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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30

作者:樵山牧野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24章 大单


    兴二在外面嚣张惯了, 很少遇到庄聿白这样嘴硬脖子硬的,脸面上过不去就想来教训教训对方。


    哪知拦出来个罗汉金刚,沙包似的拳头捏得咔咔响。


    那兴二今日来得急, 身边没带个跟班。他仰头打量了下孟知彰, 大山压顶的强烈紧迫感,逼得他那嚣张气焰一下哑了火。正不知如何收场时,忽听院外有人高喊他的名字。


    “兴二爷您怎么在这儿,让我们好找!”


    兴二以为自己来了帮手,正要挺直腰板, 却听对方喘着大气补充, “快去镇上看看吧, 您买的那几只羊……出了些问题!”


    听语气不像好事, 兴二心下一沉。折了银钱倒是小事, 关键给老太太庆寿用的牲口,死了残了都不吉利……不过正好借此事赶紧逃离眼前这个煞星。晚了恐要吃亏。


    兴二临走还想甩两句狠话,见孟知彰和庄聿白都不像什么好拿捏的, 只能恶狠狠剜了牛大有一眼:


    “炭柴上心些,若有什么纰漏, 可别怪爷我不付钱!”


    兴二到底还是带上了那包金球玉片。他回去交给管家时,顺便说了些小话:“不过是个乡野小作坊, 不知哪些没见过世面的人,把这上不了台面的东西说给大娘子听。大娘子估计就是听听罢了, 老太太何等尊贵人, 她的寿宴岂能让这些下贱东西来打眼!”


    管家耷拉眼皮瞥了下,他也觉得这金玉满堂不过是些街边小玩意儿,是那些穷酸人没见过好东西才吹捧得跟什么似的。管家接过荷叶包在手中掂了掂,正要送上去, 忽转身叫住兴二,厉声道:“让你采买的活羊,怎么拉回来死了一只!下次做事再这么顾前不顾后的,先扣你半个月月银。还在这站着做什么?等我给你泡茶?”


    兴二鼓鼓一肚子气回到家,还没进门就听见他娘马婆子又在打骂小丫头,满屋子鬼哭狼嚎。


    马婆子专给人做妆面为生,近日生意却几乎全断,不仅新客接不到一单,连老主顾们都开始躲着他。


    按理说吴员外家庆寿这种大事正是缺人手的时候,自己儿子又在吴小公子跟前得脸,换作之前,自己怎么都能揽一宗事情做。现在整个吴家都躲着她。她不信邪,自己巴巴找过去,每次都是热脸碰冷屁股。


    马婆子心中愤愤,又无处发泄,只能拿小丫头解气。


    兴二先是在庄聿白那受了冷待,回来又被管家一顿抢白,也攒着一肚子气,进门一抬眼,却见小丫头哭天抹泪在那捡地上摔碎的茶碗。


    小丫头身板瘦削,垂眉低目的模样一下让他想起躲在孟知彰身后的庄聿白。兴二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发狠朝那小丫头肩膀上猛踹过去,口中骂道:


    “妖妖俏俏装给谁看!没长眼的东西,没看见大爷我回来?还不快去给我倒杯茶来!整天只知道哭,哭哭哭,哭丧呢你!晦气东西!”


    那小丫头原本瘦弱,哪经得住他这剜心一脚,直接重重摔在地上。手心硌在碎瓷片上,生生扎出条半寸长的口子,鲜血直淌。小丫头吓懵了,一时忘了疼,捂着手连滚带爬跑了出去。


    屋内没了外人,兴二开始埋怨马婆子:


    “您老当时真是鬼迷心窍,怎么就为了那一两银子去给一个活死人上妆?现在好了,这大半个月不仅一单生意也没有,连带着吴小公子近日找我的次数都少了。若不是我这差事还继续当着,咱娘俩这日子还过不过……”


    马婆子从袖子里扯出个脂粉气十足的绣花帕子,半遮在脸上,边哭边骂:


    “这都要怪那个祭河的死鬼,把我的好财运都沾走了!好在他像牲口一样祭了河,现在骨头渣子想必都被鱼啃光了!若他还活着,我定活剥了他的皮!”马婆子往地上又啐了了口,“我只盼他托生成畜生,让千人骑万人打,永世不得翻身,才能解老娘心中这口气。”


    娘俩正面红耳赤满口脏话在屋内破口大骂,一个小厮跑了来传话,让兴二立时再去趟孟家村。


    “去订购金玉满堂100份,作为寿宴回礼?!”兴二以为自己听岔了话,揪着小厮的衣襟让他再讲一遍。


    “千真万确,老太太把管家叫进去,亲自吩咐的差事。还特意交代就用这荷叶包着,叫金玉满堂、荷荷美美!”


    那包金球玉片只有寒碜的一小包,管家掂量再三思量再三,还是决定先交给大娘子的陪房赵妈妈,让她得空趁大娘子高兴时再去回话,看看是不是大娘子要寻的金玉满堂。


    这大娘子也算锦衣玉食养大的大家小姐,又在后院当了这些年的家,自是见过好东西的,巴巴让人去寻什么金球玉片,估计只是一时兴起。等见了实物,若是不称意,估计会怪罪下来。还是躲着点的好。


    陪房赵妈妈给大娘子送金玉满堂时,正好老太太和家里几个姑娘也在,满屋子的人都没见过什么金球、玉片的,便一起围着开了包。后来也不知怎么的,屋内一下热闹起来,喧喧嚷嚷笑声不断,不一会儿里面开始传唤管家。


    后院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小厮也不清楚。他只知道管家很快小跑着出来,立马让人寻兴二。说老太太交代的,让把这金玉满堂写在回礼的单子上。


    兴二听小厮前言不搭后语地讲着来龙去脉,又问:“可说了何时要?”


    “初三是正日子,管家说初一晚上要全部摆在后院装礼品的架子上。他会清点。”


    “……那就是三天时间!”兴二学着孟知彰的样子捏了捏下拳头,自以为很有气势,只是拳头并没有发出想象中的咔咔声。他摸了下腰间吴家小公子送他的香囊,“走,现在就去孟家村!”


    兴二这次留了心,带上四五个小厮,各个手里还拿着棍棒,耀武扬威堵了孟知彰家的门。他要把方才丢掉的脸面捡回来。


    *


    午饭后天气燥热,庄聿白坐在阴凉处,摇着扇子看一根根面坯在孟知彰手中切成匀称的坯片。


    不等庄聿白夸上几句,柴门被一脚踹开。冲在前面的就是方才那位兴二爷。


    兴二给旁边小厮使了个眼色,那小厮上前一步:“你们俩谁是管事的?金球玉片各一百包,初一备齐,听清楚了吗?”


    “你谁啊?”庄聿白从凳子上站起来,扇子指指来人, “一百包?抱歉!生意兴隆,订单已排到端午。诸位五月下旬再来吧!”


    庄聿白说完又往孟知彰身边躲了躲。


    孟知彰手中切坯片的刀半刻未停,气息平稳,节奏如常。随着冷厉刀锋一下下起落,一片片淡粉色坯片在修长有力的手中应声而倒。庄聿白只觉眼前人自有一种“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的大将之姿。


    兴二似乎就在等庄聿白说不:“敢跟你兴二爷叫板,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你们要干什么?光天化日私闯民宅!”庄聿白看着对方架势不妙,躲是躲不过,打似乎又打不赢,他忽然想起刚来那天晚上,孟知彰拿律法压制他,直了直腰板,凛然高声道:


    “《大恒刑统》卷十八,无故入人家者,笞四十。主人登时杀者,勿论……卷十九,持杖行劫,不问有赃无赃,并处死!”


    不过这一招对眼前几人并不奏效。


    “什么死啊活啊的,念什么咒!”


    “吓疯魔了吧!闭嘴!”


    几个小厮哪会听他在这咬文嚼字,个个气势汹汹。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庄聿白也发现了自己的却敌之策根本威慑不到敌人。似乎他再不闭嘴,那几人手中挥来挥去的棍子立马就要挥过来了。


    庄聿白忙扯扯孟知彰衣袖:“孟兄,你说句话呀!”


    最后一片坯片在手边倒下,孟知彰用纱布将所有坯片盖上,解下腰间巾帕擦了擦手。


    “书架上有本《庄子》,你帮我找出来。”一只温暖的大手覆上庄聿白肩头。


    “现在吗?”庄聿白眨眨眼,示意孟知彰看看清眼下的状况。


    “现在。”眼神坚定。


    “这都什么时候了,看什么书呀……”一语未完,庄聿白就被孟知彰推进房内。


    还上了锁。


    庄聿白走到窗边……窗户也被从外反锁!


    “孟兄!孟……”庄聿白摸不着头脑,难道是想跟这群人血拼?对方四五个人,还都手持凶器,他一个书生,虽说长得壮实些,虎落平原难免被犬欺啊。


    不行!去喊人。前门走不通,就走后门。庄聿白搬个凳子轻车熟路去了北窗。他上次翻窗还是因为把牛大有误认成强盗。


    院内喊打声一片,碰撞声一片,哎呦声一片……


    庄聿白听得心中一颤一颤,他没见过人打架,更没见过打群架的。他一时分辨不出哪声是孟知彰发出的,甚至觉得每一棒都砸在了孟知彰身上……


    好疼!


