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星河》 第1章 湛氏郎君 引言 唐宣宗大中元年,朝廷政局趋于稳定,隐有海清河晏之势。 民间盛传,新皇“隐忍数十载,雷霆一击间”,贬权相、清朋党、抑宦官,紫宸殿内百官俯首屏息——昔日世人眼中愚钝可欺的“傻王爷”转瞬间竟稳坐朝堂,一时间长安街头争相传唱“龙椅之上非庸懦,譬如古剑出北辰……” 自此,科举寒士破格擢升者比比皆是,政令昼夜飞驰州县。 天下有才有能之士无不为之振奋,如过江之鲫奔赴长安,求施展一身抱负,这晚唐盛世画卷在天下英雄手中徐徐铺开…… 第1章湛氏郎君 唐,会昌四年。 春三月,汉水之滨,晨光初现,江面上粼粼波光,均州城内已是舟车往来一派繁忙景象。 “舳舻相接,风帆远扬,好一个繁华均州!” 江边码头客船上一青衣男子长身玉立遥望均州城,疏朗的嗓音带着几分笑意。 身后的小厮呲牙咧嘴扛着大包小包行李嘟嘟囔囔,“郎君咱们快准备下船吧。” 进了均州城,一路商铺林立,酒旗布幌迎风招展。 二人安顿好后,筹划在这久负盛名的均州城游玩一番。脚步刚迈出客栈,一阵醇香随风飘来,“青山,听说这汉水之滨盛产酂白酒,味道清甜甘冽……” 青衣男子正欲招呼身后小厮踏进一家酒肆,却隐隐听得街道尽头由远及近传来挽歌鼓乐,周围人窸窸窣窣聚集到街边张望。 “谁家死人了?” “你不知道啊,裴家。”精通消息的路人某低声透露。 “哪个裴家?” “裴家你都不知道啊,裴别驾!”路人某意味深长。 “嗷~”询问者拖着长长的尾音,一副了然的样子。 “裴别驾怎么了,他家有什么特殊吗?”青山挤在人群中孜孜以求。 奈何其他人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就是不展开说下去,急得他抓耳挠腮在人群中上蹿下跳也没个结果,只得自己扯着脖子向街道尽头看去。 一杆丈高的铭旗在队伍的最前方,巨大的白幡在这春日暖风中无力地翻滚着,就是展不开。 铭旗后是四名身着玄衣、头戴四目面具的方相氏,八名壮丁抬着的灵柩盖着玄色帷帐,其上隐约可见纹章,其后长长的仪仗、明器队伍映入眼帘。浩荡的队伍蠕动着向前,啜泣声、哀嚎声逐渐清晰起来。 随着队伍的靠近,方才围观骚动私语不断的人群也逐渐肃穆。 白幡上可见“大唐故均州别驾……府君”字样,领头举幡者系一年轻男子,身材高大,面容憔悴脚步虚浮。 莫悲他人悲。 青衣男子神色淡然,此时早已在酒楼阁子里品酒,任由自家小厮在街边蹿蹦。 杯中佳酿入口甘甜,齿颊间米香回甘,醇厚悠长,一扫旅途疲惫。 青衣男子这才饶有兴致地向窗下看去,队伍已到了女眷部分。 几辆帷车里哭声凄厉,帷车旁一缟素步行女子,布总裹着乌发束在脑后,脊背瘦削笔直,麻衣宽大地罩在肩膀上,手持布巾缓步前行。 看装束是死者的女儿。 她白皙的指节似乎隐隐泛青,也许是感受到了目光,那女子抬头朝这边看来,平静的面庞无悲无喜,苍白的面容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得人心头一凛。 日暮时分,暖风熏人。 “郎君,就在那儿,蜜满堂,”青山指着两棵垂柳后的糖水铺子,“我去问问及第糕还有没有。” 他此遭是前往长安求一个锦绣前程,博一身功名,既然雄主出世,他这一身抱负也有望施展。 青衣男子眉目沉静,“怕是你自己想吃吧。” “图个好彩头嘛,而且我打听了一路,这均州城内他家的糕点若称第二,那便没有其他店铺敢称第一啦。”青山手中提着背囊,各种小食把背囊塞得鼓鼓囊囊。 在这掌灯时分,糖水铺子里没有什么客人,掌柜的招呼主仆二人入座后,甩着裙摆迅速消失在门帘后,整个大堂只听得青山絮絮叨叨在说这一天的新奇见闻。 青衣男子漫不经心地把玩起腰间玉佩,顺着前方视线望去,转角的隔间座头上一女子正埋头苦吃。 由于脑袋低着,双肩高耸起,时不时几声咳嗽,只见她略微抬起头,抹了抹嘴巴后又低下头去,细细的脖子吊着个圆圆的脑袋几乎垂进盘中。 这姑娘有趣,青衣男子暗自忖度。 “掌柜的再来一份!”清脆的嗓音响过后,掌柜的一阵风似地又端上来一盘油亮亮的猪肘子。 猪肘子?这不是糖水铺吗? “掌柜的,为什么她都上第二份了,我们的呢?”青山扭头盯着远处的猪肘子,手中抱着啃了一半的胡麻饼,按捺不住追问起来。 “客官您担待,你们点的呀都是小店最费功夫的糕点,请稍后,我这就去后厨催一催。”掌柜的笑意盈盈,带着阵阵香风又消失在门帘后。 “竟然是她,有意思。”青衣男子低语,想不到这本应缟素清斋,为父守丧的女子竟然吃得比青山还欢。 “是她?郎君您认识掌柜的?”青山暗自狐疑,转念又摇头,“不可能呀,您也是第一次来均州呀。” 难道是,啃猪肘子的那位?看着自家郎君的视线绕在转角处,青山再次扭头看去。 那埋头苦干的女子换下了一身缟素,长发在脑后随意挽了一个发髻,换上了一身鹅黄色襦裙。 青衣男子摩挲着指尖玉佩,清晨还在送葬,傍晚时分却身着常服在铺子里大快朵颐,几分探究攀上他的眉头。 还未及细想,店铺门口传来脚步声。 “你们在门口候着!”两名随从应声在店铺门口站定,一身着银灰色圆领袍的公子哥儿命令着,随即快步走进铺子大堂,几下扫视后朝转角的隔间座头走去。 “哎!哎!这不是……”青山惊讶地瞪圆了眼睛,看向自家郎君,迟疑着开口。 青衣男子点头,示意他安静。 只见银灰色圆领袍的公子哥儿径直走到女子对面坐下,俯身低语。女子背对着主仆俩,看不见神情,慢条斯理放下啃了一半的肘子,低低说了些什么。 圆领袍的公子哥儿状似勃然大怒着拍案而起,“你胡说,爹怎么可能给你!”目光却往主仆二人这边冷冽扫视着。 “二哥,现在东西在我手上,你若是想要,就坐下来咱们好好谈。”女子不轻不重的声音响起,有一种超越年龄的老成。 公子哥儿思考后缓缓坐下,招呼门口的随从,“你们两个,进来!” 随意瞥了一眼远处的主仆俩,摆手道“把他俩赶走。”说得像赶走两只苍蝇一样轻松。 两名随从得令后朝主仆俩走来。 “郎君,他是在说我们吗?嘿!”青山起身,正想要理论,青衣男子抬手示意他稍安勿躁,“青山,让掌柜打包我们的糕点,走。” “郎君,他们太过分了,他们……”青山气得鼓起了腮帮子,余光瞅了眼自家郎君泛着寒意的眼神,心里一颤,话音渐弱乖乖听吩咐行事。 他还是不敢违逆自家郎君的,他生气起来可不得了。 掌柜娘子满脸歉意,“郎君啊真是抱歉,您不知道,那是我们这儿裴别驾家的二郎君,那端的一个霸道啊。” 一路送着主仆二人到巷子口,“今天真是不好意思了,我们小店免费赠您一份及第糕以表歉意,祝您呐进士及第,您要是下次来,酒水也给您免了。” “掌柜的您真会做生意,难怪您这儿是均州糕点第一呢。您回,您回。”青山抱着糕点喜笑颜开,方才的不满一扫而空。 掌柜娘子见客人安抚得不错,行礼后匆匆往回走。 此刻天已经完全黑下来,身后蜜满堂门口的幌子随风簌簌作响。 “青山,你看出了什么?”青衣男子问道。 “那个纨绔就是咱们早上看见的送葬队伍里,最前边举白幡那个!”青山塞着糕点含糊不清地说着,语气笃定。 “还有呢?” “这可是要抓进去坐牢的!郎君,方才我们要是不走,即便闹起来让官府的人来,那个纨绔守丧期间脱孝服逛商铺,怎么也能判他个十恶不孝!”青山咽下糕点,滔滔不绝说起来。 如今这世道,藩镇割据,各路豪强乡绅蠢蠢欲动,什么朝廷法度哪里还管得了权贵人家。 青衣男子凝神低语,“这兄妹俩不简单。” “兄妹?郎君您说刚刚那俩?”青山满脸问号,不知道自家郎君又看出了什么。 不过他只疑惑了一瞬间,一转头又开开心心的了。他只需要跟着自家郎君行事,照顾好郎君的起居,其他费脑的事都交给郎君就好。 他家郎君可是袁州湛氏数一数二的才子,不仅才学过人,这样貌更是一表人才,总之他家郎君就是人中龙凤、才中才。想着想着,他脑海中不禁冒出了他家郎君高中状元,一路鲜花掌声,他也跟着鸡犬升天的美好生活画面。 “傻笑什么呢,回客栈。” “来啦!”青山抱着一怀的糕点小跑着跟上。 夜色渐浓。 蜜满堂转角的隔间里,裴家兄妹俩已达成共识。 “二哥,那我静候佳音了。”女子嘴角一抹笑意,却不达眼底。 公子哥儿眯起眼睛,眼底的精明一闪而过,“三妹,你倒是让我刮目相看呐。”随后站起身,招呼起两名随从,“走!” 三人的身影逐渐淹没在夜色中。 女子长舒了一口气,放松下身子,转头看向远处柜台上的掌柜娘子,“三娘,来一杯玉露冰酿。” 三娘却身形未动,紧紧盯着女子,“你今晚吃了正餐,还吃了一碟环饼、两碟梅子酥、一碗酥酪、两个酱猪肘子,现在你还说要玉露冰酿。” “三娘,我真的饿。” 女子泄了气似的瘪着嘴趴倒在餐桌上,天知道她饿了几天了,那个爹活着没有管她冷暖饥饱,死了还要害她饿那么多天,好不容易等下葬了偷跑到三娘这里吃顿饱饭,结果她这个暗藏奸诈的二哥还来搅一通,说得她是口干舌燥,现在急需一杯玉露冰酿顺气。 看她露出了小女儿撒娇情态,三娘暗自收起担心,“好,等着。” 女子趴着,斜着头望向窗外的夜空,正值十五,圆月散发着清冷的光辉,初春时节的江风带着丝丝凉意吹拂着女子鬓边的碎发,女子不禁打了个寒战。今春汉水边的夜风似乎比往年冷些。 “来了,呐!”三娘端上一杯冒着热气的果饮。 “啊,怎么不是玉露冰酿啊!”女子鼓囊着腮帮子抱怨起来。 “这时节喝什么冰酿啊!就红豆的,爱喝不喝。”三娘说罢作势要拿走,女子赶紧一把抱住,“喝喝喝!”说完仰头咕咚喝下一大口。 一阵谷物的醇香和着温热入喉,驱走了寒意,连指尖也逐渐暖起来。 女子低头思索片刻沉声问道,“刚刚那两个人没有什么问题吧?” “是过路的,从未来过这里,小厮还和我打听来福客栈的路,应该没有问题。”三娘整理衣摆在女子对面坐下,“倒是你这个二哥,今日突然找上门来,不会是知道了什么?” “今日是我引他前来,总归是要借他之手,在别处谈我不放心。”