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过了半年,周夫人病好了,晏家想议亲,先皇驾崩了。
眼瞅着晏良玉已经过了十六,马上十七,要变成“老”姑娘了,晏夫人急了,一直找机会想堵周夫人。
晏同殊将花生盘放回桌上,趴在榻上思索。
现在看来,应该是堵着了。
晏同殊不觉得十七岁老,但是在这个时代真要让晏良玉过了十七,奔十八了,那同龄的男子里未婚没有通房的就很难找到合适的了。
晏同殊能理解晏夫人的着急。
只是周家……难评……
晏同殊打从心底里觉得,即便周正询坚持,晏家一再退让,最终成亲了,对晏良玉而言,周家也不是个好去处。
可惜,不仅周正询铁了心,晏良玉这傻丫头也铁了心。
如今周正询过了科考,成了进士,正在等空缺。
听说,周家前段时间投的银庄跑路了,周家亏了一大笔钱,还得罪了不少跟他们投钱的同僚,现在正是缺钱的时候。
晏同殊估摸着,这会儿晏夫人故意偶遇,周夫人也是顺水推舟,想借晏家的钱给周正询打点一个好的官位。
明儿个,怕是周家会在嫁妆上狮子大开口。
“唉……”
晏同殊叹了一口气,不想了,想来想去,她也做不了晏周两家的主,更左右不了周正询和晏良玉这两个当事人的想法。
晏同殊打开柜子,从里面挑了一本《风月宝鉴之天地真心》细细观摩了起来。
……
日射云间,鸳鸯宫瓦青碧参差。
垂拱殿,巍峨雄伟,金龙绕柱。
秦弈端坐于龙椅之上,玄衣纁裳,十二章纹昭彰着无上威仪。
他眉峰冷峻,眼底一片漠然,看不出情绪波动。
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常政章被赐座,坐在下方。
“老师。”
秦弈缓缓开口,其声清冽,如同寒玉相叩。语气中虽存有一丝旧日学生对师长的敬意,但更多的,却是一种拿捏得恰到好处的、属于帝王的分寸与疏离。
这位在三位先太子接连被废之后,凭借装疯卖傻,事父至孝,隐忍蛰伏多年的少年帝王,在正式登基执掌权柄之后出乎所有人意料地露出了尖锐的爪牙。
直到此时此刻,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兼曾经的太子太傅,为官三十余载的常政章才恍然惊醒,拨开迷雾,见到了新帝骨子里最真实孤傲冷血的底色。
一声老师,常政章从椅子上站起来,恭敬拱手行礼,“陛下如今已经登基,臣也卸下了太子太傅一职,老师一称,如今于臣,受之无由。”
秦弈声音依旧冷淡,仿佛对常政章的谨慎小心没有任何触动。
他说道:“老师,开封府府尹俞平年老辞官,这新的开封府权知府一职,老师可有推荐的人选?”
常政章略微思索:“陛下,中书门下和吏部可有推荐的人选?”
常政章是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自然知道中书门下和吏部推荐了哪些人,但是该走的流程要走,陛下眼前,该问的问题必须问。
秦弈翻了翻明黄色奏折:“都是些上了年纪的老臣,资历深,但过于沉稳……”
说是沉稳,实际上这些人都是先皇的人,大多与明亲王沾亲带故,而明亲王曾经力主废黜秦弈,并推举如今被幽禁在章龙台的先皇第十七子为储君。
秦弈开口道:“老师可有别的人选?”