    大家相识一场,还是彼此最好的兄弟,至少庄聿白这样认为。自己怎么忍心看着好兄弟受苦。


    “孟兄你坚持坚持,我找人救你。”


    庄聿白提衣撩裾上了凳子,口中心中一直念佛,把认识的神仙菩萨都求了一遍。希望挨在他孟兄身上的每一棒都能反弹给那群歹人。


    “哐啷”,窗户拉开一扇,窗外的新鲜空气猛地灌进来,呛得庄聿白咳嗽两声。


    他踩着椅子奋力往外爬,半跪在坚硬的窗台,粗粝的窗框硌得他膝盖疼。他哪里顾得上这些,他一心要救他家孟兄。


    庄聿白把身子探出去半截,正欲往外跳,“吱嘎”身后房门开了。


    孟知彰好整以暇站在门口,风轻云淡看过来。微风轻振衣衫,勾勒出细腰长腿。光从外面照射进来,他就站在那光中,目光温暖又坚定。


    庄聿白被一只干燥温暖坚定的手扶下窗台,走出房门时,只见小厮们在墙角跪了一排,呲牙咧嘴地又揉胳膊又按腿。他们见孟知彰过来,下意识捂着伤处往后躲,眼神带着恐惧。


    方才嚣张跋扈的兴二,脸上也挂了彩,像只熟透的大虾,弓腰缩头红着脸,被一人骂得正凶。


    第25章 虾面


    满院子残兵败将, 身上脸上全挂着猜。庄聿白看着他们,又看看孟知彰,琥珀色眸子在阳光下眨了又眨:“不是吧孟兄!你一个人……‘群殴’了他们?!”


    孟知彰嘴角暗不可察一扬。一缕微风拂过他眉眼, 和此时正拂过他眉眼的目光, 一样轻柔,一样明亮。


    训斥兴二之人见孟知彰和庄聿白出来,忙笑着拱手上前:“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此前竟不知是孟书郎家!请孟书郎抄的经书,不仅我们老太太欢喜。我们老爷更是逢人便夸, 说从未见过这样好的字。”


    此人是吴员外家的赵管家, 他家大娘子亲自嘱托他务必要买到这金玉满堂, 说老太太很喜欢, 他担心兴二传话说不清楚, 也忙跟着来了。谁知刚到,就见兴二等人七歪八倒躺了一地。


    不用问情况,赵管家也大致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不了解别人, 还不了解兴二?对着地上的兴二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察觉孟庄二人脸上还有愠色,忙又朝兴二屁股上。


    赵管家赔礼道歉后一顿表态, 承诺回去定禀明原委,请老爷重重惩办这几个恶仆, 见二人脸上愠色渐渐消了,才敢陪着笑脸说明今日来意。


    他家老太太千秋的回礼让他家大娘子头疼了好些时日。世人最重礼尚往来。送礼是门学问, 但回礼更彰显主家品味。天遂人愿, 谁知这金玉满堂就直接送到眼面前,这不是天降福星是什么。


    赵管家好话说了一箩筐,满脸期待看着孟知彰,希望对方能应下这事, 谁知这孟书郎一双眼睛只黏在身旁的哥儿身上。


    作管家的都惯会察言观色,立马明白这个家这件事谁说了算,于是将姿态放得更低,陪着小心求庄聿白:“小郎君,若有什么难处尽管说出来。这银钱,我都带来了!加钱也行!”


    庄聿白自是知道这是个难得的客单。吴员外家祝寿回礼,所能辐射的圈子和人群,是此时在乡野一隅的他很难覆盖的。能将生意做大做强当然是好事,不过现在接下这个单子确实也有为难之处。


    “倒不是我们故意拿乔,实在是近日订单太多。凡事讲究个先来后到,目前家中人手有限,哪怕不日不夜不眠不休,贵府这一单也是赶不出来的。”


    赵管家一听笑容僵在脸上,急得直搓手叹气,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瞥见地上那几位,跺脚厉声骂道:“兴二!还不滚过来给贵人赔罪!”


    那几个小厮一听忙跪爬过来,对着孟知彰磕头如捣蒜,骂自己被鸡啄了眼、油蒙了心,喝了几两猫尿不知自己姓谁名谁,这才冲撞了贵人。忘两位贵人大人不记小人过,要打要罚任凭处置,千万别不接这单生意。


    那兴二仍一动不动坐在那地上,抬起眼皮看看赵管家,又斜眼白了庄聿白一眼,鼻中轻哼一声将头拧过去,只梗着脖子。


    赵管家咬牙上前就是一脚,揪着他耳朵威胁:“兴二,你可别犯浑!实话告诉你,你和小公子那点子事,大娘子可是知道了。若你乖乖听话,不再惹是生非,后院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若你不识好歹……你就亲自去尝尝老爷的板子是厚是薄吧!”


    胳膊拧不过大腿,兴二被赵管家揪到孟庄二人面前,一抱拳,最终含混一句:“是兴二错了。”


    兴二面上这是被按头认了错,心中哪里服气。他嘴中呼呼喘着气,腮帮鼓成鱼泡,猩红着眼死死瞪着庄聿白,似乎要将自己那份屈辱化成刀,把眼前这个哥儿的那张脸划碎划烂。不然这样妖孽的一张脸,迟早会祸害人。


    穷寇莫追。兴二这等污泥中恰烂饭的人,阴损之招多的是。若不能一招摁死,宁肯躲远些,不然疯狗惹急了只会乱咬,空惹自己一身腥臊。


    赵管家见孟庄二人还没有答应的意向,忙又陪笑脸:“若是二位贵人担心人手之事,我派人来帮忙如何?比如他们几个……”


    庄聿白随着赵管家视线看了看地上那几个歪瓜裂枣,自然是帮不上找什么大忙。不过找帮手这话提醒了他。


    庄聿白咕噜眼珠盘算一番,心下有了主意:“贵府这几位家丁……我们也是见识过了,金球玉片都是细致活,我直说了,他们恐帮不上忙。若贵府实在要下这一单,加急费和人工费咱都需要另外算。”


    赵管家先是听加人手也做不来,正准备豁出去他这张老脸来跪下求庄聿白。后又说加钱可行,一下高兴了,满脸褶子笑成花,满口答应:“成!成!加多少钱都成!”


    庄聿白拿了张纸写写画画半天,120包金球的原料,可以同步出400包玉片,问赵管家金球玉片是否只要100包。


    现在是卖方市场,能买到就算烧了高香。赵管家接到的最低需求是金球玉片各100包做回礼,大娘子交代若能多买些加在席面上再好不过,而且家中上至老太太下到几位姑娘都喜欢这玉片,吵嚷着要当小食。刚才各100包就让庄聿白的为了难,后面的赵管家跟本没敢提。


    现下庄聿白提到可以给到这么多,赵管家满口只剩“是是是”“好好好”。当即表示全部买下,又掏出2两银子奉上,定钱。


    庄聿白没急着接,将临时画的账单拿给赵管家看。


    120包金球+400包玉片=4160文


    今天四月二十八,五月初一交货,中间只留了三天工期,关键原本家中还有学中和乡邻订单要赶做。至少需要找1个完整帮手。临时寻人加上加急费用,120文一天,就是360文。


    几百包玉片炸制分装再运到吴家很是不放便,商量下来辛苦庄聿白带着坯片亲自去吴员外家中完成最后炸制。这就涉及到路费问题。赵管家说他派人来接,庄聿白想了想,说牛大有正好去送炭,他搭个便车就是了,但这路费要吴家出。


    (120包金球+400包玉片)*8文/包+3天工钱&加急费*120文/天+往返路费80文=4600文


    双方对定价无异议。另外约定,今日交付2两首付款,四月二十九金球就绪,吴家来取时交付1两中间款。此外吴家派两名小厮打下手,小厮工钱和打包用的荷叶等吴家自行准备。初一庄聿白只带坯片前往,厨房一应设备等也需吴家备齐。


    庄聿白接了定金,又在地上挑了两个脸上淤青最多的小厮,让他们明天来干活。


    “怎么,不愿意?”


    地上小厮看了眼孟知彰那青筋缠绕的拳头,点头如啄米,争先恐后道:“愿意!愿意!”


    *


    孟知彰关了柴门,将庄聿白引回凳子上坐下,自己则将坯片慢慢平铺到簸箕上。


    “你,会不会太辛苦?”孟知彰知道庄聿白敢接这个单子,自然有法子完成。他信他。只是……


    孟知彰看向庄聿白,瘦瘦一团,坐在一个小凳子上,拖着一尾小小的影子……看得人心中一酸。


    “银子耶!孟兄看!”


