住墨儿的胳膊,极力压低声音,“不好了,刚关院门的时候,东院小厮送进来一个哥儿……”
“小声些,姑娘刚睡下。”墨儿往里间看了眼,将小丫头拉远了些说话,“什么叫送进来一个哥儿?什么哥儿?送去哪了?”
小丫头往花厅方向指了指:“这个时间,能有什么哥儿,只能是那种哥儿了……”
“少胡说!一定是天黑你看错了眼。”
“关门的王妈妈也看见了,不信姐姐去问王妈妈。身量不算矮,但用斗篷遮得严严的。”小丫头将墨儿拉至廊下,“姐姐你听。”
小花厅灯影晃动,窗上映着两个身影,正面对面聊些什么,不时有笑声传来。
墨儿气得浑身发抖,心中大骂:“好你的薛启原,众人都道你是个正人君子,夜半往家中招妓这种没脸的事也做得出来?在我们姑娘眼皮底下,就敢如此猖狂,平时背着我们姑娘不知又做了多少偷鸡摸狗的事。”
我们姑娘背井离乡下嫁给他,这些年里里外外帮他们薛家操持,他就这般对我们姑娘!良心喂了狗了!
墨儿气得心肺都要爆炸,一刻等不得,趁她家姑娘还没发现,她现在就去花厅捅了这个负心汉。谁敢欺辱她家姑娘,她就跟谁拼命。
墨儿转身回屋,急匆匆去取自己那把短剑,一抬头却见她家姑娘披着罩衫站在屏风前,眼睛黝黑深邃,深到似乎能吞噬一切愤怒和爱恨。
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墨儿方才凶狠气势一下散尽,担忧地搀住她家姑娘,万分勉强地挤出些笑,“姑娘……姑娘你怎么起来了?院门刚关了,我正让小雁她们也去休息。”
苏晗没看她们,径直掀起门帘,走到廊下。花厅明瓦窗上那么大、靠得又那么近两个身影……不时浅笑耳语几句。
墨儿不知道花厅的灯几时熄的。她也不知道她家姑娘侧身朝里躺着,是否入睡。但她在她家姑娘床边,寸步不离守了一夜。
苏晗比往常起得迟了些,神色倦倦的,看上去非常疲惫。
薛启原今日没有出门。
花厅外已站了好几个掌事,有等着向大公子回话的,也有等少夫人的,见苏晗出来,纷纷恭敬请安行礼。
苏晗端坐在她熟悉的议事厅榻上,下巴微微上扬。和离也好,被休也罢,那是她与薛启原之间的私事。铺子里的事情安排下去再说:“让掌事的,进来吧。”
苏晗游刃有余地处理着铺子、庄子及内宅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有条不紊,宽严有序。
不知过了多久,听外面来报,“孟公子和庄公子来了。”
苏晗不觉起身,刚要出门去迎,却听对面花厅之人已迎了出来,从二门开始一路说笑寒暄着将夫夫二人引至花厅上。
苏晗垂眸思量片刻,把墨儿叫来:“去那屋厅上帮我向孟公子和庄公子告个罪,就说我被事情绊住了,稍后设宴赔罪。再去景楼安排个雅间。”
在场的人都清楚,少夫人这是不想拂了客人的面子,但一时又真的不想见到大公子。
不多时,庄聿白自行找过来,行了礼:“少夫人安好。琥珀来,不知是否扰了少夫人正事?”
“哪里,快坐!平日想请你们来,还恐你们没时间呢。”苏晗请人倒茶,见庄聿白神色有些不对,“是出了什么事?若庄子上胆敢有人惹事,尽管告诉我!”
庄聿白有些为难,苏晗将人屏退,他才道:“去年大公子送了我们一辆马车,今日我们是来还车的……不不不,不是少夫人想的那般。车很好,我们用着也很好。是大公子一时亟需,而我们能帮的有限。”
眼下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边境屡遭侵犯,西境战事吃紧。粮草外,缺医少药的问题也愈发突出。去岁秋冬起,薛家已经着手加大草药收购,前些时刚有数千斤三七、蒲黄等派车队往西边运去。前方传信来,仍言不够。
战事惨烈,刀枪之伤等药物便是头等所需。再加上有些不良商家借机囤积,恶意抬价,甚至以次充好,药材缺口自然就更大了。
苏晗气得攥紧了拳:“黑了心的。将士在前线抛头颅洒热血,方换来百姓安稳、国家太平。竟有如此利益熏心、良知尽泯之徒。”
“薛大公子近期各地又收购来一批药材,目前恰缺些车辆运送。正好我们家中这辆先赶了来,能多运一些是一些。”
苏晗摇摇头,压住心中的气:“前几日大公子刚帮忙从北边带回一批货。那些车辆目前还空着,他是知道的。”
庄聿白接道:“大公子确实知道,好像说是少夫人正准备向南边运送丝绸什么的。恐误了少夫人这边的商机。”
行事越发荒唐了。昨夜公然在家招妓,这是私事,姑且还能让人原谅。但大义面前,他想的竟然是贻误商机。这与那些泯灭良知的奸商又有何异?
苏晗气得直接站起身,但庄聿白面前,她不好直接抱怨薛启原。苏晗教人传话下去,将薛家在府城的车辆全部拦下备用,有一辆算一辆。
出了议事厅,苏晗往花厅走来。等在院内的众人见状,那还了得,瞬间让出一条路。如那七夕的喜鹊,给这对许久未正式碰面的夫妻,硬生生搭出一条云桥。
“少夫人来了。”早有人传话进去。
薛启原与孟知彰起身迎在门前。
苏晗与孟知彰宾主行礼问好,又招呼下人再上些果子,寒暄之后,方若有若无看了薛启原一眼,语气淡淡:“我将府城车辆都空出来了,凭大公子差遣。等将这批药材送去西边,再安排其他生意。”
薛启原应了声,正要他言谢,薛启辰从里间窜出来:“我就说长嫂最是深明大义的!”
苏晗被这位猛然出现的二公子吓了一跳,不过语气明显软和下来:“这几日怎么没见到你,你跑哪去了?我昨儿还给你留了栗子糕。”
“我昨晚就在啊,还和我兄长在小花厅住了一夜。”薛启辰略带浮夸地环视一周,对这小花厅的居住环境,不甚满意。
“昨晚那人是你?”苏晗满眼狐疑地看看薛启辰,又看看薛启原,一下明白过来。但此时提及昨夜误会之事,不甚光彩,忙收了眼神。
薛启辰没留意到他长嫂的情绪变动,继续抱怨:“长嫂,你这花厅也太冷了——阿嚏——差点把我冻病了。我现在赶紧去找医馆的胡郎中给我开个方子。不过这看病的钱,要记在长嫂账上!”
薛启辰边说边往门外走,趁人不注意,将花厅房门关了。
随着“咣当”一声,苏晗猛地回过神,才发现,庄聿白夫夫等满屋子人,早不知何时离开了。
此时花厅内就只剩她与薛启原两人。
猎物如期掉进陷阱。
苏晗心中一惊,转身向门外走。更恰当地说,向门外“逃”。不料却被薛启原抢先一步,拦了去路。
薛启原巍然立于人前,又反手将门在身后锁了。
“光天化日,大公子这是做什么!”见出不去,苏晗向后退了两步。明显恼了。
薛启原向前跟了两步,灼灼目光盯着对方:“晗儿,你还是在乎我的,对么?”
