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杀死一只飞鸟》 第1章 勿忘我 在很久之后,他才明白,毋忘我,也叫作归乡安。 1. 他成了一只被折断翅膀的鸟儿,整日坐在轮椅上,被拘囿于方寸之地,不得自由。 只是偶尔百无聊赖之时,面对这个无声的世界,他会恍然想起曾经的一些往事。 青年一身警服,身姿笔挺,站立于阳光下,春风里,对着飘扬的国旗举手宣讲誓词。 赤诚热忱,字字铿镪:“我宣誓:永远忠于祖国,忠于人民,谨遵职责,不行偏斜不公之事,把人民利益放在首位。” 那是故事的最初,一切都还未变过模样,只是时间刻骨,改变了太多的东西。 他为之坚守的职责与信仰,在茫茫黑暗中,被鲜血与痛苦浸透.曾经的誓言消散在风中,又有谁能听清。 2. 宋明章幼时生活的地方,并不是一个适合生长毋忘我的气候。 严寒干燥的北方在冬季贫瘠到寸草不生,放眼望去,一片荒凉。 这是一片被春天遗忘的土地。 而美丽漂亮的花儿似乎更钟情于温润多雨的江南水乡,百花齐放的盛景也唯有在那里才最常见。 记不清何年何月,他找来了毋忘我的种子,埋进土里,却意外的发出了绿芽。 宋明章没见过毋忘我这种花,只觉得它的名字奇怪,它又在向谁诉说着不要忘记我呢? 只是花是发了芽,绿叶青翠,这种在南方路边随意生长的报春花也是眷恋故土的,任他费劲功夫,也不愿意开花。 毋忘我并不娇贵,却有一种坚持,只愿意在自己的故乡开放,别处有叶但无花,若绽放,也不及江南的好看。 直到成年之后,报考警校,来到南方,宋明章终于第一次见到了这种花,他只能评价一句:不丑。 出任务前,宋队长向自己不靠谱的队员们讲述了这件事。 他们叽叽喳喳,争论不休。 有一人嘻笑着提出建议:“那不如就把毋忘我定为我们临行前的队花吧!” 看起来完全像是一时兴起,未经思考的样子。 宋明章拍下身旁人作怪的手,笑骂:“不像话!” 却并没有反对。 队员们跟着起哄,推搡着他往前走:“出发了,宋队,你看我们的想法多好啊,以后我们二队就多了个队花,毋忘我,贼好活!” 于是就这么匪夷所思的,二队成了整个公安系统中第一个拥有自己独立队花的团体。 有人随手薅下一簇开得正盛的毋忘我,队员们一人发一朵,他口中还念念有词:“你一朵,我一朵……" 结果到最后,发现还多出来一朵,顿时疑惑:“不对啊,我明明数过的,七朵,七个人,一个也不多。” 身旁队友提醒:“你忘了,小七告假回家了,这次任务并没有他。” 这人恍然大悟,将多出来的那一朵花塞进宋明章手里: “那宋队就拜托你代为保管吧,等我们任务回来了,再把毋忘我给小七。” 宋队看着自己手中多出来的两朵小花,哑然失笑.余光发现正好路过平日里经常取信的地方。 走向前,从包里拿出纸笔,言简意赅快速写下几个字:“小七,队花。” 他将两朵毋忘我都小心地夹进纸里,顺带放进信箱,至于对方能不能收到,这看起来完全像是小孩子恶作剧似的,既没有收信人也没有寄信人的信,全凭运气。 “宋队!站在那干什么,快走啊!” 队员们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道路的尽头,转过身来遥遥朝他招手。 因为逆着光,看不太清神情。宋队长知道他们是笑着的,站在原地等着他过去.于是不再愣神,只说:“马上来!” 众人吵吵嚷嚷,忙着争论这次任务回来要做些什么事情,小七收到他们送的队花,正好可以逗逗他。 他们和宋明章只隔了二十多米的距离,一半阳光一半阴影,并不远,宋队长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慢慢走向他不着调还整日闯祸的队员们。 只是很久之后,宋明章才明白,他和那些人隔着的是生与死的距离,此生难以横跨。 再也没有人能回来为小七摘下一朵名为毋忘我的队花。因为他送来的是五份鲜血早已干涸的讣告。 也是那一年,他被从犯罪组织救援出来,不人不鬼的待在医院的病房里,连阳光都害怕看见。 这一次,毋忘我不再是南方常见的报春花。 因为它为他带来的是一整个凛冽严寒的冬日。 此生再难有春光。 第2章 创伤后应激障碍 3. 宋明章自那场事故被营救出来,过了三个多月,才勉强能够交流。 公安派了一批又一批人,来和他交涉卧底期间的事宜以及相关情报。 他的心理医师本来是极度反对的,但是许久都没说过话的宋明章终于开口:“我没事的……” 声音沙哑艰涩,别扭古怪的腔调像是早已忘记了该如何说话。 心理医师一愣,猛得反应过来什么,一瞬间冷意透彻四肢百骸,血液都仿佛凝固。 他半蹲于宋明章身前,直视他的双眼,一字一顿,问他:“你听不见了,是吗?” 宋明章慢了半拍才回答:“没有。” 看到他的反应,心理医师声音都在发颤:“为什么不告诉我。” 面色苍白的青年却只是抬眸温和地看了他一眼,笑了笑,不再说话了。 无声启唇,心理医师看清了他在说什么,那是一句抱歉。 4. 二队是犯罪组织对策部里,一支为了执行紧急任务,临时组建起来的队伍。 队里一共七人,都是昔日同事,彼此熟识,任务之外的生活中插科打诨,鸡飞狗跳。 宋明章是这支队伍的队长。他并不是最年长的,却是队伍里最有信服力的。 华竟他的威名众人在警校时便早有耳闻。 队伍组建的最初,身为天骄的众人自然不服上头的决定,嚷嚷着要凭实力决定谁是老大。 最后所有人都被宋明章修理了一顿,被打得爬不起来。 当时才二十一岁的宋队云淡风轻,垂眸看向地上被打得鼻青脸肿的沈柒,淡然启唇:“不服?” 他这话一出,二队所有人顿时蔫了,从此再也没人敢挑衅宋队,他成了二队所有人心中当之无愧的队长。 闲谈之余,大家得知宋队有一个小他两岁的弟弟,是大学心理学专业的医学生,明年就要毕业参加工作。估计会在警方医院里做心理干预师,日后会经常看到。 在众队友的起哄之下,宋明章无奈答应以后抽空可以带大家去见见他弟弟,众人这才罢休,不过也对宋队时常挂在嘴边的弟弟感到好奇。 这是二队去执行潜伏任务的前一个月.只是从没有人想过,这场任务长达六年,有太多的变故发生。 任务结束,只有宋明章一人幸存,去六存一。 被营救出来的近三个月,他有一半时间都处在昏迷的状态。