    庄聿白浑然没发觉那目光中晦涩难明的情绪波动,只将那一角银子拿在手上翻来覆去看。


    银子形状并不规则,一小块金属带着剪切痕迹,金属味中夹杂着一股锈味。


    他在画吴家这笔订单的时候,将乡邻和学中两个订单的工作量也算了出来。吴家这单需要60斤麦子20斤虾,学中乡邻加上端午前货郎张的日常售卖,则需要90斤麦子30斤虾。


    这么大的工程量庄聿白自己自然完不成,但不是有孟知彰和牛大有呢么。再加上两个被揍服了的小厮,做起事来想必也能十分利索。


    原料,孟知彰让庄聿白不用担心。50斤虾他请同窗叔父后日一早送来,至于麦子,他现在去趟牛大有家。


    霞光漫天,庄聿白给菜园中的小苗浇了遍水。光照足,山中腐殖质肥力厚,菜苗肉眼可见地往上窜,地面已被叶片全部遮满。


    晚饭,他计划做两份虾油青菜面犒劳一下。接下来几天估计就没今日这份短暂的清闲了。


    庄聿白蹲在这片生机旺盛的菜苗旁,分棵寻隙,挑中一枚大而厚的叶片,手指在根部轻轻一掐,“叭——”清脆一声,叶片拢入手中。


    嫩叶绒毛抵在掌心,庄聿白不敢用力攥握。接着第二片,第三片……摘了满满一把。这种人类原始采集活动带来的满足感,让人踏实,也让人安心。


    今日份虾头整理后留在那里,庄聿白仔细清洗几遍,沥干水分备用。起锅,倒油,油热后葱姜花椒爆香,滑入虾头,轻轻按压挤出虾黄,小火煸至红酥松脆,颗颗夹出,装碟淋撒椒盐。澄亮虾油盛出放凉,盈盈一盏。


    孟知彰带着满身斜照将柴门关上时,庄聿白另起锅煮水,水开没入菜叶,默数到5捞出备用。游丝走线的面条浮上水面,继续煮半分钟,挑入碗内,摆上青菜虾头,温热的虾油一浇,香气四溢。


    两人对坐无言。虾油鲜亮,青菜翠绿,润弹的面条裹上汤汁,吸溜一口,香味直击味蕾最深处。搭上红艳艳松脆虾头,酥香醇鲜。配着这宁静的夏日暮色,一碗荡浮尘,一碗也足以慰平生。


    明日开战,两人将坯片淀粉等收好,早早熄灯躺下。


    月末月初,夜空寻不到半分月亮踪影。夜色如漆,涂满床畔。


    庄聿白面朝里躺在枕上,手旁是他的一千文钱袋子,现在里面多了新得的那2两银子。


    “孟兄,你今天真的很神勇,一人徒手制服他们这么多人。”庄聿白情绪高,声调也高,又想想到手的2两银子,此时此刻就很想和人聊聊天。一激动,一个鲤鱼打挺,翻身正对上孟知彰。


    他眼睛眨眨,看不到一丝光亮,也看不见面前人,只能听过呼吸分辨出身边人平躺在枕上。很远,似乎又很近。


    片刻,咫尺开外轻描淡写“嗯”了声。算是回应。


    庄聿白不死心,还想多聊会,他胳膊肘支起上半身,夜色中半俯在人家身旁,虽然看不见表情,还是眉眼湾笑地八卦道:“你之前是不是也常跟人打架?也像今日这般潇洒么?说说嘛!”


    身旁均匀的呼吸似乎停了。庄聿白半个人悬在那,刚要探下身去听个缘故,身旁人忽然一个大动,翻身朝外侧躺了过去。


    这是不想聊。


    床身并不太牢,被压得“吱呀吱呀”轻响几声。响声中,庄聿白的身体也被带着晃动几下。温热的衣角,还蹭到了庄聿白鼻头。


    不聊算了。庄聿白用力翻个白眼,涨到房顶的情绪瞬间落下来。他躺回枕上调整下姿势,强行睡了。


    切,没劲!真是和他尿不到一个壶里。


    夜色无澜,身边人呼吸均匀沉稳,庄聿白不知不觉也跟上对方的节奏,气息在胸口吞吐吸纳,眼睑变得涩重。睡意沉沉中,身体像一艘海上小舟浮在暗流涌动的水面,随波起伏。


    “哐啷——” 一声异响将沉眠正酣的庄聿白惊醒。


    “什么声音?”他忽然警觉,压低声音,“难道是……盗贼?”


    偷风不偷月,偷雨不偷雪。今夜无光无亮且有暗风掩护,这种天气最是盗贼行动的好时机。能随风潜入夜的盗贼自然是结伴行动,庄聿白白天见识了几个小厮的蛮横不讲理,至于盗贼,不知还会下怎样的狠手。


    身边人也听到了,从枕上起来,听声音是要下床。


    “你别去!”庄聿白极力压低声音,双手下意识跟着抓过去。因手被捆绑着,他自己也不清楚抓到哪里。只觉只觉对方一滞,温热的躯体越发坚实,上面浮动的青筋跟着鼓胀起来。


    离得近,除了夜幕下交缠的呼吸,熟悉的皂角气味下,是一股幽幽的松林气息。


    这种毫无遮挡的触碰,倒让庄聿白的情绪一下安定下来。


    “无妨,我去看看。”


    庄聿白肩上倏然一重,一只坚实干燥的手掌覆过来,安抚似地轻轻揉了把。


    “我跟你去!”庄聿白也不知怎么了,见手中扯着的人要离开,他死死抓着不放手。


    被扯住的人愣了片刻,往回来了半步。覆在左肩的手掌温热有力,沿着庄聿白紧绷的后背,慢慢滑至右肩,就这样半圈半托着,将庄聿白放回枕上。


    “我去去就回。”孟知彰轻声安抚,试探着收回被缠住的胳膊,临走又在那捆绑成结的手腕上握了一下。


    “放心。”


    第26章 夜巡


    孟知彰轻声出了门。


    庄聿白支肘侧卧在枕上, 黑暗中静静听院中的动静。好在很快对方就回来了。


    一苗灯火将夜色驱散,庄聿白的眸子跟着明亮起来,紧紧盯着孟知彰的一举一动。


    “是老鼠。”近来日家中吃食较多, 难免吸引到老鼠。孟知彰将厨灶又检查了一遍, “放心,无事的。改日聘只狸奴或者买些鼠药。”


    一盏水递到庄聿白唇边,庄聿白没多想,理所当然地在孟知彰手中咕嘟咕嘟喝起来。清水清凉,微微发甜, 他喝了两口, 随后抬起视线, 孟知彰好整以暇的面庞看不出半分愠色。


    “有老鼠, 你不生气么?”


    “生气?”见对方不喝了, 孟知彰将碗盏收回来,“人的情绪和精力,要用在有意义的事情上, 不是么?老鼠撞倒支架,收起来便是。家中粮米吃食等, 我们好生看顾着免受祸害。生气,不解决问题。所以, 不生气。”


    庄聿白歪着头,抬起睡意仍存的眼睛看向眼前人。别人是喜怒不形于色, 他是心中不生喜怒, 确实是个情绪稳定的人。


    孟知彰拖着影子走回去,将碗盏放在桌上:“家中有鼠,某种意义上也算幸事。”


    “幸事?”庄聿白以为自己听岔了。


    孟知彰剪下灯花,火苗渐渐缩小, 后又倏忽一跳,更加明亮起来:“荒乱饥馑之年,莫说米肉价贵不可得,草虫树皮都能卖钱,西境战乱那年加上蝗灾旱灾,一只老鼠价值两百文。”


    “两百文!怎么可能!”那可是30斤粮食,10斤大虾,10斤油!庄聿白心中快速换算着一只老鼠的购买力,认定孟知彰是在开玩笑。


    不过细想似乎也说得通,人都要饿死了,一只老鼠能保命,200文想必也是有人买的。


    庄聿白转念又想到什么,看向孟知彰:“不过孟兄你年岁也不大,想必没经历过这样的大荒大乱,一只老鼠200文,你如何知道得这般详细?”


    孟知彰眉心暗不可察一扬,半侧身,示意庄聿白往他身后看。这满墙的书,可不只是摆设。


    孟知彰修长有力的手指在层叠书脊上擦过,声音沉静异常:“孟某有幸,上有遮风片瓦,下有立锥之地,不至流离失所。眼下不仅温饱尚能维持,还有余力读上几本书,这更算是万幸中的万幸。寻常之家有闹鼠,说明郊野之外无流民。所以,们谋见到家中有鼠,不仅不生气,还心存庆幸。”


    今晚的孟知彰似乎感慨颇多。庄聿白猜不透原本严肃持重的身躯上究竟背负着什么。


    年少时,庄聿白曾读到赫赫有名的横渠四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庄聿白一直觉得这只是文人的梦话醉话。世间哪会真有这样满腔热忱之人 ,不过是文人的自我美化和历史的滤镜加持罢了。


    一阵不知从何而起的风,吹到孟知彰脸颊上,发丝轻扬,他的视线下意识朝光亮处看去。


    明亮灯辉洒满眼前人衣衫,身后是浩瀚书海,孟知彰就站在那光里,隔着桌案,隔着夜色,隔着时空看过来。


    庄聿白心头猛然一震。


    腹有诗书,潜修自牧,胸荡浩然之气的少年卿相,忽然有了模样。


    孟知彰熄了灯,托着手中半盏水,庄聿白喝剩的半盏水,迟疑片刻,在夜幕下递到唇边,仰头一饮而尽。


    庄聿白双脚搭在床边,仍支肘侧卧在枕上,他有很多话想同眼前人说,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脚步声越来越近,停在床边。庄聿白已经能感受到对方的沉稳的气息和渐渐逼近的温度。


    但孟知彰一直停在那里,猜不透要做什么。


    “孟兄,你怎么不上来?”庄聿白终究忍不住。


    黑暗中的身躯动了动,似乎有些为难,半日道:“你……睡在了我的枕上。”