在乎?现在说这些话,有何意思!苏晗眼神古怪地看着薛启原,心中忽地来了气。她不想跟对方再费任何唇舌,用力瞪了薛启原一眼,准备夺路而逃。
薛启原哪里肯让,直接上来擒住苏晗手腕。
“……你!”苏晗用力挣扎,绝对力量的压制下,奈何怎么也挣不脱,她只能用眼神威胁对方,发了狠,“大公子,自重!”
薛启原索性两只手腕都擒住,转身将人控在门上,微微俯身,直直看着对方的眼眸:“晗儿,你还是在乎我,在乎这个家的,对不对?即便再怎么生我的气,都不会不管家中之事的,对不对?”
“大公子休要自作多情!”
苏晗冷笑一声,强行别过脸去,视线也拒绝和薛启原有任何交集,语气冰冷。
“你我只不过是政商联姻。既是联姻,讲究的便是利益交换。作为交换所得,我料理的这些庄子、铺面等,大公子不都作为嫁妆写在我名下了么?既算我的嫁妆,那便是我的家私。我如此贪资爱财之人,又岂能容它们日渐荒废无人料理?”
苏晗冷言冷语。薛启原忽然寻得想要的答案,也有了底。他顿时松了一口气。
“自然,那些是晗儿你的嫁妆。整个西院,也是。”薛启原向前又逼近半步,声音暗哑下来,“已经住进西院的薛家大公子呢?难道他就不算了么!”
“……什么?”苏晗抬起疑惑的眼眸。
薛启原打算碰瓷到底:“你要了那些铺子,要了那些庄子,要了整个西院……那我呢?你要了它们……你要不要我?”
“……”苏晗哽住,整个人开始微微发抖。
心,也一下软了,像被人揪住,捧在手里,一下接一下揉着。
没得到答复,薛启原不善罢甘休,近一步逼问:“……你要不要我?”
素日矜持自重的一家之主,就这般毫无防备地说出这番话,苏晗着实有些招架不住。她更不敢看对方的眼睛,里面的缱绻柔情,似乎一不小心便能将人溺死。
“……我……我哪里要得起。”
苏晗胡乱回了句,或许昨晚没休息好,她觉得自己头脑开始发昏,脚下也绵软无力起来,险些没站稳。
一只有力臂膀将人拦腰扶住,拢进怀中:“你要得起。他从来都是你的。从前是,现在是,将来更是……”
任凭怀中人如何挣扎,胸前的玉拳如何捶打,薛启原自岿然不动,温柔地承接、回应妻子的无助、委屈和愤怒。
“都是我不好。是我悟性差。是我太拙笨。害晗儿误会这样久。”人前永远威严肃穆的薛启原,此时完全换了一个人,温言细语地、极致谦逊、甚至卑微地求着,“晗儿,你原谅我好不好。或者再给我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只是,别不理我。”
苏晗像被人下了蛊,身体不再那么极力抗拒,攥紧的拳也渐渐松下来。
“要我……好不好?”薛启原继续蛊惑着。
滚烫的唇,吻上冰凉的耳垂。
苏晗浑身打了个颤,僵了片刻,旋即失神地软进薛启原怀中。
任他欺负,凭他采撷,由他逞凶。
良久。
天色渐暗。
妻子贴着自己,在怀中缓缓、滑滑地伸了个懒腰。
薛启原轻柔地将人拢紧些。
方才消耗过大,怀中人很快便在自己身下昏睡过去。薛启原知道此时人醒了,复又细细密密吻着温热细腻的额头、鼻梁、脸颊、下巴……
“谢谢晗儿,将运送丝绸的车队腾出来,向西境运送药材。不过……”薛启原一路向下吻着,“大公子我,可是牺牲色·相换来的。”
“公平交易啊,大公子可真是位合格的商贾。”苏晗睁开眼睛,难得显出娇羞女儿态,食指轻拂对方的唇,柔声耍赖,“若我反悔呢?”
“那为夫不介意……”薛启原握紧乱动的手指,控住手腕,缓缓压过对方头顶,“此时再牺牲一次。”
翻身上来的瞬间,薛启原脸上本就不多的笑意,登时全没了。
比方才,更凶。
*
这边,出了薛家,薛启辰亲自驾了马车将孟知彰和庄聿白往景楼带。
“我长嫂在景楼定的雅间客宴,看来只能我一人代表薛家请二位去享用咯。”
庄聿白对薛启辰挑挑眉,笑道:“我就说强取豪夺有用,你看这不成了么!”
“什么强取豪夺?”孟知彰一脸认真。
“强取豪夺就是今日我兄嫂这般。二人呢,原本心中都有彼此,却不知在别扭什么。这种情况,最快最好的办法就是强取豪夺。”薛启辰认真做着名词解释,忙又补充,“琥珀兄教我的。说这一招百试不爽。”
“是么?”孟知彰面上回应薛启辰,一只手掌却在无人察觉时放上庄聿白后腰,“或许真的是个好法子。”——
作者有话说:夫妻之间没有什么事,是一顿强(嘿)取(嘿)豪(嘿)夺解决不了的。
若有,那就两顿。
“好兄弟”之间,也如此。对吧,孟兄?
第97章 西境
孟知彰和庄聿白此次登门, 一则为促成薛启原与苏晗之事,一则确实也为草药车辆之事。前两件事既已解决,再有一件, 就是薛家商队从西边带来的消息。
边境战乱, 向来不是什么新闻。有战争就有负伤流血,边地对各类外伤药材等所需一直很大,所以供给也最多。但若边境一时出现缺医少药的情况,只有一种情况:战事之激烈、之持久超出预期,也超出了常态。
孟知彰在书院也听到一些消息, 大都是同窗从各自消息渠道得来的, 只言片语, 难辨真伪。有说长公主巾帼不让须眉, 屡立战功, 今岁尤然。有说今岁功劳多亏了秋季跟去的这批将士,英勇善战,威猛却敌。又有“懂行人”分析, 说后来将士太过不懂人情,太过出风头, 西境旧部岂能不侧目?军功都让新人得了,新旧之间有的龃龉好生呢。
不过京中捷报频传倒是真的。年末新岁之交, 长公主并未像往年一样回京述职,也是真的。这说明今冬战况尤为焦灼, 这多少也印证了光鲜明丽的捷报背后, 有着多少无法言说、难以示人的血腥与残酷。
当然王侯将相的事迹,往往为人喜闻乐道,但托起大人物功勋薄的那些的小人物的悲喜,又有几人会在意?
云无择一去数月, 大大小小的战争,诡谲多变的战场,想来是躲不过的。这个初出茅庐、无依无靠的少年郎能否习惯,又能否应付得来?
