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重组中》 第1章 第 1 章 四月北京,比想象中炎热,没有南方的湿热,反而是干燥。烈烈的风呼过脸颊,腕骨上的高强度聚合手铐让人更不舒服,大约一百多克,不是抗破坏性强的重型碳钢,更不是新型警用装备的KY1D钛合金,而是高强度聚合物材料,超轻量化且防导电。 沈莘莱知道怎么解开高聚合的三层卡齿和防拨片,超轻量化材料的防爆时间只有两分钟。但手铐的另一端已经被拷在巡逻车的后座。 军管所的年轻男人靠在后座的椅背,从上座到现在只睨了她两眼。前座的驾驶室完全无人驾驶,只有副驾坐着一个中年女人,眼神凌厉,调转了正中的后视镜,依靠镜中的反射,探照灯式地监控后座的情况,偏射出的视线透出不加掩饰的指责意味。 女人身上过分锐利的目光让沈莘莱觉得有些反感。 “是讯问还是询问?”沈莘莱开口道,前座的女人瞳孔微收,没想到沈莘莱会开口质问。 女人惯常于发号施令的姿态偏移了视角,后座的青年男人反应很快,他向沈莘莱递过了一张军管所的登记表,从衬衫领口旁的前贴袋里抽出一只笔,直接放在纸张上。 “你好,我无法合作。”沈莘莱示意自己被拷在后座的右手。 “真抱歉,沈博士,”年轻男人为难地笑了笑,凑向副驾道,“是挺不方便的。” 女人透过后视镜往后看,朝后座的男人示意,没有再观察什么,头也没抬,眼神直接转了回去。女人手里盘着一个透明的磁感球,清透的外壁能清楚地看清球内底部的电磁装置,她不由自主地朝后座微偏了头,手里的磁感球从掌心显露出来。 球体底部边缘标记了军事管理研究所的五角星徽章。 “柯所长,军事管理研究所已经开始负责提审讯问的工作了,是吗?” “是询问,需要沈博士配合工作,我们负责军事管理研究、国防战略研究,还有国家安全战略研究,作为国家重要智库,我们需要对任何威胁国家安全的行为实行监控管制,没有任何人能越过地方行政机关对公民进行提审讯问。我们希望沈博士能自动、自主、自觉地配合国家工作。” “手铐也归属‘询问’的一部分?”沈莘莱突然抬高音量,她压抑住隐含的愤怒,已解开的手铐随手敲动在金属扶手上叮当作响,随时都有可能爆发。 “什么时候拷你了?只是制约工具,任何推进询问工作的方式都只是一种约束手段,沈博士,你是一个科学家,语言要准确,要对自己说的每一句话负责,不要乱说话。” “是的,所有发言都需要负法律责任……对非公正非合法性的行径,我有权保持沉默。”沈莘莱抱着双臂,沉默地握紧双拳,不再开口。 “沈博士!”柯铎紧紧皱起眉,“我有权告知你,对于你不负责任的行径,你的自私自利简直令人发指,如果你仍然保持不配合的态度,一旦严重影响国家安全,那么我们只能采取强制措施——强制居留到你愿意配合为止。” 沈莘莱一瞬间的错愕,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强制居留?你们跟强盗有什么区别?我没有犯罪,你们有什么限制我的权利?” “我们不是这个意思,一切为了国家安全。”说这话的时候,柯铎的强硬姿态还是让人很反感。 后座的年轻男人将后门打开,正午的阳光泄露进狭小的空间。 前后车内镜安装了反窥膜,如果没开车门,整个空间只剩黑暗和压抑,封闭的黑箱感几乎让人喘不过气。 “您好,沈博士,我叫陆远明,是科研开发部的研究助理,”陆远明微弯了腰,友好道,“那是我们所长柯铎,麻烦您配合我们的工作” “国家军事管理研究所欢迎您。”他接过沈莘莱手里解下的手铐,尴尬的笑。 “谢谢。” “我们已经收到北海高移研究所传输的记录文件,询问将控制在一个小时以内,不会耽误您太多时间,您的入职材料明天将会移交。” “今天不行吗?” “按道理是可以,中研所已经审批了您的岗位调动请求,不过今天是周日,主任那边有特殊会议,没人接材料,只能等下周一了。” 跟在他们身后还有几辆巡逻车,同时走下了两个人,跟在后面的年轻女士单手拷着手环,抬头看见沈莘莱,眼中闪过惊愕。 “凭什么她不戴?”年轻女士大声质疑道。 “那是高移研究所的研究员,去年刚在《科学期刊》上发表了超高能中微子的研究论文,破例调到国家中研所工作,听说中研所那边有几个研究项目,指不定是要参与哪个项目,专门调过来的。” “中研所的研究员,我怎么不知道?” “没正式入职,材料还没转过来,再说了,说不定参与的是保密项目,估计不会公开,就挂职过来,实际研究什么,谁知道呢?” 陆续几行人从柯铎身边经过,打过招呼以后都直接向前,沈莘莱看着几个人手腕上的手铐,和之前拷她的一样,都是高强度聚合物材料。 被强制配合调查的研究员这么多。 到底是要询问多少人? 沈莘莱看向前方一言不发的柯铎,陷入沉默。 几辆巡逻车陆续停在军管所高高的围墙周围,从大门进入的一条弯曲的通道周围竖起两道针刺铁网。 沈莘莱猜测联通铁网的两端大约通了10-20MA的电流,透过层层铁网罗织的缝隙里能看到不远处大楼上四个正红的标语——“作风过硬”、“朝气蓬勃”、“奋发拼搏”、“无私奉献”。 办公室在三楼走廊的最尽头,靠近电梯的会客室几乎变成了“询问”室,每扇门都半开着,经过时能听见清晰的质询声,有的会客室里甚至传出愤怒的争论,军管所人员双手撑在红木桌上,居高临下的态度逡巡着眼前的人,窗户半开着,一片阴影笼罩着半个侧面。 门内不时传来几声激昂的叫嚷,整个长长的廊道却安静得离谱,大理石地板上人影相动,踢踏踢踏的脚步声泛起回音,像扣响扳机的倒计时,也像心脏不规则的跳动。被“询问”的人坐在门的背面,稍微后退的椅子和桌子隔开了距离,整个身体姿态不耐地向外倾斜——如果条件允许,她/他下一秒会头也不回地离开。 最尽头的办公室大门敞开,几位军管所人员在各自的岗位上拨弄着材料,办公桌上堆叠着层层的纸质文件,办公人员熟练地抽出文件阅览合并,遮住了半张脸的文件材料被分门别类的叠放在眼前,整齐划一。 背靠座椅的后面嵌的一面巨大的嵌入式书墙,外层高透明的柜面严丝合缝地保护内部,估计没人会愿意打开这样的柜面。 空的办公桌前还坐着一个人,沈莘莱一眼就认出这人是谁——大学本科时小她一届的梁果。 本科毕业以后,沈莘莱留在南科大保研直博,梁果转到北科大继续学习,最后梁果留在了北方工作,而沈莘莱留在了南方的高移研究所。 和正襟危坐的军管所人员不同,梁果半靠在椅背上,几乎是一副已经等得不耐烦的表情,直到转过来看到了沈莘莱,她倒是一下子坐起来,向沈莘莱打了声招呼。 对太久没见面的“熟人”,沈莘莱有天然的疏离感,察觉对方的友好示意,她只好点了点头,坐到了旁边另一个稍微有点距离的空位上。 窗户半开着,正午的阳光投射在眼睫上,明亮的光线映得格外刺眼。 梁果看着沈莘莱不动声色地往后挪了挪椅子。梁果看向前门,转过来朝沈莘莱说话:“怎么调岗了?” “嗯,上个月调的。”沈莘莱点了点头。 “是什么岗位?还没看到公示,要是没看见你,我都不相信。不是在北海吗,都调北京来了?”梁果随手捻着手上的文件,像是想找人聊聊。 “这我不太清楚。” “……是不是去年研究的那个,‘超高能中微子’?你不知道,军管所这边也在复刻你那个磁感球,找人研究了三个月,就比着你的资料,往中研所这边也调了几遍资料,还真给复刻出来了。” “闲的?跟她们有什么关系,整这个干什么?” “不知道啊,但是领导要做,还找了人过来,能不做?这东西是你们高移那边的人在做,我们这也没几个人清楚,愣是硬着头皮上了……就这样整了三个月,那谁,领导还不满意,嫌太花时间!” 梁果越说越不满意,转念一想,态度又柔和起来:“你别说,领导的心思咱别猜,猜也猜不对,别说军管所的,我们中研所的也半斤八两,我们主任之前整了个项目,就搁基地里养鱼,我这每星期啥也不干,就光是来回跑喂鱼去了。” “你们都转研生物学了?怎么搞的,难道我也要?” “不是,那倒没有,这个,我是不太清楚,材料都在主任那,”梁果声音放低了,“主要是还没开会公示,现在就是个筹备阶段,要是大会没通过,这项目估计也得凉,能不能行都还不知道。” 沈莘莱注意到梁果口中的“筹备阶段”,感到茫然。 这项未通过的项目似乎已经在基地进行培育,讨论会议还有什么可让人信服的必要吗?这项可以随意公开讨论的项目,似乎更没有严谨性。 