醒来后,众人才发现,卧底警察的精神早已崩溃,严重的意识解离症状,对外界的反应迟顿,连交流都困难。 长达六年的卧底生涯,足以毁掉任何一个曾经意气风发的警察。 他的心理创伤太严重了。 医院紧急调整治疗方案,为青年进行心理干预,诊断出的结果却仍不容乐观。 心中的伤痛需要用时间来抚平,可若是这个人根本不愿意遗忘呢? 负责宋明章心理治疗的心理医师头一次这么手足无措,他看到了对方皮囊下满目疮痍的灵魂。 既然都已经这么痛苦了,为什么还要坚持下去呢? 没有人知道,如今这个坐在轮椅上,病骨支离,不言不语的年轻警察究竟都经历了什么,才能把好好的一个人变成这样一副不人不鬼的模样。 在第三个月的时候,对宋明章的心理治疗终于有了进展。 青年不再只沉浸于自己的世界中,对外界的刺激有了一些反应,只是仍旧不言不语,坐在轮椅上,去看窗外湛蓝的天空。 南方多雨,少见晴日,整天雾濛濛的小雨下个不停,青年能发呆一整天。 心理医师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于是轻声询问。 预料之中,青年没有作出任何回应。 窗外除了灰濛濛的天空,并没有什么,心理医师却看到路边的一堆杂草里晃悠悠在雨中开出一朵小花,那是毋忘我,报春花。 一整个冷湿的冬天终于要过去,迎未明媚的春日。 心理医师将花朵摘下,递到青年面前:“你刚才是在看这个吗?” 那是心理医师第一次看见宋明章反应这么剧烈。 扣在椅背上的指尖轻轻抽搐。 心理医师终于看清了青年是在浑身不住颤抖。 他心里一惊,后来很长时间不敢再让宋明章看见毋忘我。 PTSD又名创伤后应激障碍,而现在,他找到了刺激青年病发的情境之一——毋忘我。 再之后,青年慢慢可以和别人在纸上交流,表达自己简单的诉求,只是依旧不肯开口说话。 早已做过检查,对方全身除了双腿不能够行动,并没有器质性病症,不说话也只是心理因素诱导的结果,只能等待某一天,他愿意敞开心扉,重新面对这个残酷的世界。 所以心理医师在发现宋明章不开口说话其实是因为听不见之后,心里猛地一沉,一个词瞬间被他想起。 心因性听觉障碍。 他询问,青年却闭口不言,岁月并未洗去这人身上的温柔。 宋明章对心理医师无声说:”抱歉……” 抱歉啊,这么多年都没能尽到兄长的职责,而现在的我却是有心无力。 心理医师却从他眼中看到了扑天盖地,使人压抑的绝望与难过。 看到了幼时这个在自己眼中,向来成熟稳重的兄长,灵魂在黑暗中无助哭泣,满目凄楚的黑色鸦羽将他淹没。 第3章 陌生 5. 在宋明章的坚持之下,他向警方述了职。 这时候的治疗已经取得很好的进展,他在正常情况下,只要不接受刺激,就和常人无异,进行简单的交流并不成问题。 述职无异于再揭开还未彻底愈言的伤口,去回忆发生在曾经的事情,不啻于使宋明章本就岌岌可危可危的精神世界毁灭重塑的冲力。 心理医师原先并不同意对病人再造成刺激,只是看见青年温和却不容置喙的神情,也只能默默闭嘴。 宋明章说:“此次任务执行共六人,实际回来一人。” 他忍住了让统计人员伤亡情况的警员,再加上第六份讣告,算上自己那一份的冲动。 怎么能这么自暴自弃呢?他还不能死啊,那些人用命为自己换来的生机。 况且,他还没有去参加他们的葬礼。 6. 嗡鸣声持续不断响起,外界的声音离他远去,耳畔嘈杂无序的声音却越来越清晰.他明白自己又在幻听,愣在原地,满心茫然。 面前一身制服的女警,面色关心,对他说着没有声音的话。 宋明章看清了她的口形:“宋先生,你还好吗?” 世界在这一刻彻底陷入一片死寂,他却下意识摇了摇头,反应过来什么,作出停话的手势.有些无奈地歉意一笑,表明自己现在的状态,已不适合再继续进行谈话。 众人了然,却只是犹疑地看向他,目露担忧。 刚刚放在桌边盛满开水的玻璃杯青年拿起时,本就未好的手腕突然失力,杯口向侧倾斜,玻璃碎片贱落满地,刹那间剧烈的爆破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他因为坐在轮椅上,没来得及避开,被碎片波及到的手背出现一道鲜明的血痕,鲜血缓缓渗出,顺着指尖滴落到地板上,被开水烫到的皮肤红了一片,刺痛麻木。 在听力消失的刹那,宋明章没有反应过来,下意识用膝间盖着的薄毯掩藏伤口,指尖却依旧微微痉挛,控制不住地抽搐。 早已比当年成熟稳重的部下挡在他身前,和众人交涉相关事宜。 宋明章看不到沈柒在说什么,只是没一会儿,大多数人都走了,碎片被扫净。 有人递来医药箱,部下接过,垂眸看了他一眼,神情中太多复杂的情绪他没来的及看清,就垂眸细心为他的伤口上药,全程一言不发,连半分眼神都没分给他。 宋明章却直觉这个当年二队中年纪最小的队员此时心情不太好,可他又不知道说些什么。 近六年的卧底生涯,昔日的友人他早已不太了解,因为变化实在太大。 当年二队里那个直率阳光,队里人一逗便喜欢脸红炸毛的小七,和现在沉稳可靠的模样判若两人。 听说是沈柒带队去救援的他。 犯罪组织对策部的冷面煞神,收到早已失联多时的卧底的求救信号,不顾危险,深入敌人腹地,将他救回。 宋明章意识清醒后,有段时间一直有一个陌生人来看望他。 每天都是如此,也不和他交谈。 来时总是带着一束花,沉默地将桌上花瓶里枯萎的花拿走,把自己带着的花放进去。 他在窗前看风景,陌生人也不打扰,静静在病房里坐上一段时间就走了。 突然在某一天,这种莫明的拜访中断,大约一周后,陌生人再次来了。 像往常一样把花瓶里的花换掉,这一次花束里掺杂了几朵毋忘我。 这人在床前坐了一会,正要走之际,一直坐在窗前不动的宋明章忍不住开口,语调生硬,发音艰涩:“你这几天怎么没来?” 他最近听力才恢复,说话有些不习惯.那人显然并不知道这件事,径直走到宋明章身前,他身上的作战服还没换,迎面扑来鲜血与硝烟的味道。 宋明章听见对方说:“抱歉,这几天在出任务。” 他了然,看来这位是某位不认识的同事。 看到宋明章眼中的陌生,这位同事眼神直勾勾地看向他,正在宋明章觉得被冒犯到的时候,这人终于开口,声音里好像哽了什么东西一样。 “宋队,我是沈柒。” 听到这话,宋明章刹那间怔在原地。 7. 昔日的故人变化实在太大,他有些认不出来。 