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只是一刹那间发生的事。
审讯官声音不变,自如地说完了之前的话:“……是何尊容。”
他们二人的脸只有咫尺之隔。
他被迫仰头,和审讯官对视,两人此刻的神情变化,全都躲过了微型摄像头。
刑讯官又不屑冷笑:“长的也不过如此,所以你到底哪来的这么大魅力,能让组织成员为你背叛组织,窃取机密。”
他觉得面前这人的演技真是突飞猛进。
在面临此情此景时还能保持平静。
他只是有些感慨,这位后辈早已不再是当初那个,不过经他几句调侃,就面红耳赤,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的警校生了。
对方已经是一个合格的警察卧底,可以独当一面,总揽大局。
后辈脱去了稚嫩的外表,变得成熟、稳重。
这本该是值得高兴与欣慰的事。
可他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过。
特别是今日他们二人在这间刑讯室里相遇,这种难过的情感使他心中滞涩。
在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犯罪组织里,究竟是经历了多少血和泪的教训?
才能让一个好好的人,变成了如今这副冷心冷情的模样。
今日相见,可能就成了永别。
当那滴泪落下的时候,他的一切思绪都停滞混乱。
真是要命。
他最受不住别人的眼泪了。
任何人在他面前落泪,都会让他手足无措。
于是在这一心慌之中,他连话都不知道怎么说了。
为了避免露出破绽,他只好选择逃避。
微微阖上眼帘,就好像是经过这么长时间的刑讯,终于无力承受,让他彻底失去意识
于是他错过了对方眼底一闪而过的惊慌无措。
他意识已经渐渐涣散了。
之前被迫中断的回忆在脑海中走马观花地展开。
看着往昔的美好,他唇边一点点艰难扯出一抹温和的笑意。
可是他却始终想不起自己的名字。
人之将死,他竟忘了自己是谁,想想有些可笑。
他的思绪慢了半拍才想起,组织人员在审讯他时,似乎使用了催眠的手段。
自然是没有审出什么有用的情报。
他在组织里被发现的各国卧底中,是公认难啃的硬骨头。
无论施以怎样的极刑,都咬牙忍住,一声不吭。
最终组织终于想出了这么一个歹毒的方法。
让他忘记自己是谁。
当一个人产生解离性失忆之后,忘记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心理防线自然会松懈。
忘却信仰与坚守,让人趁虚而入。
只是组织没想到,哪怕他忘记了自己是谁,也不肯说出一句情报。
那些人自然不会想到,他把对国家与人民的忠诚刻进了骨子里。
那是无论历经多少岁月变迁,艰难磨折,都不会被轻易更改的,早已深藏于潜意识里的绝对忠诚。
在一幕幕走马灯的记忆里。
他看见了那年警校毕业时,比他要小上两届的害羞腼腆的后辈。
对方结结巴巴,充满景仰地对他说:“前辈,我一定会努力追赶上你的脚步的!”
他只是笑笑不说话。
因为早已签订了卧底的保密协议书,他不久便要前往犯罪组织卧底,所以根本无法入职。
那时仍是初春。
柳塘新绿却温柔。
他忘记了在哪里看过的这句诗,觉得很应景。
没头没尾的一句诗,不知前句与后句。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
他随手折了一枝柳条,赠予后辈。
并开了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我可不会等你,不过若是我们日后再见,我可以答应你一个要求。”
那场送别其实挺滑稽的。
送人者被送柳枝。
若是时光可以倒流,他真想回到过去,一巴掌拍死那个口无遮拦的自己。
因为年轻的后辈进入这个犯罪组织,很可能是因为他的那句玩笑话。
对方本可以有很好的未来。
现在却可能要把一生都葬送进这个犯罪组织里。
而现在是要还债的时候了。
他很明白审讯官眼中近乎哀求的情绪是因为什么。
对方想让他好好活下去。
一时间,他觉得自己真是差劲,就像是哄骗无知未成年人的骗子一样。
因为显而易见,他就要食言了。
自己今天绝对不能活着走出这间刑讯室。
他不知道后辈究竟是抱着怎样的信念卧底进组织的。
审讯自己时又是什么的感受,应该会很痛苦吧。
对方已经成为了一名出色的卧底了,优秀的职业素养使之有了泰山崩于前而岿然不动的能力。
审讯的进程出乎意料的顺利。
摄像头闪烁着冰冷不祥的红光,尽职尽责地记录着刑讯室里,发生的这桩人间惨剧。
同伴自相残杀。
他在闭上眼的那一瞬间,早已骨节错位,血肉模糊的手轻轻扣在椅背上。
指尖微不可察地轻敲在椅背上。
每一下敲击都有着只有彼此间才懂得的特殊寓意。
审讯官眼也不眨地进行着自己的表演。
对他进行冰冷的审讯。
仿佛刚才的那滴眼泪只是两人间的错觉而已。
对方的全部情绪都已被那滴泪带走。
他发出一声轻笑,在寂静无比的刑讯室里格外突兀:“我盗取了组织无数的机密,那倒是要看看,你能用什么手段撬出我嘴里的情报了?”