虽然秦弈登基后,君臣有别,常政章和秦弈有了一条无形的界河,但是,忠这个字刻在常家人的骨血里,更何况常政章是前太子太傅,一家老小都绑定在秦弈这条船上,他们目前的利益是一致的。
常政章仔细思考朝堂上的可用之人。
新帝登基,旧臣不服。先皇年龄大了之后,老迈昏庸,种下的“官僚体系臃肿,腐朽僵化”的祸根,仍在不断结出恶果,急需整顿朝纲。
要整顿朝纲需要一个切口,需要一个年轻的,不畏惧强权,并且能力强悍之人。
常政章仔细思考,秦弈也没打扰他,批阅起下一份奏折。
许久,常政章左右衡量比对后,开口道:“陛下,臣斗胆。”
秦弈放下奏折,审视的眼神落在常政章身上。
常政章:“陛下可听说过先帝在位时,名动一时的十四岁小状元郎,晏同殊。”
秦弈眸子垂了垂,脑海中出现了一个模糊的印象,他手放在书案上,雪白的手臂上,青色的筋脉像一道蜿蜒虬龙刺青。
秦弈声线微微上挑:“是那位因直言纳谏获罪的小状元郎?”
常政章声音低沉有力:“正是。”
秦弈如今需要的人才,光正直还不够,还要能力,于是常政章解释道:“晏小状元郎参加的那届科举,是臣主考。臣看过她的文章,博通经籍,采众家之长,通幽洞微,超超玄著,是个人才。而且,除了文章达古今,此人还是个实才。”
正直,学识都是其次。
最后一句才是关键。
秦弋幽深的眸子浮起了几分兴趣:“此言何解?”
常政章笑道:“陛下,此人善医,善验尸,更善于观察,是个刑讯侦查的好手。”
秦弋:“老师见过?”
常政章朗声:“也是巧合,约莫六年前,这位小状元郎才十六岁,刚因言获罪,被明升暗贬至贤林馆……”
常政章绘声绘色地说起了六年前的一桩旧事。
那时,正值春末夏初,荷叶菱枝新绿,昼夜温差极大。
晏同殊爱玩,跑去山里逮野鸡,回来后着了凉,一病病了半个月,喝了半个月的苦药,吃了半个月没滋没味的饭,整个人寡得快死了。
终于,她的病好了。
得到了晏夫人的允许,晏同殊迫不及待地带着丫鬟珍珠,书童金宝去城东的杨家汤饼摊吃面。
杨家汤饼摊虽然只是一个小摊,但是老板娘做的鱼糜浇头一绝,麻辣鲜香,骨肉皆酥,舀一勺到碗里,劲道的手擀面配上红亮的浇头,一口下去,别说味蕾,毛细血管都舒服得打开了。
春末夏初,天气还未转热,还带着点凉气。
这么一碗热乎麻辣的面条下肚,整个人被辣出一头汗,别提多爽了。
在病中时,晏同殊想这一口面就想了很久。
终于,她兴冲冲地坐车来到了汤饼摊,结果,汤饼摊没出摊。
那往日热闹非凡的地方,如今只有一个打了补丁的杨家汤饼摊的招牌,荒凉地,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想了又想,熬了半个月,总算能吃了,但是却吃不到。
晏同殊委屈得眼睛都红了。
珍珠赶紧安慰她:“少爷,你别哭啊,奴婢去问问,保准找到人,让你今天一定吃到。”
珍珠转身就到附近找人询问杨大娘去哪里了。
她家少爷啥都好,就是一张嘴委屈不了,要是想了又想的东西吃不着,能意志消沉好几天。
要是有人抢她吃的,那更是能冲上去拼命。
没一会儿,珍珠垂头丧气地回来了:“少爷,出事了,杨大娘不会来出摊了。”
晏同殊吸了吸鼻子,更难受了。
她问:“杨大娘出什么事了?”
珍珠:“少爷,杨大娘的儿子,赵升,就是那个整日里游手好闲不干正事,第一次见面就偷了你荷包的家伙,他又惹事了。”
晏同殊收了委屈,问道:“他惹什么事了?”