小七除了眉眼仔细分辨,依稀还能看出几分故人的身影,完全就是另一个人。 自从闹了这个乌龙之后,宋明章好像重新认识了沈柒。 这人工作忙碌,偶尔不能来看望他,但是也会托人把花送来。 另外一提,现在的沈柒级别要压他一头,真是风水轮流转,曾经的下属现在成了他的顶头上司。 他不知道怎么去安慰目前明显心情不好的沈柒,千言万语,已经到嘴边的亲昵笑骂的话语,因为时间的亘隔,再也吐不出来。 宋明章斟斟了半晌措辞,凭着记忆,艰涩发声:“我……没事……的……” 他听不到,但知道一定不好听。 听到他的声音,本来在给伤口涂药的沈柒,手上一个失力,棉签怼到创口。 措不及防的疼痛让宋明章下意识抽手,却因为被抓住手腕动弹不得。 下一秒,有谁的滚烫泪水溅落到他的伤口上,顿时令他浑身僵硬,无所适从。 宋明章垂眸看见身前人肩膀不住颤抖。 沈柒在他面前无声落泪。 宋明章安静地等待,沈柒帮他把手包扎好,再抬头时,神色已恢复如常,没头没尾说了一句话:“当年的那封信我收到了。” 他一时没能理解,时间横跨太久,当年的记忆现在异常模糊,却在面前人的继续叙说下,想起一点零星的碎片。 “那张纸我每次取信时都能看到。在你们去卧底的第三年,我一直在等你们的消息,所以经常去取信的地方看,想着哪次就有一封来自你们的信。风很大,纸被吹了出来,我看到了你的字迹,毋忘我放太久了,落到地上就碎掉了,我怎么也捡不起来……” 宋明章突然不敢看沈柒的眼神,因为他觉得,对方在说这话时,是想哭的。 这种神情很像为他做心理干预的弟弟,在看到他半死不活的模样时那样难过。 他在今天不知道第几次哑口无言,一句对不起实在太苍白无力了。 谁都没有预料到今天,只能感叹一句世事难料。 第4章 吊坠 8. 在犯罪组织卧底期间,宋明章最初潜入时,扮演的角色是底层打杂的小弟。 这是他难得的空档期,闲暇之余,拿起一块木头去雕毋忘我。 这是精细活,颇为耗时。 做任何事情都坚韧不拔的宋队死磕上去,拿着刻刀一点点雕刻,终于做成。用手随意将麻绳捻成一撮,从小木花上面的空眼里穿过去,再轻轻将绳子挽一个结,用他新学的编法收尾,一个毋忘我吊坠就这么做成。 宋队原先是想做七个的,二队一人一个。 但是想想还是算了。 一是他没那么多耐心。 二是因为,虽然二队是分开行动,在不同地方潜伏,但是为防止旁人因彼此间相似的物品引起猜疑,导致暴露,任务失败,宋队只能遗憾的放弃了这个决定。 将吊坠挂在脖颈上,想着还是等任务结束送给小七好了。 只是吊坠没能送出去,摔落的时候沾满了身边人的鲜血。 昔日的队员在他怀中阖眼,失去声息.宋队这是第一次面临离别,手颤抖个不停,却怎么也无法捡起地上沾满鲜血与泥土脏污的吊坠。 一滴泪砸落到地上。 剧烈的爆炸声响起,在记忆中,漫天的火光里,有人将他推出爆炸范围,声撕力竭:“快跑啊!” 余震声剧烈,让他耳畔嗡鸣声不断,鼻间俱是硝烟与鲜血的味道,眼前一阵阵发黑。 宋明章已经太多次面临了生离死别,他已经哭不出来了,在这一刻明白,原来人难过到极致,是会失声的。 毋忘我的木制吊坠上面布满裂纹,坑坑洼洼,被火熏得漆黑。绳子已经断了,宋队却再没有力气将它拾起,亲手送到小七手中。 他知道自己要死在这里了,却依旧不想这么狼狈,拖着苟延残喘的身躯,一寸寸摸索,终于够到通讯装备,被鲜血濡湿的指尖颤抖不停,按下了求救信号。 再后来,被救出来之后,宋明章也从未和沈柒谈起那个木制吊坠,又有什么可说的呢?不过是再平添几分伤痛罢了。 9. 阴了许久的天终于放晴,春日在今天有了几分记忆中的明媚模样。 当阳光顺着窗户映射进室内,打在宋明章手上时,他下意识地瑟缩。 沈柒也看到了这束阳光,他没再继续刚才的话题。 放下医药箱,站起身,声音很轻地对宋明章说:“今天天气很好,你想出去看看吗?” 宋明迟疑片刻,点头同意。 这是警方私密的医院,今天来病房,交涉卧底期间情况的众人也都离开了。这里宁静幽僻,很适合疗养。 医院的花园里有大片毋忘我,花瓣纤薄,于风中朝摇。 今天太阳光线柔和,沐浴在阳光下,浑身都暖洋洋的。 沈柒推着他漫步,路过某处,突然停下,弯腰摘下一朵毋忘我,顺手递给他。 宋明章一愣,下意识用那只缠着绷带的手接过,听力在逐渐恢复的这时,他听清了沈柒的声音:“很疼吗?” 他下意识想失笑否认,自己枪林弹雨都经历过,哪里会怕手上这点疼痛。 可是抬眼看到部下认真的神情却愣在原地。 他明白了沈柒在说什么。 疼吗?这是自他回来之后,第一次有人这样问。 不说违心之言,凭心而论,他知道自己意志足够坚定。可是怕疼与能忍受二者并不冲突。 在被救出来之后,他时常幻听幻视,创伤后应激障碍严重到影响正常生活。 那日在剧烈的爆炸声中,他暂时性的失聪,后来又因为心理因素,哪怕已经痊愈,却仍旧无法听见。 在死寂的世界中,他经常幻听,耳畔只有卧底期间听到过的各种声音,嘈杂无序.他与犯罪组织虚与委蛇,哪怕队友因身份暴露,死在他面前,他也只能装作淡漠的样子。 二队七人进去卧底的算上他一共有六位.沈柒当时因家丧没能赶上任务行动。 只是六个人最后活着回来的只有他一人。 很多次幻听幻视,那五个混蛋队友穿着一身警服,骄傲肆意,勾肩搭背在光的那头笑问他:“宋队,你为什么看去这么难过啊?不是答应好的吗?在我们走后,你出了组织,也要好好生活,况且还有小七,他看见你这么消沉,一定会比你还难过的吧。” 他想笑,牵动唇角,却露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来.他知道眼前一切都是幻觉,所以不能回应,如果作出回应,别人会很难过的。 有人在死前看见他,踉跑一步,轻轻摇头,对他作出无声的道别,下一秒子弹穿胸而过。 故人倒地的刹那,一直攥紧的手松开,染满鲜血的干枯花瓣飘落至身侧的水沟里,这是毋忘我。 宋明章掌心用力到掐出鲜血,却只是坐在远处,无动于衷,神色倦怠。 他又慢悠悠斟了一杯酒.仰头饮下。 在被救出来后,从此,他的腿再也站不起来了。 在心理医师的帮助下,他渐渐能听到声音,可一有剧烈的爆破声,他依旧会想起昔日的场景,陷入短暂的失聪。 不能想却也不能忘。 怎么能说不疼呢?往日队友的面容成了他日夜的梦魇,疼痛难忍。 