有必要吗? 第2章 第 2 章 跟随随柯铎进来的不止有陆远明,有几位明显是从事研究的学者,甚至还有研究武器机械的军工人员:一位副总师和两位高工。 跟在后面的几个人中,有两位外国顾问隐约让人觉得眼熟,在来人走近的一瞬,沈莘莱忽然意识到:在高移研究所共同研究的项目中,她曾和两位顾问有过合作。 梁果手里文件一卷,直接站起来把副总师拦住:“韩老师,我来交材料,这最后一期了,我们的项目也着急呢,我想您能理解吧!” “任何工作都需要有条理、有步骤的推进,但如果不能保持连续连贯的研究,一开始就不应该加入。一个共同研究的项目,我很难允许有人中途退出。” “可这项目不合适,”梁果道,“你们的项目一直由外介调人员,其中不少从各所里抽调出的研究员,项目不是只有你们军工有,我们的人员缺口该怎么补上都不知道。再说了,军工和研究的试验要求千差万别,你们这是在用不对口的人做不对口的项目。” “梁果,你说要怎么做?你是研究员,不是参与统筹的军工,你作为一个研究员只是参与你的一部分的工作,整个项目极度需要所有参与人员重视,严格协调完成各自的任务目标,有人有问题吗?所有人都没问题,是只有你有异议,如果你真的无法完成任务目标,你应该马上向你的上级提出报告。” “那你们是不知道了,我们所里跟我想的一样,我那不是事实?” “都一样,”韩岑接过文件,“无论什么想法,都不该影响整体统筹,你不了解这个项目的特殊性。” “是的,”一位高工道,眼下陷着明显的黑青,“我们需要更多的高级人员加入。” 旁边的另一位高工神情疲惫,眼里显然蒙上了一层雾。 “这么累吗?”沈莘莱道。 “我们需要帮助。”高工的声音夹杂着茫然和未知。高强度的项目工作似乎就在眼前:技术归零、管理归零,漫长的时间没有尽头。长期在黑夜里保持工作状态,恍惚已经分不清白天黑夜。 沈莘莱看到她的眼睛透过来,涣散的瞳孔中偶尔聚焦一点。 这是人,还是已经非人化了? “关于大家的意见,我已经看过,调整需要时间,现在有更需要解决的任务,”韩岑道,“请大家打起精神,共同协作。” 与会的两名高工看了沈莘莱一眼,对面几名顾问的眼神也移过来,一行人的眼神聚焦太明显,沈莘莱有些疑惑,眼里只剩茫然。 “沈博士,你是否参与过加拿大国际研究团队主导的共同研究项目?”韩岑问道。 “是和研究所的短期合作,都是和团队方普通的学术交往。” “普通?”韩岑解开一封文件,看向沈莘莱。黑体大写的项目名称和内容,很难不眼熟。 和印象中的不同,项目数据下接页的是军工化的零件设计图,很明显是军用武器文件。军工方的文件跟她有什么关系? 对上韩岑的目光,沈莘莱才明白她所投射过来的目光,更多的是审视,与尊重无关,疲惫的目光观察着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意图解读出表情下的谎言。现在,沈莘莱真正觉得自己在被审判。 “沈莘莱,南方科技大学物理系光学专业博士,曾就职于北海高移研究所,从事光带系强度分布研究,曾以第一作者在量子物理学领域发表SCI论文5篇,EI论文1篇,以通讯作者发表SCI论文1篇,其中2篇入选全球1%高被引用论文,获授权发明专利3项,获国家级荣誉1项,作为研究骨干参与过多项国际研发计划——” “你曾参与加拿大国际研究团队主导的共同研究项目,并于同年7月在《科学期刊》发表研究论文:《超高能中微子在同介粒子中的反应作用》,想起了吗?” 韩岑抬了抬搭在鼻骨上的眼镜,略显沧桑,似乎比正被审视的沈莘莱更疲惫,长期高强度的工作显然消磨了她的精神。 每年的工作如潮,关键性任务一个一个下压。韩岑任装备部副总师,去年主导定向能武器子系统的技术攻关和项目管理——传统射频武器正面临新的变革。由草图到建模,模拟加速的电子束将导入扭轨磁场系统,作为子系统的负责人,她将负责观测及调控数据。无需通过透射电镜,完整电子束的运动轨迹将在系统中呈现。 模拟中的自由电子束正在通过环形加速器,电子能量瞬间提升,在主加速段中射频直线加速,穿过波荡器结构,完成电子动能向电磁辐射能的转换。