女子的眉眼在烛光下明灭不定。“三娘,事成后为了避免拖累你,我会离开一段时间。” “呸!我要是怕拖累,我就不帮你办这事。”三娘的眼神坚定,眉心的梅花花钿殷红欲滴,利落的乌黑螺髻仅以一支白玉云头簪固定着。 女子盯了三娘的发簪半晌后一笑,轻声说道,“是我怕,柳姨。” 二人的神色逐渐凝重起来。 “啪”烛芯爆得火焰一下子窜起来。 女子似是刚回过神来,“三娘,托你帮忙问的那个刘妈妈怎么样?” “我打探过了,刘妈妈可是远近闻名的有手段,只是说服她很费了一番功夫。” “好,那就按计划行事。”女子神色冰冷,清丽的容颜上看不出情绪。 门前垂柳柔柔摇晃,翻动的水花拍打着岸边乱石,成片的蓼草在风中摇摆沙沙作响,交织着水花声传向远处,深蓝色的江面上粼粼水波推行出层层密网,像无数个纵横交错的人生,江尽头客船商船顺流而下直至襄阳。 “梆——梆——” 两声钝响,竹梆子的尾音散入夜风,一盏昏黄的灯笼摇晃着在巷子里挪移,老更夫扯着沙哑的嗓子报更。 “亥时二更,关门关窗,防偷防盗——” V后每周一至周五19:00更新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湛氏郎君 第2章 裴家儿女 夜色更深。 这均州州城背靠秦巴余脉,面朝汉水,是山南东道西北部的水路要冲,虽不及京都长安,但其依山傍水融合自然之险与人文之盛,别有一番独特韵味。 如此好地方,自然是会得到历朝历代皇亲国戚的争抢,当今也不例外。 虽已是亥时,但这繁华均州,颇有“一更灯市,二更珠宝,三更鬼市”之风,富贵街肆人来人往,文人骚客南北客商络绎不绝,灯轮转,烛龙飞,宝马香车,箫鼓鼎沸。 更有这酒肆茶楼,说书的,听曲的,看戏的,那叫一个热闹非凡。 这“铁齿摇山,人间喇叭”张先生——张喇叭,此刻正在“均州第一楼”——“揽月楼”里出演他今天第八场说书,台下那是座无虚席,瓜果壳齐飞,杯盏盘作响。 这揽月楼虽平日也热闹,但像今日这般摩肩接踵却也少见。 缘何? 那是因为这张喇叭紧跟时事,说的可是近日的裴家故事。 “咱们这均州刺史背景雄厚,据说可是和宫里沾亲带故的,至于具体是哪宫的娘娘,哪府的王爷那是众说纷纭呐~然而要真论有背景,还轮不上这均州刺史。” “张喇叭你别东拉西扯的,快说裴家!”好事者在台下不满催促。 “您呀!别急!在这均州城,咱得先敬着我们刺史大人不是!我这就和你们说一说这裴二公子二三事。” “各位南来的北往的,打尖的住店的,来到这均州城,得罪谁都可以,唯独不能得罪裴家二公子。他捏死个小老百姓和捏死一只蚂蚁一样。” 张喇叭口若悬河,唾沫横飞,说起裴家二公子滔滔不绝。 “张喇叭,你现在说这捏蚂蚁,咱们这儿在场的可没有裴家人吧,你当着裴二郎的面你敢说不?”好事某磕着瓜子溜达到台边不怀好意。 “嘿你个李二狗,那我倒是问你,你当着裴二郎的面你这话敢问吗?”张喇叭气势十足。 “有什么不敢!他裴二公子,不就是个宰相世家的分支,我,李某人!国姓!天子之姓!我,李二公子!”李二狗一把抛了手中的瓜子,摇晃着勉强站定,一个亮相指面朝向台下观众们。 “得了吧!二狗子,你今天是黄汤喝多了,回你的面粉铺子醒酒去。”台下的熟识观众哄笑着赶人。 “呔,且听今日故事!”醒木一拍,全场竖起耳朵,张喇叭中气十足地报出今日关目,“宴席间一语拂逆公子意,街市上三拳打翻无礼人!” 饭后茶余间,这传闻真真假假,流言起起伏伏。 夜色下,巷道间,一穿黑斗篷女子迟疑着路径,往西边杏园街走隐蔽不易被发现,但要绕一大圈,往东通商里要经过最繁华的揽月楼,那里人多眼杂,不小心就会暴露身份。 斗篷人抬头,正是那出现在蜜满堂糖水铺的裴姓女子,女子紧蹙眉头,见月渐东斜,一咬牙把心一横,朝东边揽月楼方向奔去。 路过那喧闹熙攘之地,只听得揽月楼里阵阵欢声笑语,女子收紧斗篷,头埋得更低以掩藏好形容。 今晨她父亲的棺椁仪仗经过这里,白幡高举也许扫过这揽月楼的酒幌,今夜楼台哄笑声却一寸没矮下去。女子嘴角扯出一个凉薄的弧度,踩着散落在地还来不及清理干净的纸钱匆匆离去,那纸钱有的黏在泼了馊水的黑泥里,边角破裂,吸饱了污浊,皱巴巴一团,再也飞不起来。 裴姓女子轻叩角门,“吱呀——”探出一个小丫鬟的脑袋,看见是她,亮晶晶着双眼,急着立马开门,二人窃窃私语。 黑漆角门重重合上,发出一声闷响,裴姓女子的衣角消失在门后。 小丫鬟急急转身,胸口剧烈起伏,对暗影里的女子道,“娘子,信已放妥。” “好,不知祖母会何时看到,看到后会如何处理,无论祖母是否阻止,我都必须去做。”女子的声音冰凉彻骨。 时光流逝,已是初夏。 近日均州城内大事不断,都和裴家有关,坊间传得沸沸扬扬,裴家要完。 自三月前裴家三老爷裴别驾过世后,裴家就像是招了邪,没多久三老爷的现任夫人也过世了,刚举过白幡没多久的裴家二郎带着幼弟又举上了白幡送葬。裴家大房大老爷和大郎君在军中又因违抗军令遭军法处置,大老爷即便承袭侯爵位,也因此被褫夺部分食邑。 没多久,均州刺史上门抓人,裴二郎君锒铛入狱,均州城内的百姓齐聚裴府门前,一时万人空巷。裴家三老爷的现任夫人是均州刺史家表妹,这众所周知,不知怎的,夫人一过世两家竟迅速翻脸。甚至还传闻,裴家庶女裴三娘子离奇失踪。 短短数月,百年侯府世家竟有树倒之势。 此时,“离奇失踪”的裴三娘子正和小丫鬟莺儿双双作男儿打扮一人一骑飞驰在前往长安的官道上。 “莺儿跟上,我们要在天黑前赶到下一个镇甸——”女子清越的声音透露出她欢快的情绪。这不是她裴若第一次出远门,但这次格外不同。大仇已报,虽前途未卜,但天高海阔。 “好嘞娘子!” “不要再喊我娘子,要喊我季郎君,季望舒——” “好嘞郎君——”莺儿无比配合,轻松的笑声散入风中。 二人骑行至一片竹林旁,隐约听见兵戈之声。她裴若,不,她季望舒从不多管闲事,“莺儿我们快走,免得惹祸上身。” 话音刚落,一支流箭刷地飞来。裴若翻身滚下马才堪堪躲过,一个趔趄差点摔倒。站好后,马上查看马有没有受伤。这可是跟了她三年的心头爱马小黄,养得膘肥体壮,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要不是她裴家人,无论男女,自小便学习骑射武艺,刚才这下可能得小命玩完儿。 还没想清楚要不要上前理论,两伙人马转头就快打到眼前,竹叶翻飞。 “吁——郎君,你没事吧!”莺儿随后勒住缰绳,着急地询问。 “没事,莺儿,我们快撤。”裴若正欲急急翻身上马,“咻—”又一飞箭朝她而来。这次不是流箭,就是瞄准她的! “快跑!”正被围攻的二人,有一人朝她们喊道。 这不是正准备跑吗,但是现在人家弓箭手都盯上她了她往哪儿跑。 被围攻的另一名青衣人脚步腾挪间,几下到了弓箭手眼前,衣袂翻飞,手中长剑一闪,弓箭手应声倒地。 还未及反应,裴若只觉肩上一紧,被人抓着猛地后退了几步,伴随着耳边的剑锋破空声和利刃破喉的声音,三个黑衣人齐齐倒地。 见不敌,剩余两名黑衣人相视后决定不再恋战,迅速撤离。 被扶着站定,裴若抬头对上一双狭长的眼睛。 “哦?是你,裴娘子。”对方语气悠然,气息匀称,轻松得仿佛刚才经历的不是一场厮杀,而是林中赏月。 “多谢阁下救命之恩,来日若是有机会,必定结草衔环相报。”裴若连连作揖,“只是阁下怕是认错人了,在下有要事在身,告辞!”语毕爬上马,心虚地拉起缰绳,示意莺儿赶紧溜之大吉。 “郎君,传闻离奇失踪的裴三娘子竟然在这儿。” “青山,你猜她们去哪儿?”青衣人嘴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总不会和我们一样去长安吧。”小厮望向路尽头颇有落荒而逃姿态的俩人,在青衣人身后随意回答着。 这边,裴若带着莺儿一路疾驰,确信甩了那主仆二人后才放慢速度。 “娘子,我们为什么急忙地跑啊?”莺儿不解地询问自家娘子。 “刚刚那两个人就是我之前和你说的,出现在你娘亲糖水铺子里的主仆俩。”那日酒楼上一瞥,她记得他的眼睛。 “竟然是他们。”莺儿接话道。 裴若道,“对,而且他们现在被人追杀,我们只求平安到长安,和他们扯上关系会有麻烦。”之前这二人在蜜满堂,她和三娘只当是普通行路人,没想到此番又在此遇见,这俩人不简单。 更关键的是,对方一语道破她的身份,裴若暗自忖度间,又听得一阵破空声,一偏头,又一支利箭从她耳旁射过。 这捅了刺客窝了今天! 几个蒙面人从树上一跃而下,对着她的包袱一通乱砍,只听得“嗤啦”一声裂帛之响,包中衣物书册散落在地。 书页被激起的风急速翻动,还有零星的小物件滚落在四处,其中一块包着布袋掌心大小的玉佩滚落到树底,隐隐露出的一角是精工雕琢翻涌的祥云,而那云涛中半张威严的龙面几欲破玉而出! 见莺儿扑腾几番后被控制,沉下眉头不再藏私,从腰中抽出软剑应战。 “郎君,你说得对!她果然会武!”青山和自家郎君一边站在树上暗中观察,一边恍然大悟,方才他还不解,他家郎君什么时候有了跟踪姑娘的爱好了,原来这其中有隐情。 青衣人瞥到树底散落的玉佩,脸色倏忽一变,皇家之物。 这边裴若暗自叫苦,甚至后悔起来,早知如此,方才和那主仆俩多待片刻,熬到这波刺客走了再分别,也有人帮她抵挡,她虽会武,但武功着实平平,只会几招三脚猫保命招式,这几个大汉,她实在没有信心应付啊。 这下她是体会到了什么叫书到用时方恨少,不,武到用时方恨少。 “啪——”几招间,裴若被领头的大汉侧着甩到地上,左肩传来剧痛,难不成要出师未捷身先死。裴若右手悄悄捏紧小瓷瓶,余光瞥着渐近的脚步计算着距离,还好她事先准备了迷香。 裴若正欲出手,一道天青色的影子从天而降。 她长舒一口气,暗暗松开手中的瓷瓶。 青山见郎君出手,也跟着从树上跃下加入打斗。