孟知彰和庄聿白心中有些沉。不知道云无择是否平安,不知他有无受伤。他们只希望薛家运往边境的草药,云无择永远用不上。
薛启辰与夫夫二人在景楼雅间分宾主落座。
景楼掌柜亲自来奉茶,一则彰显薛家重视,再则这位老掌柜对庄聿白夫夫是由衷敬重。别的不说,单单涮锅和金玉满堂这两项,为景楼带来的名气和生意,也足够他一整年在薛家一众掌柜面前将腰杆挺得直直的。
一时客宴齐备。
根据夫夫“关系章则”,庄聿白在外不饮酒,薛启辰便将酒水换成了雪梨枇杷饮。薛启原为了哄妻子而点的这道甜饮,现在也成了景楼当季的一款主打饮品。
兄长与长嫂不在,这位薛家二少自然要冲在前边,为家中之事打点。还别说,薛启辰正经起来,还真有些乃兄风范。
薛启辰让掌柜的自去忙便是,有需要自会找他。另让人将跟去西边的两位小厮叫了进来。
常年东奔西走,两个小厮年岁虽不大,但长得人高马大,眼神清澈,肤色黝黑,体格子孔武有劲。
薛启辰给二人也各递了一盏甜饮,让二人细说在西边的见闻。
薛家生意布局不止府城,北域西境南疆都有,商队更是天南地北步履不停。
两名小厮这次所跟的商队,是去岁深秋将府城的布匹瓷器药材等物送至西边铺子,又将那边所采买的皮毛等尖物装了满满几大车运至府城,正好赶着过年时在府城货行售卖。
车队辗转至北边时,时间也近年关,千防万防还是被人拦了。对方不伤人也没抢货,就是拦着不让走。这一耽搁就是近一个月,对方目的很明确,抢薛家年关生意。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车队众人便想着等过了年,对方抢得府城商机,把银子赚进口袋,自然就能将他们放行了。
“可谁知年后那群人竟然起了歹意,要来毁我们的货。幸好大公子及时带人赶来,才将我们连人带货平安带回了府城……”
薛启辰见小厮啰啰嗦嗦,越扯越远,忙抬手打断:“捡重要的说,讲讲你们在西边遇到的那场雪。”
小厮忙停住:“好好,怪我,扯远了!”
车队返程时,忽然下起大雪。这雪越下越大,铺棉扯絮下了两天都没停。边地下雪很正常,但这么大的,少见。连车把式都说他长这么大,这还是头一次见这么的雪,关键边下雪,中间还边换风向。
一行人,连车带马在雪里走,也不敢停。从天黑走到天亮,又从天亮继续走到天黑。
脚印踩脚印,脚印前面是雪。雪前面,还是雪,望不到边的雪。偶有几棵风中站立的大杨树,算是让人分清了天地上下。
到第三天时,车把式首先发现不对劲:“这棵三个树杈的大白杨,三天前不就遇到了?”
众人听了,心中皆是一凛。
“您老人家……看花眼了吧?”有人弱弱跟了句,声音有些抖。
话一出口,便知心虚。这几日众人见到的树屈指可数。眼中全是空荡荡的白,加上脚下难走,能看到棵树,就像有了行走的小目标小期待。等走过这棵树,离有人家的地方就更近了一步,离能喝口热汤的时辰也更近了一步。
所以,一路走来,众人对路上遇到的每棵树都了如指掌。
眼前这棵大白杨,长成如此不规则的三个树杈,想忽略都难。尤其树顶那个乌黑的大鸟窝,三天前还有人逗乐子,赌输赢,猜这个天气有没有鸟在里面。
车把式低头抹了把脸,眼神浑浊但坚定,随着渐渐暗下去的天光,慢慢浮上了阴翳。
若明日再走不出这片雪地,供给就要见底了。没了余粮,接下来只有杀掉一匹马来充饥活命。
杀掉一匹马,就意味着将放弃一车货物。而且,一般情况下,杀第一匹,就会杀第二匹、第三匹,而且间隔的时间会越来越短。因为随着第一匹马的血液喷涌到地面,消散的不只是马的生命,更是在场所有人的精气神,和所有人努力撑在心头的那一股生存下去的盼头。
若一直原地打转,走不出去这“鬼打墙”,在场所有人面前的只剩一个字——死。
所有人都不吭声,无声的沉默越来越重,雪花压在身上越来越重。年轻的身板第一次知道,原来雪花,真的有重量,重到让人根本透不过气。
老把式抬头看看天,用脚踢了踢地上的冻土,转身从车里拽出一把干草料,火折子点着,口中念念有词一番,又向东西南北各磕了一个头。
“先走过这棵树。到前面看不到树影时,我们原地修整一晚。”
车把式发了话。众人跟着他继续向前。随着离那棵树越来越近,圈在脖子上的那根无形的绳子,便越勒越紧。
无声的绝望也越来越凸显。年纪轻没经历过事情的,大口喘着气,双腿抖得越来越离开,到后面根本迈不开步,一个跟头接一个跟头地摔着。
大家便你扯我拽地往前拖行,好不容易走过那棵树,车把式在前面发了话:“谁都不许回头!”
眼前是死寂的白雪,耳边是呼啸的冷风,心中是黑暗无边的绝望。
一行人像认了命,垂头走着,像是各自走向自己的大限终点。
四野已一片漆黑。
为节省不多的物资,车把式点了一根火把前头带路。火光幽微,时明时暗,一片丧气。
不知何时雪停了。冰冷的一轮月亮冻在天上,发着幽幽的白光。
没人敢说话,也没人敢看那轮月亮。下界的月亮,竟然也是圆的。
远处窸窸窣窣飞出来一个黑影,异常敏捷矫健。众人一下屏了呼吸,难道大限之时,真的有阴间神兽来接?
黑影飞近,急速围着车队绕了一圈,旋即回撤,很快消失在飞来的方向。
车把式心中撑着的信念绷不住了,脚下趔趄,摔在地上,挣扎几下没爬起来。塌裂声不大,但瞬间摧毁所有人的心理防线。年岁小的已经喊着爹娘,小声呜咽起来。
神兽飞走不久,消失的方向渐渐更多声响传来。方才神兽应该是前来探路的前锋,回去报了情况,阴司地府派了更多阴差来将车队之人一并带走。
几个年岁大的,将车把式扶起来。众人彼此打气,好在大家一起,奈河桥上不孤独,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声音渐行渐近,渐近渐响。
转眼随着一声嘶鸣,一匹银色宝马猛地越出,横亘在天地间。
“你们是何人?”
马上之人,一身铠甲,月光下熠熠生辉,方才那只黑影围在白马周围跳窜。细看,放发现是一只黝黑发亮的战犬。
“二郎神!”
有人喊了一嗓子。众人方恍然大悟,眼前人雄姿英发,气贯长虹,不是二郎神又是哪个!方才一定是上天听见了他们的祈求,便派了这只啸天犬来探路。
这下有救了。
“二郎神救命!我们是东边来的商队,方才遇到了鬼打墙!二郎神发发慈悲,救我们一救!”
一行人纷纷跪地就拜。
“都住声!” 一小厮上前喝止众人,“哪里来的二郎神!这是我们云校尉,都起来!别拜了!”
众人着实花了有一些时间才平复了心绪,也开始接受眼前这个神明般的少年,确实只是西境的一位年轻统领,并非二郎神本神。
“这里是战场,你们刚说自己是商队,怎会误闯到这里?”
神明之话,如清风朗月,拂掉众人心头的紧张与不安。
知道驻军在附近,来接应他们的也不是阴兵鬼差,商队众人脸上慢慢有了活人模样。领队将商队情况大致介绍一番,对此前鬼打墙之事仍心有余悸。
少年校尉略略沉思,马鞭朝远处指了指:“你们带着货物,去营寨多有不便。东南二十里有一条运送粮草的官道,我让应龙给你们带路。”
今日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众人纷纷跪拜。领队特呈上名帖,说将来若有需要之处,尽管开口。
“谁知那云校尉也是咱们东盛府人!”两个小厮越说越激动,对云校尉推崇之至,甚至因为是同乡而与有荣焉。
战乱之时,一纸家书可抵万金。云无择知道商队回东盛府,别无他求,唯有家书一封带与家中阿爹。
天寒地冻,无有纸笔,即便有那种狂风酷寒的状况下也研不动墨,铺不开纸。情急之下,云无择掀开铠甲,贴身撕下一块衣衫布料,咬开手指,以血为墨。
听到应龙之时,庄聿白已经按捺不住要跳起来:“果然是云兄,短短几个月,他竟然从藉藉无名升至校尉。云先生知道了,一定高兴!”