    *


    庄聿白从床上爬起来时,院中已经忙得热火朝天。


    孟知彰和牛大有各执一木盆,认真揉洗面团,无人讲话,唯有水声叮咚。阴凉处摆着四五桶洁白的淀粉水,三四团绵软的面筋浸泡在清水中等待下一步炸制。


    吴家的小厮也来了,顶着乌青的眼圈忙着拎水、烧柴、整理荷叶。


    当然庄聿白看不见的地方,孟知彰已经翻过肥堆,浇过菜园,货郎张也已来过,还带走今日份的金球和玉片。


    牛大有是天蒙蒙亮就带着磨好的面粉登门的。昨日孟知彰说缺人手,看能否调出时间帮着忙两天。话还没说完,牛大婶当即答应好,又从家中这爷仨中,指派出最能干的牛大有。


    “眼下家中炭窑收拾停当,只等出炭,而且出炭有你大叔和二有。”牛大婶让孟知彰宽心。


    孟知彰提到工钱,牛婶围裙一摘,动了气。说知彰这是长大了,拿他们当外人,帮个忙怎么还谈工钱。


    孟知彰母亲去世后,牛大婶一直把他当半个儿子,只是家中艰难,能帮衬到的地方有限。但帮个忙却谈钱,确实寒了大婶的心。


    孟知彰忙收起一惯的老成持重,摆出在长辈面前才有的少年姿态,笑着哄牛大婶。说这是琥珀的生意,琥珀说给工钱他拦不住,而且这钱是买家额外给到的。既如此,请外面人也是请,钱让外人赚去不说,做事哪里有自家人安心。


    孟知彰一口一个“自家人”,牛婶心里高兴,既然这工钱没出在知彰身上,她也就不心疼了。不过眼前能赚点钱也是好事,给知彰做喜被还差个五六十文,说不定帮上这三两天的工,就凑个七七八八了。


    人多力量大,孟知彰和牛大有水洗淀粉的同时,庄聿白将清水浸泡的面筋整理成荔枝大小的圆球摆至装水大盘内。


    吴家这批金玉满堂所要用到淀粉和面筋,刚到中午就全部洗出来了。午后晾晒淀粉,同步将所有金球炸出来,吴家小厮将120包金球打包好,傍晚吴家来车带走时付上1两银子的中间款,今天的工作就算告一段落。


    牛大婶带来家中闲置的簸箕,也带来了热气腾腾的午饭,菘菜鸡蛋汤和新出锅的杂粮面饼。她知道知彰家中忙,想来没有人做饭,便自己做主安排了。


    几个人围挤在小木桌上,一顿饭吃得异常热闹。来帮忙的吴家小厮自己带了吃的,但早就冷了。见庄聿白招呼他们一起吃饭,先是不可置信地看看彼此,确定并不是戏弄他们时,忙开心地接过满满一碗菘菜汤。


    饭间,庄聿白和孟知彰对视一眼,当着牛婶和牛大有的面提起工钱之事。这次订单来得急也要的急,前后要忙3日,每日工钱120文。


    牛大婶带着心理预期来的,心想有个五六十文就已经很知足了。后来听说120文1天,惊得直看孟知彰,以为知彰这表弟哄她。孟知彰点点头,示意牛婶120文1天是真的。


    牛大婶不识字,简单的账目还是会算的,1天120文,3天就是360文。360文!她在围裙上擦擦手心冒出的汗,嗔怪孟知彰:“哪能开这样高的工钱!这不胡闹么!”


    “大有哥值这样高的工钱。”庄聿白笑着说下去,“除了工钱,还有路费。初一那日我要跟着炭车一起去吴家,往返路费80文。”


    “搭个车,顺手的事,你牛叔牛婶还能收你钱!”牛大婶急得都要坐不住了。


    庄聿白忙拉住解释,说吴家原本要派车来接,计划中是有这项支出的,只是坐别人的车他不放心。钱还是吴家出,牛婶只管收着便是。


    牛大婶听得直叹气,担心知彰和这个柔柔弱弱的表弟年轻不会做生意:“那你们还有的赚么?不会亏本么!”


    “牛婶放心,自然是有的赚的!我还要赚更多,表哥去考试的钱已经在攒了!”庄聿白说话的空档冲他家表哥挑了下眉,又想到什么,“不过有一事还要麻烦牛婶。”


    牛大婶知道孟知彰有的赚就放心了,她给庄聿白又递了一个饼子:“这孩子!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有事情你尽管说。”


    庄聿白饭量小,刚吃过半个饼子已经饱了,不过还是双手接了过来:“牛婶受累,明日午饭也烦劳帮忙准备下,和今天一样便可。刚才工钱360文,路费80文,是440文,加上两次午饭,凑个整500文钱,牛婶别嫌少。”


    庄聿白将饼子顺手递给身旁的孟知彰,孟知彰理所当然接过来,也没多想直接吃了一口。家中就两人,不论饭菜多寡好坏,一人吃不下,剩下的便会由另外一人清盘。当然,多数清盘工作都是孟知彰承接的。


    这一幕落在牛婶眼中,不过她现在被这几百文钱搞得直愣神,根本无暇想别的。她不明白,只是帮个几天的小忙,怎么就能多出500文钱。


    庄聿白数出200文钱给到牛婶,说是定金。又装了一小坛烹炸玉片金球的剩油,晚上燃灯用。


    牛大婶不记得怎么走回家的,整个人云里雾里,脚下更像踩了芦絮。一盏油灯在牛家燃起,上次夜间点灯已经不知是什么时候了。牛大婶就着灯光她将这200文钱数了一遍又一遍。


    “知彰家这表弟别看人长得瘦小,头脑倒灵活得很,心思也正,是个正经孩子。而且连燃油这等小事也能放心上。”牛大婶把钱收进袋子中,往牛大叔身边凑了凑,压低声音,“我看他这表弟就很不错。若是知彰没定下那淮南庄家的哥儿……”


    牛大婶又想到什么:“你不是说庄家哥儿那后母不想成这门亲事吗,有没有可能退婚?”


    庄聿白自是没听到牛婶认为他和孟知彰般配的话,不过他很快听说孟知彰要娶亲了——


    作者有话说:*关于一只老鼠数百文


    偶然翻文献看到,当时属实震惊了下,以为自己看错了。不过想想古代灾荒之年,易子而食时有发生,一只老鼠卖个几百文也不足为奇。


    叹一声,无论兴亡,百姓皆苦。


    《左传·宣公十五年》:“敝邑易子而食,析骸以爨。”


    《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四:建炎元年(公元一一二七年)夏四月,物价踊贵,米升至三百,猪肉斤六千,羊八千,驴二千,一鼠亦直数百。


    Q:为何建炎元年物价飞涨?


    A:建炎元年(1127年),也是靖康二年。


    第27章 云家


    五月初一清早, 庄聿白带着40斤晒干的坯片坐上了牛家炭车。


    孟知彰不放心,原要跟着一起去,被庄聿白劝住了。吴家的订单算是告一段落, 可乡邻和学中订单的淀粉还在院中晾晒。家中无人照看可不行, 即便没有歹人,飞鸟走鼠也是隐患。


    “何况这不是有大有哥呢么!表哥不相信我,难道还不信大有哥么!”庄聿白将牛大有搬出来。


    牛大有嘿嘿憨笑两声,往前走了两步,壮硕的身影将庄聿白和他的影子一并严严挡住。


    表哥暗不可察地叹口气, 只同牛大有说了句:“万事当心。”


    牛家炭车不大且破旧不堪, 一看便知为这个家鞠躬尽瘁立下过汗马功劳。车身装着几大篓木炭, 一寸粗一尺长, 码得齐齐整整。炭体黑亮, 阳光一打,结构色立显,呈现出一种五彩斑斓的黑, 如同乌鸦的羽毛。


    果真是好炭,这样品相的炭, 不仅耐烧耐储存,烟气也小, 自然受欢迎。不过听牛大有说这四五篓有两三百斤,只能卖上五百文。庄聿白默默点点头记在了心里, 没再多说。


    车子沿着一条小路在树林越走越深, 虽已到夏日,遮天蔽日的树荫打下来,庄聿白觉得身上湿湿凉凉的,湿哒哒的衣服贴在身上, 这种感觉很熟悉。


    他应该熟悉,这就是他从河中逃出来的那条路。同样的湿凉的体感似乎唤起了此前的一些记忆。


    不等庄聿白提醒牛大有“附近恐有恶犬”,牛大有用鞭子指指前方竹林掩映处的几所房舍:“前面就是云先生家了。”


    庄聿白自然是记得这位“云先生”的,虽素未谋面,但这个名字打自己刚来就听到了。


    “云先生家怎么这么偏,像是藏在这山中似的。”庄聿白前后看看,若不是牛大有指给他看,一般人发现不了前面有户人家。


    牛大有不善言辞,庄聿白问一句他说一句。等炭车走出这片山林,庄聿白大致勾勒出这位云先生的画像。


    多亏了云先生,牛家才能有这一个烧炭的营生,家中日子不至于太熬煎。不仅牛家对云先生感激有加,村中乡民提起来也皆颇为敬重。这几座山虽属于云家,但乡民偶尔挖些笋子,捕些鱼虾,或者路过打些野兔什么的,云先生都是默许的。山中梅果等成熟了,云先生还会让刘叔采摘后送到族长家分给乡民尝鲜。


    自打牛大有记事起,这位云先生就住在了山里,没人知道他们从哪里来的,也不清楚他们会不会突然搬走。云先生素日深居简出,不太同人往来,平时也鲜少出门。即便出门,常去的也就是附近积云寺,同那的主持喝茶谈经。


    能过着闲云野鹤生活的人,大都是些世外高人。庄聿白刚想向牛大有打探云先生是否有什么过人之处,却听身边挥鞭赶车之人道:“云先生是来此守墓的。”


    一阵凉风钻进脖颈,庄聿白下意识紧下衣襟:“守墓?替谁守墓?”