原以为能迅速结束,没想到这几名刺客实力不俗,一招一式刚猛有力颇有章法,竟逼得他也应付不暇,一个惊骇间,肩头竟被划伤,顺着刀锋背上包袱被划破,衣物文书循着破口随着跳跃翻身的动作飞落在地。 功夫不济,这下要被郎君罚了,青山不敢再大意,全力出击。 几个回合间,主仆二人渐占上风,领头人见形势不妙,指令后撤。裴若扶着左肩踉跄朝树下走去,捡起玉佩检查,“幸好没有摔碎。”轻声低语着包好玉佩,塞入怀中。 夜晚,客栈内,客房中。 裴若和莺儿围坐桌前,对着灯盏苦思冥想。 那青衣男子帮她击退刺客后似有要事嘱咐小哥后匆匆离去,她二人和青山小哥结伴到了这个客栈中。 “娘子我们跑吗?” “跑什么,往哪儿跑啊,白天都被人撵着打,晚上出去再遇上那几个刺客,你打得过?”裴若皱着眉头看着莺儿恨铁不成钢。 “是娘子你说隔壁两个人不简单,我们不能惹祸上身。”莺儿不服气地嘟囔着。 “此一时彼一时,现在我们都被人盯上了,我们应该抱紧隔壁房的大腿,和他们组队北上长安才是上策。”裴若打定主意。 “可是娘子,我看他们不像是愿意带上我们的样子。” “所以我才想了这么久,怎么说服他们呀。”裴若起身朝门外走去,“等着,我有办法了。” 轻叩房门,开门的是青山。 裴若行了一个标准的叉手礼,“小哥,你家郎君在吗,我有事相商。” 青山见果然是她,微笑着说,“裴小,不,裴郎君,我家郎君仍未归,他嘱咐我若是裴郎君来,告知您,您担忧所求之事他应允了。夜已深,就不邀郎君小坐了。”话毕,啪地关上房门。 真的未归吗?裴若摸了摸差点被房门夹到的鼻子,自己白白准备了那么久的腹稿。真记仇这人,不就是下午初见时没等他好好说话就拉着莺儿跑了吗,这也要让她吃波闭门羹报复回来。而且什么裴郎君,是季郎君。不过他答应了一起北上,还算不赖,方才小哥笑得如沐春风,就勉强算他们并未失礼吧。 翌日清晨。 裴若带着莺儿边享用早餐边等那主仆俩下来,等到快日上三竿了也不见人影下楼,这才发觉不对。 “小二哥,我们隔壁房那两位郎君起了吗?”裴若拉着小二哥询问。 “你们不知道吗?那二位一大早就退房走了。” “什么!”莺儿震惊,“郎君你不是说服了他们嘛!” 难怪难怪!难怪昨晚那小厮笑得那么奸!根本就是算好的!亏她昨晚还暗自愧疚此前竟然还以为他俩不是好人,亏她昨晚还觉得那青衣从天而降的风姿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裴若咬牙切齿,仰天咆哮,“什么金玉其外的贵公子!根本就是一个奸诈小人——” 第3章 初到长安 此去长安千里之遥,路途险隘,歧路盘盘。 甫出均州便遭追杀,裴若不敢大意,带着莺儿绕道小路,弃陆路登水路,沿汉水一路北上。在水路大趸船上与一队前往长安做买卖的珠宝商谈妥价格,她二人跟随商队从金州城下水路转子午道入长安。 珠宝商货物价值不菲,随行扈从个个武功高强,她二人得以平安抵达长安。 二人落脚长安东市的云间客栈。 这一路颠簸虽辛苦,但裴若从未如此自由,“我终于到了长安!”这念头在心底炸开,带来一阵近乎眩晕的狂喜,从均州到长安的千里路途,每一步都像是在挣脱一层无形的茧。 眺望远处,隐约可见的朱雀大街如一道延展的刃光,劈向远方雾气缭绕的宫阙。街市上人声鼎沸,着各色衣裳的人摩肩接踵——碧眼的胡商牵着骆驼、佩刀的武官纵马驰过、宽袍的文士优哉游哉,还有那么多忙碌的百姓。 她下意识摸了摸贴身内袋里的一叠飞钱,它们此刻烫得惊人,与她胸腔里那颗狂跳的心脏保持一个节奏——长安!长安! “娘子,您在窗边站半天了,这是我刚下楼按您的吩咐点的招牌糕点,您快来尝尝。”莺儿端着一盘制作精巧的糕点,走近窗边,放在食案上。 “莺儿,你快坐下我们一起尝尝,看和我做的、还有你娘亲做的有什么区别。”裴若笑着在食案边坐下,“对了,你去把我包袱里的小食札记拿来,我要记录分析一下。” 四枚奶白色方糕,每块方糕顶端一朵立体绽放的莲花浮雕,花瓣层叠,靠近鼻中袭来浓郁的奶香和酥香,再一细闻,夹杂着某种温甜花香,入口细腻如纱,奶香、蜜甜、果酸、花香在口中次第绽放。 果然有点东西,难怪是这云间客栈的招牌。 “给,娘子。”莺儿将小册递给裴若。 她翻开小册,眼神突变,这不是她的小食札记! 这是一份名录!再往后翻,里面记录着各种数据,日期等等。她起身快步走到帐幔边,翻起包袱夹层里的公验、书册、其他札记,都在,唯独缺了她的小食札记,多了这本名录。 幸好祖母交予她的札记还在。 “莺儿,一路上其他人有机会动我们的包袱吗?”裴若冷静询问,一边努力回忆。 “不会的,一路上,我看得极严,公验还有文书除了在娘子您手中,其他时刻我都带在身上,夜间我也是压在后背入睡的,我们与商队的人也未曾深交,他们没有机会下手的。”莺儿严肃答道。 “均州城外!”裴若猛地回忆起。 当时她和那名小厮的包袱都被刺破,书册等物曾散落在地,遭刺杀后她心神不定匆忙间捡起未及细查弄混了,看来这本小札是他们的,自己那本小食札记应该在他们手中。 那本札记记录的是她多年来逐步探索出的糕点配方,都是她自己记录的,丢失倒是需要费一番功夫才能回忆起各种糕点的制作,大不了多花些时间。只是里边记录的不仅是糕点配方,还有…… 经过均州城外的刺杀后,她神经高度紧绷,一路上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时刻注意外部动向,初步推测刺杀她的是均州刺史的人马,若是再被追上该如何应对,却忽略了自己手里的东西。 裴若仔细翻看起手中名录,这里边记录的部分官员她在父亲的书信中见过! 裴若眼睑半垂,遮住了眸底暗涌,唯有长睫在白皙的脸颊上投下两片鸦青的阴影,指节无意识地收紧,宣纸被捻出细碎褶皱,一如她心中无声铺展的罗网。 转眼数月。 裴若有条不紊地推进着自己的“糕点青史留名”计划,同时也在等待,等待那“奸诈之人”找上门。 数月里,她和莺儿看门面盘店铺,寻味长安坊间,升级糕点配方,重写小食札记,那本旧的除了那个秘密,她已经可以丢弃,但是她手中这样一份名录,他不可能不要。 这几日,她的糖水铺子已经到了最后规划铺面陈设、打点门面的阶段。 “莺儿,我们下楼退房结账,今天就是我们告别云间客栈,住进我们新家的日子啦!” “来啦~”莺儿应和着。 二人下楼时,听得前厅一阵吵闹,不由得朝声音源头望去。 “贱婢!”随从的巴掌比骂声落得更快。 那个梳着圆髻一身粗布短衫的女子不知所措地跪倒在地,瑟缩着肩膀低低地垂着头告饶,“贵人恕罪!是奴婢手拙,污了贵人的衣裳,求您开恩,容奴婢洗净补好,定叫它光洁如新!” “洗净?补好?你可知此衣值你三年工钱?”锦衣男子冷笑着。 掌柜疾步赶来赔礼作揖,“陈郎君海涵!小老儿愿奉上十年陈酿赔罪……” “刘掌柜,”锦衣男子摇着扇柄,“要么现赔二十贯,要么拆了你的柜台抵债。” 女子闻言后重重磕了一记响头,伸手抓住扇面,“贵人!奴婢愿做牛做马偿还,奴婢可去贵府浆洗衣物……” “本公子府上不差你一个贱婢!”锦衣男子话音还未落抬脚往女子肩头一踹,女子吃痛惨叫一声摔开,“脏了本公子的扇子。” 裴若站在楼梯上将这一幕尽收眼底,抓着扶手的手收紧泛白。她的记忆也被眼前这一幕带回了过去。 她只是裴家的庶女。甚至都不是名正言顺的庶女。 她之所以会来到这个世界,只是因为她的父亲裴别驾裴大人在他的原配夫人平宁县主那里受了气,他一个五品文官没有能力在堂堂县主那里挽回颜面,只能随意找了府上一个丫鬟泄愤。 她只是一个丫鬟之女。 世人都嘲笑她的父亲当年为了仕途痴缠陇西郡王之女—平宁县主,更传闻他使用卑劣手段娶到了县主,二人婚后心各有属同床异梦,她父亲听得流言恨火中焚,时常借酒浇愁。 她,裴若,就是她父亲酒后乱性的产物。 记忆中,她娘亲几乎从未在父亲面前站着,永远弓着身子跪倒在地,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模样,眼前这一幕和她父亲抬脚踹她娘亲的画面渐渐重合在一起。 “住手!”终于,她站在楼梯上喊出了声。 裴若定了定心神,徐步而下,脸上没什么表情,眸光锐利,直射锦衣男子,那通身的寒意让原本喧闹的大堂瞬间鸦雀无声,连下楼的脚步声也清晰起来。 裴若扬手甩了一个金饼子到锦衣男子脚下,地板砸出“咚!”一声,她缓声淡淡道,“我赔了。” 锦衣男子看了眼脚下的大金饼,一下被裴若这豪掷的样子压住了气势,一时间嚣张气焰消失没影儿,于是扭头对还在地上颤抖的女子发狠,“算你运气好,有人替你出了这个头。” “我说陈郎君,这大金饼子你是捡还是不捡呐,那捡,它对不起您高贵的身份呐。”有人不怀好意地观望。 “有钱不捡是傻子。”男子说完急吼吼地抓起地上的大金饼招呼着随从,在围观百姓们的唏嘘声中三步并作两步仓皇遁去。 “多谢……季郎君!多……谢季郎君!”女子挪动身子颤抖着脊背,声音破碎,朝她道谢。 裴若心中一阵烦躁,低头看向跪倒在地的女子,“不必!起来,不是什么人都值得你跪。” 女子挂着泪痕的脸,一阵怔忪。 这女子曾多次到她的客房布席传菜,也时常遇见她在廊间洒扫,因她比其他人更勤快仔细些,裴若格外注意过她,曾听得掌柜老头儿喊她“小顺娘”。 裴若正欲抬脚迈出云间客栈的大门,感到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牵拽感。扭头看见小顺娘佝偻着身子低着头,一只指节粗大布满细碎伤口的手不安地拉着她的衣袖。 “恩公留步,”她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股执拗,“但求恩公告知名讳,奴婢什么活都能干……” “不必,照顾好你自己。” 小顺娘听见耳边传来疏离清冷的嗓音,拉着衣袖的手一空。 