整个过程瞬时快速,一闪而过的反应过程,几乎看不到尾迹,高强度的模拟电流在极短时间内已经产生极为强大的电磁场。 所有操作都由她控制调度,复杂的数据与模块重叠相交,密密麻麻相互层叠,仿佛电子数据的乱码,相互堆叠,几乎完全依靠高强度的精神和惯性判断。 连续半个月的数据修复,时间近乎湮没在操作台间。面前钢铁的金属机械没有褪色,属于人的血肉却在一分一分下陷,巨大的屏显半环绕着她,苍白的眼色映出幽蓝的光,仿佛灵魂已然从肉/体中跳出。 “什么老玩意,居然还在生产?”门锁发出一声响应提示。 韩岑闭上眼睛,页面隐藏后的屏光熄灭,高度集中的精神一瞬间从虚拟中脱出。跟在一位高工身边的是一位年轻女性,脸隐在阴影面,似乎是来工作,手上抱着一叠文件包,看起来和身边的高工很熟,两人的语调熟稔。 “什么事?” “传输接口的加工,”高工介绍道,凑向韩岑递过一张文件表,“现在这个效果,要按以前的材料来,最后数据可能对不上,这个接口的精度还得再调……用原来的肯定不行。” 韩岑看向一边的年轻女性,浅淡的室内光映照在她脸上,面容上和几年前刚进军工所时一样,甚至是显得更精神了,眼光神采流转。 “你们这空调制冷能力,热得要命啊。”何一帆松了松衣领。 “是这样的,一直就没换。”高工道。 “不是我说,这开和不开都差不多,噪音大得要命,一看故障率就不低,”何一帆看了眼空调机的外标,“这还生产呢,别抠得跟杨白劳似的,你摸摸这后机烫的,操作间都成火炉了。” “申请新设备那得申请,预算不够,我们有我们的难处,我看这机子还能用,它六七月不太好用,十一二月还挺有用。你不清楚,凡是还能动的,往上批大概不会过。”高工解释道,语气里透出阴阳怪气的调子。 所有文件都叠在操作台上,确认韩岑签字以后,何一帆没有停留,和高工直接出了操作间的门。 韩岑想起前几年何一帆刚进军工所那会,还只是学院里刚毕业的年轻学生,站在队伍最后,从来不显眼,微弱而沉默,如同一片寂静的森林之眼。当眼前饱满的面容和回忆中的身影重叠在一起时,韩岑讶异地发现自己无法将眼前的何一帆和过去的她合并成一条轨迹。 ……或许是从军工所离开以后,对何一帆来说,是开启了新的生命——生活已经从过去的寂寞脱离,转向了鲜活的、完全不同的面向。 韩岑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寂寞,大概是一直坚持着,生命里却少了一根可能性的弦,从前觉得不重要,现在却觉得有些遗憾。 韩岑消瘦的脸朝向沈莘莱:“我们在空中拦截了向外运输的三批新型武器:量子脉冲枪,并且在收缴的器械里发现以你为主的大量研究文件。” “什么意思?”沈莘莱直接站起来,下意识地开口质问,尤其是韩岑面对她时疏离且审视的神态,那是一种完全不信任的语调,和柯铎隐含责备的意图无出其右。 “我没有参与过任何非法性研究,无论什么,一切与我无关。”沈莘莱眼神透出无力且愤怒。 “没人说跟你有关。”韩岑摘掉眼镜。 “韩老师的意思是让你看看文件,”梁果凑向沈莘莱一边道,“这批东西的精度很高,技术也很复杂,截回来头天,光是拆都拆了小半天。” 沈莘莱心里紧绷的一根弦莫名地松了一点。 “什么文件?”沈莘莱疑惑道,从过往的研究数据和项目中,她找不到一丝与定向能武器有关联的文件,她的研究方向根本和武器制造无关。 “截获的器械里确实发现了与你有关的大量研究文件,几乎每一批里都能找到,对于是否有人以你的研究原理为依据制造了大批新型武器,这个目前还在试验中,沈博士,我们知道你没有接受过武器制造相关的知识基础训练,或许你能辨认出与你有关的研究逻辑。” 沈莘莱一脸茫然,有关武器制造的部分,对她来说都是未知。 “沈博士,研究同介粒子的学者不在少数,但所有人,只有你,既发表了同介粒子的反应作用理论,又模拟出了实体的反应模型。你能不能告诉我,怎么做到的?” 一直摆放在手边的圆弧球体被启动,极其微小的上万亿个同步闪烁的电子,在同介粒子中一同前进,由弧形壁垒放大折射数倍,以肉眼无法观察到的反应作用,在这么一个小装置的空间中急速闪烁。 柯铎将操作关闭,道:“这是由你的研究理论所复刻的。” 