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
裴若刚推开玉饴小筑前院的竹门,院子里蹲在地上的裴福一见是她,满脸惊喜站起来。
一边的旺儿欢呼着跑去内院报信,“娘子回来啦——”
听见前院的动静,莺儿、轻云、鸣玉和一众厨娘哗啦啦从内院跑出来。
莺儿急匆匆跑上前一把抱住裴若,“娘子你怎么不早些回来,那报信人说你去看什么冰窖!”莺儿红着眼眶抱怨。
“诶呀,我没事!我不是差人来报信了嘛。”裴若捧起莺儿的脸蛋揉捏一会儿,见后方几位厨娘围过来,随即放开她,收敛神色。
“各位,我们明年的冰有着落了。”裴若缓步走进内庭,几下扫视,对厨娘们说道,“我已与京郊沣河村的采冰户们签订了供冰契约,只要诸位做好手头事,这差事饭碗往后我季望舒长期担待!”
“太好了!”厨下负责切洗的吴大娘子是个爽快人,听裴若这一说,当即一拍手,一应和,“我就说我们掌柜的是个伶俐人,准能解决这事儿!”
这段时间,铺子里一直在为冰块断供这事忧心。
“文契在此,”裴若从袖中拿出文书亮相,随后递给吴大娘子,“我见门口挂着休沐牌,现下已是午后,今日便不开张了,明日照常营业,各位回厨下准备去吧!”
其余几位厨娘互相传看文契,见文契白纸黑字,契人、保人、见证人手印齐全,纷纷放下心来,彼此相互招呼着回到厨下忙碌去了。
裴若眼神示意莺儿、裴福几人,“你们随我来。”
几人依言跟着裴若到了二楼穿廊后的玉屑堂。
玉屑堂是玉饴小筑的账房,一应陈设由裴若自行布置,房内有一套时髦的高足桌椅,正是此前在木心阁定制的胡人桌椅。
裴若在主位坐定后,淡淡开口,“你们几人是我裴家家生子,和我裴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现下喊你们前来,是我有话要嘱咐你们。”
几人闻言不自觉挺了挺脊背。
“福叔,这里你年纪最长,办事稳妥可靠,我心里敬重你,往后这铺子里的诸多事宜也要劳你多费心。”裴若说着略转头对站在身边的莺儿说,“给福叔看座。”
莺儿依言行事,裴福连连摆手,直到裴若相劝,他见裴若并非虚礼,便在一角坐下。
“轻云、鸣玉。”被指名的二人相视一眼,默默上前几步行礼站定。
“你二人时常在前厅厨房,与客人们、厨娘们打交道,可有不慎泄露我裴家家底?”裴若倚靠着椅背一侧,扫视二人。
“奴婢不曾提及!”轻云率先开口,“娘子早已吩咐过,奴婢时刻不敢忘,只和厨下一众娘子们说我们是您早些时候买来的。”
“是啊。”鸣玉连忙点头。
“那旺儿你呢?”裴若看向站在她二人身后不远处的年轻小厮。
“奴也未曾泄露,这福叔也知道。”旺儿走上前回话。
“那便好。我裴家正值多事之秋,如今大伯父、大哥不在京中,所有裴家人都要谨慎行事,以免惹出祸端。”
“我昨日前往相府送货,事后前往云锦记裁冬衣,因缘际会,得人指点,今日得以在沣河村与采冰农户们签订供冰契约。”裴若略略停顿,“轻云,铺子冰窖一向是你负责打理,你带着旺儿去把冰窖和库房的冰瓮清点整理清楚,理好回报我。”
“唯,娘子。”轻云和旺儿行礼接令。
“鸣玉,你去问厨下娘子们,理清近日的出餐食单和食材消耗,准备更新冬日玉食单。”
“唯,娘子。”鸣玉行礼。
“你们三人去吧。”裴若摆手。
三人依言躬身退出玉屑堂。
“福叔,我这里还有事要差遣你去做。”裴若对着裴福说道。
“娘子,可是让我去云锦记?”裴福略迟疑地问道。
裴若起身,走到书桌前拿起一张纸,提笔蘸墨,快速写下几行字,“福叔,”裴若折叠纸张,递给走上前的裴福。
“这是我的身量尺寸和颜色喜好,你拿去云锦记,给我裁两身冬衣。云锦记是我裴家产业,如何说,找什么人说,你可知晓?”裴若意味深长看着裴福。
裴福看着裴若,愣神一瞬,随即明白过来,“娘子放心,小人定将此事办妥。”裴福收好纸张,行礼告退。
见众人退去,裴若长舒一口气,随后拉开书桌后的椅子坐下。
莺儿见状马上帮忙去旁边取来角落的足几放到裴若脚边,裴若搁上腿,捶打起来。
“娘子,累坏了吧,我来给你捶捶。”莺儿说着去搬小木墩,在裴若腿边坐下。
“你站好。”裴若带着几分怒意说道。
莺儿闻言一愣,起身在裴若跟前站定。
裴若定了定心绪,见莺儿不明所以,只得从头问起,“你的武艺剑术练得如何?”