“果然英雄少年!不过这也是缘分,”薛启辰也跟着开心,“当时云公子和那骆家二少比武,不枉我出钱出力在台下帮他吆喝!”
那封沾满西境风雪的家书,跟着商队在北边从年前滞留至今。得知的第一时间,薛启原便令人快马加鞭、星夜兼程送至孟家村。
和书信一同送至孟家村的还有薛家准备的一百两银子。但云鹤年原封不动让人又带了回来。
“我兄长的意思是,云公子在前线守疆护土,我们薛家一时无以为报,特准备了一车谢礼送与云先生。”
“你们能将云兄家书带来,这对云先生而言,已经比什么都珍贵。”庄聿白知道这些礼物对薛家而言不算什么,只是聊表谢意,“正好过些时日我也要回去一趟,或者启辰兄与我通往?”
葡萄芽期养护至关重要,不仅影响果木全年长势,对葡萄开花挂果也尤为关键。虽交代了刘叔,还画了养护手册,庄聿白还是不放心,决定亲自去葡萄园盯着些。另外带到府城来的扦插藤苗已开始鼓芽,他计划着带回去一批。
薛家商队带回来云无择的消息,庄聿白一会儿开心,一会儿心中又堵堵的。
常年走南闯北的商队,仅仅误入战场三日,便已经开始集体崩溃。那常年驻扎在那里的将士呢?
他们遇到的可不止是雪夜迷路、供给耗尽、疲累失温。自然环境的恶劣固然残酷,更残酷的还有不知何时挥到眼前的敌方弯刀,以及昨日还望月遥祝,畅想手握军功荣归故里,今日便血溅沙场、泥土埋脸盖住望向家的视线。还有黄沙尽头那无名无依的枯骨,不知又是谁家门前企望的夫婿,谁家含泪念归的儿郎……
边境之苦寒,守疆之艰辛,岂是寥寥几个文字便能诉尽的?更不是大人物军功簿上那华丽卓著的垫笔邀功之辞。
庄聿白竟隐隐有些后悔。
若当时不去劝说云先生让云无择参加什么武举,此时的云无择或许正陪着阿爹或临窗品茗,或洒扫庭院,过着与世无争的安稳日子。
“是不是错了?”有时庄聿白会忍不住小声问出来。
“没有错。”孟知彰温柔拍拍庄聿白的脑袋,“这是云兄的选择。”
自从庄聿白确定返乡行程,孟知彰似乎有些反常。只要学院放了学,立马回家,一秒不耽搁。确保自己能空出的所有时间里,都有庄聿白的存在。当然庄聿白此行所有行李,也是他亲力亲为准备的。
“你会回来的,对么?”
“当然回来啦。”庄聿白不知道孟知彰为何会有此问,“放心,有薛家的车队和护卫跟着,不会有任何差池的。”
孟知彰微微张开手臂。
庄聿白会意,放下手上东西,迎了进去。
根据“关系章则”,无人时,两人是可以随时抱一抱的。
但这次的拥抱,比往常要久得多,也紧得多。
一个柔柔的,凉凉的感觉,落在庄聿白额头。
庄聿白愣了下,猛地抬眸,却撞上孟知彰一直等在那里的目光。
那么近,那么炙热,似乎还有一点点紧张。
庄聿白忽地明白过来。
方才,落在自己额头的,是一个吻。
*
孟知彰原要陪庄聿白一同回乡,被庄聿白拦住,终究没能成行。
茶炭制作已步入正轨,薛家几个庄子上的生产流水线也已有条不紊开始运作,家中还需有人坐镇,不时统筹定夺并核验把关。
这日清早,孟知彰亲手做了些圆圆的饼子与提前准备好的几大食盒果子一起放进马车。庄聿白驾车前些火候,薛家派了有经验的车把式来。庄聿白则与薛启辰同车同行。
除近身小厮、跟车仆役外,还带了四五名精壮护卫,孟知彰看此行人员安排周全妥当,方稍稍放下些心来。
担心薛启辰长途跋涉吃不消,庄聿白并没有加快行程,平时三日的路程这次用了四日才到孟家村。
沿途冬麦已经开始抽条,一派生机盎然景象。
知道庄聿白回来,早有不少族人迎在村口。庄聿白一下车就被人团团围住,众人纷纷对着庄聿白行礼时,牛婶和柳婶早拉住他嘘寒问暖,问他一路可还顺利,又说府城的水就是养人,这才去了多久,活脱脱成了一个富贵公子哥模样。
薛启辰一众见乡邻对庄聿白如此恭敬,又一口一个“上首”地叫着庄聿白,甚是诧异。倒不是他们觉得庄聿白不好,而是一个外姓的哥儿,嫁入孟氏一族,竟被恭敬奉为孟氏上首,享有尊荣,还在孟氏祠堂享有一定的话语权,这……若非亲眼所见,说出去谁人能信,谁人肯信。
“琥珀兄,想不到你还有这等本事。不仅降服住孟兄,连他的族人也真心服你、敬你。”薛启辰悄悄扯庄聿白的袖子,“到了这里,我可就指望你罩着我了。”
薛启辰随庄聿白住在孟家小院,祠堂旁边几间空屋子早收拾出来,跟来的随从等在那边安置。
稍稍修整后,众人赶车去往山中云家。
刘叔早已等在路口,众人下车随他步行进山。从刘叔口中庄聿白得知,收到云无择家书后,云先生高兴了好几天也伤心了好几天,近来饮食上明显差些,希望庄聿白来了能哄他家先生多吃些东西。
庄聿白默默点头,没有多说什么。又担心薛启辰走不惯山路,特意伸出胳膊给他拽着借力。
院落整洁如前,天气渐暖,门外几丛竹子越发青翠。
庄聿白和薛启辰整理衣衫,进门后恭恭敬敬向云鹤年行礼问安。
薛启辰素来散漫活泼惯了的,不过云家院落渗出的这种世外隐修的清冷幽静,让他不觉所了几分肃穆之情。
庄聿白见云先生仍披着那件深色狐裘大氅,精神却较数月前差了些,不过看他们的眼神仍然是柔和的。
风炉上煮着杂果甜汤,云鹤年亲自用竹杓盛了两盏递给庄聿白和薛启辰,二人忙道谢接过来。
“许久未喝到先生制的汤饮,喝了这一盏接下来定干劲十足。”
庄聿白将府城这几个月的情况大致说了下,孟知彰在学中一切都好,生意因为有薛家一起帮衬势头很是顺利,而且自己在那边还有了一个小庄子。此次回来是不放心葡萄园,趁着发芽期为接下来一年的长势打好基础。
果然,一提到葡萄园云鹤年的眉间渐渐舒展,眸底也映出些光来。有些事,是言语无法宽慰的,苍白地劝解只会徒增伤感。最好的方法就是带着希望,带着盼头,陪着他一起向前看。
庄聿白说这次会多待几天,做好初春的施肥灌溉,虫害预防,以及第一次抹芽。当然他将此次新扦插的葡萄幼苗拿了出来,看能不能将葡萄园扩建一些。
刘叔忙上来接话,说根据此前留下的手册,已让人将肥料贮备好,人手也都就绪,只待庄聿白看过后,便可施肥灌溉。