第3章 第 3 章 文件翻开一页,直翻到末尾,沈莘莱看到自己曾在论文末尾的标注,在去年和加拿大研究团队的共同研究里,她负责研究数据的分析整合,在偶然的机会里,发现了超高能中微子在同介粒子中的反应作用。 几乎是像梦一样,某一个瞬间,这么一个概念倾入她的脑海,不同于绝对逻辑的研究标尺,像是一种指引,使她由心的感受到,写下最后的标注—— “……穷极一切,证明我们对世界未来的想象。未来是心灵的一场堆积感应……” “沈博士,你是一个科学家,目前科学有证明心灵存在吗,什么是心灵,可以解释一下吗?”过于浪漫的论调,韩岑戴上了眼镜。 “我是唯物主义者,”沈莘莱想了想,“不排除量子力学纠缠的可能,人的心灵意识在心理学领域也存在着量子纠缠,同时间发生又相互作用。” “……好的,可以确定的事实是,你的研究成果确实为器械制造提供了理论基础,有关心灵的理论暂时无法深入讨论。我们需要确定,你跟哪些群体有过接触,你的一手研究资料是否向任何团体或组织泄露,某些人或许会利用你的资料进行研究制造。” 韩岑看向一边的两位外国顾问示意道:“我们知道沈博士曾参与国际团队主导的研究项目,并和两位外籍顾问伊芙琳教授和米娅教授有过合作,在你们的学术交往中,是否会完全的共享资料,或是有保留的交流?请在场的三位参与者回想一下,你们是否曾向研究项目以外的人员提供过研究资料,这对我们很重要,请无保留地告诉我们。” 三人面面相觑,沈莘莱否决道:“研究项目保密,不管是谁都不该向外泄露,我能确定,我和伊芙琳教授还有米娅教授都不会违背学术初衷,在项目的初始,两位教授只是负责理论的引导,几乎不参与到真正的实验研究中,主要研究数据全权由我和项目负责人管理。我从未向任何非研究团体的人员泄露过相关研究资料,至于对方团队的项目负责人,我不能保证。” “我想你是不是遗漏了一些重要的事实,”韩岑道,“在我们对你的背调中,我们发现,你曾加入一个非官方组织的研究协会,组织内成员由各位专业与非专业的人员组成,并设有科学论坛,绝大部分成员都是具有专业知识训练的研究员或年轻学者,你在其中十分活跃。你从未向‘非研究团体的人员’泄露过研究资料,那么专业的成员们呢,会不会在你无意识的情况下,曾出于交流的目的在论坛上探讨过相关理论呢?” “蓝色同盟不是非法组织。” “非不非法不是你说了算,”韩岑神态平静,看向沈莘莱道,“你在项目研究中所使用的参考资料远远超过你可以介调的范围,其中甚至有实验项目的二级保密资料,你和中研所的岳林主任一直保持着频繁联系,是否是她为你介调了参考资料,你们有没有秘密交换过研究数据?” 熟悉的审判感又笼罩在沈莘莱心头,甚至把矛头指向了任何一个和她有接触的人。 沈莘莱直视道:“她是我的老师,我向我的老师请教没有任何问题,并且仅限于合法合规的理论交流,这在学术交流中不属于非正常的范畴。几年前她还是南科大的导师,不过当时并不是我的导师,我只是上过她几堂课,但她很专业,好几次解不出的难题都是她替我点出来……她的理论基础和实验能力都很强,如果不是中途调到北方,我想我会申请做她的学生。很可惜,但也很幸运,作为高移研究所的研究员,虽然分隔两地,我依然能向她请教。” “蓝色同盟属于自发组织的民间研究协会,只是提供一个互相交流的途径,这在研究学者中很常见,大多数高校教授或学者都会加入,我是一个研究员,没有理由不加入共同探讨的空间,我们的论坛还有很多各大高校在读的学生,讨论的不止是理论知识,还有对于未来生活的期盼与探讨。这是属于我们的一个社交环境,共同分享我们的生活和对科学的畅想,如果没有自由论证的空间,我们的思想将死于封闭,这不是一个科学的态度。” “我不否认这一点,”韩岑道,“你和岳林主任都属于蓝色同盟的成员,你们从什么时候开始联系的,都在谈论什么?” 柯铎补充道:“你从高移研究所转调到中研所,是不是你们之间沟通的结果,是否有人向你承诺了什么项目?” “你是说我在秘密参与什么非法项目吗?” “沈博士,我们拦截的三批新型武器很大可能是以你的研究原理为理论基础制造的,所有矛头都指向你对同介粒子的反应研究,你在科学论坛上的讨论极为活跃,我想你应该保存着具体的研究数据,我们希望你能参与到军工的下一个保密项目中,以你的理论基础,为团队研究提供帮助——” “军工?