友人在这一刻终于破解了他想要表达的意思。
一字一句,数字顺序排列组合,他无声言告:“别害怕,我没事的,不要有任何顾虑。”
审讯官看着这个在警校里自己敬仰的前辈。
向来温和沉静,被众人所喜爱与保护的人,被这个恶心的犯罪组织作践成这副模样。
却在濒死时,还要努力安慰自己别害怕。
突然觉得自己心中某些一直以来的坚守轰然倒塌。
此时心冷硬如铁石,早已忘记了应该如何去悲痛。
麻木得就好像是一个已经被提前设定好所有程序的机器,尽职尽责说出了自己生硬不含丝毫感情的台词。
“寒鸦,你现在还有力气笑,我倒是要看看你一会儿见识了我的手段之后,会不会还像现在这样嘴硬?”
他不置可否,冷笑一声:“那你倒是试试啊。”
之后的一切都完美落幕。
这是他生命中最后一场表演。
他自己亲自选择的结局,所以哪怕是死亡也轰轰烈烈。
审讯进行到最后一个阶段时,审讯官还是未能从他嘴里撬出一些有用的情报。
轻啧了一声,冷眼看向面前满身狼狈的人。
对方似乎已经失去了意识,若不是指尖还在轻颤,都会让人怀疑他是不是已经死了。
审讯官声音淡然:“果真是一个硬骨头,只是你这种骨气,还是留着去地下再坚持吧。”
始终沉默不语的他闻言,终于艰难睁眼。
说出的话微弱到可以忽略。
但审讯官还是侧耳去听,垂眸看他,也在看他手上的动作,过长的睫羽遮住了眼帘,神色不清。
审讯官很有耐心地问了他一句:“你说什么?”
他听到声音,终于缓过神来,有些茫然,神色怔怔地像是做了场彻夜大梦。
友人心中陡然一疼,听清了对方的话:“你能告诉我,我叫什么名字吗?我有点记不清了。”
那一瞬间,审讯官突然想不顾一切地告诉他,他是谁。
悲痛到无声,却流不出泪,心中对组织的恨意浓郁的化血。
可是监控之下的审讯官神色依旧平静无波,声带冷嘲:“这不是组织大名鼎鼎的寒鸦吗?竟然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话音落下,友人终于破解了他最后的密言:“代我好好走下去。”
心中不好的预感愈发强烈。
审讯官心跳慢了半拍,却看见青年抬眼无声微笑,嘴唇启合间,说了两个字。
永别。
然后自绝于自己面前。
这一幕,构成了日日夜夜,永远逃不出的梦魇。
其实,友人永远也不会知晓,当前辈认出他的那一刻时,心中便已经预料好自己的结局。
他从不后悔,只是有些遗憾。
他不后悔,是因为即使遭受如此多的磨难,依旧没有妥协。
他没有背叛自己的信仰。
当初的誓词,愿意一生效忠于祖国,永不背叛。
可终究是有些遗憾的。
自己死在了后辈面前,未来不能再保护他了。
当初的那句没头没尾的诗,他在最初就应该知道的。
晚日寒鸦一片愁,柳塘新绿却温柔。
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结果如今,一语成谶。
在故事的开头,他应该慎重一些的,与后辈告别,应该说点鼓励的话,免得对方一条路走到黑。
可惜一切都已经迟了。
他也再未想起自己是谁。
【尾声】
盘踞国内多年的这个跨国犯罪组织,终于轰然倒塌。
在组织最终被歼灭的那天,后辈拿着花去墓地看了他。
还带着一枝杨柳新绿。
絮絮叨叨了半晌,却始终没有哭。
他的姓名终于被世人知晓,不再是组织里选择自决的叛徒,亦或是被尘封在案底无名牺牲的卧底。
哪怕他已经忘了自己是谁。
后辈却依旧将他带回了家,葬在了家乡。
后辈离开了,墓碑上的照片是他警校时期的,意气风发,温和含笑。
墓前的木棉花艳红似火。
唯有柳枝被吹动,与风叙述一段无人知晓的往事。
——END
十五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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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殉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