关于葡萄园扩建一事,云鹤年有不同建议:“你府城的那处山庄,既然能栽种这新培育的幼苗,想来葡萄园中去年的这批一年苗也能栽种。”
庄聿白无法时时回孟家村照看葡萄园,即便书信往来,也很难预判园中葡萄长势,不方便及时指导葡萄树管理。云鹤年的意思是,趁着现在枝芽不大,莫如将一半葡萄苗移栽至府城去,这样府城的葡萄如何培植,一招一式着人传递回来,岂不方便。如此以来,这边葡萄园也无需扩建,新带来的幼苗仍栽中在园中空出的位置,也方便人员统一管理。
庄聿白其实也有此意,只是不好明说。既然云先生挑明了,自然恭敬不如从命。
当然此次来还有一事,便是云鹤年去岁酿造的那罐葡萄酒。
庄聿白推测着时间,再等一两个月便能开坛品饮。但众人皆知,离家时答应阿爹会回来陪他一起开坛畅饮的云无择,这个春天大抵是回不来的。
薛家有商队常年往返西境,既然能传家书回来,自然也能将这葡萄酒送至云无择手上。
“当真?”云鹤年一听,手中茶盏泛出一阵涟漪。
第98章 入赘
庄聿白不在家, 家中生意大小决议自然便落在孟知彰身上。
好在孟知彰平时没什么应酬,散学后立马回家。薛家或庄子上若有事情请他拿主意,都会趁他归家这段时间过来。
三省书院名盛名在外, 同窗学子自是天南海北、五湖四海皆有。孟知彰因为同一日摘得院试榜首和秋会茶魁, 在府城算是小有名气,加上书院藏书阁中颇为贵重的藏书抄本皆出自他之手,此事一经传出,书院学子中狠狠地轰动一番。
只是当时孟知彰很快返乡,多数人不得一见。众人又知他家中艰贫, 难以支撑府城求学, 正因不能结同窗之缘而遗憾时, 谁知孟知彰竟出现在了学堂之上。
孟知彰的出现, 打破了学院中原本微妙的派别平衡。
骆耀庭相貌堂堂, 才学好,家世好,更有骆家在府城的实力托底, 学中子弟都愿意结交依附。骆耀庭也习惯了自己所到之处皆有一群人追捧奉承的排场。
孟知彰矜持稳重,沉默少言, 虽不至于独来独往,但自带的那股疏离清冷感, 自动劝退了不少打算巴结逢迎之人。
观望的骑墙派越来越多,对骆氏小团体来说倒也无所谓, 但自从孟知彰来了之后, 素日被他们这些大家公子哥看不上的那群寒门子弟,像莫名有了什么底气似的,行为做派却让这小团体越发讨厌起来。
骆耀庭曾经高调临摹藏书阁书籍之事,满书院甚至满府城人尽皆知。谁曾想到头来竟是夺了自己榜首之位的一个穷酸乡野书生。为此事, 骆耀庭私下一把火烧了此前辛苦临摹的所有书册。
恼火归恼火,但名门大家子该有的规矩风范,还是在的。平日碰到了,自也会点头致意,不过并不会深交。何况孟知彰家夫郎与薛家的生意当前正做得你侬我侬,有这层关系在,骆耀庭与孟知彰便注定穿不上一条裤子。
这日,有一批金玉满堂要从小各庄送至景楼,货物交接已是轻车熟路,虽不至于出什么差池,孟知彰还是要回家等管庄人将回讫送来。
孟知彰收拾了书箱,正要起身回家,素日鞍前马后跟在骆耀庭身边的几个书院学子走了来。
其中一人肥脸夹笑,冲孟知彰拱拱手,捏着嗓子道:“孟公子好啊,不愧是我们三省书院的楷模,今日先生又夸奖了孟公子。只是不知这书该如何读,才能像孟公子这般优秀呢?”
另一人收了折扇敲敲肥脸肩膀,笑说:“我倒是谁,原来说的是庄家赘婿呐!你家哥儿不在家,你还这般急着回家,或者跟我们出去喝一杯快活快活?哈哈哈”
很明显,这就是来找茬的。不过孟知彰素日与他们并无往来,也无瓜葛,不知今日为何弄此作派。孟知彰将书箱放在书案上,眸子沉了沉,并没开口说话。
又有一人上来:“快活这事,恐怕与孟公子无缘吧。毕竟孟公子仗着家中夫郎能赚钱,硬生生塞进书院。啧啧啧,软饭硬吃,原来是这个意思。”
众人一阵哄笑。
又是赘婿,又是软饭的,孟知彰尚未表态,有人早听不下去了,上前一步,厉声对那几人道:“注意言辞!诸位好歹也是读书人,斯文二字不会写么!”
是王劼。
此前秋季斗茶清会上摘得第三名,将那册善本书赢回家的清贫书生。当然那本书,后来薛启原为哄妻给想方设法弄了去。
肥脸书生拎起衣摆上前一步,收了折扇指着人道:“王劼,你鬼叫什么!你不过是薛家养的一只狗,主家发善心,让你进了三省书院的门。赏你几根骨头,你便真以为自己成了人了?敢这般同爷们讲话,真是不知死活!”
“读书是要钱的,即便薛家给了你盘缠路费让你参加明年秋闱,真当自己能考中举人?一身穷酸相,诗文做得好又如何,没有家族支持,看你又能走多远?也不对,若你主家开恩,说不定试过秋闱,就给你在他们家学谋个教书先生的职位,赚些口粮嚼用,也不错,不错!”
那几人兀自说着,不时狞笑。
这话虽糙,但却并非全无道理。读书求仕,若只有寒窗苦读,是远远不够的。即便一路考上去,没有家族做后盾支撑,仅凭那一年几十上百两银子的俸禄,只能勉强养家糊口,哪里支撑得起顺风顺水的好前程,枉论实现政治抱负人生理想之类的。
所以孟知彰即便再有才学,即便书院先生们再怎么偏爱,深谙此理的书院大家子们,也大多敬而远之。想比之下,他们更愿意与家世显赫的骆耀庭结交往来,甚至依附。
哪怕当走狗,跪舔有肉吃,还是硬邦邦站着只能啃骨头,这其中还是有着天壤之别的。
孟知彰家中有事,原不打算与这几人纠缠,谁知他们越说越离谱,甚至牵连到试图替自己主持公道的同窗。这事,便不能就这么过去了。
“你叫钱源对吧?”孟知彰冷冷挑下眉,声音带着一种凛凛不可犯的威严,“还有你们,黄奇、周涛、丁宁。我与诸位素无恩怨,今日这般言语相向,究竟为何?”
方才众人那番不堪言语,换做常人,早脸红脖子粗对峙起来。这孟知彰却一派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者气度,倒让这几人背后发凉,一时哑口。
孟知彰向前一步,目光在众人面前扫个来回,压得众人眼皮不敢向上抬。
方才嚣张气焰一下消了,不知谁又小声咕哝一句:“果然吃软饭的,脾气就是硬,只敢在外面拿乔。在家里不知又是那般模样?”