    “那位云公子的父亲。”


    云先生家有位公子,长得玉树临风、风流倜傥,和孟知彰年岁相当。


    庄聿白不是什么爱听八卦的人,不过云先生一家的传奇经历,确实勾起他的好奇。他缠着牛大有再多讲些。


    “我知道的有限。不过知彰同云公子走得近。知彰的功夫还是云公子的师父教的。”


    庄聿白想起来,这位云公子应该就是孟知彰口中提到过的那位“云兄”。庄聿白暗自埋怨孟知彰,有这等人脉不介绍给自己认识,真是小器。


    *


    晌午不到,牛大有的炭车就到了吴家后门。牛大有赶车去卸炭,庄聿白则被管家亲自带去小厨房。厨房内一应炭火、食油等都准备齐全,连烧火打下手的小厮都安排了三四个。


    这种大户人家人多事多,拜高踩低的事也是常有的。庄聿白这边礼待有加,想必是主子那一层特意交代过的,下面人也不敢多为难。牛大有不一样了,上次那兴二当着他和孟知彰的面还敢跟牛大有放狠话,何况这次是到了他兴二的地盘来送炭。


    分开时庄聿白特意让牛大有多加小心,他自己人单力薄,尽量不与旁人冲突。


    庄聿白将带来的坯片拿与管家看,又让管家亲自交代几个小厮注意事项,赵管家全程笑着应承。他还专门派老成的人跟着牛大有去称炭柴,算是卖庄聿白一个面子。


    前日120包金球带回来时,老太太心情大悦,特意将饭桌上的半碟凉拌鸡瓜当众赏了赵管家。这赏的哪是一碟菜?是脸面,是恩宠!这次玉片制作完成,哄得老太太高兴,他这个管家岂不是更得脸。所以现在的庄聿白就是他的座上宾,这玉片炸制就是首要差事,其他事其他人都要往后排。


    当然管家了解这兴二,也知道那日兴二在庄聿白家吃了瘪,以免他来生事,特意嘱咐后门上多派几个人盯着,如果兴二有什么动静,赶紧报给他。


    赵管家的担忧不无道理。


    兴二自打那日在孟知彰家吃过亏之后,心中越想越恨,整日琢磨着怎么报那几拳之仇。后面听说庄聿白要来吴家,心思活络起来,想着这不是兔子进了狐狸洞么。


    不过他自己力量有限,若再遇到上次那壮汉估计还是只有吃亏的份儿。有一说一,壮汉的路数着实厉害,自己还没看清对方怎么出招的,已经脸着地趴在土里,肩背和脸上早挨了几拳,火辣辣的疼。


    自己打不赢,那找外援。兴二日日在吴小公子身旁吹枕边风,让吴小公子千万给他做主。


    说近来有个不知轻重的厨子欺辱了他。仗着自己做的吃食受欢迎,又是大娘子派人去请的,便自以为拿到尚方宝剑了不得了,不仅不把他放在眼中,知道他兴二是小公子的人之后,还特意派出一个五大三粗的悍匪来打他。


    打他,不就是不给吴小公子面子么?不给吴小公子面子,不就是看不起吴家么?他兴二自己受委屈不打紧,他见不得别人欺辱他家小公子。


    兴二越说越激动,掏出他娘马婆子给他的绣花手帕子,抽抽噎噎,在吴小公子面前狠掉了几滴眼泪。


    吴小公子一听便炸了火,不过他是个风月场合流连惯了的,见兴二做小伏低缠绞在他身上,知道这事八成兴二不占理,但架不住他自己怜香惜玉,便拉下脸,装出个异常生气的模样,吵嚷着要去揭了那厨子的皮。


    “一个厨子,还敢动你!等他来的,不让他扒层皮,老子跟他姓!”


    吴小公子说完,又拉过兴二手中的帕子,折起绣着粉色桃花的一角,亲自将兴二那乌青眼眶上挂着的几滴眼泪擦了去。


    既然吴小公子答应出马了,这口气就算出了一半。


    求人办事,哪怕是枕边人,也得付出些代价,给到些诚意。何况兴二这排不上号的、充其量只能算个编外暖床的。兴二将平生所学极尽所能、好好伺候了小公子一通,被人抬回去后趴了大半日才从床上下来。


    *


    庄聿白这边一切就绪,开始炸制玉片,刚第一锅出炉,他就发现窗外门前多出些身影,假装有意无意地路过,眼神却一直往自己这边看。


    不过这也怪不得别人。


    一是大家确实没见过玉片,一个清俊小生做法术似的,把那么一小把薄片往锅中一放,锅中瞬间喷云堆雾般往外炸雪团,满厨房香气飘荡。谁看了不迷糊?


    掌管厨房的吴嫂素来严肃少言,在吃食面前眼高于顶,自认为满城中她的厨艺无人能敌,可等她见了庄聿白的玉片烹制过程,半日说不出话。等意识归位,口中只剩连声惊呼。


    吴嫂一开始还矜持着远远看着,闻到香味后有些坐不住了,不知几时人已经走到灶火旁,带着探究和打量看向眼前这位小生。再后面围在身边又是研究坯片,又是讨教油温,若不是那么多人看着,她都想亲自为这个小生添柴烧火,那股殷勤热络劲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拜师学艺的学徒。


    庄聿白在吴家引起围观,更主要的是人长得俊秀。虽粗衣素服,但架不住身段样貌出挑,更带有天然去雕饰的一股风流之姿。


    窗外私语,他家吴小公子花50两银子从西边新娶来的三姨奶奶已经算是个绝色,但和这小哥儿比,那还差得不是一星半点。


    别说后厨烧火打杂的小丫头,就是跟在老太太身边见过些世面的大丫头,都假借看进度的由头,亲自往厨房跑了好几趟。


    庄聿白刚到不过一个时辰,他的名号已经在后院的丫头小厮里面传开了。众人还私下给他起了个诨名,叫什么琥珀仙子。


    管家先前特意交代过了,要好生招待,众人更是极尽殷勤之所能,端茶倒水自不必说,庄聿白临时休息的茶案上高矮不一的茶盏就放了四五个,连擦汗的绣花手帕也已经摆了好几条。中间还夹杂着一个香囊。送来的小丫头说厨房烟气重,帮这位琥珀公子熏熏衣衫。


    庄聿白刚到吴家,兴二就把消息递给了他的吴小公子吴用。


    这吴用当时正在天香楼招蜂引蝶乐得自在,本要把兴二打发走,却听身边小厮说这厨子比家中三姨奶奶生的还好。


    这小厮很是懂他家主子,吴用一听,当即放下酒盏,提衣整帽,趿拉着鞋子就要往家走。


    他倒要好好会一会这位琥珀仙子,看他究竟是怎样一个风流标致人物。


    第28章 哑巴


    吴用到家并没有先去厨房, 而是着人小心打听老爷夫人都在做什么,有没有问他去了哪里。听说老爷不在家,大娘子在老太太房中看礼单子。他那颗悬着的心便放了下来, 一溜烟闪去后院。


    “新来的厨子呢!本公子倒要看看是怎样人物?胆有多肥, 心有多大,竟把兴二都给打了!”


    吴用在院内一顿叫嚷。听见是这位祖宗来了,小厨房忙跑出一人,巾帕擦着手,点头哈腰笑迎上去:“小公子怎么到这儿来了!有什么事您让人来吩咐一声就行。怎么还劳您亲自跑一趟。这烟气大, 小心熏坏您的衣裳!”


    “那厨子呢?让他来回话!”吴用一把扇子摇得飞起, 眼珠乱转, 不住往厨房门里探。


    “正在小厨房灶上给老太太炸玉片呢!”


    那人看吴用这架势便知不好, 知道这是又受了谁的挑唆, 特意来找茬。这小公子长辈面前装乖扮巧,私底下却是个无法无天的十足大魔王,眠花宿柳、走兽逗鸟样样精通。那人恐他在厨房惹事, 忙将老太太搬出来。


    “都说小公子有孝心,今日竟然亲自来盯着老太太寿宴要用的物件。小公子要找那厨子, 我把他叫出来回话也是可以的,只是现在油热锅熟, 他若一时离了灶上,那满锅的玉片恐怕要废了。浪费东西事小, 耽误了老太太的事情就罪过了。小公子最是明事理的。或者公子您先在这院子里阴凉处略坐坐, 等忙好了,我把他带出来见您?”


    那人说着便一叠声招呼小厮来倒茶、拿软垫子、给小公子好好扇着风。


    几句话连哄带堵,吴用自然明白对方用意。他抬手让那人住嘴:“老太太的东西,本公子自是要好好盯着的。你忙你的, 他忙他的,本公子自己进去看看。都不耽误。”


    吴用装模作样正了正冠帽,折扇收起背至身后,迈开四方步,像只奓羽的大鸟,东摇西晃跨进厨房。


    厨房不大,临时开小灶用的。背对着门,灶上一人正忙着。不用说,这就是那小厨子了。


    吴用拔下扇子指着小厨子刚要骂,一眼瞥见这风流宛转的背影,顿时哑口。未看见长相,已经美得让人心惊肉跳。


    “好生……齐整啊。”吴用死死盯着这个身影,不想脚下一空,险些摔个趔趄。


    或许产生了吊桥效应,他下意识舔下嘴唇,一双贼眼滴溜溜将人从上扫到下。这小厨子身量不高但身板直挺,成色不错。他从未见过琥珀色头发,这抹颜色披在瘦削肩头,若是灯下床帏内细细摩看,岂不更绝?腰臀弧度……多一分太娇,少一分太平,真是美得刚刚好。不知抓在手中……又是什么神仙感觉。


    吴用斜抽着嘴角,像只闻着味儿的鬣狗,欺身绕至庄聿白身边,语调轻佻:“呦!听说是你——派人打了兴二?”


