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石激起千层浪。
江玫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要考大学?”
沈韵点头,“我想多读点书。”
上一世,她高中没毕业就考入文工团,虽然最后混了一个音乐学院的在职研究生,对外号称硕士,但她很清楚,那是沾了她副团职务的光,就连论文都是花钱找学生买的。
可随着年龄渐涨,她越发感受到知识和眼界的匮乏。
除了唱歌,她好似什么都不会,尤其团里改制后,她的身份不允许参加各类商演,演出机会也就越来越少,到最后……几乎淡出了舞台。
为了打发时间,她开始尝试看书、练字、学些新东西……学习带给她很多新的感悟,也让她时常懊悔年轻时没有多读点书。
昨晚,当她接受重回30年前这个事实后,她就决定要弥补没有上学的遗憾,她在唱歌上并没有特别的天赋,也谈不上热爱,这一世,她不想再走过去的老路,她想考大学,想学知识本领,想创造一个有价值的人生。
现在是1978年,高考恢复的第二年,正是念书考大学的好时候。
“读书肯定好,我们也希望你多读点书,可是……”江玫欲言又止。
就女儿那成绩……
沈韵瞧出母亲的隐忧,保证道,“放心吧,我接下来会好好努力的。”
沈韵并非盲目自信,虽然她现在高二了,距离高考不过一年时间。可是十年震荡期间,许多同龄的孩子并没有机会好好学习文化知识,基础普遍偏弱,和她差距不会太大,只要她现在开始发奋努力,加上上一世自学的积累,考个大专是有希望的。
见女儿斗志满满,沈建斌赶忙给妻子递了个眼色,“行,爸爸妈妈肯定全力支持你。”
"考大学好。"沈奶奶也接过话,“奶奶本来就舍不得你去当兵,跟你大哥一样,关在部队里,一年也瞅不见几回。”
沈韵大哥沈烨年前刚提了副团,在东部某军区,鲜少回家。
江玫也改了口风,顺着大伙儿道:“正好,你二哥回来,你有不懂的可以问他。”
提到二哥,沈韵微微一滞。
算算时间,二哥可不就是要回来了吗。
而那个男人……也要回来了。
不过,回来就回来呗,这么多年下来,再多的爱恨怨都被磨平,而经历了那么多,她早已想明白,他们之间没有谁辜负谁,不过是不合适而已,如果非要说错误,可能就是他们不该走在一起。
所以,这一世,最好的选择便是从一开始就管好自己的心,离他远远的。
吃过饭,沈韵回房间休息。
屋子里的一切,新奇又熟悉。
她摸摸这里,看看那里,一点点找回淡去的记忆……看得出,这会儿的她一点都不爱学习,书桌上干干净净的,没有一本书,倒是桌面玻璃下压着许多花花绿绿的画报剪贴,还有几张她从小到大演出时拍的照片。
她坐下来,瞧着其中一张,里面的女孩梳着两条小辫,穿着灰色的棉袄,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模样却十分稚嫩,是她12岁时被选去参演样板戏时拍下来的。
她结婚时,这些照片都带去了婆家,可后面几经搬家,不知道在哪一趟搬迁时,这张照片连同不少她儿时的照片全都丢失了。
没想到,还能再看见。
她用手指点了点照片里傻里傻气的孩子,笑了笑。
随后,从旁边书架上抽出一本语文教材翻看起来。
得益于她后半辈子手不离书,语文教材于她而言算是简单,基本上都是阅读过的名篇名作,就是不知道会怎么考试……她一篇篇翻下来,不时停下来思考。
于是,半小时后,当江玫拿着药进屋,看见的就是女儿安安静静地端坐在书桌前,认真学习的画面。