孟知彰话不多说,上前一步将那人拉过,将其飞身按在桌案上。
五大三粗一人,竟像只小鸡仔一般毫无招架之力。众人听闻这孟知彰有些功夫在身上,原以为只是没见识之人人云亦云,方才手起人落,动作中的狠劲一下将这群惯会在酒池脂粉堆厮混的众人镇住。
“孟知彰你放开老子!你可知我爹是谁?你可知我与骆公子什么关系?敢动我,你等着……”脸在桌案上之人没了面子,口中骂骂咧咧,又哭喊求众人救他,奈何没一人敢上前。
孟知彰手上用了力气。
桌上人倒识时务,立马换了嘴脸:“哎呦呦!别别别!孟公子,有话好说,好说。方才是我误会了……我也是听别人说的……”
“看来诸位对孟某家事,很是有兴趣。不过,你们没有误会。那些道听途说,也并非全是捕风捉影。”
孟知彰放了人,冷笑一声,索性将椅子摆正,坐下来,打算就此事好好当面澄清一番。
“我们孟家是夫郎当家,若你们将此叫做‘赘婿’,无可厚非。我家中一针一线、一米一粟皆是夫郎所赚,若诸位称之为‘吃软饭’,那我孟某确实在吃软饭。而且我家夫郎愿意让我入赘,也舍得将这软饭端与我吃,诸位有什么意见么?”
孟知彰素来严肃沉稳,这话若不是出自他之口,众人定当哄然大笑起来。可此时那几人甚是摸不着头脑,只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气也不敢喘。
“这是我孟某家事,我家夫郎尚未有任何不满之处,又何需诸位操这个心?还是诸位嫉妒我有人能让我入赘、又肯喂我软饭?”孟知彰顿了顿,“这倒提醒了孟某。将来孟某家的孩儿,也要随我家夫郎姓庄。诸位可有什么意见?”
“不不不,我们不嫉妒……也没意见。”有人尴尬应和。
“散学多时,家中仆役在等,我们改日再聊,改日再聊!”
更有人想溜之大吉,孟知彰起身拦了那人去路。
“丁宁,方才是你出言不逊,对王公子指手画脚的?”此时孟知彰语气明显不对,听得人头皮发麻。
那叫丁宁的,被提名叫住,猛地打个冷战,忙摆上笑脸:“方才……那个,言语多有不妥,我家人来接我了,我……”
“向王公子道歉!”孟知彰声音不高,却有一股不容反驳的震慑。
“我……”丁宁拉不下面子。
“嗯?”孟知彰缓缓站起身。
那王宁一个哆嗦,立马冲王劼作揖如捣蒜:“王公子,方才言语冒犯,您大人大量饶我这一次!王公子!”
众人正闹着,忽急匆匆跑来一人:“孟公子!孟公子,书院门外有人找,说是庄子上的人,有急事寻你。”
孟知彰心内一沉,心中似乎明白过来什么。他同王劼行礼告辞,拎起书箱,又回头扫了骆耀庭的这几个跟班一眼。
果然是金玉满堂的运送出了问题。
素日都是管庄人大儿子带着庄上一两个稳妥之人一并运送。好巧不巧,今日常跟车的周叔不在,换了然哥儿跟着。换一两个人不碍事,何况平时走惯了个路,众人也知道这是送往薛家的货车,这光天化日的还能有人寻事不成。
可谁知马上至东门时,果然出现拦路之人。而领头的不是别人,正是骆家悦来茶坊的当家茶伎九哥儿。
第99章 劫道
九哥儿身后跟着七八个打手, 虎背熊腰截在路中,个个手持棍棒马鞭。
有备而来。
“茶坊中缺些茶点,暂借贵庄这金玉满堂一用。”九哥儿向前两步, 盈盈款款施了一礼。
借用?
管庄人周老汉之子周通上前, 依样画样还了一礼,严谨又潦草,眼中满是疑惑和戒备。
悦来茶坊的当家茶伎满府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去岁斗茶清会上,这位九哥儿登台制茶,名动府城, 周通挤在人群中也远远瞥见过一眼。
多少富家子弟投掷重金难得私下一见的府城头牌茶伎, 谁知今日竟站至自己面前, 周通等人无不有些恍惚, 甚至说受宠若惊。只是看对方这架势有些……不对。
九哥儿亲自来借东西?还是向几个大字识不几个的粗人来借, 说出去谁人会信?换作往常,周通不等人开口,早将物品归整好, 小心翼翼亲手递了上去。
但今日不行。车上是送往薛家的金玉满堂。而且是量产以来第一次送货。迟不得,少不得。
“这位是九哥儿九公子吧, 嘿嘿”周通挠了下头,憨笑着有些不知所措, 正要羞涩之时,一眼瞥见对方身后那几人手中的棍棒, 脸上表情僵住, 泛起讪讪之意。
九哥儿轻轻点头,又给身旁人递了个眼神:“当然我们不白借,这是50两银子。你们拿回去,也好向主家交代。”
“……九公子!这, 这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周通不敢接对方递来的钱袋子,红涨着脸直往后退。
“哦?”九哥儿冲身边小厮挥下手,“那就再添50两。”
那小厮又拿出一包银子来,递与周通。周通哪里敢接,边慌忙摆手边窘迫地向后退。
正不知如何是好时,一人拦出来,挡在周通面前。
“抱歉九公子!钱,不能收。货,您也带不走!”
此人身量不高,一副瘦削文弱之态,似有不足之症。声音也不大,但所说之话却掷地有声。
“你是管事的?”九哥儿整理着被风吹起的氅衣缀绳,并没有抬眸看眼前小哥儿。
“我虽不是管事,但事关主家,我们便不能不管。这批货物已经有买主了。”
小小身板挡在自己前面,周通有些过意不去,不过这话提醒了自己,他重新向前一步,将那小哥儿挡在一旁。
“对,九公子,这货物是早就定好的。我们如约送去,误了时辰就不好了。您大人有大量,高抬贵手,别难为我们底下做事的。若您这边实在想要这货物,可以同我们主家商议。我们主家人很好的,也很好说话。就是庄公子,去岁秋季茶魁孟公子的夫郎……”
九哥儿轻笑一声,摇头:“本公子,今日就是想要这批货物。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当场钱货两讫,公道,便利。”
“……呃。九公子,这,这不是为难我们么!”周通又看了眼那几个大汉手中的棍棒,掂量下自己带的这几人,一时哪敢撕破脸,硬碰硬更是碰不起。
九哥儿垂眸看了下手中手炉,摆上些不耐烦:“本公子还有其他事。没时间同你们耗在此处。”
“九公子在府城也算叫得上名号,今日为何偏偏难为我们这几个庄户人!传出去不怕声誉有损?”那小哥儿看去瘦弱,却一脸正气,气势不输在场任何一人。
九哥儿终于抬眸扫了一眼这位小哥儿,眉眼间动了动,终究克制住情绪:“有胆量,你叫什么?”
“然哥儿。”然哥儿不卑不亢行了个礼。
“还是方才说的。生意向来讲究一个公平。我出钱,你们给货。我不欠金少银,你们也不缺斤短两。这便是很好的一单买卖。何来难为之说?”九哥顿了顿,“你这张脸,长得倒还乖巧。弄坏了岂不可惜?”
后面跟上来一个圆脸黑汉,气鼓鼓高声道:“九公子,何需同他们费口舌!干了再说!”
九哥儿看了下天,时间不早了。他拢着手炉,退至身后马车上,同身边人交代,“留意些,别伤着他的脸。”
既然话说不通,那便拳脚沟通。
双方根本不在同一量级,绝对力量的碾压下,各庄这批货物的护送之人根本毫无招架之力。所幸九哥儿带来之人目标明确,只冲着骡车上的几袋子金玉满堂使劲,手上虽粗鲁,但没那么多阴招、损招。他们的招数全在明面上,坏得直接,坏得坦荡。
前后不消一盏茶功夫,骡车上的袋子已被棒槌鞭打得没了样子。那几人还不罢休,索性又浇了几囊水,扬上些土尘。毁得彻底,救是救不会来的。
既然自己买不走,对家也休想能完好拥有。
孟知彰拎着书箱赶到时,九哥儿一众刚离开不多时。
骡车上原本规规整整的玉片干胚袋子,目前只剩一片狼藉,泥灰满布,惨不忍睹。对方虽然冲货使劲,在场护送货物之人岂能袖手旁观,自然拼命上前争抢撕打。结果可想而知,哪个没挨上几拳,受了几脚?