    庄聿白正专心将几把坯片放入锅中,1、2、3、4、5,虾片骤然蓬起,雪片冰团般从平静油面越溢越多。


    吴用离得近,冷不丁给这景象吓了一跳。不过他看灶下烧火的小厮一脸见怪不怪的模样,忙稳了稳表情,轻咳一声,摆出见多识广的架势:“这就是那什么‘金玉满堂?’”


    “这是‘金玉满堂’的玉片。”添柴小厮答。


    “啧!谁问你了!”吴用虚晃一下手中扇子要打那小厮,忽意识到在漂亮哥儿面前不好动粗,于是重新摆上笑意,往庄聿白脸上看去。


    这一看不打紧,吴用登时怔愣,手中扇子险些摔在地上。


    世间怎会有如此清俊人物?他吴用吴小公子经手过的人没有成千也有上百,全加起来也不抵这小厨子的一根手指。


    这小厨子的手指,修长细腻,若能摸上一摸……


    不等吴用试探上前,那双修长的手从旁拿过一只竹笊篱,满满抄起锅中白花花的玉片,轻掂两下,哗啦啦扬雪飞雾般倒进一旁的瓷盆中。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利落干净。还想往近处粘的吴用,被逼得不觉倒退两步。他振下袖摆,拈了一块刚出锅的玉片,眼睛始终放在庄聿白身上,像把玩庄聿白的手一般细细摩挲那片玉片。


    “小公子叫什么名字?年方几何?哪里人士?” 吴用涎着脸,又凑到庄聿白身边。


    庄聿白用余光看了一眼来人。一身绸缎裹着个身宽体胖的阔家少爷。年纪不大,略显稚嫩的脸上却流满遮也遮不住的油腻。比他们吴家灶上的那个黑陶油坛还油。


    庄聿白只觉胃中一阵恶心。哪来的人渣,一双狗眼在本公子身上扫什么!


    “哑巴吗?我们公子问你话呢!”见庄聿白不吭声,跟吴用来的小厮先动了气。狗仗人势,边大声呵骂,便要来推搡庄聿白。


    吴用挥扇一挡,怒斥身旁小厮:“这么大声做什么!吓到小公子如何是好?”


    庄聿白看了看这主仆二人,回身将新一拨坯片放入锅中。


    真服了!一锅中药汤都泡不净他那满身基佬味。怎么,这是看上小爷我了?爷可是直男! 退一万步讲,就算爷喜欢男人,也绝不可能看上你这种插上灯捻能燃三天的欠抽老油条。


    庄聿白压住肚中怒气,他眼下在人家屋檐底,登时撕破脸闹掰了,吃亏的只有自己。


    若只是拿不到尾款,那还好说。钱嘛可以再挣,多一两少一两没关系。可方才这吴小公子是打着为那兴二伸张正义的名号来的。兴二是个什么货色,庄聿白还是知道一二。兴二有一分坏水,那他的主子想必就有十分。


    而且自打这吴用进了厨房,除了必须在灶下添柴的小厮,其他有一个算一个全躲了出去。这更印证了庄聿白的判断——这吴用,是个连猫狗都嫌的主儿。


    吴用从没踏足过厨房,油烟气呛得他直咳嗽。不过良人在侧,他哪肯就此放手。他狗皮膏药似地围着庄聿白,一双眼睛不住上下舔。


    庄聿白借锅中玉片清锅的空档,眼神示意灶下小厮添火。然后回转头指指嘴巴,摆了摆手。意思是制作玉片期间不便交谈。


    “呦!还真是个小哑巴!”


    不过这身段这姿色,是个哑巴,着实有些可惜了。吴用眼睛停在庄聿白脖颈上……不过哑巴也有哑巴的好处。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眯起眼睛拇指按在唇边擦了下。


    庄聿白并没有往油锅中放坯片,他顶着恶心,等油热。


    灶下小厮只配合烧火,庄聿白示意他添柴他就添柴。很快锅中热油翻滚,烟气跟着升起、弥散。那吴用金尊玉贵惯了的,那受得了这烟气熏蒸,鼻间酸呛,眼睛火辣辣,不一会儿就涕泪四下,捏着鼻子从厨房逃了出去。


    “咳咳咳,太呛了,琥珀仙子,你慢慢炸。我在外面等你哈。还有些话,要同你……咳咳咳……同你说。”


    院外小厮又是取巾帕,又是端水盆,还递上温度刚刚适口的茶,用来压压烟气。吴用正要去更衣,方才天香楼老鸨子着人递话过来。


    方吴用走得急,老鸨还以为是自家招待不周,为安抚老主顾,忙又安排了几个清俊哥儿侯在那里,请吴用赏脸去试试。


    “今日没空。改天的!没见公子正忙着!”


    吴用更衣完急匆匆往小厨房赶,不耐烦地打发了那天香楼小厮。等他赶回小厨房,却发现早已人去室空。


    吴用在厨房调戏小厨子的事,早有好事人搬到兴二耳朵里。兴二一听,自是怒不可遏,一把将手边茶碗砸得粉碎。他心中气不过,又听闻庄聿白已经出了府门,当即多多纠集几个小厮,拿上棍棒就去劫堵。


    庄聿白见吴用那副模样,虾片炸制结束,立马同赵管家银货两契,带着尾款会合牛大有就要往家走。


    好在庄聿白眼尖,刚走没多远便见几个小厮在街角探头探脑。不对劲。庄聿白忙让牛大有掉头回去,到了吴家后门,请小厮传话进去,说这金玉满堂还有个最佳的吃法忘记说了,需要亲自演示一下。


    可巧后院老太太听说这做金玉满堂的是个极其标志的哥儿,也想见一见,正各处派人寻他。


    吴用见厨房跑了那小厨子,正拿着厨房小厮们撒气,又骂方才那天香楼老鸨,早不来晚不来,偏这时候拿什么俊俏哥儿来显眼。


    正闹得不可开交,听说老太太叫了小厨子过去,吴用忙收了神通,拎起衣摆忙兴冲冲就要跟去上房请安。


    “小公子来了!”


    丫头一叠声报进去,早有丫头笑着来打帘子。


    吴用脚刚踏进门槛,便见老太太正同地上站这的一人说话。虽隔着半掩半开的帘子,他还是通过那个身姿认出说话的正是小厨子。


    ……小哑巴,会说话?!


    “敢骗本公子!真是胆儿肥!”吴用心中不忿,磨着后槽牙,“等离了老太太这里,让你尝尝本公子的厉害!哭着求饶的时候,可别怪本公子不懂怜香惜玉。”


    绕过屏风,吴用立马换上笑脸,给屋内的老太太和大娘子等人规规矩矩请了安。


    老太太笑着招呼吴用到自己软榻上坐了,摸摸他的脸问这一日都去了哪里,书读得怎么样了,“听说你刚去了厨房。这么热的天,往那火气重的地方去做什么,中了暑可不是闹着玩的。”


    厨房之事都敢捅到老太太面前,这小哑巴果然是来告状的!吴用心中不平,拿眼剜庄聿白,看不出来啊,你小子还挺有种!


    庄聿白接住吴用的眼神,下巴微扬,不无挑衅地扬了下眉毛。


    等来了当事人,这戏就可以开场了。现在还笑得出来,稍后有你哭爹喊娘求饶的时候。


    第29章 抄经


    吴用心里揣着鬼。今日去厨房之事, 他想为自己辩白几句。


    可不等他开口,庄聿白拱手上前跟老太太行个礼,笑道:


    “方才小公子确实去了厨房。他知道这是老太太千秋宴要用的东西, 特意守在边上念佛。不是小厮们拦着, 他还要亲自烧火添柴,说是为老太太添寿添禧,再热再累,他都能承受。”


    吴家老太太原本偏爱这个孙子,听说吴用还跑去厨房做那烧火的苦力, 又是心疼又是欣慰, 抓着吴用不撒手:“用儿长大了, 不枉我疼你。”


    又对地上的丫鬟婆子们说, “旁人都怪我偏心, 这是偏心的事情么?我这么多儿孙,哪个能有用儿用心?不过用儿啊,你是个读书的公子, 君子远庖厨,下次咱别去厨房了, 听话。”


    吴用虽不知庄聿白的用意,但惯会就坡下驴。他靠上老太太肩头撒娇:“这都是孙儿应该做的。只要老太太高兴, 孙儿做什么都心甘情愿。”


    老太太心里受用,又在她这爱孙的脸上身上一顿摩挲, 越看越喜欢。


    吴用原以为庄聿白要当众告状, 谁知却全是夸自己的话,让他一时摸不透庄聿白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方才还对自己爱答不理,难道看老太太宠爱自己的份上,后悔方才那般对本公子了?