和公安汇报工作与情报时,每一次都是在揭露伤口,哪怕他装作从容淡定的模样又能如何? 夜夜被噩梦惊醒,可是突然在某一日,梦回三更,梦中看不清面容的故人对他含泪说:“宋队,你要代我们好好活下去啊……” 他哑声答:“好。” 被推出黑暗的那一刻,他终于从意识解离的状态中清醒过来。 宋明章着向沈柒,与面前的毋忘我,声音艰涩,积蓄已久的情绪终于溃堤,泪如雨下,他说:“好疼啊……” 10. 毋忘我是二队临行前挑选的队花,意为不要忘记我。 因为卧底工作有太多的不确定性。 可它还有另一种鲜为人知的花语:“赠予我永久诚挚的友人啊……”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的。” 宋明章去那些人的墓前献上一束开的正盛的毋忘我。 在很多年后的这天,他才明白,毋忘我也叫做归乡安。 那些队员是毋忘我,于是归乡安。 生命坚韧不拔,生生不息,却一心向阳。 正如路边常见的野花毋忘我一般,它迎风招摇,不知在向谁诉说着永远不要忘记我的誓言。 可是毋忘我一心眷恋故土,只在故乡绽放。 于是,他带他们回了家。 ——END 十六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吊坠 第5章 刑讯 血顺着惨白骨节滑落到指尖,汇聚,最后不堪其重,坠落到地上那摊血洼里,溅起一层涟漪,又止。 他记不清距离自己卧底败露,被带到这间密闭的刑讯室已过了多久。 最初极致的痛意到现在已经麻木。 他的意识也有些模糊起来。 但他知道,远还不到结束的时候。 审讯他的人正是一同卧底进这个犯罪组织的故友。 而对方才刚刚进入这间审讯室不到半个小时。 墙角的微型监控不断闪烁着冰冷不祥的红光,像是有第三人的存在,默观着这场滑稽的闹剧。 在这个只有他们两人的片场里,他们要倾情演绎出一幕足够精彩的戏份,给监控后的第三人观看。 可他实在担心友人露出破绽。 毕竟自己经历刑讯这么长时间,身上的境况已不是凄惨两个字可以形容。 天才的陨落,注定会让人感到惋惜。 更何况是他这种当初在警校时惊才绝艳的第一。 百步穿杨,弹无虚发。 实战与文化成绩次次位列第一,堪称全能。 而他谦逊沉静的性格,更让人嫉妒都嫉妒不起来,只余倾慕。 只是如今,往事皆如云烟。 他卧底暴露的前一小时,刚把情报利用密网发给警方。 只来得及把手机销毁,还没松口气,便被身后冰冷的枪托抵住太阳穴。 一切已有预料。 他本就抱着赴死的想法,所以在此次危机关头,神色未变。 拿出袖子里的匕首,趁对方还未反应过来…… 真是糟糕,自/杀失败,他成功被捕。 组织为了防备他的逃脱,废了他的手足,骨头断裂的声音令人牙酸。 连中数枪,审讯室近30个小时滴水未进,不间断地刑罚。 审讯人员不断更换进进出出这间阴暗潮湿的密室。 他的意识也在逐渐麻木的疼痛中模糊起来。 被镣铐箍紧的手腕、脚踝的部位早已血肉模糊,十指骨节错位,露出森森白骨。 他甚至苦中作乐地想着,当初在警校时,射击实操课上位列第一的自己,这双手恐怕再也握不起枪了。 连中八枪,虽然都没有伤到要害,但出血量也让他够呛。 组织为了防止他死掉,用滚烫的烙铁强行炙烤伤处止血。 该说幸运吗?至少他现在还活着。 大约20分钟前,这间刑讯室里迎来了最后一位审讯官。 但是他的意识已经接近半昏迷的状态了。 并未意识到人员的更换。 脑子里甚至开始走马观花地浮现出一些破碎的画面。 毕业典礼上警校的誓词,阳光很温和,照在他身上,也让他肩头的徽章闪闪发亮。 他听到大家一齐宣誓的声音。 永远忠于国家,忠于自己的信仰。 画面突然破碎,办公室里有人坐在他面前,询问他是否有意向去一个国际犯罪组织卧底。 他不记得自己当时是何反应,谈话进行到最后,对方把一纸协议书从桌子对面推向他。 他没有犹豫签下名字。 于是走向了一条与自己规划的未来截然不同的道路。 没有光鲜亮丽与鲜花掌声。 永远活于黑暗之中,不见阳光,无人知晓你的牺牲。 当脑海中不断闪现画面时。 他甚至怀疑这是自己死前一生记忆的回放。 那纸协议书上的姓名始终模糊不清。 直到审讯官出声,他才意识到对方的存在。 声音过分熟悉,却想不出曾在哪里听到过相同的音色。 “寒鸦,为什么背叛组织?” 阴冷低沉的声音响起时,他觉得对方的问题真是直截了当。 注意力全放在了审讯官口中的名字。 寒鸦? 他细细咂摸这两个字眼,大脑像是失去润滑的生锈齿轮。 慢了半拍地艰难转动,过了半晌。 终于后知后觉想到,这似乎是他的代号。 可是他叫什么来着? 卧底犯罪组织七年半,他早已抛弃真名。 于是终于反应过来。 记不清了。 算了,不重要。 可是好像还有一个人会叫他的名字。 是谁呢? 他忽然僵住了,难怪他觉得审讯官的声音过分熟悉。 对方不正是和他同样卧底进组织,警校时要比自己小了两届的后辈兼友人吗? 对方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却只轻笑一声:“我从不属于这里,早晚有一天,我会将你们这些毒囊蛀虫全都送进监狱。” 时至此刻,一切都很明确了。 这是组织对友人忠诚度的考验。 而对方的任务,便是从他口中套出情报。 犯罪组织真是歹毒,打的这一手好算盘。 审讯室里光线昏暗,他被禁锢在椅子上,一直低垂着头,奄奄一息,稍长的头发遮住了脸,被血糊成了一团。 预料之中,友人没有认出他来。 他心中稍稍松了口气,如此也好。 对方在记忆中向来是一个重感情的人,没有认出他来,才能狠下心,通过组织的考验。 毕竟卧底暴露的下场,他已经深有体会。 他话音刚落,在一片静默之中,审讯官声音低缓冰冷:“你知道这不是我想要的答复。” 接着扳机扣动,消声枪的子弹直接没入他的肩膀,撕裂血肉。 好不容易止住的鲜血再一次涌出。 他一声闷哼,痛呼声被困在了紧咬的牙关内。 挺突然的,他在心里这样淡淡点评。 看来这位友人这些年来进步飞快,不但台词功底大有长进,甚至演技也炉火纯青,和他记忆当中的那个害羞腼腆的后辈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只是终究还是太心软。 