我没研究过武器制造,”沈莘莱实话实说,她没有答应的权利,“这需要我的就职单位批准同意,参与什么项目不是我个人能选择的。” “好的……”韩岑站起身,意料之外的没做挽留,点头道,“沈博士,感谢你的配合,虽然是初次见面,但合作愉快,希望以后我们能有更多合作的机会。” 沈莘莱感到有些恍惚,她站起身,才发现陆远明一直坐在她身后。 陆远明始终保持着距离,跟在她身后,他单手接收微型耳机里的讯息:“是的,我将保证我的工作完成,保护好沈博士的安全,请放心。” 沈莘莱愣了愣,几乎明白发生了什么,她停住脚步,直接指控:“你们这么做完全是违背我个人意愿的监视!” “是保护您的安全。” “我本来在高移研究所工作,上个月被要求调到中研所,已经是严重违背我的个人意愿,你们现在还依靠个人安全的借口强制监视,我只是研究员,不是犯罪分子!” “我了解您的情绪,”陆远明年轻的脸庞绽起温和的笑,“这也是我的工作,我需要为您负责,您可以有抵抗情绪,但确保您的安全仍是第一要务。” “你们这么认为吗……” “您不知道,您或许是特别的那一个。” “我只是一个普通的研究人员,即使是我参与过一些项目,参与研究的人员不止我一个,难道所有参与甚至讨论过的科研人员都有危险,都需要保护吗?” 沈莘莱转下了楼梯,陆远明一直跟随在沈莘莱身后,转角的会客室里漏出很大一声响动,能清晰听到室内一位女性的声音:“我不太清楚,主要的文件可能得找军工那边的人,我刚看见韩副总了啊,韩副总不是在吗,要不你们去问问?”语调平缓而饱满,仿佛被询问的人不是自己。 走到门前,沈莘莱脚步顿了顿。 “具体是什么我也不清楚,我在公司主要负责的是代理,任何文件都不经我的手接触,不是不想说,我确实是不太清楚,真不好意思。” 看着何一帆从门后出来,耳边透过一丝暖黄的光线,沈莘莱笑了笑:“这么快?” 毕业以后,沈莘莱几乎很少能和对方碰面,偶尔联系也是由于工作的关系,再见面却能很快熟络起来。 “本来也没什么事。” 沈莘莱身后跟着一个极其显眼的年轻人,何一帆挪眼看了一眼:“北京就这情况,你还没习惯吧,其实就那样,也没什么事。有点什么就整这一套,我是都习惯了。” “任何信息搁这都属于国家机密,不止有想让人知道的,尤其还有不想让人知道的,等你想明白,你就不在这了。” 何一帆走了两步,又说:“怎么跑北京来了,你在高移的工作不挺好的?不行就找机会调回去,这地太复杂,不适合你。” “有多复杂?” 何一帆顿了顿,嘴角扯了个笑:“你说,科学是真理还是权威?” “我想是真理,真正的科学只能是真理,权威只是一种政治手段,永远不可能代替真理。” 何一帆看她一眼:“对一半,也不是很对,没这么明确,这跟搞科研不是一回事。莘莱,你跟技术打交道,我跟人打交道,可能我比你清楚点,你真选好了?方向选好了就没有后悔的机会,除非你半路跳车,这种事没有二次选择。” “没有人有办法推测所有可能,”沈莘莱道,“人能认识的永远只有一小部分,在人的认知之外,拥有亿万种想象不到的可能,太复杂,太不可控。我没办法去处理认知以外的存在,我选择随机主义。” “走一步看一步?” 沈莘莱点点头:“一切都是未知,可能性使我们相聚。未来是什么?不知道。” “挺好,也行,遇到什么是什么……没什么精神负担。” 本来想打车出去,但何一帆已经开了车门锁,外围停着一辆她的私家车,看样子是要捎带沈莘莱一程。 何一帆毫不惊讶地接受了陆远明跟随上车的动作,她转过头问道:“走,请你吃饭?去哪随你挑,来这还没好好玩过吧?” “还不行,先去所里吧,我有点事。” 今天所里有特殊会议,沈莘莱知道有人会在所里。 忽略跟随在身边的陆远明,沈莘莱已经等不到明天,今天得先去一趟中研所。 第4章 第 4 章 高层会议刚结束,沈莘莱逆着人流推开会议室的门,空调机的冷风让人打了个寒颤,岳林坐在前排,往后靠在椅背上,像是刚刚争执过,现在心情一般。