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北京,比想象中炎热,没有南方的湿热,反而是干燥。烈烈的风呼过脸颊,腕骨上的高强度聚合手铐让人更不舒服,大约一百多克,不是抗破坏性强的重型碳钢,更不是新型警用装备的KY1D钛合金,而是高强度聚合物材料,超轻量化且防导电。
沈莘莱知道怎么解开高聚合的三层卡齿和防拨片,超轻量化材料的防爆时间只有两分钟。但手铐的另一端已经被拷在巡逻车的后座。
军管所的年轻男人靠在后座的椅背,从上座到现在只睨了她两眼。前座的驾驶室完全无人驾驶,只有副驾坐着一个中年女人,眼神凌厉,调转了正中的后视镜,依靠镜中的反射,探照灯式地监控后座的情况,偏射出的视线透出不加掩饰的指责意味。
女人身上过分锐利的目光让沈莘莱觉得有些反感。
“是讯问还是询问?”沈莘莱开口道,前座的女人瞳孔微收,没想到沈莘莱会开口质问。
女人惯常于发号施令的姿态偏移了视角,后座的青年男人反应很快,他向沈莘莱递过了一张军管所的登记表,从衬衫领口旁的前贴袋里抽出一只笔,直接放在纸张上。
“你好,我无法合作。”沈莘莱示意自己被拷在后座的右手。
“真抱歉,沈博士,”年轻男人为难地笑了笑,凑向副驾道,“是挺不方便的。”
女人透过后视镜往后看,朝后座的男人示意,没有再观察什么,头也没抬,眼神直接转了回去。女人手里盘着一个透明的磁感球,清透的外壁能清楚地看清球内底部的电磁装置,她不由自主地朝后座微偏了头,手里的磁感球从掌心显露出来。
球体底部边缘标记了军事管理研究所的五角星徽章。
“柯所长,军事管理研究所已经开始负责提审讯问的工作了,是吗?”
“是询问,需要沈博士配合工作,我们负责军事管理研究、国防战略研究,还有国家安全战略研究,作为国家重要智库,我们需要对任何威胁国家安全的行为实行监控管制,没有任何人能越过地方行政机关对公民进行提审讯问。我们希望沈博士能自动、自主、自觉地配合国家工作。”
“手铐也归属‘询问’的一部分?”沈莘莱突然抬高音量,她压抑住隐含的愤怒,已解开的手铐随手敲动在金属扶手上叮当作响,随时都有可能爆发。
“什么时候拷你了?只是制约工具,任何推进询问工作的方式都只是一种约束手段,沈博士,你是一个科学家,语言要准确,要对自己说的每一句话负责,不要乱说话。”
“是的,所有发言都需要负法律责任……对非公正非合法性的行径,我有权保持沉默。”沈莘莱抱着双臂,沉默地握紧双拳,不再开口。
“沈博士!”柯铎紧紧皱起眉,“我有权告知你,对于你不负责任的行径,你的自私自利简直令人发指,如果你仍然保持不配合的态度,一旦严重影响国家安全,那么我们只能采取强制措施——强制居留到你愿意配合为止。”
沈莘莱一瞬间的错愕,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强制居留?你们跟强盗有什么区别?我没有犯罪,你们有什么限制我的权利?”
“我们不是这个意思,一切为了国家安全。”说这话的时候,柯铎的强硬姿态还是让人很反感。
后座的年轻男人将后门打开,正午的阳光泄露进狭小的空间。
前后车内镜安装了反窥膜,如果没开车门,整个空间只剩黑暗和压抑,封闭的黑箱感几乎让人喘不过气。
“您好,沈博士,我叫陆远明,是科研开发部的研究助理,”陆远明微弯了腰,友好道,“那是我们所长柯铎,麻烦您配合我们的工作”
“国家军事管理研究所欢迎您。”他接过沈莘莱手里解下的手铐,尴尬的笑。
“谢谢。”
“我们已经收到北海高移研究所传输的记录文件,询问将控制在一个小时以内,不会耽误您太多时间,您的入职材料明天将会移交。”
“今天不行吗?”
“按道理是可以,中研所已经审批了您的岗位调动请求,不过今天是周日,主任那边有特殊会议,没人接材料,只能等下周一了。”
跟在他们身后还有几辆巡逻车,同时走下了两个人,跟在后面的年轻女士单手拷着手环,抬头看见沈莘莱,眼中闪过惊愕。
“凭什么她不戴?”年轻女士大声质疑道。
“那是高移研究所的研究员,去年刚在《科学期刊》上发表了超高能中微子的研究论文,破例调到国家中研所工作,听说中研所那边有几个研究项目,指不定是要参与哪个项目,专门调过来的。”
“中研所的研究员,我怎么不知道?”