太不可思议了,堪称奇观。
退出房间,江玫便急哄哄地同丈夫分享,“看来,她是真的想好好念书。”
“这不是很好。”沈建斌捏着报纸道,“说实话,我也不想送她去当兵。”
离家远没人照顾不说,就文艺女兵,被圈子内传得多难听,说那都是给首长干部们储备的老婆和儿媳妇。
要不是先前沈韵吵着闹着不想念书,非要去唱歌,他沈建斌的闺女怎么可能送去任让人“嚼舌头”。
“我认真想过了,她这回要是能坚持最好,万一三分钟热情,咱们也得鼓励和劝劝她,好歹弄个高中文凭,到时候再安排个轻松点的工作。”
反正,怎么都比去做文艺兵好。
“我瞧着,她这回挺像一回儿事。而且……”江玫顿了下,若有所思,“我总觉得从昨天开始,韵韵有点不一样了。”
“哪儿不一样?”沈建斌问。
“说不清。”江玫寻思道,“面上看着是没那么闹腾了,但……总觉着是她心里好像有什么主意,就特别……”
江玫蹙眉斟酌着用词,半晌才找到一个相对贴切的:“沉稳。”
沈建斌琢磨了下,认同,“说明咱闺女长大了。”
“不知道能坚持几天。”江玫无奈地笑。
“不管几天,她能想上学就是好事。”沈建斌说。
江玫深以为然,随即又想起另一件事,“早晨在医院碰见了詹姐,她偷偷跟我说,他们家怀舟的‘病退’也批下来了,估计能和沈扬一起回来。
“老爷子终于松口了?”沈建斌讶然。
去年底,上头对“知识分子上山下乡运动”已经有了一些松动,尤其随着去年底高考恢复,下乡青年返城问题逐渐被摆上来,返城政策条件也在放宽。比如:可以申请病退、顶替、困退。
以宋家今时今日的位置,宋怀舟本应第一批拿到回城指标,偏偏宋老爷子坚决响应号召,不允许钻政策“空子”。
江玫听詹文丽说,这次宋怀舟能回来,是詹家忍无可忍,出手了。
“怀舟外公去宋家闹了一通,说老爷子讲原则讲纪律他没意见,但詹家不能看着怀舟的前途被毁。如果宋家还要拦着怀舟回城,那他们让文丽姐和怀舟他爸离婚,到时候,怀舟带回詹家。”
沈建斌咂舌,“詹叔叔这么讲?”
江玫点头,“文丽姐也当场表态,说愿意为了儿子前程离婚。”
“这事儿闹得。”沈建斌叹气,“宋伯伯的脾气就是太硬了。”
因为性格刚烈,不肯低头,老爷子在前些年动荡时吃了大亏,连带着两儿一女全被扣了帽子,遭了不少罪。
作为孙子,宋怀舟虽远在陕北做知青,却也受到牵连,远的不说,去年恢复高考时,他的报名申请就被公社拒了。
好在,去年底,上面终于对宋老爷子的事盖棺定论,不仅如此,还给老爷子拔了一级,儿女全都安排在重要岗位,一时间,宋家风头无两。
“其实,以怀舟的成绩,不回城也能考上华清。”江玫说。
和沈家泥腿子出身不同,宋家都是高材生,宋爷爷、宋怀舟的父母和姑姑、姑丈全是华清毕业生。没去陕北前,宋怀舟在华清附中,成绩全校第一,年年都拿京市“三好学生”。
“倒是你儿子。”江玫忧心忡忡,“再不回来,我怕他今年也考不上。”
沈诚和宋怀舟在同一个大队,去年底恢复高考时,虽没有因为身份问题被卡,但没考上,一来是政策恢复得仓促,考试又安排在年底,复习得不充分;二来则是陕北是上山下乡的大省,老三届、新三届,几十万知青扎在哪儿,竞争异常激烈。
所以,一开年,当察觉到回城政策有所松动时,家里但凡有点关系的,都在想尽办法将孩子弄回城,以城市待业青年的身份参加高考。
江玫相信,以沈扬的成绩,回到京城考试,上华清、平淮是有点难,但重点大学肯定没跑。
“其实啊,怀舟这个病退也不假。”江玫叹息,“昨天文丽姐在医院就是给他拿药。”
“他肝炎还没好?我怎么记得是前年的事儿?”