    不过现在想来投怀送抱, 也不是不可以。


    吴用蹭在老太太肩头撒着娇,眼神却始终在庄聿白身上黏糊地缠来缠去。


    庄聿白心中不快,面上却仍一派朗月清风:“小公子孝心感天动地,这真是老太太的福气。一般人哪有这般造化。听闻老太太着人抄经礼佛,广施钱米,还在佛前供了海灯。这等菩萨心肠,佛祖定会庇佑。其实这金玉满堂,除了作为回礼敬答宾客,也可以帮助老太太来结善缘。”


    吴家老太太最信神佛,听庄聿白这样讲,一下来了精神,忙问怎么个结缘法。


    庄聿白知道自己切对了脉,心中更有了底。此前孟知彰抄写的几本经文就是这吴家的,庄聿白还只道是寿宴必备物料,不曾想是这老太太自己笃信。


    “其实结缘方法很简单。”庄聿白一本正经说道,“我们镇子上有个六十岁的老妈妈过生辰,也是委托我们做了这金玉满堂当寿宴回礼。这老妈妈一辈子吃斋念佛,只是在儿孙福气上薄了些,四十多岁才生了个独苗。可儿子成亲三五年都没能得着个一儿半女。


    “老太太岂能不急?天天诵经念佛,逢庙必拜,似乎并不奏效。好在有人给她出了个主意。在寿宴的回礼上加张条子即可。老太太回去就照办了,谁知不久他家儿媳就传出怀孕的好消息。再后来听说生的是一儿一女龙凤胎。神佛还是会庇护心诚之人。”


    庄聿白说的热闹,这吴家老太太也听得出神,不知何时从软塌上站起来,颤巍巍上前抓着庄聿白的袖子,直问:“是张什么条子?”


    庄聿白暗不可察地笑笑,慢条斯理道:“条子简单,只有‘南无阿弥陀佛’几个字,儿孙辈有几人每份回礼放几张就行。只是这抄单子的人和抄单子的方式有讲究。”


    “小郎君快说,是个什么讲究。”老太太急得都要拉庄聿白也去她那软塌上坐了。


    庄聿白看了眼此时软塌上那位眼神迷离的浪荡公子,对老太太笑道:“这抄写的人呢,必须是老太太身边亲近之人,儿孙、仆从都行,只要一心一意对老太太好的就可以。条子呢,自然是全部由这一人亲笔书写,断不能找人代笔。再者……”


    庄聿白卖了个关子。


    “再者什么?小郎君直说无妨。”老太太着了急。


    “若是在佛前跪着写,心意就更诚了,想必求什么,佛祖都会答应的。”庄聿白夸张地叹口气,故作为难,“写一张,念声佛,还要给佛祖磕个头。如此这般才能灵验。只是苦了这抄写的人。”


    老太太还满屋看呢,所有人却都将目光投向了老太太这位至诚至孝的好大孙。


    气氛已经烘托到这,逃是没的逃了。


    原来在这里等着自己呢。吴用拉丝的眼神此时变了意味,恨不能化成网,将眼前这个让人恨得牙痒之人死死箍住。


    刚才高帽子一顶一顶地戴,他早该料到这个小厨子没安好心。虽知道这是庄聿白给自己下的套,但这个坑他必须跳。


    人被架到台子上。锣鼓一响,这戏唱也得唱,不唱也得唱。


    吴用扯着老太太衣角,扑通一声跪下,言辞恳切:“孙儿愿为老太太抄条子祈福!”


    100份回礼,每份10张条子,就需要跪在佛前一笔一划抄写1000张条子,那就是6000字,比一本《金刚经》字数还多,怎么也需要完整的一两天时间。关键老太太寿宴不等人,不可能初三正日子那天还在写。所以吴用只能这两日点灯熬蜡没日没夜地抄。


    吴老太太忙一把将人拉起来,满眼既心疼又自豪。心疼他要吃这苦头,又开心孙儿为自己长脸,如此这般更能堵住那些天天说自己偏心之人的口了。不过孝顺懂事的孩子,能怪自己偏疼么!


    吴用,加油,看好你呦!庄聿白看着满脸黑线的吴用,不无挑衅地歪了下头,不过面上早备好了另一副茶言茶语。


    看透老太太的心思,庄聿白也跟着添了两句话:“吴小公子果然仁孝。这是贵府的福气。不过这抄条子是辛苦活,这位小公子要受累了。善恶有报,神佛都在上面看着呢。吴小公子跪在佛前抄条子念经,若能一心上善,将来定有福报等着的。老太太的福气也在后面等着呢。”


    后面的话庄聿白没继续往下说,但懂得人都懂。善恶终有报,神佛在那看着,善因结善果,多行不义必自毙。


    那吴用现在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只能腹中大骂:“行啊小厨子,真有你的!看不出来你还有这等本事。你等本公子得空的!”


    眼下吴用是吴家最顶用的好男儿,庄聿白也成了名副其实的座上宾。老太太一高兴,立马着人封一个五两银子的红包来答谢。庄聿白原想拒绝,忽一转念,这也算是自己辛苦赚来的钱,凭什么不能收!


    故事虽是无中生有、顺口胡编的,但寿宴之前既哄得老太太开心,又让她心里有了盼头,更重要的是还替她教训了下那个不长进的孙子,怎么不算一石三鸟,做了一件积德行善的大好事!


    何况这几两银子对他们吴家来说跟本不算什么,与其让这个败家子拿去喝花酒,不如自己带回家用到更值得花钱的地方。


    庄聿白接过红包,道了谢,又恭恭敬敬行了一个大礼,旋即楚楚动人的脸上轻转阴雨,挂满委屈,说还有两件事要请老太太给做主。


    现在庄聿白是吴家的贵客,贵客如何能受委屈。老太太一把将礼行到一半的庄聿白扶起来:“好孩子,别怕!我老婆子虽说老了,但这个家中还是做得了主的!有何事尽管提。”


    庄聿白先是叹口气,接着精湛茶艺上了身,眉低眼顺,又使劲挤下两滴泪,还扯着袖子往眼角擦了擦。


    “老太太千秋之喜,原不该说这些事情说出来给老太太添堵。只是我们人微言轻,能跟老太太说上一句话,那都是我几世修来的福气。嗐!怕就怕,今日我前脚出了老太太这门,后脚就被人劫了。能不能全身全影走回家全凭老太太做主。”


    “这是哪里话?是有人为难你不成!我老太太今日把话放在这,这家中有人敢为难你,就是诚心跟我对着干!好孩子,别怕。你放心说,为难你的那人是谁?”


    庄聿白原本生得单薄,柔柔怯怯的姿态一摆,着实可怜见的,哪个看了不心生怜悯。


    庄聿白拿捏住众人这一点,添油加醋地把兴二那日如何带几个小厮将他家打砸一通,方才又如何准备在府外围堵之事全说了一遍。当然兴二克扣牛家炭柴钱,没事就跑去村镇打秋风、败坏吴家名声之事,也都绘声绘色讲出来。


    既然担了茶茶小白花的虚名,索性将茶艺演绎到底。庄聿白也学那吴用的撒娇模样,扑通一声跪在吴老太太身旁,扯着衣角道:“只求老太太做主,救我一救。”


    这还了得。老太太听完,登时拉下脸来,当众叫大娘子近前来听训。她近来年纪大了,后院交与大娘子全全管着,谁知家中竟养着这样的蠹虫。


    “不管他是兴二还是兴三,也不管他是有脸还是没脸的奴才。敢做这伤天害理的事,不拿去报官都算是主子开恩了。今日敢得罪家中贵客,明日就敢把主子拉下马。先拿家法打他二十板子,扣他两个月月例,后面细细问明了再做处置。至于克扣小郎君朋友的钱,现在就让他吐出来。”


    管家将庄聿白好生送到后门上时,后院鸡飞狗跳正忙得起劲,有的满世界安排抄经文用的纸笔、软垫,有的则一叠声喊着“拿兴二”“别让兴二跑了”。


    兴二娘马婆子听闻今日吴家后门人来人往好生热闹,又来看看能否寻件事情做。找不到兴二,正在后门等着,一眼看见管家带着个人出来,她正要迎上去,忽觉得那小生面熟,像是哪里见过一般。待再看上一眼,魂魄差点没吓飞。


    青天白日的,怎么就见着鬼了!


    马婆子脸吓得铁青,厚厚的脂粉都盖不住那份惊慌失色。她躲在墙角缓了半日,方慢慢回过些神。不至于看错,他那一头怪发颜色奇怪的很,还有那勾人的模样。马婆子又扒着墙角看了眼,一口黄牙咬得咯吱响。


    不是他还是会谁!那个祭河的活死人。就是因为给他上过一次妆,害得老娘生意全无。你就算化成灰,老娘也能认出来!


    可祭了河的人,怎么可能还活着?


    一个小厮从后门跑出来,马婆子忙一把拉住:“方才管家送出来的那人是谁?他到吴家来做什么?”


    “这也是你能打听的么!”小厮向来看不惯兴二母子素日的作派,对马婆子自是没好气。


    马婆子死死拽住小厮衣袖不放:“他头发的颜色是不是偏黄,左眼眉尾处还有一颗红色泪痣?”


    “你怎知他眉尾有泪痣?”小厮是方才帮庄聿白烧火的,庄聿白眼角的泪痣虽不甚明显,他还是注意到了,不过他此时没时间同马婆子闲扯,“我劝您老人家别操心别人有没有泪痣,还是赶紧回家准备棒疮药吧。里头正拿您儿子呢!”


    第30章 采买


    牛大有一脸着急地等在后门外, 见到庄聿白安然无恙从里面出来才算稍稍放下心。


    “琥珀没事吧,怎么去了那么久?他们有没有为难你?”牛大有警惕地往四下看看,“刚才你进去后, 跟着我们的那几个小厮就都散了。”


    “路上说。”庄聿白一身轻松上了牛大有的炭车, 从怀中掏出一个钱袋,洋洋得意扔给对方:“打开看看。你的!”