众人见孟知彰来了,忙围上来,七嘴八舌复述方才之事。
孟知彰看着众人状态,知道对方下了手,但明显留过情面,不然眼前几人不可能还能站着讲话。至于货物……还真是没留情面,像是专门来捣乱的小孩,发了狠地折腾。
有人递过来一包银子,对方临走时扔下的50两银子,说是赔偿。礼貌得很。
“这是扩大产量后的第一次去城中送货,庄公子临行前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们一定当心,不可有任何差池,谁知……”
方才英勇抗争,未退让半分的然哥儿,此时竟扑簌簌落下泪来,满脸悔恨,满腔自责。
他身子弱,激烈对抗时,几次被那群莽汉撞摔到地上。但他自带一种不服输的倔强,摔倒后立马爬起,继续去螳臂当车,打不过,他便上口咬人。
那圆脸黑汉气呼呼走时,胳膊上还留着然哥儿的几排牙印。
“那如期交付的货物交不上,岂不是失信于人?我们如何同景楼掌柜交代,等庄公子回来了,我们又有何脸面见公子?”
然哥儿说着,抽抽噎噎又哭起来,不过哭了几声,他忽地想起什么,又道:“这事看似冲着各庄冲着公子们而来,实则针对的是背后的薛家。我们人微言轻,孟公子或者请薛家公子出面去骆家讨个公道呢?”
其他人只知恨恨骂人,这然哥儿虽伤心恼怒,声音带着哭腔,却思路清晰,三言两语交代出发生之事,也点出了问题所在,短短时间还能想出应对之策。有胆有识,有勇有谋。
孟知彰不禁多留意了一下眼前这位小哥儿。看样子,应该就是庄聿白常跟他提起的那位然哥儿了。
今日之事确实是冲着薛家来的。
骆薛两家看似相安无事,平静水面下的暗流漩涡,半点未减。有了金玉满堂的加持,薛家在府城商业版图上的格局里面会出现鲸吞之势。商场虽无战场之硝烟,但血腥手腕从来不缺。眼见薛家有冲天崛起之势,利益相关的骆家岂会不闻不问、听之任之。
薛家扣留被在北边的那批货物,是骆家的一次警告。但当时仍然做得半遮半藏,并未全然撕破脸。即便薛启原带去抢了回来,与之厮斗的仍然是对方雇佣的散兵游寇,自始至终骆家都隐身在帷幕之后。
这次却在城门之外,堂而皇之截取薛家货物。放了话,毁了货,伤了人。这是将两家恩怨当街挑明。
九哥儿接触虽不多,但是个行事谨慎周全之人。这次竟有些不管不顾的意味。孟知彰眼眸沉了沉。方才学院中骆耀庭几个跟班故意言语相激,挑起事端,也是有人故意拖住自己,为的是将自己从正面冲突中摘出来。
明面是骆薛两个家族的利益之争。但为了一车货物撕破两家好不容易粘贴好的和平相处的面具,似乎又有些过了。孟知彰一时倒有些看不懂。他要好好想一下。
凡事若不能一招制敌最好。若不能,任何轻举妄动都可能打草惊蛇,事倍功半。
众人仍围着车子,沮丧至极:“孟公子,今日这货无法按时送到铺子里,我们该如何向掌柜的交代?”
孟知彰不语,朝城门方向指了指,迎面过来一辆骡车。
周通眼尖,认出赶车之人是自己的父亲,还有原本要和自己一道送货的周叔:“他们今日不是有事出去了么,怎么从城中出来?”
周老汉下了车,擦擦脸上汗,城外之事他也听说了,见儿子及众人并无大碍也便放下心,冲孟知彰抱拳行礼:“孟公子,货物都交到薛家铺子里了。这是收讫。”
孟知彰接过,看了看刚刚干透的薛家印章,将收讫折起,小心收进袖中。
这次金玉满堂交接数量非比往常,若一时出了岔子,对薛家商铺及酒楼会的影响难以预料。稳妥起见,孟知彰才用了一招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货物正常着人从各庄运往城中。但这批只是幌子,所装货物是一些边角料掺杂一些碎木片等物。袋口一封,根本看不出是什么。不仅瞒过了捣乱之人,连运送货物的周通等人也皆不知,自己这一趟只是走过场。
真正要送去薛家的货物,则由周老汉和周叔等人换了条不常走的路,悄悄早半日就送了去。
众人一听,忙去那狼藉一片的车上去看,果然袋口打开,散出半车碎木片。
然哥儿身子弱,此时有些体力不支,周通忙要上前扶住,却被他父亲周老汉一鞭子支开。
周老汉吃的盐比周通多得多,他一开始就注意到孟知彰对然哥儿的态度有变,虽看不懂其中意味,自己几十年的人生阅历告诉他,经此一事,然哥儿应该不会再是一个默默无闻的无人在意的小哥儿。自己儿子的这一动作,虽出自好意,但很不合时宜。
“孟公子,然哥儿受了伤,是否需要将他……留下。”
孟知彰看了周老汉一眼,只一眼便明白对方所指,正色道:“今日各位都辛苦,你先带他们去医馆看郎中,另外回去多支半月薪水给他们。我家夫郎不在……”
后半句没说完,周老汉立马懂了。不该动的心思,不要动。
第100章 绿江独家
悦来茶坊内, 明烛满堂,笙歌燕舞,随着暮色降临, 茶坊也慢慢笼上一层旖旎情愫。
推杯至盏间, 喝的是郎情妾意,品的是凡尘百味。
红烛泪垂,眉目传情。
南来北往的消息情报,也随轻启朱唇在这红鸾帐内外,被筛选、被编织、被收集起来悄悄呈送出去。
九哥儿坐镇坊台之前, 一身清凉的羽衣, 周身斜缠着妃色丝锦, 冰台色薄纱披帛松松缠在手臂间, 行动间轻柳拂风, 春波荡漾。他如往常一般招待客人,左右逢源,八面玲珑, 仿佛两炷香前东门截货之事,并不是他做的一般。
台下雅座间端坐一位客人, 虽一身便装,眉宇间贵气难掩。此人进门时九哥儿就留意到了。此等客人, 坊中并不少见。有的来坊中寻人,有的来茶坊寻信, 有的慕名来品茶, 当然也有人此行目的就是茶坊本身,或者再具体一点,茶坊背后的骆家。
不过对方乔庄一番,故意保持低调, 明显是不想被打扰,九哥儿也便装作不知。可等他从东门外回来,换了衣衫,对方仍端坐雅间。
九哥儿眸心动了动,他亲自登台献了一支羽衣舞,翩若飞仙,迅如游隼,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惹得台下掌声阵阵,彩头翻飞。
无人在意的角落,茶坊老仆役正一脸焦急望着台上的九哥儿。不过献舞之时他不敢叨扰,只能一边挥袖擦汗一边焦急地踱着步子。六神无主,又无可奈何。
方才东门之事第一时间已传回府中。车马备在暗巷,老爷让他去府上一趟。
台下一举一动都尽收九哥儿眼底,当然也包括老仆役的焦虑不安。
一曲舞罢,他将自制飞天茶,一盏一盏亲手捧与雅座宾客,当然那一位客人也不例外。
那位客人神情淡淡等在那,似乎知道这茶注定会有自己一盏,似乎也清楚自己注定会是最后一位。九哥儿将茶捧至近前,三尺外便微微行礼致意,虽如常献茶,似乎哪里又有些不寻常。双方尽量避免肢体接触,茶盏近身递接时,连视线都有意错开,全程更无一字交流。
奉完茶,九哥儿复又登台告恼,笑说:“九哥儿有事要失陪了。今夜若回得来,便再献舞一支。若回不来……”
一语未了,台下吵成一片:
“九哥儿,你去哪儿?本公子陪你去!”