“颇有进展。”莺儿杏眼明亮。
“那我让你看的书,看得怎么样了?”
“我……”莺儿嗫嚅着逐渐不敢吭声。
“你可知我的苦心?”裴若恨铁不成钢,“这些捏腿捶背,我找谁不能做?我给你安排功课,就是指望你能独当一面,你可倒好,我不过不在铺子一日夜,你非但没有替我守好铺子,还弄得人心惶惶!”
莺儿自知理亏,缓缓跪倒。
岂料裴若见状,更是生气,扬手砸了手边的砚台,黑墨登时翻溅一地。
“跪什么!你我儿时初见,你便敢同我打架,是什么让你如今变得卑躬屈膝!你给我站起来!”
莺儿听言,抬起头直直看向裴若,一双杏眼泛起薄雾,咬唇站起身。
裴若抬手拔掉头上早已松散的发簪,取下腰间软剑和左臂的袖箭丢在桌案上,沉默良久后叹气。
“柳姨把你交给我,是顾念我们娘亲的姐妹之情,也是为了我能有个帮手。我不能把你养成一个只知道端茶送水,听吩咐行事的真丫鬟。”
莺儿站直身子,脸上垂下眼泪。
“你若不好好读书,事事都不肯多想多学,那我这里留你不得,你回均州你娘亲身边去。”
“不!我不走!”莺儿倔强开口。
“你既不走,回去想清楚,我不在铺子里,你该做什么,怎么做!”裴若起身,从袖中取出巾帕子,递给莺儿。
莺儿接过帕子,在脸上胡乱擦着,小声说道,“我那也是担心你。”
“现在又会顶嘴了,方才跪什么。”裴若拿过帕子,替莺儿擦起脸蛋。
柳三娘只有莺儿一个女儿,当年她寻找丈夫未果,回到裴府接莺儿,却见到裴若娘亲已身死,两个小姑娘一副可怜光景。
柳三娘本想把二人都带出裴府,奈何裴若父亲坚决不肯放走她这个女儿,见裴若孤身一人无依无靠,便打定主意留下莺儿陪她,她则在均州城历尽艰辛经营起蜜满堂这家糖水铺子。
长安城孟冬时节,西北风呼啸,乐游原花木凋零,而长安崇仁坊的角落,玉饴小筑里却热火朝天。
近些日子,铺子生意蒸蒸日上,店内各人都忙得不可开交。今日更是多位贵眷光临,一楼的墨池斋、蕉雨轩,二楼的观鱼阁,院里湖中的倚云亭都有客在。
小筑内熙熙攘攘,轻云、鸣玉、旺儿穿梭在各个阁子间忙碌着。
“……相府后来呀将此事报到京兆府尹,贴出告示,捉拿贼人。”
两位贵眷娘子窃窃私语。
“听说那日女眷也在席上,今日李三娘子正好也在,她就在那湖中倚云亭里,何不去问问她。”其中一娘子提议道。
“我们同她没有什么交情,怎好相问,欸,不然我们拉上郑娘子一同前去,我方才见她就在那墨池斋坐着呢。”
二人朝墨池斋望去,珠帘掩映下,哪有郑娘子的身影?
而此刻,郑娘子正在倚云亭和李三娘子唇枪舌战。
“卢郎君就是邀请我去诗会了,怎么着!”李三娘子稳坐倚云亭主位,神采奕奕。
“你胡说,这诗会是公主举办,什么卢郎君邀请你,人家不过客气一提,你竟好意思说他邀请,装什么!”郑娘子不遑多让。
“郑清涵,不要仗着你家姐姐是王妃就在我面前作威作福,不过是晋王妃罢了,还真以为自己是皇亲国戚了。”李三娘子话露鄙夷,拉过石桌上的香药四品拼盘,拿起小钳剥起松子。
“你!你好大胆子!”