珍珠扁扁嘴,她对偷自家少爷的荷包的宵小没任何好感。
哪怕是煮得一手好面又热心肠的杨大娘的儿子。
珍珠说道:“还能惹什么事?那赵升平日里就跟着一群混混到处混,凶巴巴地爱打人,闹事。
前几天,杨大娘的公公,赵耕田到杨家要养老钱,那赵升脾气上来了,失手打死了赵耕田,现在被关衙门里了。
杨大娘死了相公,就赵升一个儿子,赵升被下了大狱,要杀头,杨大娘哪还有心思出摊?”
珍珠说完,旁边卖菜的大婶听见他们这边在说杨大娘的事,叹了一口气,接话道:“其实这事也不能全怪赵升,那赵耕田也不是个好东西。”
晏同殊在大婶旁边蹲下,一边帮她摘菜一边问:“大婶,你这话怎么说?”
大婶又叹了一口气:“唉,说起来,杨大娘也是个可怜人。她男人是在山里砍柴的时候不小心掉大坑里摔死的。那时候她还大着肚子呢。
她公公……哦,对、就是那个赵耕田,我们叫他老赵头,那个没良心的,一听自己大儿子死了,立刻带着老二一家上门,把杨大娘赶了出来。”
“呸!真不是个东西!”
珍珠听得义愤填膺,当即开骂。
珍珠十八,金宝比珍珠小五岁,如今才十三,还是个孩子,这会儿也听得气呼呼的,捏紧了拳头。
大婶像找到了知己一样,立刻说道:“可不是嘛,真不是人。但是,没办法,谁让杨大娘家没男人呢。这年头,没男人就是会被欺负。”
晏同殊将摘好的菜放到一边摆放整齐:“后来呢?”
大婶从背筐拿了一把新鲜的菜摆地上:“后来,杨大娘生了赵升这个儿子,去找村里的里正,把房子要了回来,借了钱,一边带孩子,一边开了汤饼摊。
一开始汤饼摊生意不好,味道也一般,杨大娘就每天找我们试吃,调整,这汤饼味道越来越好,生意也就越来越红火。
生意好了,赚的钱就多了。那赵老二家和老赵头就眼红了。那一家子可真不是人啊,明知道杨大娘孤儿寡母,还隔三差五去家里要钱。非说什么,杨大娘嫁进了赵家门,就一辈子是赵家的人,就得替赵老大给他养老送终。
杨大娘被闹得没办法,月月按时给银子。谁知道这老赵头胃口越来越大,每年都闹着让杨大娘多给钱。呸,谁不知道他们啊。作怪得很。”
大婶拉了拉晏同殊的袖子,凑近像和自己人唠嗑一样说道:“我跟你说啊,小少爷,这杨大娘给老赵头的钱啊,基本都拿来养赵老二一家了。
我听出事那天的村民说,那天老赵头喝了酒,非要上杨家闹事,吵着闹着要杨家将浇头的方子交出来,让赵老二也开一个汤饼摊,不然就不走,吊死在他们杨家门口。我看赵升这小子也是被老赵头逼急眼了才会动手。说白了,老赵头这种人,打死活该。”
晏同殊听得唏嘘不已。
贪心不足,把自己命折腾进去了,真活该。
只是杨大娘也太可怜了,年纪轻轻就守寡,好不容易把孩子拉扯大了,眼瞅着日子要轻松了,结果横遭劫难,又没了盼头。
晏同殊问道:“大婶,那你知道杨大娘现在在哪里吗?”
大婶叹了口气:“还能在哪?在开封府衙门口,举着申冤的牌子,跪着求情呢。都跪了三天了,我今日进城路过的时候还看见了,可怜哟,这才几天啊,整个人瘦得只见骨头不见肉,头发都白了。”
不对。
求情没必要举申冤的牌子。
晏同殊追问道:“杨大娘有喊冤吗?”
大婶:“喊啊,怎么不喊啊。可是大家伙都看见赵升打死人了,哪有冤?不过老赵头这种人该死,从这方面看,赵家小子是挺冤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