    牛大有稳住缰绳,打开绳套,往手里一看,有些困惑:“银子?炭柴钱, 方才吴家已经给了的。”


    “这是兴二克扣的。帮你讨回来了。”


    庄聿白将刚才在后宅如何智斗吴用, 如何状告兴二之事从头到尾给牛大有讲了一遍, 当然作为故事主角的他, 形象自是伟大光明又正直, 一派横槊沙场、英勇却敌的儒将风范。


    牛大有听得也起劲,往常听说书先生讲书,都没有这一段有意思。高兴之余, 又担心那吴家小公子和兴二会不会时候来找麻烦。


    “把心放进肚子里好了。兴二就是个狗腿子,无足挂齿。何况他挨的那二十下板子都是素日和他有仇之人打的, 保证他一个月估计下不了床。而且墙倒众人推,今日是老太太下令打的他, 他在这吴家算是彻底丢了脸面、失了势,不人人往死里踩他一脚, 已经算他上高香。至于那吴用……”


    说到吴用, 庄聿白眼神讳莫如深暗了下,“我帮那他在吴家后院赚足了面子,他感激我还来不及呢。而且只要他家老太太还在,只要老太太佛前发下的愿还没实现, 我就算他们吴家的半个座上宾。放心,就算他不顾及老太太的面子敢私下去找我们麻烦。这不还有你和……我表哥呢嘛!”


    牛大有将那一两银子摸了又摸,然后小心放进怀中收起来,听庄聿白提到孟知彰,心中的石头似乎瞬间落了地,竟又跟着高兴起来。


    从小到大,牛大有最信任的伙伴就是孟知彰。这么多年,他就从来没见过有什么事情能难住孟知彰。牛大有空有一身蛮力,论打架虽也能一口气干翻三五个人,但若别人纠集七八个人围攻,他就不是对手了。可知彰不一样。知彰灵活机敏,人也聪明。不仅能硬打,还能智斗,浑身都是本事。


    十岁那年,邻村几个恶童欺负牛大有,牛大有没敢跟家中说。孟知彰见他胳膊上有牙印,再三逼问下他才道出此事。孟知彰听完说了句“回家等”就走了。


    牛大有虽不知道等什么,但知彰让他等他就等。


    第二天为首的恶童父母便带着东西登门道了歉。牛大有不知道孟知彰怎么做到的,但从那之后,也再没有人敢欺负过牛大有。


    “嗯,有知彰在,没事的。”牛大有发自内心给出了他对一个人的最高评价。


    日头还高,庄聿白难得进趟城,便让牛大有带着他逛逛。牛大有今日多得了些钱,心中也高兴,驾着炭车往他平日常去的驴市、马市、竹编巷等都逛了一圈。


    有了车马能走到的地方就多了。眼下虽不买,将来总归是要有的。庄聿白还是留意了下马匹的行情。一匹青花骡子要八九两,小马驹没个十五两下不来,再好些的马更是一物一价,是庄聿白此刻根本负担不起的。


    炭车走到纸笔店时,已经装了十个圆簸箕和四个小竹凳。庄聿白知道牛大有对文房用品不感兴趣,让他别处转转,过半个时辰来接自己。


    纸笔店铺面不大,东西倒很齐全,伙计也热情,并没有因庄聿白一身朴素短褐而有所轻慢。


    各种纸张摆了一长案,伙计不急不躁等庄聿白挑选。三省书院抄书用的剡藤纸自然是没有的,就算有,此时也没必要用这么贵重的纸。


    庄聿白逐一问过价格,选了一沓中上乘的白麻大纸和装裱书背的碧青纸。碧青纸一张10文,一册书用1.5张,买了12张,足可以裱制8册书。白麻大纸一张5文,买了500张,裁制8册书之外,还有些许剩余日常写写画画。


    孟知彰平时常用的竹下纸每张3文,也买了100张,用到下个月没问题,夏收后可以再来买一次。


    庄聿白留意,孟知彰不只是往三省书院的空白书册上抄写,还会拿出自制的书册给自己誊录一本。他猜测,孟知彰家中那满墙的手抄书大概都是这么来的,便自作主张替孟知彰置办了这“消费升级”版的抄书材料。


    墨也不能少。伙计在庄聿白面前摆了一排逐个绍,有松烟墨、油烟墨,庄聿白选了性价比较高的松烟墨,两锭600文,虽不是店内最好一档,比孟知彰常用的那一锭还是要好。这个日常用着,等府试前再换块好些的墨。


    庄聿白心中盘算着,砚台顺手也买了一块。椭圆一块石砚,盘雕着简单的竹节纹。读书是费钱,没见买多少东西,近3两半银子花了出去。


    付过钱,庄聿白让伙计帮忙推荐了家成衣店,照着身上衣衫的尺码,给孟知彰选了一套麻葛材质的长衫,自己也试了几件,选了套靛蓝色短褐。穿越这么久,终于能穿上合身衣服了。银钱减600文。


    等牛大有的空档,庄聿白在旁边铺子买了些细麻的巾帕以及清洁用的皂角、牙膏等物。银钱减100文。


    牛大有回来时,原本卸空的炭车此时已经堆满大半。他将庄聿白采购的这些东西一样一样搬至车上。日头已经偏西,哥俩上了车,挥鞭往家赶。


    路上路过熟食铺子,庄聿白又买了一坛五斤装的坛子肉。古代没有冰箱,做成坛子肉还能存放一段时间。眼下手头稍稍宽裕,近来也着实辛苦,马上又端午,值得好好犒劳下。银钱减190文。


    “你对知彰真好。”牛大有稳住缰绳,轻车熟路往家赶,他看过了,今日庄聿白采买的东西多数都是给孟知彰的。或许是今日多得了银钱心中高兴,牛大有话也多起来,“等知彰过几个月成了亲,你还在这帮忙吗?”


    日头高悬,白炽灯一般刺眼。一声响雷在庄聿白头上炸开。


    牛大有说的是……娶亲?孟知彰?


    牛大有没有注意到庄聿白的情绪变化:“多亏了你帮忙讨回兴二克扣的银钱。你瞧,车上这一大包是棉花,给知彰做喜被用的。我娘天天念叨被子的事要抓紧,说知彰的亲事说快也快的,只要庄家那边定下日子,随时就能迎娶过来,耽误了事可不成。阿娘还以为要到夏收后才能凑齐这一床被子的棉花。我今日一并买回去,阿娘见了一定开心。”


    牛大有像中了邪,仍然自顾自往下说,不过庄聿白已经听不见他在讲什么了。


    孟知彰成亲?是自己认识的那个孟知彰吗?是每日与自己坐卧同行、茶饭同享的那个人?


    庄聿白想不通。他自认与孟知彰同床共枕这些时日,还一起将这金玉满堂的生意做起来,早建立起浓厚的情谊。这不算战友算什么?不算知己算什么?退一万步讲,就算够不上知己,再怎么着也算个相熟的朋友吧。


    怎么你连成亲这种人生大事,都瞒着不告诉一声?


    庄聿白回头看了眼炭车,心中越发愤懑。这大半车东西,除了给自己买的那一套衣衫,哪一样不是给你孟知彰买的?


    孟知彰啊孟知彰,我把你当知己疼,你却拿我当外人防!


    若说刚上车时,庄聿白还是个志得意满的常胜将军,载着满车战利品神采奕奕不可一世。下车时则乌云满头,便回那只落汤的长毛玩偶,滴滴哒哒满身是水,没有半点精气神。


    “琥珀,你是不是不舒服?”到家时,牛大有终于发现了庄聿白神色有变。


    “没事,晕车。”庄聿白自己从车上滑下来。看了眼孟知彰伸到面前要来扶自己的手,有意躲开,径直走去房内,扯下外衫,躺去了床上。


    他脑子很乱,像刚从战场败阵下来,亟需一个人静静。尤其不想见到孟知彰。


    庄聿白一开始对随机空降的这个世界很是有怨言。一穷二白,还处处受限。眼下好不容易算谋到了一个营生,虽赚的不多,但正一步一步好起来,而且比预想的还要红火。眼下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走了。可走着走着,却忽然冒出个什么东西挡在前面,毁天灭地地把前路一下给拆了。


    庄聿白虽然没明着同孟知彰讲,但他将日子已经规划得很远。等金玉满堂的生意完全步入正轨,攒出更多的钱,那时孟知彰应该也应该考中了秀才,他们也盖上几间明亮瓦房,再买匹骡子代步,这样孟知彰出门行走更方便些。当然孟知彰还会一路去考举人考进士,这些费用他来操持,孟知彰只管专心读他的书即可。孟知彰有招一日出息了,带自己享受下这世间繁华,也不枉自己辛苦穿越这一遭。


    院子中,孟知彰和牛大有边将将炭车上采买的东西卸下,边小声说着什么。庄聿白无心去听,他拉过被角盖住自己的脑袋。


    起与微末的两个好兄弟,筚路蓝缕互相扶持,伯牙子期高山流水,岂不是一段佳话?原以为可以一直这样走下去。谁知……谁知中间竟然有人要中途下船。


    这算割席分手么?


    就算被分手,自己竟还是从别人口中得知的消息。若今日牛大有不说,自己还被埋在鼓里。


    孟知彰,你打算瞒我到几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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