随着二人争吵声越来越大,倚云亭周边围的人越来越多,裴若方才见势不妙,就已来到亭子里。
“二位娘子消气,有话好说。”裴若伸手拉住要冲上前的郑娘子。
“郑娘子,”裴若低声说道,“我有云台诗会的帖子。”
郑娘子闻言,稍感惊讶,扭头看裴若。
二人对视,裴若微微点头,轻声低语“走吧,走吧。”
随后朝着李三娘子福身说道,“二位娘子何必争执,不如尝一尝小店新品。”说罢挽起郑娘子沿着廊桥往湖边走去。
“各位都散了吧,”莺儿在湖边劝阻闻声围过来的贵眷们,拉着站在最前头的两位好事娘子,“来,这两位娘子,我们雅间品尝新品。”
二人在莺儿的引领下依旧一步三回头,窸窸窣窣。
“这郑娘子是谁?”
“你不认识她呀,她是晋王妃郑大娘子的妹妹。”某娘子低声答道。
“晋王?就是那‘傻王爷’?”
“嘘!当心些,小声议论。”娘子某连忙阻止她继续说下去,看四周没人,才接着说,“就是那个冷门王爷。”
“难怪李三娘子不怕呢,她父亲权势正盛,岂是一个冷门王爷可比的。”
二人咕咕哝哝,滔滔不绝。
这边裴若引着郑娘子回到了一楼的墨池斋,才开口说道,“郑娘子,日前我得了两张云台诗会的帖子,本想着待价而沽,这如今您需要,我自是双手奉上的。”
“你真的有,这可太好了!”郑娘子欣喜万分,“我都不敢去求我姐姐,她一准骂我!”
“只是眼下帖子不在此处,我明日给您送去如何。”
“自然可以,季娘子,”郑娘子开心地拉起裴若的双手,“往后我院子里的糕点玉食,你玉饴小筑包了!”
“多谢郑娘子!”裴若微笑道谢。
这云台诗会是永泰公主为一睹天下才俊风采,历年冬日在昆明池旁的紫霄楼举行的大型诗会。与会的不仅有京中才俊各家贵眷,还有来自各地有才情名气的才子,场面盛大。
这样一个名利场,必然会有很多有用的消息,裴若一直关注此事,于是“略施小计”弄到两张帖子,只是现下这帖子还没有送上门。
入夜。
裴若等的人迟迟不来,心生懊恼,当时怎么就没有问清楚该去何处找他呢。
“笃、笃”窗棂两声轻响。
来了。
裴若蹦下暖榻,打开窗户。
青山小哥周身寒气,气息微促,“娘子,我家郎君不得空,命我前来送帖子。”说完递上两张浣花彩笺帖子。
裴若接过,“替我多谢你家郎君。”说着展开彩花笺。
这花笺漂亮,不愧是公主的帖子,她一贯喜欢漂亮的文房四宝,喜爱书写札记,回头要去长安的书行逛逛,看哪里能买着这种彩花笺。
见青山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怎么了,你家郎君还有何事?”裴若疑惑道。
“娘子怎么也不关心我家郎君伤势。”
“噢,他伤势如何了?”裴若顺口问道。
青山见状一时语塞,思索后开口,“郎君伤势颇重。”
“颇重?”裴若不解,“那日分别时,我见他气色尚好,你家郎君身强体健,不至于此呀。”
“那日去相府前,郎君身上就有伤,在相府又伤了右肩臂,这几日天气渐冷,新伤加旧伤一齐发作,前日郎君便高烧不退。”青山一股脑儿说着。
“啊?他回去后没有歇着吗,为什么会伤势发作呢?”裴若捏着花笺问道。
“那不是因为娘子您要这帖子嘛。”青山说道。
“怎么?这帖子是他去偷来的?”裴若惊讶道。
“当然不是!”青山否认道,“这是郎君去晋王府求来的,他伤势未愈,便去应酬半日,路上受了风寒,这可都是为了娘子你。”
裴若沉默半晌。
“娘子,娘子?”青山唤她。
裴若回过神,“青山你稍等。”说完走去内室,随后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青山抱着手臂伸着脖子在窗边等待。
“来了,”裴若手上拿着一个青瓷小瓶递给他,“这是我自配的退热药,药效显著,拿去给你家郎君。”
青山展颜,接过道谢,行礼后离去。
他真是越来越搞不懂他家郎君了,从前他家郎君是多么恣意潇洒,如今却如此扭捏作态。喜爱裴娘子直说便是!这谁还看不出来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