几位教授已经起身离开,横长的落地窗帘被拉开,后排的座位渐渐空落下来,岳林一个人坐着,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瞥了一眼逆流过来的沈莘莱,岳林抽了会烟,一垂头,烟灰的灰烬点在烟灰盘上。 “这个月份,北京已经进入了风沙季,”岳林道,“还是一起来的,感情还这么好吗?” “不是……”不确定岳林了不了解军管所的近况,沈莘莱道,“是有点事。” “时间真浪漫。偶然断开的线,在足够漫长的时空点上,也总能链接上两面的端点。”岳林把烟掐灭了,看向沈莘莱和她身后的何一帆。 沈莘莱静默了半秒,北方的天气和南方完全不同,现在却像是回到了几年前,还在南科大的校园里,她作为讲师,给予她的指导,在某个瞬间,将她拉入另一个想象的维度。 “沈研,做好自己的事,中研所的职务工作是你该做的,除了职务内的要求,不管是军工还是军管,她们没有理由要求你去做什么。形式上的要求和强迫,完全是无理由的自大和无耻。某些组织就是这么不可救药。” 岳林合上桌上的文件,随手扔进了垃圾处理箱,像是扔掉了缠绕她的负累。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拒绝。” “当然可以,你有这个权利。无论在哪里,你的个人意愿都该得到尊重。她们也非常清楚,所以才用询问的方式引诱和胁迫我们的研究员,还有其他的项目参与者,我想你应该已经知道她们的言行有多么无耻。” “岳林主任,我想知道,为什么我的参考资料会包含某些实验项目的二级保密资料,您真的介调了保密资料吗?为什么您对我的研究项目怀着这么大的热情,我很疑惑,也很好奇。”这个疑问在心里藏得太久,终于能说出来。沈莘莱直言不讳,丝毫没有掩藏的意思。 “我曾经指导过的学生需要帮助,那么我就帮助,就这么简单,别想太复杂了,我没那么无可救药。没人能想到一个研究性的论文会有什么麻烦。” 沈莘莱哑然:“主任,我没这种意思,在军管所了解到这一点,我很好奇。” “什么意思都没意思,和她们纠缠会让你变得越来越神经质,你是做研究的,别把自己当成特务分子,”岳林点了多媒体的屏显操作,“看过所里的新项目吗?” “刚过来,没来得及。” “半年前的项目,和你副主任做的,我和她都觉得很有挑战性,”岳林指尖点向屏显的启动指示,将模型数据清空,重新调整了数据指标,问道,“会操作系统模型吗?” “在高移有过培训。” “挺好。”岳林向一边侧身让了让,沈莘莱靠在另一边的位置,确定沈莘莱的视线移动到屏显上,岳林在空白项目内创建了一项实验组,复制基本数据指标,再次创建另一项对照组,这次调整了差距20±的变动值,再次复制创建一项干扰组,调整差距大约70+。 “看明白了吗?” “OK” 岳林将一组数据调入模型中,运行中的实验组保持不变,沈莘莱看着实验组的波动数据检测,岳林又将实验组的数据复制出了两个组,三组并列,“理解了吗?” “需要这么多实验组吗?” “你先看。”第二组数据被引入,对照组的数值仍是保持不动,岳林将对照组与实验组1并列到同一轨道运行,对运行中波动数据进行一次检测,又将实验组2引入相同轨道,再次检测运行中的波动数据,最后一组实验组3引入轨道时,进行最后一次的波动检测。 “看出来了吗?”岳林将三组数据调到同一平面上。三组数据中,唯一一组对照组在实验组1中的波动极小,当轨道中加入实验组2时,对照组的变动数值产生5±的变动,当加入实验组3时,对照组的变动数值稍稍变动。不同的是,轨道中每加入新的一组数据,轨道内原有的项目组都会依次产生波动,波动值由远及近,依次变大。 “距离的波动影响?”沈莘莱疑惑地问。 “除了基本现象以外,波动的特性呢?” 沈莘莱将视线移上屏显,拉动三组项目的动态数据记录,当三组数据互相影响波动到一定值时,最后呈现出三组项目互相间的稳定状态,“项目组在初始运行时呈现涟漪式的、不连续的波动状态,波动数值由远及近进行递增,当波动时间到达定点时,三组项目数值波动在轨道内趋于稳定。” 岳林看向站在沈莘莱身后的何一帆,看起来无所事事,习惯性地想让她进行解读。