对方经过卧底训练,浸润在黑暗中这么多年,想必折磨人的手段见过不可数计。 他身上的痛感早已麻木,所以自然不介意,友人在自己身上施以极刑,来向组织表露忠心。 他垂着头闷笑,笑声牵动伤口又一次裂开。 “你想要的答案是什么?一群阴沟里的老鼠,竟还妄想在地上生活。” 他说出这话时,心里抱怨没天理,自己竟还要配合对方。 可是实在没力气,最终任劳任怨地艰难开口。 每一句音量微弱的话中都带着不屑一顾。 在他持续不断地挑衅中,审讯官冷笑一声,骂了一句冥顽不灵。 人体是导体,所以导电,这是他初中物理就学过的知识。 犯罪组织折磨人的花样很多,他坐的椅子通了电,电流被控制在一个人体承受的阈值。 肌肉在强电流下痉挛,心脏绞紧,他的牙齿咬得咯咯响,就是不肯发出一声痛呼,那一瞬间大脑一片空茫,耳畔响起尖锐耳鸣。 可是还不够。 他在心中计算,才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 这种小打小闹的审讯力度,远不足以让组织相信友人的忠诚。 对方的心终究不够狠,光在这里跟自己谈些没有营养的废话。 在审讯官眼中,他是谁呢? 不过是一个素不相识,因暴露身份而被组织严刑拷问的卧底警察。 哪怕是这样,友人依旧想救下这个卧底前辈。 对方的踌躇顾虑,他完全知道,也都懂得。 可惜现实永远不能感情用事。 警方的太多人都折在了这个犯罪组织里,他不希望这位后辈也是这么多人中的一员。 于是他选择再添一把火来推动剧情的进展。 他的声音里带着嗤笑:“你不过是组织的走狗,也配在这里跟我说话,等到你和这个垃圾组织锒铛入狱,到那时候倒是可以为你提前申请,判处死刑。” 他语罢,在心里读秒。 一、二、三…… 果不出他所料,甚至他还要继续说下去的时候,友人表现出了他预判的反应。 审讯官站在他面前,极具压迫感地俯视他。 他话音没有落全,衣领就被死死拽起,以一个极其别扭的姿态,被迫仰视对方。 他甚至能听到被镣铐箍紧的手腕、脚踝因为不堪其困,本就错位的骨节,再一次发出嘎巴的脆裂声。 察觉出他的痛苦,友人下意识放轻了力道。 可是尽管如此,还是给他本就重伤的身体雪上加霜。 他耳畔白噪音嗡鸣,眼前隐隐发黑,却咬牙不语。 他仰着脸被迫看向审讯官,直到发现对方朝他伸手,才暗道不好,嘴里准备骂人的话终于戛然而止。 “我倒是要看看,宁死不屈的寒鸦,死到临头,还敢在我面前花言巧语,究竟……” 审讯官怒极反笑,拽着他的衣领,另一只手把他凌乱的碎发捋上额头,露出整张脸来。 等到看清楚这位卧底的长相时,瞳孔骤然一缩。 没有了头发遮挡视线,先前视线里隐隐绰绰的友人也清晰起来。 于是他清楚地看到了眸色沉沉威胁他的审讯官,神色依旧冰冷,面不改色。 在看清他长相的那一刻,眨了一下眼。 他异常清晰地看到了友人狭长的凤眸里,陡然坠落的那一滴眼泪。 因为两人对视,他闭上眼的瞬间,眼泪砸在了他的眼尾,滚烫灼热。 睫羽轻颤,那滴泪浸在伤口,顺着眼尾滑落的时候,像是他落下的一滴血泪。 这滴泪里含着太多的情绪。 错愕,不解,痛苦,悔恨,挣扎…… 然后顺着他的下颚坠入地上的血洼里,转瞬平静。 专栏里一堆草有点碍眼,我想把它变成树。 找了点早期文,应该是一个同类型短篇合集。 大部分都是中二病时候写的,文笔稚嫩。 xp恶俗,向鲁迅先生学习的。 “悲剧,就是将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 小学生常识,勿考究,勿代入现实,当成现代架空来看就好了。[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刑讯 第6章 殉职 这只是一刹那间发生的事。 审讯官声音不变,自如地说完了之前的话:“……是何尊容。” 他们二人的脸只有咫尺之隔。 他被迫仰头,和审讯官对视,两人此刻的神情变化,全都躲过了微型摄像头。 刑讯官又不屑冷笑:“长的也不过如此,所以你到底哪来的这么大魅力,能让组织成员为你背叛组织,窃取机密。” 他觉得面前这人的演技真是突飞猛进。 在面临此情此景时还能保持平静。 他只是有些感慨,这位后辈早已不再是当初那个,不过经他几句调侃,就面红耳赤,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的警校生了。 对方已经是一个合格的警察卧底,可以独当一面,总揽大局。 后辈脱去了稚嫩的外表,变得成熟、稳重。 这本该是值得高兴与欣慰的事。 可他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过。 特别是今日他们二人在这间刑讯室里相遇,这种难过的情感使他心中滞涩。 在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犯罪组织里,究竟是经历了多少血和泪的教训? 才能让一个好好的人,变成了如今这副冷心冷情的模样。 今日相见,可能就成了永别。 当那滴泪落下的时候,他的一切思绪都停滞混乱。 真是要命。 他最受不住别人的眼泪了。 任何人在他面前落泪,都会让他手足无措。 于是在这一心慌之中,他连话都不知道怎么说了。 为了避免露出破绽,他只好选择逃避。 微微阖上眼帘,就好像是经过这么长时间的刑讯,终于无力承受,让他彻底失去意识 于是他错过了对方眼底一闪而过的惊慌无措。 他意识已经渐渐涣散了。 之前被迫中断的回忆在脑海中走马观花地展开。 看着往昔的美好,他唇边一点点艰难扯出一抹温和的笑意。 可是他却始终想不起自己的名字。 人之将死,他竟忘了自己是谁,想想有些可笑。 他的思绪慢了半拍才想起,组织人员在审讯他时,似乎使用了催眠的手段。 自然是没有审出什么有用的情报。 他在组织里被发现的各国卧底中,是公认难啃的硬骨头。 无论施以怎样的极刑,都咬牙忍住,一声不吭。 最终组织终于想出了这么一个歹毒的方法。 让他忘记自己是谁。 当一个人产生解离性失忆之后,忘记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心理防线自然会松懈。 忘却信仰与坚守,让人趁虚而入。 