再抬头看见的是那位季郎君转身步入熙攘人流。 “他”逆着光走去,瘦削的肩背轮廓被夏阳勾勒得清晰又通透,耳边细碎的绒发浸在金光里,月白杭绸袍角在夏日的热风里浮动,像半幅清凉的云飘在灼烫的尘世间。 夏夜,庭院中的池塘里倒映着月光,荷叶轻摇,蛙声虫鸣此起彼伏。 经过这些日子的努力,裴若的糖水铺子已经基本布置完备。 “莺儿,你看我准备了几个店铺名字,你看喜欢哪个,定了后我们明日便去木器行定店铺牌匾。”裴若青丝松挽,一身轻罗,斜倚在竹塌上,一手摇着团扇,一手拿着小册翻阅着。 “我看看,嗯……这个,玉饴小筑,我喜欢这个。”莺儿拿起茶案上的彩笺纸,指着其中一个认真地说着。 “好啊,那就它了。”裴若放下小册,伸了个懒腰,准备洗漱就寝,“莺儿你去吧,这里不用你。” “好嘞~”莺儿放下笺纸,离开后又调转回头扒着门框,探着脑袋嘱咐,“娘子不可读书太晚哦,记得我们明早去定牌匾。”一双杏仁眼里满是期待。 “知道啦~” 裴若探身关上窗子,取过镜台上的软巾准备清洗,听得刚关上的木窗外传来轻微叩击声。 似乎是见房内没有回应,叩击声又响了些,“笃、笃”,和着蛙声虫鸣,如同夜莺轻啄窗棂。 裴若警惕转头,轻声试探,“谁?” 雕花窗外,窗纸上出现一个男子的侧影,“裴娘子,您有东西落在我这儿。” 低沉而清冽的嗓音清晰地落进她的耳中。 是他! 确认不是追杀的刺客后,裴若紧绷的神经舒缓不少,“郎君稍后,郎君之物某一直收拾妥帖。”话毕快步走向床边,在枕边暗格里取出名录塞进右袖中。 她随后取下屏风上的外衣披上,拿起挂在一旁的袖箭绑上左手小臂,理好衣袖,对镜简单梳理长发后,缓步走至门前,迟疑片刻后,取下门闩拉开房门。 廊下灯火昏暗,他静立在廊柱投下的浓重阴影里,一身玄色暗纹的剑袖袍利落肃杀,颀长挺拔的身姿如一支弓弦,半边侧脸隐在黑暗中。 她注意到远处月洞门下伫立的身影背对着这边,正警惕地望向院外。记得他这个随从好像是叫,青山。 “请进。” 裴若引着他走进房内,月光下高大的身形投下的影子几乎将她整个笼罩住。 二人在书案前站定,她并未急于开口,而是后撤半步,双手抬起,从容地行了一个叉手礼。 眼前人在烛火的照映下褪去了周身的寒意,她第一次近距离看清楚了他的面容。 剑眉如墨,双眼狭长正垂眸看着她,浓密的长睫投下一道淡淡的阴影,高挺的鼻梁衬得脸部愈发立体,薄唇轻抿,纯色却偏淡,平添几分疏离与克制。 他微微颔首,左手微拢,右手四指并拢伸直,双手在胸前抱合,动作起落间带着优雅与分寸。 他回了一个标准的叉手礼。 这人手指真长,裴若走神了一瞬。 “请坐。” 檀木桌案上,一端陈列着笔架、砚台、一叠信笺和几本杂书。 二人在书案两侧坐下。 他率先开口,“数月不见,裴娘子可安好。” 他会关心她是否安好?此番上门,不过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某路过山林,被郎君连累,郎君却不告而别,独留某一个弱女子在荒山野店面对追杀,可真是好风度。”谈判嘛,任何能让对方不悦,最好是极其不悦、乱阵脚乱心神的话术都是好话术,都有利于己方。 对面黄鼠狼听闻她的指责之言却嘴角上扬,似乎是心情极好。 “弱女子?裴娘子这般咄咄逼人可见生龙活虎,娘子智计过人本不需要在下的保护。” “郎君名讳?”裴若问道。 他沉吟片刻,眯起眼睛向前斜了斜身子,似乎是想看清她的细微神情,裴若感到些许不适,瞥了一眼桌角,随手将桌案上的杂书挪到正前方。 这黄鼠狼靠这么近干嘛,裴若腹诽。 似乎感受到了裴若的不适,他稍稍后仰,左肘悠闲地撑起桌案支着下巴,缓缓报出名字。 “湛珩。” 第4章 棋逢对手 惊讶于他会如此直接地告知,裴若低头轻咳一声掩饰了一下情绪。“湛郎君今夜前来所为何事?” “裴娘子何必明知故问呢?” “恕某愚钝,某不知。”裴若直视着他,握在她手中的把柄可比她那点小秘密大多了,她以逸待劳。 “哦?”黄鼠狼理了理衣摆,手指一下一下轻击书案,轻念起来,“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求之不得……” 啥意思?这是什么招数?声东击西? “湛郎君相貌堂堂,想不到竟有此种癖好,这……”断袖,断袖二字还未出口,她猛然回忆起,五年前,在汉阳。 她跟随父亲、二哥前往江左黄氏求娶黄家嫡女,彼时,大伯家的六妹和八妹年纪尚小,裴家和黄家娘子们同龄的女眷只有她一人,这趟差事才落在她这个“拿不出手”的庶女头上。 在汉阳的马球会上,她遇见黄家一位郎君,温润有礼,心动不已。事后打听却得知他已有婚约,暗自伤心随手在札记上胡乱涂画少女心事。 她光注意札记上的那个秘密,却忘记了还有这一茬。 这黄鼠狼真讨厌,奸诈小人! 裴若一阵尴尬混着恼怒,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湛郎君窥人**,非君子所为!” “我可不是君子,你不是骂我小人吗。”他淡淡的语气似乎有些许不悦。 “你怎么……”裴若脱口而出。 “我怎么连你怎么骂我都猜到了?”他托着下巴望向她,“裴若,你不也看了我的手记?” “你那里边什么都没有,除了一堆官员受贿的数据,连你的名字都没有……”她急着想要扳回这一局,一时间竟来不及思考,待她反应过来,又添了几分恼意,冷声道,“湛郎君在外都是这般无礼称姑娘闺名的吗?” 见她真有几分生气,湛珩不再玩笑,坐直身子正色道,“裴娘子,既知手记内容便明白它的份量,可否将手记还给在下。” 终于进入正题,她缓缓道,“想要手记,你用什么来交换?” “喏,这个。”他伸手从怀里掏出一本手掌大小的小册,正是她的小食札记。 “这里边的东西对我来说已经没用了,但你这本不同。”连她多年前的小心思都已经被点破,她带着点破罐破摔的无所谓索性打定主意,只要他没有看出来……大不了不要了。 “是吗?”他将小册从左手抛到右手,“不才在下恰好烹饪和药理都学过一点,你这里边有一个名为牡丹金酥的糕点配方似乎有些异常哦,听闻裴府三房,裴别驾的夫人在他过世后没多久也离世了。”他定定地看着她。 “哦?那又如何?”裴若心中一凛,这人果然极难对付。 湛珩道,“贵府夫人乃现任均州刺史家表妹,她过世后刺史曾命仵作勘探尸身,疑似中毒而亡,未等有结论,由你裴家太夫人作主,停灵未满时限便草草下葬,而后裴家三娘子离奇失踪,路途遭遇追杀,如今她却顶着季望舒的名字在京城经营起一家铺子,这一切是否太过蹊跷。” “烹饪时为调试新口味,这过程中有偏差很常见,配方有异实属寻常,母亲尸身提前下葬不过因天气逐渐炎热祖母担心尸身腐坏,而我上京不过为家族生意开辟新路,追杀更是无稽之谈,不过是几个劫道的毛贼罢了。”裴若针锋相对,一一化解。 湛珩又追问,“倘若我按这配方制作出糕点来,喂予小犬,若小犬有异,你又怎么说。” “阁下大可去做。”札记上记录的不过是初版,成人也许上吐下泻几日,裴若回道,“况且,即使犬有异,又能说明什么,人与犬饮食不同,症状自然不同,难不成你还能拿人试验?” 湛珩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嘴角扬起弧度,“裴娘子果然伶牙俐齿,那么蜜满堂呢?” “什么?”她警惕地反问。 “那个柳三娘是你的人。”他语气笃定。 “何以见得。” “那日,她亲口对我解释你二哥行为霸道,可见她熟知裴家,当日,本应身着孝服的你二人身着常服出现在店铺中,她神色淡定,丝毫不见慌张,可见早有预料。” “所以呢?” “所以,如果她只是胆色过人同时又忌惮裴家势大,为免引火烧身,因此对你二人视而不见,那她又有什么理由帮助你们引开我呢,这岂不是徒增嫌疑。再者,她与你交谈的姿态过分亲昵,甚至超出了掌柜与熟客的范畴。”湛珩条分缕析。 这黄鼠狼究竟想干嘛,眼里藏着针尖儿吗,看得那么仔细,正常人到店铺吃饭谁会观察那么多啊。 裴若暗暗捏紧拳头,“就凭这些,刺史能拿我怎么样?” “你觉得均州刺史动不了你,还动不了一个平头百姓吗?你说我把刚才这些信息整理成书信,送给均州刺史做个人情,你猜他会对你这个柳三娘网开一面,还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湛珩声调平稳,却像一把利剑直指眉心。 “湛郎君。”裴若冷冷开口,“郎君以为,你的那本手记,我这几月来只是存放吗?郎君不想知道它被排列组合重新誊抄了几份吗?” 湛珩眯起双眼,“哦?” “你不想知道,它们分别被存放在哪里,又可能会去往谁的手中吗?”以为她是吃素的吗,她裴若从小就虎口夺食在看不见的刀光剑影中成长至今。 “裴娘子的手段,真是……”湛珩双臂反手向后,手掌闲闲地撑在坐塌边缘舒展肩背,他缓缓开口道,“令人着迷。” “彼此彼此。” “既然你我二人都有把柄在对方手上,那少不得要谈点交易了。”湛珩拉过书案上的笔架,轻弹那几支挂着的狼毫,毛笔在外力作用下前后交错摆动起来。 “那么你有什么条件呢?”裴若边说边暗暗放松了脊背。 “你呢,你的条件?” “第一,派你的人马去均州保护柳三娘,每月我要看到三娘的亲笔书信。” “可。”他言简意赅。 “第二,替我监视均州刺史的动向,我要他每一步动作的消息。” “可。” “第三,我要你搜罗到的所有关于裴家的讯息,过往的,当下的,未来的。”不知道这黄鼠狼究竟是哪方人马,至少可以确定他此前到均州,绝非“路过”。 湛珩道,“裴娘子,这一个把柄你让我做的事有点多啊。” “若不是一个把柄呢。”裴若气定神闲。 “什么意思?” “湛郎及第,彭伉落驴。袁州湛氏,起于微末,近五十年间,湛氏声名鹊起,颇有贤名,但若是世人知道,湛氏靠搜罗情报这等诡谲手段起家,你觉得湛氏未来还有机会立于世家之林吗?”