触到岳林的眼神,何一帆让了让,往后靠了。 “我们早该了解的事实——时空波动携带能量。无论是共同构成三维空间的时间、空间与物质,还是地球46亿年间演化的生命体,甚至于星空间遥远而闪烁的天体,在无限空间的宇宙中,都逃不开这一点,宇宙微波背景的探讨为研究这些原始波动提供了新思路,在这一点上,时空波动本应该成为我们探索的新方向。” “还要记录偏振图谱吗?” “需要一项干扰组。”最后一项干扰组引入轨道,围绕平坦的轨道平面运行,逐渐靠近外围的实验组3,随着它们越来越靠近彼此,轨道平面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扭曲。 岳林道:“这就是轨道的摆动。首次进入轨道时,两组相互绕行,轨道将伴随周期性摆动,当扰动不断损耗能量,轨道逐渐恢复直至合并,这时巨大的能量将穿击运行轨道中的各个区域,包括最尽头的对照组和实验组1,一小部分的能量加速到最高能量水平——” 沈莘莱的思路接上,道:“高速抛出?那不是脱轨了?” 何一帆想起两次在推介大会上听到的几点消息,似乎和眼前的这个项目融合到了一起:“我好像了解了,前几年南极站超星望远镜的联合观测,测了一个X射线,跟这项目差不多,当然我也没仔细看,现在上官网估计还能调出来。” “是的,致密天体对的合并旋转速度极高,几乎接近广义相对论允许的上限,我们的地面仪器检测到了前所未有的复杂信号。天体内超高温的等离子盘使盘内物质不断旋转并释放出极为复杂的光辐射,这意味着两个巨大质量的致密天体正在宇宙中相互盘旋,它们携带抛射的能量在宇宙的时空间穿梭。” 岳林补充道:“但这样巨大的质量不可能由传统天体演化,根据目前的物理学模型,致密天体质量若超过某一极限,天体内将因内核不稳定而直接坍缩,无法形成如此庞大质量的致密天体对。” “现在有研究进展了吗?”随着观测技术的不断升级,实测数据推翻理论的可能也不是不存在,沈莘莱问道,“有没有可能突破理论模型?” 岳林看向沈莘莱,沉默了一会,摇摇头:“宇宙的复杂性,总是存在未知,宇宙的涟漪无时无刻不在互相波动影响。我们或许正站在理解宇宙最深层秘密的大门上。” 轨道模型中的频谱不断波动,运行中的实验组中携带的能量仍在相互影响穿击,辐射般地席卷到轨道中的每个角落。 “隔着光年的距离,也会被波及吗?”沈莘莱的思绪陷入盘旋的轨道中。 “……宇宙物质的相互作用无时无刻,每微秒都有数万亿颗幽灵粒子穿过我们的身体,只是我们几乎无法察觉,”岳林道,“我很高兴你还保持着作为研究者的好奇心与探索的欲/望,我想你能体会到物理空间中永恒未知的魅力。” 沈莘莱往后靠了靠,暂时远离了运行中的模型组:“好奇,也迷茫,我不希望我的大脑陷入神经的混乱。” “了解的越多,相信的就会越少,你知道,了解的越少,相信的也会越多。当你拥有足够多的参考依据,你的脑神经通路只会呈现出一条简单精简的、最有效的路径。脑神经的紊乱只是因为信息缺乏。” 岳林将几项数据复制了一份,刻录进光盘:“你刚调职,先熟悉所里的项目。给你开了数据库的密匙,用密匙可以打开,记得录入你的瞳孔解锁信息,下次可以直接解锁。” “基地数据的初代管理员是基地的研究人员:冯晓,她的记录数据也在权限里。那是基地第一批研究员保存的数据,我建议你优先了解,先看明白有关基地起始到如今的发展历程。” 沈莘莱道:“主任,我还没有具体负责的项目……我不需要再做什么了吗?我能不能参与新项目?” “先熟悉数据,你的头脑还是一片空白,”岳林道,“我希望你先了解足够多的信息,未来的某一天,这些陌生的讯息或许能在你的头脑里构建起一道清晰的联结。” “尽管在我们认知之外,万物仍存在联系,以一种跨越时空的方式,在某个时刻,突然出现在你的眼前。” “但是我一头雾水,甚至不了解这些联结是什么。” 穿过岳林沉默的视线,沈莘莱似乎感受到了她想传递的语言: “我想让你去看,我觉得你应该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