只是组织没想到,哪怕他忘记了自己是谁,也不肯说出一句情报。 那些人自然不会想到,他把对国家与人民的忠诚刻进了骨子里。 那是无论历经多少岁月变迁,艰难磨折,都不会被轻易更改的,早已深藏于潜意识里的绝对忠诚。 在一幕幕走马灯的记忆里。 他看见了那年警校毕业时,比他要小上两届的害羞腼腆的后辈。 对方结结巴巴,充满景仰地对他说:“前辈,我一定会努力追赶上你的脚步的!” 他只是笑笑不说话。 因为早已签订了卧底的保密协议书,他不久便要前往犯罪组织卧底,所以根本无法入职。 那时仍是初春。 柳塘新绿却温柔。 他忘记了在哪里看过的这句诗,觉得很应景。 没头没尾的一句诗,不知前句与后句。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 他随手折了一枝柳条,赠予后辈。 并开了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我可不会等你,不过若是我们日后再见,我可以答应你一个要求。” 那场送别其实挺滑稽的。 送人者被送柳枝。 若是时光可以倒流,他真想回到过去,一巴掌拍死那个口无遮拦的自己。 因为年轻的后辈进入这个犯罪组织,很可能是因为他的那句玩笑话。 对方本可以有很好的未来。 现在却可能要把一生都葬送进这个犯罪组织里。 而现在是要还债的时候了。 他很明白审讯官眼中近乎哀求的情绪是因为什么。 对方想让他好好活下去。 一时间,他觉得自己真是差劲,就像是哄骗无知未成年人的骗子一样。 因为显而易见,他就要食言了。 自己今天绝对不能活着走出这间刑讯室。 他不知道后辈究竟是抱着怎样的信念卧底进组织的。 审讯自己时又是什么的感受,应该会很痛苦吧。 对方已经成为了一名出色的卧底了,优秀的职业素养使之有了泰山崩于前而岿然不动的能力。 审讯的进程出乎意料的顺利。 摄像头闪烁着冰冷不祥的红光,尽职尽责地记录着刑讯室里,发生的这桩人间惨剧。 同伴自相残杀。 他在闭上眼的那一瞬间,早已骨节错位,血肉模糊的手轻轻扣在椅背上。 指尖微不可察地轻敲在椅背上。 每一下敲击都有着只有彼此间才懂得的特殊寓意。 审讯官眼也不眨地进行着自己的表演。 对他进行冰冷的审讯。 仿佛刚才的那滴眼泪只是两人间的错觉而已。 对方的全部情绪都已被那滴泪带走。 他发出一声轻笑,在寂静无比的刑讯室里格外突兀:“我盗取了组织无数的机密,那倒是要看看,你能用什么手段撬出我嘴里的情报了?” 友人在这一刻终于破解了他想要表达的意思。 一字一句,数字顺序排列组合,他无声言告:“别害怕,我没事的,不要有任何顾虑。” 审讯官看着这个在警校里自己敬仰的前辈。 向来温和沉静,被众人所喜爱与保护的人,被这个恶心的犯罪组织作践成这副模样。 却在濒死时,还要努力安慰自己别害怕。 突然觉得自己心中某些一直以来的坚守轰然倒塌。 此时心冷硬如铁石,早已忘记了应该如何去悲痛。 麻木得就好像是一个已经被提前设定好所有程序的机器,尽职尽责说出了自己生硬不含丝毫感情的台词。 “寒鸦,你现在还有力气笑,我倒是要看看你一会儿见识了我的手段之后,会不会还像现在这样嘴硬?” 他不置可否,冷笑一声:“那你倒是试试啊。” 之后的一切都完美落幕。 这是他生命中最后一场表演。 他自己亲自选择的结局,所以哪怕是死亡也轰轰烈烈。 审讯进行到最后一个阶段时,审讯官还是未能从他嘴里撬出一些有用的情报。 轻啧了一声,冷眼看向面前满身狼狈的人。 对方似乎已经失去了意识,若不是指尖还在轻颤,都会让人怀疑他是不是已经死了。 审讯官声音淡然:“果真是一个硬骨头,只是你这种骨气,还是留着去地下再坚持吧。” 始终沉默不语的他闻言,终于艰难睁眼。 说出的话微弱到可以忽略。 但审讯官还是侧耳去听,垂眸看他,也在看他手上的动作,过长的睫羽遮住了眼帘,神色不清。 审讯官很有耐心地问了他一句:“你说什么?” 他听到声音,终于缓过神来,有些茫然,神色怔怔地像是做了场彻夜大梦。 友人心中陡然一疼,听清了对方的话:“你能告诉我,我叫什么名字吗?我有点记不清了。” 那一瞬间,审讯官突然想不顾一切地告诉他,他是谁。 悲痛到无声,却流不出泪,心中对组织的恨意浓郁的化血。 可是监控之下的审讯官神色依旧平静无波,声带冷嘲:“这不是组织大名鼎鼎的寒鸦吗?竟然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话音落下,友人终于破解了他最后的密言:“代我好好走下去。” 心中不好的预感愈发强烈。 审讯官心跳慢了半拍,却看见青年抬眼无声微笑,嘴唇启合间,说了两个字。 永别。 然后自绝于自己面前。 这一幕,构成了日日夜夜,永远逃不出的梦魇。 其实,友人永远也不会知晓,当前辈认出他的那一刻时,心中便已经预料好自己的结局。 他从不后悔,只是有些遗憾。 他不后悔,是因为即使遭受如此多的磨难,依旧没有妥协。 他没有背叛自己的信仰。 当初的誓词,愿意一生效忠于祖国,永不背叛。 可终究是有些遗憾的。 自己死在了后辈面前,未来不能再保护他了。 当初的那句没头没尾的诗,他在最初就应该知道的。 晚日寒鸦一片愁,柳塘新绿却温柔。 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结果如今,一语成谶。 在故事的开头,他应该慎重一些的,与后辈告别,应该说点鼓励的话,免得对方一条路走到黑。 可惜一切都已经迟了。 他也再未想起自己是谁。 【尾声】 盘踞国内多年的这个跨国犯罪组织,终于轰然倒塌。 在组织最终被歼灭的那天,后辈拿着花去墓地看了他。 还带着一枝杨柳新绿。 絮絮叨叨了半晌,却始终没有哭。 他的姓名终于被世人知晓,不再是组织里选择自决的叛徒,亦或是被尘封在案底无名牺牲的卧底。 哪怕他已经忘了自己是谁。 后辈却依旧将他带回了家,葬在了家乡。 后辈离开了,墓碑上的照片是他警校时期的,意气风发,温和含笑。 墓前的木棉花艳红似火。 唯有柳枝被吹动,与风叙述一段无人知晓的往事。 ——END 十五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殉职 第7章 抑郁 他感觉自己仍在做梦。 