前年宋怀舟感染病毒性肝炎,连续高烧不退,插队的县里医疗条件差,治了半个多月越来越严重,到后面,医生直接通知公社把人拉回去安排后事。
那会儿宋家还没起复,好在故交们都念情,想办法把沈怀舟接到省城医院,又从京城送去特效药,整整治疗了一个月,才堪堪捡回条命。
“肝炎是好了,但文丽姐说那次病后就落了病根,天一冷就感冒,咳嗽,我估计是营养跟不上。”
想到远在陕北农村的儿子,江玫很是感同身受,“孩子们在那边,吃不饱、穿不暖,还得下地干活,就是再好的身体都吃不消,更别说怀舟了。”
“回来就好了,他二叔二婶都是医生,帮他好好调理。”沈建斌说。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临睡前,江玫突然又想到一个紧要的事,“对了,你明天上班记得给沈扬拍个电报,问问要不要我们帮忙买票。”
沈建斌打着哈欠应好。
谁知,第二天电报刚拍出去,沈扬电话就来了,说已经到了陕北省城,2天后的火车到家。
这消息让沈家一连几天都沉浸在喜悦中。
到了那天,沈韵和爸妈早早就到火车站,在出站口遇见了比他们更早的宋怀舟父母。
“你们也太早了。”沈建斌笑道。
“你嫂子心急,一大早就催着出门。”
宋父话音刚落,就被詹文丽拆台,“说得他不心急一样,不知道谁昨晚翻来覆去睡不着的?”
听得沈建斌夫妇忍俊不禁。
孩子们下乡2年多了,就中途回过一次家,说不想是假的。
詹文丽朝安静站在一旁沈韵微笑,关心地问:“上次在医院听说你被砸到头了,现在没事了吧?”
“没事,已经好了。”
“本来要上去看你的,但当时有点急事,着急走。”
沈韵心知她大可不必向自己这个孩子解释那么多,但她依旧这么做了,这些都是源于良好的教养。
她回了个浅浅的笑,“没关系,你有正事要忙。”
詹文丽拍了怕她的背,夸了句她懂事,接着又和江玫聊天。
大人们聊天,沈韵也没闲着,而是从口袋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化学公式认真背起来。
这两天,经过反复思考,她基本上定下备战高考的计划——首先,要把最容易拿分的文科学好,比如政治、历史和语文的重点记背点;其次,要掌握理科中相对容易的部分,她研究过,化学的知识点多以记忆和简单运用为主,只要肯记,及格不难。最后,才是物理和数学两块硬骨头,尤其数学。物理还有一小块记忆的,数学是纯应用,是难中之难。
目前,她想到最好的方式就是找人“补课”,带着她从头再学一遍。
如果沈扬今年顺利考上大学,是很好的人选,如果考不上,沈韵打算和爸妈商量,帮她请个“补课”老师。
她还没来得及将想法同父母讲,江玫先有了打算,趁她背书的空挡,已凑到詹文丽耳边,自我打趣:“这孩子也不知道是不是被砸开窍了,出院回来就说不去参军了,要考大学。”
“孩子想考大学还不好?”
“好呀,就是不知道能不能考上,你知道的,她基础差。我和老沈正琢磨是不是找人给她补补课,”江玫笑了笑,“本来沈扬教她也行,可就怕她不服沈扬管,掐起来。”
“詹文丽很上道,“要不等高考完,让怀舟试试。”
“那最好了。”江玫笑嘻嘻的挽住她胳膊,“怀舟成绩好,还比我们家沈扬有耐心,而且小韵在他面前从来不闹脾气。”
沈韵骄纵惯了,对大院里差不多年龄的孩子,甭管男孩女孩都爱答不理,就连对沈扬也是一言不合就发脾气,但自小到大,对大她两岁的宋怀舟都是客客气气的。
江玫昨晚就想,要是宋怀舟能替沈韵辅导,效果肯定比沈扬好,至少沈韵不会闹腾。
一旁专心背化学公式的沈韵浑然不知江玫已帮她找了个“好老师”,直到一记巨大的火车轰鸣声陡然响起。
轰隆隆,冒着蒸汽的火车缓缓驶向站台。
接站的人群瞬时喧闹起来,人们簇拥着往前挤。
江玫和詹文丽都很激动,踮起脚,翘首以盼地盯着慢慢停下的列车。
一声巨大汽响后,火车终于停稳,车门一开,乘客便争先恐后地从各个车厢跳下来,站台上更热闹了。
原本心无波澜的沈韵也被这氛围感染,收起笔记本,朝着列车的方向张望,找寻着沈扬的身影。
“那那那!我看到他们了。”江玫突然指着一个方向喊道,“在哪里!”
沈韵循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瞧见了二哥,还有他旁边穿着白衬衫、身材颀长,鹤立鸡群一般的少年。
她上一世的丈夫——宋怀舟。
来了,来了。宋同学穿着白衬衫的来了。
明天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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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