裴若一字一句地说着,一如预料,对面的脸色逐渐泛起寒意。 这些所谓门阀大族,从不对某一姓皇帝忠诚,他们玩的是超越一朝一代的游戏,王权更替,氏族不倒。 各大家族,无不有一套自己的文化正统,口中礼义道德,对外家学门风。暴力过后,终究需要重建文明,而这些贵族门阀依靠家学掌握着对文明的定义权,以此立于不败之地。 湛珩盯着她,收敛了所有漫不经心的笑意,不知不觉脊背挺直如松,“我知你……却不知你……” 湛珩的语气庄重,“好,我都答应你。”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裴若唇角微松,她观察对面的神情,似乎欲言又止,“郎君不必顾忌,请说。” “若我此刻杀了你,翻遍你这间铺子,夺回手记,你待如何?”湛珩开口。 “若我身死,长安各处,不同时间,六封不同内容的信件发往各地,手记名录上的官员有一个、算一个,裴家领头,各大世家群起攻之,湛氏亡。” 湛珩沉默良久。 纵使他有人手,也挡不住六封不同时间、不同地点、前往不同目的地的信件,更何况还是不同内容。各大世家情形纷杂,他绝不可能迅速安排出每个应对之策,天南地北,任谁都无法及时处理。 “裴娘子,在下佩服,”湛珩道,“原来裴娘子背后真正的靠山是裴家太夫人——东昌郡主。” 哟,黄鼠狼脑子转得很快嘛,看来不仅不是“路过”均州,着实被他查出裴家不少东西。 “自然,我一小小庶女,只能借势而为。” “包括借你二哥的势?”湛珩追问。 不是吧,这人连这个都知道了?! 湛珩看着对面方才令他心惊的女子,此刻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瞪着黑白分明的眼睛,眨巴眨巴的,心中一动。 “是又如何,你不也在均州借刺史之势调查裴家底细吗。” 裴若这边不由地再次紧张起来,这黄鼠狼还知道什么啊,再来,她真没招了,实在不行她只能咬人了。 湛珩看她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觉得有趣,想起她小食札记上记录的……是不是再逗逗她?转念,方才提起“有匪君子”,她真生气了,这下还是不逗的好。他知道那种困顿和饥饿的滋味,更不能被当作玩笑。 湛珩没等她作答,继续说道,“猜测罢了,裴娘子为柳三娘要了护身符,难道不为自己筹划一份保障吗?” 啥意思?想安排人监视她?没门! “你方才不是说我智计过人不需要保护吗。”裴若巧妙地呛了回去。 “长安繁华却也危机四伏,裴娘子所行之事有风险,要当心才是。” 嗯哼,这还像句人话,“不劳费……” “否则,一不小心香消玉殒了我的秘密可就不保了。” 这黄鼠狼!这奸诈小人! “你我二人击掌为誓,各守诺言。”黄鼠狼在她眼前伸出爪子。 裴若一笑,今日谈判顺利,取下笔架上的一支狼毫笔代掌,叩击在他的手心。 湛珩左手轻轻握住手心的狼毫,右手将小食札记放在书案上推到了她面前,指尖却按着札记并不松开,“我的名录呢?” 裴若从袖中取出名录札记轻甩到桌案上,“拿去。” 湛珩松开右手,“裴娘子的这支笔不错,作为交换,赠我。” “好。”裴若不假思索地回答,赶紧拿回自己的札记翻看起来,边回忆边确认里边没有记录什么别的私密话语,随后才反应过来,抬头看见黄鼠狼已经起身准备离开。 “名录已经给你了,我们互不相欠,诶,你……”那支笔可是她斥巨资购买的、最喜欢的、宣州诸葛氏的、点青螺狼毫笔!就要这样被黄鼠狼顺走了? “裴娘子钻研糕点花了不少心思吧,你说我要是把你的配方卖给京城其他点心铺子,能值多少钱?配方都在别人手里了,你还能赚着银子吗?”说话间黄鼠狼已经开门走至廊下。 裴若不知不觉追着到了廊下,“你敢!笔还我!” 湛珩迈开大步,提气脚尖轻点飞身上了屋檐,月色下,玄色劲装男子举起狼毫笔。 夜幕下,看不清他的神情,但是裴若知道这黄鼠狼一定在奸笑! “这是糕点配方封口费。”随后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短短几日,她痛失一个大金饼子,外加一支上等狼毫,损失惨重! 幸好她拿回了她的札记,怎么没有想到这里边还记了他,她翻到那一页,作势想要撕下来,扭头一想,都被人看见了现在撕掉也晚了。 她翻到“牡丹金酥”那页,抬手蘸了浓浓的墨提笔抹去所有文字,至此也抹掉了和她“母亲”相关的罪证。 均州刺史那边有祖母和二哥收尾,她眼下在长安最重要的任务是尽快联系上那位“贵人”。 可数月来,她不仅通过大伯在长安经营的药铺打探消息,自己也寻访长安各大街铺,仍旧没有找到相关线索和门路。祖母严令不得轻易联系大伯和大哥的军中势力,况且也未必有用,眼下这一任务进度停滞不前,她心中也泛起了些许焦躁。 在后宅和闺中,不过是依附权力借力打力,她早已深谙其道且得心应手。在她奋力破茧到了长安这个名利竞技场后,惊觉自己不过井底之蛙,她也许应该去追寻更广阔的天地。 思及此,裴若捏紧手中的玉佩,上等的羊脂玉在烛火下泛着莹润光泽,雕刻的祥云层层叠叠如惊涛骇浪,在这汹涌的云海深处,飞龙隐露半面,龙眼半阖。 正是那块均州城外掉落的龙纹玉佩! 第5章 山外云观 晨光熹微。 裴若梳洗完毕,听见庭院中传来练剑声,开门后看见莺儿一身短装,晨光在她飞扬的发丝和衣袂上打出一圈光晕。莺儿看见她开门,随手挽了一个漂亮的剑花收剑入鞘。 “莺儿,上回就是听你一说要练剑,这才几个月,你就练得这么好啦!”裴若惊喜道。 “是嘛!”莺儿开心地蹦跳着走近,“娘子,之前我们被人追杀,我不仅帮不上忙还连累你,现在到了长安我要帮你,就要多学些本领。我发现习武练剑对我来说好像比看书算账简单多了。” “嗯!看来你可能是个练武的好材料啊,莺儿你去从头练一遍我看看!” “好呀!” 裴若越看越惊喜,这丫头虽以丫鬟之名在她身边,但她是柳三娘之女。 裴若的生身母亲是均州小蒲村农户之女,在小村未遭灾前她母亲和柳三娘是好友,那年水患后,小蒲村村民死的死逃的逃,裴若母亲幸存后在裴家当了一名丫鬟,而柳三娘不知所踪。 数年后,柳三娘找到她母亲,说丈夫失踪她要去寻找,并将莺儿托付给她,就这样,莺儿留在了裴家。裴若生身母亲死时,她们二人尚且年幼,相互扶持着度过了艰难岁月。 “娘子?娘子?”莺儿摇着她的手臂,“怎么样?” 裴若回过神,“很好!莺儿!我看大伯和大哥练剑,就是这样,”她自己在裴家书院学习骑射剑术时总是不得其法,大哥也曾给她演示过,最后看她就是不上道只能摇头走开,“诶呀!这些年怎么尽让你干杂活了,你应该早点开始练剑的!” “就是!都怪你,不然我可能早就是一代大侠了,那些刺客听了我的名头就望风而逃,就再也不用担心娘子你的安全了。”莺儿扬着下巴得意地看着她,浑身冒着热气,额头、鼻头冒着汗珠。 “诶呀你抱着我好热,”裴若笑着抽出手臂,掏出手绢反手盖在莺儿脸上,“快擦擦,用完早膳,我们去木器行。” 长安城内水道交错,其中龙首渠和漕渠都流经东市西北角,而木器行往往需要运送大量原木和板材,因此长安东市的木器行多在东市的西北角。 走进街巷,两旁木器店林立,空气中弥漫着木材香气,回荡着工匠们的劳作之声,不远处的水渠停泊着大大小小的货船。裴若和莺儿几番询问后来到了一个叫木心阁的店铺。 刚踏入店铺,掌柜笑脸相迎,“这位贵人,您需要点儿什么?” 裴若道,“在下寻遍东市,听闻贵店有最好的透雕匠人。” “您来着了,小店的透雕工艺在长安若称第二,那便没有其他店铺敢称第一,除了透雕小店的木材品类也是最全的,多少王公贵族都在小店订货,包您满意~”掌柜的舌灿莲花。 “哦?王公贵族?” “不错,上至皇亲国戚下至公卿百官家中,皆有出自本坊匠人之手的木器。”掌柜笑容满面。 “在下要定制一块透雕牌匾和几张桌椅,具体事宜,想与贵店匠人博士详谈。莺儿,你去和掌柜的下定金。”裴若转头嘱咐莺儿,在掌柜看不见的角度,用口型说道,“拖住他。” “好的郎君,莺儿明白。”莺儿微微眨眼。 “好嘞,您雅间稍坐,匠人这就来。” 这掌柜的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在博士匠人口中套话,比在他那里套话要容易得多。 稍顷,一位身穿褐色麻布短衣的中年木匠到了雅间,二人几句寒暄客套后裴若邀他入座。 裴若道,“杨博士,在下店铺糕点为贵女专售,所定牌匾必然要符合身份,但又怕雕刻的纹样不符礼制,故向您请教,望您能给一个我们都满意的方案。” “郎君客气,牌匾既要彰显贵气又要不逾礼制,当属花卉、瑞果最宜。”杨木匠答道。 裴若接着追问,“哦?没有合适的鱼鸟虫兽吗?除却凤鸟、鸾鸟等,孔雀、仙鹤是否可用呢?哦,在下也是想方设法提高铺子档次,以吸引更多贵女前来,都是为了生意。” “恐怕欠妥。”杨木匠如实回答。 这杨木匠是个本分规矩人,这就好办了,裴若暗暗想着。 裴若试探着开口,“哦却是为何,在下见长安东市诸多店铺牌匾,有不少刻有虫兽卷毛或爪纹的。” 杨木匠,“您是外地来的吧?” 裴若一再谦虚,“是啊,诸多不解,让您见笑了。” 杨木匠见此人礼贤下士,逐渐打开话匣子,“这长安东市刻有珍奇异兽纹样的匾额,无一不是有靠山的,这家或许是某位王爷名下的铺子,那家或许是某位大人名下的财产,这里头门道可多。” “听闻您的手艺在这木心阁都是顶尖的,在下今日便是为您这手艺而来,想必您手下就出过不少奇珍异兽的匾额吧。”裴若甩上一顶高帽。 “哪里哪里,真是谬赞,”杨木匠笑得合不拢嘴,“某确实雕刻过不少。” 裴若问道,“可有鸾凤呐?” 杨木匠,“不瞒您说,某不仅雕过,还雕的是某极为满意的一件黑檀鸾鸟镜架,就光设计稿纸,某就花费半年之久啊。” 