泪水顺着窗外的倾盆大雨砸进了梦里,濡湿了枕被。 鲜血混进悲伤,汇成一条蜿蜒的河,他便于这条河中蹚经,一步又一步,艰难跋涉,寻找岸的方向。 冰冷刺骨的河水漫过腿膝,仍还在上涨,举目四望,无处及岸,自然也无一条小船肯停泊于此,渡他上岸。 这条漫长的河游徜过他的时间和回忆,他却找不到一个锚点和标向让自己停伫下来。 一切都太空洞,回忆碎成无数片让他抓都抓不住。 他知道自己又在做梦了,垂眸看见河面倒映出年少时自己稚嫩的面容,孩童弯眸浅笑着,眼中有光在闪,怯生生抓住身旁大人的衣角,亦步亦趋跟随,看不清面容的故人将孩童抱进怀里,温声询问今日过得开心吗? 他正要回答,回忆却随荡漾的水波化为万千光点,瞬息散开,他怅然抬头,仰望夜空。苍穹万里星云,繁星璀璨浩瀚,将他与这条长河都笼罩其中。 天地间真是太辽阔,显得他这般渺小,以至于到此刻,都找不到岸在何方。 他上不了岸了,于是在这条长到没有尽头的悲伤之河中,将自己沉溺其中。河水渐渐淹没口鼻,他舒展自己,想沉入河底。透过血红色水的厚度,他平静睁着眼睛,看到了波光荡漾的夜空,与那夜空中与他距离渐远,光线越发微渺朦胧的亿万颗星。 他沉沉坠入梦的深海,河水却温柔托起他的四肢,想要将他游拽上岸。天空离他越来越近,他的脸露出水面,氧气争先恐后涌进肺部,那颗快要跳不动的心脏缓慢跳动一下,一下又一下,越来越快,鲜血顺着这泵动,奔流不息涌进全身上下的血管中。 夜空触手可及了,他缓缓伸手,碰到了那颗看似遥不可及的星。星星温柔的光穿透手心,亿万颗星辰瞬间炸开,恒星垂死之际的爆炸产生了一片又一片夺目璀璨的恒星星云,在近乎要将视线刺盲的白光中,构织出一片又一片破碎的回忆,又转瞬消逝。 他于回忆中游徜而过,看到了无数幅画面,无数个自己。 幼年懵懂时,母亲温柔地伸开双手,等着不远处学步的他扎进怀抱; 少年于那条漫长的路途中行走,侧耳安静倾听路旁行人的欢声笑语,推开那扇名为家的门,桌上温热可口的饭菜已经摆好,家人耐心等待他的归来; 长毛的猫咪和他一起窝在沙发上看电视,偶而会用头蹭过他的双手,温暖而柔软的触感;桌上的咖啡依旧温热,陪他度过这场寒冬。 在这场梦中,没有往日的血色,没有破碎,没有痛苦,没有世间一切所属于他的悲剧,他却突然难过到无法抑制,撕心裂肺地大哭,泪水一滴又一滴溅入这条血色汇成的悲伤之河中,荡起圈圈涟漪,血色却淡了,直至消失不见。 如果美好总会破碎,那为什么要让我遇到?如果悲剧总会骤降,那曾经的这些逃避又有何用? 哪怕美好破碎又怎样,至少我还有回忆,至少我曾经历,至少往后,我仍能守着它过日。 在这条河中,只要我仍在挣扎,就不会惘然下沉,没人拉我一把,我也可以自救。 他伸开双手,破开水面,于是,游上了岸。 他又一次从梦中哭醒,外面的大雨还未止歇,世界于他而言,却头一次如此安静。他转头费力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手腕上狰狞的割伤,鲜血已快流尽,秾稠的鲜血顺着床被一滴滴坠落地上,汇成如梦中一般的血色之河。 终于拨通急救电话,他无力阖眸,声音很低:“喂,120吗?” ——END 十七岁。 年少时的梦中,是无止无休的雨。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抑郁 第8章 人间 1. 我在人间还有一个执念未了。 但是我什么都忘了。 孟婆端着一碗茶,面容慈祥地对我说:“姑娘,你去人间看看吧,嗔痴执障不清,是喝不了老身这碗茶的,你也许落了很重要的东西在那呢。” 孟婆给了我三十七天时间,让我去寻找自己落在人间的前尘。 后来我想起,有人欠了我一朵木棉花。 我得去讨回来,好去轮回。 2. 我沿着时间之河,逆流而上。 生人与死者的世界是平行的,他们的时间永远也无法相遇交叉。 人世间的嗔痴怨憎,喜怒哀乐,全都在我面前这条无边无际的时间长河中流淌。 人世间的千人千相,走马灯一般在我眼前闪过。 我的手穿过水幕,跨过时间长河,来到了人间,我头七的日子。 木棉花已经凋谢很久了。 我墓前却放着一束鲜红如血的木棉花。 女孩流着泪,虔诚跪下,双手合十:“神明啊,如果真的存在的话,请让前辈下一辈子平安顺遂,一生无忧,她的命运不该如此。” 我想顺着心意,摸摸女孩的头,让她别哭了,手却径直穿过。 心中叹息,看来我的执念与她无关,那束花不是我想要的。 3. 我误入了一人的梦中,在他梦中,是我死时的场景。 看着青年一次又一次推开那扇门。 却每次都要迟了一步,他拦不下我要自戕的动作,那颗子弹的轨迹无法逆转。 他一次又一次看着我死在眼前,平静无波,近乎麻木地再次推开那扇门。 他逃不出这个场景,我却有些厌烦了。 于是问他:“请问,你是不是欠了我一朵花?” 我忘记是什么花了,忘记是谁欠下的,而我又为什么那么执拗? 因为我的突然出声,枯燥重复的画面终于出现了变化。 始终冷静自持的青年,手颤抖着拭去我眼角的血。 我退了一步,听见他声音茫然:“对不起……我忘了。” 他对着我无声落泪。 4. 我在人间漫游,渐渐想起一些模糊的前身往事。 我似乎是一个警察,死于自/杀。 我喜欢木棉花,喜欢阳光,喜欢人间一切美好的事物。 我有一个很喜欢的后辈,她算是我的半个学生。 在头七那天,她为我献上一束木棉花,恳求神明,让我一生无忧。 我看见小姑娘哭得泪流满面。 一巴掌狠狠挥下,打偏了那个不知道为什么欠我花的青年的半边脸。 她眼中流淌着凄楚与悲伤:“宋尘,你什么都不记得了是吗?那我来告诉你,当年,前辈为什么没有从那个犯罪组织出来,是因为你……” “你太过急进冒失,险些暴露,她为你挨下了那一颗子弹,她的腿每年都会疼。” 小姑娘泣不成声,再也说不下去了。 我突然想起我是个瞎子,生前是看不见木棉花和人间的美好事物的。 我其实早就该死了的,只是被那朵花困在了人间。 青年听着她的话,眉间淡漠,无动于衷。 他不知道,自己总会做梦,我夜深去他的梦里,寻找自己遗忘的前尘往事。 5. 宋尘忘了很多事。 那些记忆实在太过遥远,有近十年了。 