“没正式入职,材料还没转过来,再说了,说不定参与的是保密项目,估计不会公开,就挂职过来,实际研究什么,谁知道呢?”
陆续几行人从柯铎身边经过,打过招呼以后都直接向前,沈莘莱看着几个人手腕上的手铐,和之前拷她的一样,都是高强度聚合物材料。
被强制配合调查的研究员这么多。
到底是要询问多少人?
沈莘莱看向前方一言不发的柯铎,陷入沉默。
几辆巡逻车陆续停在军管所高高的围墙周围,从大门进入的一条弯曲的通道周围竖起两道针刺铁网。
沈莘莱猜测联通铁网的两端大约通了10-20MA的电流,透过层层铁网罗织的缝隙里能看到不远处大楼上四个正红的标语——“作风过硬”、“朝气蓬勃”、“奋发拼搏”、“无私奉献”。
办公室在三楼走廊的最尽头,靠近电梯的会客室几乎变成了“询问”室,每扇门都半开着,经过时能听见清晰的质询声,有的会客室里甚至传出愤怒的争论,军管所人员双手撑在红木桌上,居高临下的态度逡巡着眼前的人,窗户半开着,一片阴影笼罩着半个侧面。
门内不时传来几声激昂的叫嚷,整个长长的廊道却安静得离谱,大理石地板上人影相动,踢踏踢踏的脚步声泛起回音,像扣响扳机的倒计时,也像心脏不规则的跳动。被“询问”的人坐在门的背面,稍微后退的椅子和桌子隔开了距离,整个身体姿态不耐地向外倾斜——如果条件允许,她/他下一秒会头也不回地离开。
最尽头的办公室大门敞开,几位军管所人员在各自的岗位上拨弄着材料,办公桌上堆叠着层层的纸质文件,办公人员熟练地抽出文件阅览合并,遮住了半张脸的文件材料被分门别类的叠放在眼前,整齐划一。
背靠座椅的后面嵌的一面巨大的嵌入式书墙,外层高透明的柜面严丝合缝地保护内部,估计没人会愿意打开这样的柜面。
空的办公桌前还坐着一个人,沈莘莱一眼就认出这人是谁——大学本科时小她一届的梁果。
本科毕业以后,沈莘莱留在南科大保研直博,梁果转到北科大继续学习,最后梁果留在了北方工作,而沈莘莱留在了南方的高移研究所。
和正襟危坐的军管所人员不同,梁果半靠在椅背上,几乎是一副已经等得不耐烦的表情,直到转过来看到了沈莘莱,她倒是一下子坐起来,向沈莘莱打了声招呼。
对太久没见面的“熟人”,沈莘莱有天然的疏离感,察觉对方的友好示意,她只好点了点头,坐到了旁边另一个稍微有点距离的空位上。
窗户半开着,正午的阳光投射在眼睫上,明亮的光线映得格外刺眼。
梁果看着沈莘莱不动声色地往后挪了挪椅子。梁果看向前门,转过来朝沈莘莱说话:“怎么调岗了?”
“嗯,上个月调的。”沈莘莱点了点头。
“是什么岗位?还没看到公示,要是没看见你,我都不相信。不是在北海吗,都调北京来了?”梁果随手捻着手上的文件,像是想找人聊聊。
“这我不太清楚。”
“……是不是去年研究的那个,‘超高能中微子’?你不知道,军管所这边也在复刻你那个磁感球,找人研究了三个月,就比着你的资料,往中研所这边也调了几遍资料,还真给复刻出来了。”
“闲的?跟她们有什么关系,整这个干什么?”
“不知道啊,但是领导要做,还找了人过来,能不做?这东西是你们高移那边的人在做,我们这也没几个人清楚,愣是硬着头皮上了……就这样整了三个月,那谁,领导还不满意,嫌太花时间!”
梁果越说越不满意,转念一想,态度又柔和起来:“你别说,领导的心思咱别猜,猜也猜不对,别说军管所的,我们中研所的也半斤八两,我们主任之前整了个项目,就搁基地里养鱼,我这每星期啥也不干,就光是来回跑喂鱼去了。”
“你们都转研生物学了?怎么搞的,难道我也要?”
“不是,那倒没有,这个,我是不太清楚,材料都在主任那,”梁果声音放低了,“主要是还没开会公示,现在就是个筹备阶段,要是大会没通过,这项目估计也得凉,能不能行都还不知道。”
沈莘莱注意到梁果口中的“筹备阶段”,感到茫然。
这项未通过的项目似乎已经在基地进行培育,讨论会议还有什么可让人信服的必要吗?这项可以随意公开讨论的项目,似乎更没有严谨性。
有必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