很好,裴若乘胜追击,“不知是哪位贵人能得您如此珍品呐!” “这贵人的事只有掌柜的清楚,某只是大约知道送进某位公主的宅邸,其余的不敢打听,不敢打听呐!”杨木匠连连摆手。 又是这种结果。 数月来,她想尽办法,在各大商铺,各行各业,尤其是玉器行,哪里王公贵族出没多,她就往哪里钻,结果都是稍有线索,随后往深挖便只剩一些没有价值的信息。 不能再这样下去,裴若暗自咬牙,捏紧了袖中玉佩。 转念,不行,沉住气,不能轻易暴露,她现在尚缺实力,若引得各方势力注目,则满盘皆输。 报仇十年,她都等了,几个月算什么。 “言之有理,言之有理。”裴若打起哈哈。 随后二人详谈铺子匾额,如此这般。 回到糖水铺子的后院,已是晌午时分。 “怎么了莺儿,你这一路上都不对劲。”裴若在竹榻上歪倒,酷暑难耐,她猛摇团扇。 “娘子,你猜我趁掌柜的不注意,翻看订单,看见了什么?”莺儿滴溜着眼睛。 “什么?先去给你娘子我倒杯茶。”口干舌燥,眼冒金星,看见皇帝了也一会儿再说。 “裴面团儿,你真的不想听?”莺儿走近一屁股在竹榻上坐下,一脸神秘。 “哦豁,胆子大了呀,又叫上我面团了?”裴若放下团扇,猛地出手,“看我不挠你痒痒。”两个人“上下其手”嘻嘻哈哈滚作一团。 玩闹一阵,两人瘫倒在竹榻上。 “你看见什么了?”裴若开口问道。 “两件蟒纹棋案,一件送进王府街,一件送到宗圣观,这个有用吗?” “蟒纹,宗圣观……”裴若沉吟片刻,眼底闪过精光,“莺儿,我们新店即将开张,是不是应该去求一张符以保佑平安招财进宝呢?” “娘子你是说……”莺儿领会其意,一脸认真,突然腋下又一阵奇痒,“好哇,我没有防备,你居然偷袭,这下看我不挠到你求饶……” 二人又嬉笑打闹起来,欢声笑语萦绕在小院上空,这长安城给了她们从未有过的自由。 裴家在长安城有些许产业,现如今主要是大伯一房经营,主要有药材、布匹生意。 裴若和莺儿准备了几日,为符合自己“高端店铺掌柜”的身份,裴若拿着祖母的印信去裴家药材铺调人,带上了两名裴家丫鬟——轻云、鸣玉,四名裴家药铺的家丁,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出发前往宗圣观求符。 宗圣观位于长安城外百里,此去需绕行终南山麓而后乘船方能到达,一行人几番辗转后来到山脚。 终南山苍茫巍峨,行约数十里,步步清幽,直至脚下官道渐次抬升,宗圣观在山林掩映中肃穆显露,亭台楼阁,鳞次栉比。 山门前一列规制严整的马车轿辇,等候主人们的仆从低声交谈,无不显露出入此间身份非富即贵。 裴若嘱咐四名仆从在山门外等候,带着莺儿和两名亦作男儿装扮的丫鬟进观。 穿过山门,主殿庭前矗立着一座宏伟的青铜香炉,主炉四周,九个小香炉众星捧月,主殿香云笼罩,烟气交织,殿前古柏森森,道士们迎来送往。 “这位居士,远道而来辛苦了,您看着面生,可是第一次来小观?贫道清远,可为向导。”见裴若一行人行至庭前,一中年清瘦道士行拱手礼上前迎接。 “道长慧眼,在下初次拜谒宝观,久闻宝观盛名,此番前来为求一利市符,道长愿为向导求之不得,一切但凭道长安排。”裴若微微躬身还礼。 “请居士随贫道净手。”清远道长延手相请。 随后清远道长引领着裴若依次净手请香、入殿开光等一应事宜后,天色已渐黄昏。 裴若在偏殿茶室将刚请到的利市符交予莺儿,“收好,去和轻云、鸣玉说,让她们去山门前和裴福、旺儿他们交待一下,今晚我们留宿观中。” 莺儿收起符箓去行事。 黄昏时分的夕阳透过格扇窗,照在花梨木茶案上,木香、茶气交织,庭院外竹笕断断续续的“叩”声传来,满室清寂。 裴若摩挲着茶托,琢磨着蟒纹棋案的下落,必定是在观中内室,需找机会进得内殿才有可能追查到蛛丝马迹。 此时廊外传来脚步声,转眼清远道长已走进茶室。 他行礼后道,“居士一路辛苦,观中已备下客房供诸位歇息,因见随行诸位皆需妥善安置,贫道自作主张将居士的寝处安排于后山的听松院,那里清净雅致,最宜休憩。至于贵府四位壮士,则安置于东厢的栖云院,彼此照应也便宜,居士以为如此安排可否?” 裴若见他行事老练稳妥,将手探入袖中取出银锭置于茶托上,“甚好,劳您费心,方才些许银钱是奉与三清座下聊表虔心,这些碎银,还请道长收下,权作清茶之资。” 清远道长微笑颔首,端起茶托,“居士厚意,贫道心领了,观中已备下素斋,稍后会有道童来领请居士移步。”话毕行礼转身缓步离去。 听松院位于后山山脚,古朴清幽,旁边就是观中道姑们的生活起居的静真院,日暮月升时分,年轻道姑们在院内晚课诵经。 听松院和静真院往上,殿宇层叠,隐隐可见最高处的璇玑阁,黛色琉璃瓦在暮色下闪烁光泽,垂脊上肃立的螭吻瑞兽俯瞰山脚。 领着裴若几人到听松院的小道童告知,璇玑阁是宗圣观的藏宝地,非请不得入内。 听松院客房内。 裴若披散下头发,转身询问,“莺儿,可有交待他们四人打探棋案?” “放心吧娘子,我嘱咐了,真是没想到观中规矩这么严,这些道士道姑们眼这么尖,一眼分辨娘子女儿身份。”莺儿端着热水放在盥洗架上。 “傻莺儿,显而易见呐,我们自均州一路北上,那些客商早知道我们身份,彼此心照不宣,你以为能瞒得住谁,我们着男装不过是为行走方便罢了。” 裴若拧干热毛巾敷在面上,心想未必只有棋案,也许还可以追查一下杨木匠口中的黑檀鸾鸟镜架。 “夜行衣给我。”裴若边挽发边说道。 “娘子,要不还是我去吧,”莺儿担心道,“万一有危险。” “你现下轻功不如我,应变不如我,你在这里接应我以防万一才是明智之举。” 话毕裴若换上夜行衣,腰间缠好软剑束发蒙面,打开客房后门,隐入夜色。 裴若一路沿后山小路往璇玑阁方向攀去,找得石狮旁成片繁茂的南天竹隐藏踪迹,裴若躬身观察良久,远远看见璇玑阁重重台阶下,道士模样的守卫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外松内严,颇有章法。 看来她所料不错,这璇玑阁内必有贵人。 裴若自知武功平平,目前不知阁内深浅,不可轻举妄动,暗自思忖筹划,屏气凝神间未注意身后缓缓靠近的阴影。 直至一只冰冷的手,悄无声息,搭上了她紧束的肩膀。五指的压力透过夜行衣,带着明确重量的覆盖。 “嗡——”裴若的脑子里仿佛有根弦应声崩断,霎时间一片空白。 第6章 玉饴小筑 她全身的肌肉骤然绷紧,下一个动作几乎不受控制地就要爆发出来——张嘴尖叫,或者反手一击。 但电光火石间,一股历经磨难的、近乎本能的求生欲死死地扼住了她的咽喉,那声惊叫被硬生生止在了喉咙里。 “别出声,是我。” 低沉的嗓音在耳畔响起,裴若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这才清晰地听见自己心跳的擂鼓声。 “跟我走。” 裴若迷迷糊糊地被带到附近一片林中,心神稍定,理智回笼,发现自己正倚靠在他的手臂上被半扶半抱着,连忙一把推开。 “你怎么会在这儿?”裴若羞恼着朝那人胡乱地问了一句。 “这是我要问你的,裴若你好大胆子!”湛珩压低声线,一把拽过她的手腕,拉得裴若一个没站稳再次往他身上倒去。 “哎呀!”裴若惊呼出声,脑袋砸在了他的胸口。 他的胸膛因压抑的呼吸而微微起伏,他的眼神不是上次的冷静和戏谑,灼灼逼人望着她,带着一种锐利的审视还有未察觉的惊悸。 “怎么了,你不也在这儿。”裴若觉得莫名其妙。 湛珩扶着她的肩膀,定定沉默一会儿,缓声道,“数日前,一贼子企图盗取璇玑阁宝物,在你藏身的南竹丛里被乱箭射成了刺猬。” “不会是诓我吧,哪有那么……”裴若抬头看着湛珩冷气森然的脸色,默默把“巧”字咽了回去,方觉一阵后怕。 湛珩见她脸色泛白,紧抿的唇角逐渐放松下来,“这下知道怕了,京城不比均州,下次不可如此莽撞。” 裴若自知理亏,垂着脑袋,小声嘀咕,“我原本也没打算再靠近,正打算离开呢。” “还顶嘴?”湛珩见她没有反思之意,下意识上前半步捏紧她的肩膀,月光下裴若完全被他的身影笼罩,他的目光深沉且锐利地锁定在她脸上。 裴若心底莫名升起一股恼意,冷脸说道,“湛珩你放开我。”见眼前人没有动作,裴若接着开口,“我知道了,日后我不会行此险事,多谢你相救。” 平静理智的语气让湛珩怔忡一瞬,陡然松手。 裴若后退半步,“湛郎君对此地颇为熟悉。”语气笃定。 “怎么?”眼前人歪了歪脑袋,利落的下颌角在月色下透出玉石般的温润光泽。 男人的皮肤竟然也这么好,裴若暗自感慨,又想起自己幼年时养的狸花猫,也喜欢这样歪脑袋。 “湛郎君可知璇玑阁内有何宝物?”裴若问道。 “知,我还知你命家仆打探王爷下落。”湛珩道。 “你怎么……”裴若大惊。 “我怎么知道?你在宗圣观窥探机密,做得还如此蹩脚,你还不知悔改,你还顶嘴。”湛珩凉凉说着。 怎么又扯回顶嘴了,一转念想到其中利害,裴若担心问道,“那裴福、旺儿他们?” 湛珩说道,“我已经让青山警告过他们不要轻举妄动,他们此刻安全。” “多谢,”裴若这下气势全无,“那你可知……” “知,我全知,”未等裴若问完,湛珩接过话头,“但是裴娘子拿什么来交换呢?” 裴若看他就差满脑袋写着“快来问我吧,我什么都知道”的得意样子,冒出一股不服气,“哼,我未必就没有门路。”说完扭头朝听松院走去。 “柳三娘的信噢~”身后传来引诱的声音,仿佛无比确定她一定会回头。 裴若顿足,这该死的黄鼠狼,真的知道怎么拿捏她。 一定是夏季夜晚太过闷热,她只觉心火蹭蹭往上冒,夜行衣的黑头巾包得脑袋直冒热气,她一把扯下头巾,任由长发披散,转身噔噔噔三步并作两步,一把夺过湛珩手中的信件,狠狠剜了他一眼,无视身后传来的低低笑声,甩头就跑。 裴若边跑边发誓,别落在我手里,让你笑不出来! 转眼已过数日。 山中岁月悠然,窗外传来洒扫声,和着清脆的鸟鸣,听见廊下传来脚步声,想必是清远道长已办成了嘱托之事,裴若起身开门。 