梦里他不常梦见曾经的往事,因为这些是太模糊的记忆,对他来说无足轻重。 他忘了很多年前我本来的模样,只以为我一直是那样温吞平淡的性格。 身为警察,却连枪都握不稳,体弱多病,眼还是瞎的,一无是处。 他忘了,我曾经可以把一身反骨,不听命令的他打得鼻青脸肿。 曾经意气风发,握枪的手从来都没抖过,像是最精密的仪器。 我也曾轻狂肆意。 只是这些事情实在太过遥远,他有些记不清了。 他忘了我真正的样子,不记得月下我和他喝酒,不记得他的枪是我教的,也不记得那间戒毒室里,他的一滴泪砸在我手上,说:“请活下来,木棉花要开了。我会每年摘下早春枝头的那朵木棉花,亲手送给你。” 我找到了他欠我花的原因,却不觉得这能够成为我的执念,这是交易,不是执念。 6. 我死后,宋尘时常会不经意间想起一些往事。 他在许下诺言的第三年,因为工作的繁忙,找了一家花店,写下了一堆祝福语,一年一张。 让花店每年把木棉花送到固定的地址。 在第十年,他写下的贺卡用完,订花的时间到了期限,花店也关了门。 他也忘了自己曾经说要送我花。 在我死后的那么久,某个寻常的下午,那个一直平静,似乎对我的死从来无动于衷的青年终于崩溃。 所有平静的假面都被撕毁,他哭得喘不上气,不明白,那么重要的事情怎么能忘记? 他找不到我没出事前的照片,手中紧攥着的是十年前那场任务收尾时取证留下的相片。 光线昏暗的地下室,我这一辈子都没能走出来。 被剜了眼,废了手,注射毒/品,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而他欠了我一朵木棉花,此生再无相赠之日。 我想起来了。 我的执念,只是想再看一看春日的木棉花,那么多年都没能看见的美好。 那个姑娘已经全了我的执念。 所以啊,宋尘,我走了。 希望下辈子我们再无相见之日。 ——END 十六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人间 第9章 路远莫致之 我失忆了。 不久后,一堆自称是我朋友的人找到我,压着我到葬礼现场,指着灵堂上挂着的照片,对我说:“那是你未婚夫。” 我看着黑白照片里一身修身警服,眉眼清俊的青年。 嚯,没想到这人竟然还是个警察,这是我能染指的存在吗? 哦,你说我也是个警察?原来是办公室恋情,那没事了。 那些人摁着我跪下。 我大怒,什么玩意儿?封建糟粕! 我都不认识这人,堂堂正正做人,竟然还要被逼着下跪。 冤有头,债有主,人又不是我杀的! 人多势众,我忍辱负重,被迫屈服。 他们还问我为什么不哭? 我无语,家人们,对着这张遗像,我又不认识人家,本人自认没学过演技精修课,所以哭不出来很正常吧? 怎料那些表面是正直的警察,实为黑恶势力的混蛋,竟然在前来吊唁的人们面前,当众威胁我,如果哭不出来,就打到我痛哭流涕为止。 我屈服于邪恶势力,被逼无奈,敢怒不敢言,含泪对着遗像,在心里怒骂这位不认识的未婚夫三百遍。 那些自称我朋友的无赖,想一出是一出,让我去摘木棉花,送我这位未婚夫最后一程。 我不理解,且大为震惊。 木棉花半个月前就过了花期,亲,您现在让我出去到哪找? 走了大半个江城,终于在一家偏僻的花店找到木棉花。 把花放在棺中,在封棺之前,我因为好奇往里面看了一眼。 面容苍白的青年被鲜花拥簇,安然睡去,布满疤痕的手心,躺着一朵小小的,我刚刚买了的木棉花。 木棺合上盖,我突然有点不高兴,真是莫名其妙。 葬礼结束,我回归本职工作。 嗯,可能我是天才吧,恐怕是失去记忆,也能把工作做得这么好,和某人比起来都要一骑绝尘了。 嗯……某人是谁呢? 这是个好问题。 但是想不起来,头疼。 去医院看病,医生看着我的脑部CT,心率图,直言说我没病,并建议我去心理科室找心理医生看看。 怎会如此?! 如果我没病,那为什么总会头疼?胸口还总是发闷,特别是每年木棉花开的时节,这种情况更是严重,直接影响到了我的正常工作。 医生,你说我是犯癔症了?还说我有双重人格?! 岂有此理! 我拿着重度抑郁症诊断书,愤愤走出医院。 真是庸医! 我吃饭嘛嘛香,精神状况倍好,怎么能说我有心理疾病呢? 还严重自残轻生倾向? 你说让我看我手腕上拿刀割出来的疤。 笑话,这是现在的潮流,医生你落伍了,知不知道? 你还问我为什么割大动脉? 嗯……我说失手,你信不信? 阿喂,所以你为什么这种不信任的眼神?! 我恼羞成怒,据理力争,让你相信这世上真的会有这种事情发生。 但你还说,我手到底有多抖?才会几次三番割到大动脉,被救护车送到医院抢救,连下七次病危通知书。 我理直气壮回应:“医生,这是世上真的有这种手抖的人,我告诉你啊,那个人明明是警察,却连枪都握不稳。” 我说不出来了。 医生,你为什么要问出那句,我是不是在思念某个人? 我想回答不是。 可我发现自己没那么坚强。 我有一点想哭。 你真是个庸医! 这世上没人能治好我的病,我的病情越来越严重了。 想起很多年前,那场葬礼上,我被一群自称是朋友的无赖压着在青年的灵相前跪下,被揍得痛哭流涕。 突然有些后悔。 是不是如果当初真心实意地哭过了,多年后就不会夜夜从梦中惊醒,哭得喘不过来气。 想着,那天在花店里,我应该找出最漂亮的一朵木棉花,放在青年怀里,亲自为他阖棺。 那个冤种未婚夫,真是生来就是找我讨债的。 活着不让人省心,死了还不让我安宁。 我是不是欠了他太多泪水,太多道歉? 是不是因为我那天在灵堂前跪的不够真切,那朵木棉花不够漂亮。 他才这么多年,都不愿意来我梦里一次。 可我真的尽力了。 我现在还想说,他真是一个小肚鸡肠的人,不就是忘了送他一朵木棉花嘛,非得不等我就走了,我又不是故意的,我那不是出意外不小心忘了嘛? 不过现在我想起来了,你应该不会再怪我了吧? 我现在摘下早春枝头,最漂亮的肆意,染上春风气息的木棉花,带在身上去找你,放在你手上,应该不算食言吧? 阿喂!你能不能不要那么小气?我都道过歉了! ——END 十七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路远莫致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