“你今晚若不回来,我们可就不走了!”
“九哥儿别怕,若有人敢为难你,本公子可不是吃素的!”
吵嚷的都是悦来茶坊常客,知道九哥儿虽面上风光,背后也是有主子的。有主子就有做不得主之事。
马车上九哥儿换了一身素服。
“哥儿,你今日糊涂哇!”
老仆役还想多说两句,九哥儿抬手制止,一副看淡一切的神情。
“无妨。我今日既决定去东门外,便做好了受罚的准备。”
马车停在骆家角门。早有两名暗卫等在哪里,手中利刃在一排“骆”字宅灯照耀下,越发阴森冰冷。
九哥儿裹紧大氅下车,轻描淡写交代:“蒲叔,若亥时我还没出来,就不用等了。我房间那个镶螺钿紫檀匣子里有几两银子,你自行拿去置办几亩地,将来若离了这里,也有个傍身之资。”
“别说傻话……一定出得来。你好好求求老爷,学会低头,保住小命……”
老仆役站在原地,看着九哥儿瘦弱的背影,被关进重门掩映的骆宅,心中叹息一阵重似一阵。他自然知道这“不用等了”意味着什么。
被暗卫从这个门带进骆家之人,能有几人得以全须全影地走出来?
一所幽静小院,进得中庭,九哥儿冠巾尽摘,褪去外氅,只剩内里一袭素服。复又脱掉鞋袜,赤脚散发走进在锋利细碎的石子铺就的训诫石阵中。
扑通一声,双膝重重跪在石子之上。钻心之痛,九哥儿眉心不觉蹙了蹙。
“九哥儿特来请罪,请老爷责罚!”
房门紧闭,良久,屋内灯光亮起,一个黑色人影缓缓铺上窗扇。幽灵一般。
“好大的胆子!是谁让你去兴师动众去动薛家的货物?”
“是九哥儿自己的主意!请老爷责罚!”九哥儿一个头磕下去,额角钝痛,随即传来一丝血腥。
“罚自然是要罚的。违背主命,擅做主张,当受何等惩戒?”
“初犯,烙刑,左右脚心各一。”九哥儿面不改色,对答如流,似乎早已做好一切准备。
脚心受刑,虽不至于无法行走,但对不是登台献舞制茶的首席茶伎而言,无疑是一大重创。若恢复得好,一两个月便能出来侍客。若行刑时出点差池,这一双腿脚露出残疾,这茶伎是做不成了。
一个无用之人,一枚侧彻头彻尾的弃子,换做旁人逐出去即可。但九哥儿不同。他是当家茶伎,这些年来知道茶坊里外的大小之事知道的太多。
等待他的只有且仅有一个结局——永远闭口。
“你可有辩解之言?”
窗内声音低沉,似乎有缓和之机,并不至于将人逼至绝路。
“九哥儿,你当时怎么想的,快如实向老爷禀报。”院子暗处,有人提点九哥儿。
九哥儿直起身,复又郑重冲窗内拜了三拜。
“今日九哥儿行此下策实属无奈。坊间有传言,九哥儿有意结交薛家,这,实属无稽之谈!此事缘起斗茶清会之时,当时九哥儿并不知孟庄二人同薛家交好,只是因此前二人搭救过自己,为表感激特意当众奉茶致谢。今日九哥儿当众与孟庄交恶,与薛家交恶,想来即便九哥儿想拜人门下,对方也不能见容。忠心昭昭,日月可表。只是九哥儿愚笨,只一心为了使自身分明,却忘记会为茶坊惹来麻烦……请老爷责罚!”
窗内没有声音,那个巨大的黑色剪影一动不动贴在窗上,定格一般。像是在揣摩这话中真假,也像在思考薛家与孟庄交好,值不值得骆家出手。
“当然,今日九哥儿所为也有私心。”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而且窗内人已经听了这么久并未打断自己,这就意味着一切都有转机。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九哥儿竟滚了几滴热泪下来,声音也带上哭腔,连称谓也变了。
“自从这薛家搭上金玉满堂之后,他家茶坊生意都跟着好起来了。奴家这边有几个老主顾言语间时不时夸赞那边的吃食茶技,奴家岂能不着急?实在看不过。九儿着急,一时昏了头,九儿蠢笨,不敢求老爷原谅,更不敢请老爷教诲。奴家甘愿受罚。”
一时间,九哥儿竟伏在地上,抽抽噎噎哭得梨花带雨。
“奴家给家中惹了麻烦,给茶坊蒙了羞,无颜再侍奉,还请老爷责罚,或者今日就将奴家刺死。九哥儿也无半句怨言……”
良久。院内的暗夜与静默,一鞭一鞭抽打着九哥儿的脊背,每一鞭,都是皮开肉绽的痛。一鞭疼似一鞭。
“茶坊情况如何。”窗内剪影向后退了几步,低声问身边人。
“众人皆等着九哥儿回去,今日若不放他回去,场面恐难控制。” 窗内有人小声回复,又补充道,“以及……爷还在呢。”
“哼!他还很会挑时机。”窗内人冷笑一声,复走回窗边,对外厉声道,“这一顿烙刑,暂且记着,若再有下次,两罪并罚。”
“奴家谢老爷,定不敢有下次。”
“慢着!”
九哥儿刚要起身,忙又原地跪好。
半日,房内道:“回去之后,你当如何行事?
九哥儿一顿,回道:“一切如常。”
*
各庄。
清冷月辉洒上葡萄苗圃。
夜间温度低,然哥儿给这些刚刚发芽不久的葡萄幼苗,轻轻盖上松软稻草。
庄公子待自己很好,他临行前特意将这片育苗圃交与自己。自己定当尽心竭力,不负所托。
日暮时东门外之事,让他此时仍心有余悸。
可等现在冷静下来回头看,虽说一切看去凶险,但对方并没有下死手,有种高高举起轻轻落下的作秀之感。可作给谁看呢?
还有那位九哥儿,一位养尊处优的名伶茶伎。自己如今只是一个仅能田中糊口的哥儿,是绝对不可能和他有过什么交集的。
可冥冥之中,然哥儿就是觉得这位九哥儿有种莫名的熟悉感,熟悉到可以直接走上前唤他名字的地步。甚至有那么一瞬,他竟然觉得今日这场作秀,就是冲自己来的。
有些无稽。
然哥儿笑着摇摇头,揉了揉隐隐作痛的胳膊,裹紧衣襟,抬头望向夜空中那轮清亮的皓月。
月辉清冽,久久映在九哥儿抬头仰望的眸底。
素来沉静的眸底,不知何时竟掀起风沙。
西境的风沙向来凶狠。那也是一个明月夜,一阵沙尘过后,年幼的九哥儿被迷昏带走,成了骆家众多伶伎中的一员。
而更年幼的弟弟,自此再无音讯。
好在上苍垂怜,十二年后,他们竟还能在这人世间重逢。
只是重逢方式,他没的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