清远道长行礼后说道,“居士,监院师兄邀您今日午后坐隐亭对弈。” “好,劳您通告,在下定当赴约。” 虽值盛夏,坐隐亭临崖而建,半悬于一道白练般的瀑布之侧,亭周古木参天,水汽氤氲,是个清凉好去处。 几番寒暄落子,棋盘上的对弈已进入胶着状态。 裴若落下一子,试探着开口,“听闻璇玑阁乃宝观藏宝阁,由您这样的高人看护,想必是万无一失了。” 这几日她打探到宗圣观监院——玄同道长,此人不过而立之年,容貌清俊,一身道袍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之意。 此人自由出入璇玑阁,定然是与贵人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作为监院,他总管道观一应日常事务,身份已不言而喻。 “居士谬赞了,山中无长物,不过是世人谣传。”玄同道长落下一子,避实就虚,目光并未离开棋盘,藏住眼底的审慎。 裴若知此刻已不必再隐瞒,缓声道,“道长请看,这几子深陷重围,犹如困兽,世间珍宝若只深锁高阁,不见天日,岂非与这被困的棋子一半,空有价值却无从施展其志,实在可惜。” 玄同道长执子之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抬眼目如深潭,缓缓道,“居士年纪轻轻,竟有此见解。不过,珍宝蒙尘,或许是时机未到,锋芒早露,易招灾祸。” 裴若闻及此,不再犹豫,从袖中取出龙纹玉佩,轻轻放置一旁,“道长高见,藏与显确需时机,但在下以为更需贵人能识宝光,此物乃家传旧物,今日见道长如见知音,不知它可入得贵观藏宝璇玑阁?” 刹那间,坐隐亭只闻松涛,玄同道长凝视那方玉佩,眼眸中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震惊。 “居士这盘棋格局广大,这宝光太重,贫道一人看不真切,也接不住,需得请阁主亲自掌眼了。”说罢他轻轻将一枚黑子落在一处无关紧要之地,缓缓起身,“今日棋局,暂止于此,居士请回,静候消息吧。” 二人行礼告别。 裴若离开坐隐亭,拾级而下,远山黑云渐起,一幅山雨欲来之势。 傍晚雨后时分,裴若在听松院客房内书写札记。 这是她多年养成的习惯,在寂寥的童年时光,她独自一人在裴家藏书阁与浩瀚书海相伴,每每心中有所领悟或感到孤独时,便寄情文字。 听得叩门声,莺儿开门,“郎君,是玄同道长。” “请道长进来。”裴若惊讶这么快便有答复,放下手中纸笔,前往相迎。 二人行礼后,裴若问道,“道长,可是有回音了?” 玄同道长取出袖中玉佩,“居士,此玉佩请收好,玄同转达阁主之意,此乃重器,非凡物,应谨慎珍藏,非到万不得已,不宜轻易示人。” 裴若接过玉佩,“道长,这是何意?阁主……” “居士的心思、胆识贫道已代为传达,只是……”他略作停顿,“阁主言道,阁中珍宝已满,暂无力再纳新藏。她感恩居士美意,但觉此物于居士而言,比留在阁中更为重要。” 裴若了然,“有劳道长,请代为回禀阁主,天时虽未至,然种子已播下,他日风云际会,或有再见之期。” 玄同眼底暗露惊艳之色,眼前女子这番话绵里藏针,不卑不亢,“居士胸有大志,祝愿居士来日心愿达成。”话毕行礼后离去。 裴若收起书案前的札记,“果然……没有那么容易。” 没有失望,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清醒。阁主的反应本就在她预料之中,这枚玉佩,是祖辈的余荫,祖母将这枚玉佩交予她手也嘱咐这只是敲门砖,在这个波谲云诡的时局里,老一辈的香火情抵不过实实在在的筹码。 “终究是我还不够资格。”裴若低语。 “娘子,那我们?”莺儿试探着询问。 “莺儿,明日启程回长安。”裴若一扫方才的低落心情,“此番求得利市符,将名号呈于阁主案前,已然大获成功。” 盛夏已过,正值金秋时节,玉饴小筑开业已有三月。 店铺门前芭蕉叶缘略有枯焦,倚靠太湖石而立,门前一角立着黑漆透雕的店名木牌,“玉饴小筑”四字采用金丝楠木薄片镶嵌而成,泛着柔和内敛的金色光泽和纹理。 午后的坊间街道格外安静。 一辆马车不疾不徐地驶来,停在玉饴小筑门前,一身着湖蓝色襦裙的少女无视侍女的搀扶,身手伶俐跳下马车,“可算找着了,这家新开的糖水铺子最近很有名气,我可要来见识见识。” 少女站稳后板起脸,打量了一下那方木牌,但眼角眉梢藏不住新奇与兴奋,蹦跳着上前,推开那扇竹扉,映入眼帘的景象豁然开朗,院落精致,雅间有序相接,屏风错落、珠帘悬挂,更有山水花卉水墨画、字帖悬挂在墙。 “果然不错,难怪这段时间这家铺子这么受欢迎。”少女啧啧称奇。 裴若见有客上门,堆起笑脸上前相迎,“贵客临门,小店生辉,小娘子万福,快请里间雅座歇脚。” “你就是掌柜娘子?”少女问道。 “妾身季氏,是此间掌柜,小娘子唤我季掌柜即可。”几月以来,裴若迎来送往,从一个外地来的裴家闺秀摇身一变,成为长安糖水铺子从容自若的季掌柜。 “我喜爱甜食,但又怕过分甜腻,请掌柜娘子给我推荐推荐吧。”少女见庭院内此刻并无其他客人,便在引领下挑选了一个临池的雅间坐下。 “小娘子您看小店的玉食单,”裴若将花笺裱糊的折页食单递与少女。 “本食单依四时流转,食材更迭而调,谨奉天然之味。您看这桂花玉露采今年新桂,配上牡丹金酥怎么样?清香可口,甜而不腻,正合您的口味。” 少女快速翻动食单,“可以,再给我来一份这个香药四品。” 谈话间,莺儿已捧上一个青瓷的小茶盘。 “好,您稍坐,这是小店新品芙蓉绿茶,请您品鉴,若觉口感有何不妥之处,劳您指点,小店感激不尽。” 少女眼睛一亮,“新品,那我可得试试。”话音未落,少女拿起茶杯猛喝一口,“不错耶。” 裴若正欲接话,听得门扉响动,二人转头,见一紫衣娘子,头戴珠花金步摇婀娜多姿走进铺子,“季掌柜,老三样。” 见熟客光临,裴若起身,“郑娘子来了!快里边请,今日新制的酥山,正想着您该到了。” 郑娘子径直走进庭院内,脚步轻盈,穿过屏风,往池边雅间而来,她并未犹豫,撩起珠帘,一声轻笑,“我说门口那寒酸马车怎么那么熟悉,果然是你,怎么,学人精,连糖水铺子都自己找不到好的?” 裴若登时一个头两个大,这熟悉的戏码。 她从来不喜应付这种场面,这长安贵女们的日子,比香料、拼马车、斗绫罗,今日你的一方螺钿镜匣是最新的工艺,明日我的裙角蹙金绣纹定要盖过你的风头,所有的谈笑风生,底下都是寸土不让的较量。 “郑清涵!这铺子又不是你家开的,就许你来?我看你是心虚吧,怕别人来了,暴露你的那点品位根本不算什么。” “我心虚?李月瑶,学人穿衣打扮也就罢了,连吃个东西都照抄……” 一听学人穿衣,李小娘子仿佛明白了前因后果,嗤笑一声,“学你穿衣?你说的是那件云肩袢袖裙啊,怎么,重阳节那日卢郎君没有理会你,反而来同我说话你不高兴了?” 郑娘子被点破心思,羞愤气恼,“你胡说八道什么……” 李小娘子见果然如此,乘胜追击,“你别做梦了,就算那日我没有穿云肩,卢郎君也不会注意你,卢郎君那日同我说了,他不喜姑娘家只会绣花念诗,他喜欢英姿飒爽会骑马射箭的,你会吗?” 原来是情仇! 裴若算是听明白了,正欲默默退出雅间,把舞台留给争风吃醋的二人。 “季掌柜!”郑娘子扭头唤她,气得满脸通红,步摇叮当作响,“这个墨池斋的位置往日都是给我留的,今日怎么被她抢了去?” 裴若无奈,只得撩起珠帘,把刚退出雅间的脑袋又伸回去。 第7章 初探相府 “我来的时候你可没来,这位置又没写你名字,我凭什么不能坐!”李小娘子一脸胜利者的得意。 裴若深知情仇的关窍,没有接二人的话,而是抓住重点。 “二位娘子口中的卢郎君可是中书侍郎家的小郎君?” 二人对她的答复颇感意外。 李小娘子率先开口,“季掌柜怎会知道?” 这位卢小郎君风度翩翩名声在外,裴若在铺子里已多次听人谈论,况且中书侍郎卢家她颇为熟悉,早在均州城,她父亲的书房里,就见过多份两家往来信件。 “妾身也是听人谈起,还听说……”裴若故意吊起胃口。 “听说什么?”郑娘子追问道。 拿捏住了,裴若嘴角扬起弧度,“这消息我们不妨稍后边吃边说,这间墨池斋太小,二位娘子随我来,小店还有更适合谈话的雅间。” 裴若像钓鱼一般,拉着“卢郎君”这个鱼钩,将二人钓到了二楼观鱼阁。 观鱼阁空间更大,设有敞亮的大格扇窗,不同墨池斋的小景小池,观鱼阁窗下是一大池清浅活水,锦鲤悠然,池中央一座小亭,景致优美。 裴若将二人座位巧妙隔开,以免二人正对,“妾身听闻卢郎君近日受邀参加相府的赏菊宴,颇受相爷家千金赏识。” 裴若话音一落,郑娘子听得脸色煞白,李小娘子倒是不甚在意。 “什么?是谁?”郑娘子试探着问。 裴若一边整理着观鱼阁的隔断竹帘,一边回答,“听闻是李三娘子,李三娘子因被裙裾绊倒,险些跌进金鱼池中,是卢郎君出手相救才幸免于难。” “什么!”李小娘子吃惊,“她被绊倒!她骑术那么好,会被绊倒?” “对啊!定是装的!”郑娘子皱着眉头愤愤说着。 “就是,月前秋猎她还和我抢猎物,害得我没有夺到那翡翠玉镯的彩头。”李小娘子应声讨伐,全然忘记方才二人还剑拔弩张。 裴若见二人矛头已一致,翩然退场,前往后厨。 这李小娘子是头次来玉饴小筑,显然此“李”非“相府李”,看情形还和相府三娘子不和,裴若暗暗记下,筹划尽快弄清楚这位李小娘子的家世背景。 来到后厨,后厨一派繁忙景象,但井然有序。 “轻云,看一下我们囤的冰块还剩多少。”裴若对正在淘洗红豆的丫鬟吩咐着。 轻云、鸣玉二人是裴家家生子,宗圣观之行,裴若见二人稳妥可靠,便将她二人连带着那日同行的裴福、旺儿共计四人一同留在了玉饴小筑。 对糖水铺子而言,冰块必不可少,今年夏季不长,她此前采购准备的冰块堪堪应付。 她这铺子位于崇仁坊一角,离她这糖水铺子最近的何家冰窖明年的冰已被买断,明年夏季的冰块如何解决还是一大难题。 原以为在商铺林立的长安,她这个不起眼的小铺子入不了方家法眼。没想到开业不过三月,因铺子的饮品、糕点品类新奇有趣风味颇佳,在受欢迎的同时,也迅速地受到了坊里其他糖水铺子的倾轧。 “所剩冰块大约还能支撑半月。”轻云查看后来回复。 只有半月了,依照裴若原计划的食单还需要供冰三月,现下冰块短缺,看来需要尽早修改初冬的食单了。 “娘子,后日相府的订单我去送吗?”莺儿的声音打断了裴若的沉思。 “不,后日你看铺子,我去送。” 从玉饴小筑所在的崇仁坊到相府所在的崇德坊距离倒是不远,就是需横跨朱雀大街。 是日,裴若准备好糕点,前往相府送货。 马车行驶至朱雀大街,裴若想起一事,掀起马车窗帘,朝驾车人唤道,“季福。” “季福”似乎没有听见,依旧专心驾驶着马车。 “裴福,”裴若改口,“将马车赶到一旁,我们停一下。” “诶娘子,您刚刚也在喊我,您看我老记不住改名,不对,改姓这事。”裴福说话间,将马车赶到一角。 裴福是个直爽汉子,今年三十有六。裴若小时候见过他,那时候他还是大伯院里的护院,后来大伯一房在长安开拓生意,裴福跟着到了长安。如今他已在长安安家落户,有个六岁的女儿叫阿禾,曾带到玉饴小筑,粉妆玉琢,甚是可爱。 裴若下车,望向朱雀大街的尽头,目光所及的最远处,是巍峨的朱雀门,门楼之上,旌旗在风中舒卷,守卫的身影如同小小的黑点。那是皇城的入口,是帝国的心脏,沉默地散发着令人敬畏的威压。 “季福,你在长安生活多年,在这朱雀大街都看过什么盛事?”裴若问道。 “娘子,小人平日里在药铺活计多,大多时间抽不开身去,不过有一场盛事,小人可是从头到尾观礼的,这和您也有关系。”季福边回忆,边收着缰绳。 裴若不解,“和我也有关系?” “是啊,会昌三年,就是去年三月,我唐军对回鹘之战的凯旋庆典,这朱雀大街上挤满了人,我们大老爷和大郎君就在那队伍的最前头,骑着高头大马,那铠甲亮得晃眼。”季福笑着回忆起裴家的光荣时刻。 是了,去年三月消息传至裴家,裴家大庆,均州城内各路官员上门拜访者络绎不绝,她父亲那几日红光满面,顺带对她这个平日里没好气的庶女也和颜悦色了许多。本以为裴家自此能更上一层楼,没想到后来却出了岔子,直至今年大伯和大哥更是从长安被贬斥到了陇右那西北边陲之地。 这背后的隐情,裴家至今仍未完全明了。 “走吧季福,我们去相府,相府人多眼杂,切记隐藏身份,我们现在是外来的小户季家。”裴若叮嘱着。 “不敢忘不敢忘,小人一定谨记。”季福答应着,驾起马车。 马车驶入崇德坊,坊内的主街还算宽敞,但一转入相府所在的侧巷,周遭便清净下来,道旁是高耸的青灰色坊墙,将一座座深宅大院严密包裹起来,偶有梧桐的枝叶探出墙头,金黄落叶翻飞而下。 裴若下车,敲响黑漆小门。 “妾身玉饴小筑掌柜季氏,受贵府娘子所托,送糕点上门,这是订单和对牌。” 门“吱呀”开了,一个眼神精明的中年门仆慢悠悠踱步出来,接过订单和对牌,来回翻看了一遍,“候着,待我回禀后再说。” 门沉沉合上,发出一声闷响。 少顷,门仆领了吩咐开门。 “季掌柜,我家三娘子命我来接您。”门后传来一中年管事妈妈的声音。 裴若走近,看清是此前陪着相府三娘子,就是她口中的三娘子,到铺子下订单的仆人,“吴妈妈,劳烦您带路。” 蜿蜒的回廊高低曲折,裴若带着拎着食盒的季福,跟着吴妈妈一路走到相府厨下。 相府的厨房阔大,几口大灶同时吞吐着火焰,数十名仆妇的身影在弥漫的蒸汽中穿梭,切菜声、剁肉声、锅铲碰撞声混响成一片沸腾的交响。 “吴妈妈,承蒙贵府三娘子青眼,说这琥珀暄最合她的心意,这糕点娇贵得很,劳烦转告府上的点心师傅,存放时需在底下垫数张油纸,务必放在阴凉处,切莫让香气散了。”裴若说道。 “老婆子不懂这个精细活计,我们府上做糕点的王师傅现在前厅茶房伺候,掌柜的稍等,您自个儿和他交待,老婆子把您接进来这趟活就算完成了。”吴妈妈利落地接过季福手中的食盒放在膳桌上,笑着回道。 不愧是相府管事妈妈,这不担责作风里藏了八百个心眼子。 “好,那妾身在这里稍待。” 裴若转身叮嘱身后的季福。“季福,你自己先驾车回铺子,我自行回去。” “娘子,这……就让您一个人回去?眼瞅着日头偏西,让您一人回去,小人心里难安。要不小人去巷子里候着,铺子里有莺儿姑娘和旺儿他们。”季福稍显担忧地说道。 裴若听言心中一暖,这个裴福还和当年一样,真心拿她当裴府主人娘子。 “福叔你忘了,我还约了云锦记裁缝,裁几件冬衣,最是耗时,你且先回,结束了我自己雇轿子回去便是。”裴若意味深长地盯着季福。 “裁冬衣……”季福看着自家娘子的神情,立马明白过来,他们家三娘子打小就有主意,“嗷嗷,对,看我这记性,那好,娘子我先回,您路上当心啊,早些回来。”季福说完行礼告辞,由人带领着离开了。 裴若这边拉着吴妈妈低声道,“吴妈妈,一时内急,不知府上净房在何处,烦请指点。” 吴妈妈了然,“娘子客气了,”拉着裴若指着回廊转角,“从这回廊往前走,见到第一个月洞门右转,角落里那间挂着青布帘子的便是。春月,你带着掌柜的去一趟,脚下仔细些。”吴妈妈随即招呼一个不远处扫地的小丫鬟带路。 裴若看小丫鬟约摸十来岁,看了前后无人,试探喊她,“春月,你年纪这么小,力气也不够,吴妈妈怎么让你干洒扫的重活,” 小丫鬟一听,当下开始口吐不满,“那老婆子偏心,让她自己的孙子去陪少爷玩,偏揪着我们几个女孩子在这里挑水劈柴。” “怎么还安排你劈柴,你才多大,伤着手了可怎么好。” “已经伤着了,娘子你看我这手。”小丫鬟毫无心机,听着有人关心,语调都带上了哭腔。 裴若蹲下身拉过春月的手,果然见双手掌布满水泡裂口,指甲青紫瘀伤,心下不忍,本想把小丫鬟支开,转念改了主意。 裴若蹲着说道,“春月,我突然想起来一件要紧事,得立刻去告诉吴妈妈,你马上去和她说去二门找一下跟着我来的季福,和他说‘掌柜的吩咐,车上还有一坛‘梨云酿’务必留下,这关系到今晚府上的宴席,方才忘了这事,这是你们三娘子点名要的酒,快去。” 小丫鬟单纯,一听要紧,忙不迭跑着找吴妈妈去了。 暮色渐浓,附近竹林开始显出沉沉暗影,裴若见春月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外,脸上的温和笑意瞬间收敛,化作全神贯注的警惕。 裴若迅速闪到一处太湖石的阴影里,屏息静听,西南角宾客往来的声音渐响,看来宴席的准备已近尾声,即将开宴。 裴若紧贴廊柱阴影疾走,暗自计算时间,计划在春月返回前快速摸清一条有用的路径,通过花窗瞥见靠近厨下的内庭此刻安静无人,一侧身从最近的宝瓶门闪进内院。 裴若提气,足尖轻点,步履无声,每一步都落在石板路的缝隙上,借着暮色在假山旁、花木阴影间快速穿梭。 东南方向的回廊尽头有手捧文书的仆役,走向右侧那个院落。 那院落窗棂样式古朴简洁,与方才女眷居所的繁复雕花截然不同,屋檐下,还设有金属雨槽,这是防火的设计。 藏书重地,需防火烛。 裴若正欲潜行过去,一行家丁共计五人朝这边巡逻而来,领头者举着灯笼。 裴若心道不好,环顾左右,侧身缩进芭蕉树与廊墙形成的狭窄阴影里,迅速取下发簪,让一侧青丝披散下来,肩膀开始微微耸动,发出啜泣声。 “什么人!出来!”一声厉喝传来。 裴若猛地转身,装作吓了一跳,随后埋下头,用袖子胡乱擦拭脸颊,带着哭腔和慌乱,“各……各位大哥!奴婢是刚到三娘子房里的丫鬟。” “你在这里做什么?”领头家丁举起灯笼靠近裴若的脸颊。 裴若瑟缩着将头垂得更低,偏头让散开的头发遮住半边脸。 “奴婢……奴婢方才不小心打破了三娘子的玉盏,被嬷嬷责骂,说要罚我三个月的月例银子,可家中母亲病重,就指着这些钱救命,奴婢,奴婢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说完又开始抽泣起来, 见家丁将信将疑,裴若心想不能拖延,决定使出绝招。 她猛地上前一步,一把拉住领头家丁的衣袖,“大哥,求您行行好,可否借我几个散碎银子,我这也是走投无路了……” 果不其然,一听说借银子,领头的立马像被火燎一般,一把甩开裴若。 裴若顺势跌倒在地,很好很好,暗自好笑,不愧是绝招,百试不爽。 “大哥,大哥,都是一个府里做事的,帮帮我……”裴若挣扎着佯装还要去扯领头人的裤腿。 领头人见状倒吸一口凉气,连忙倒退几步,其他几个家丁生怕这不知哪里冒出来的丫鬟缠上自己也纷纷往后躲开。 “你们在那里干什么?” 第8章 相府暗流 远处廊下一灰色长袍男子朝这边喊道。 “王管家,是个丫鬟跌倒了。”领头巡逻家丁朝那人回道。 “留一个人处理了,其他人和我去前厅。”那边王管家吩咐道。 这边领头家丁让其他人跟着王管家走了,对着还在地上抽噎的裴若不耐烦地挥手,“你快起来,惊了贵人你有几个脑袋,快走快走!” 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裴若踉踉跄跄地起来,依着记忆,往回走去。 余光瞥到他跟上那队家丁走远,裴若迅速挽起头发,一路整理衣裳往回赶,到了方才溜进来的宝瓶门,看见春月小丫鬟正在左顾右盼找她。 “春月,我在这里。”裴若朝她喊道。 听见声音,小丫鬟往这边看来,急急地招呼她,“诶呀,你怎么进了夫人娘子们的内院啦,快出来。” “这院子太大,我一时迷了路,”裴若找着借口,快步走到春月面前蹲下,“这太丢脸了,传出去我铺子伙计都要笑话我,春月你帮我保密,这点银子你拿去买药涂手。”说完把一小块碎银子塞到她手中。 春月拿着银子,一脸惊喜,连连答应保密之事,接着说,“季娘子,吴妈妈吩咐我带您去账房将今日糕点的账结算一下。” “好,春月,账房是在府里的什么位置?”裴若跟着小丫鬟在府里穿行,见四下无人便借机打探起来。 “在西花厅后边,噢,就是今天办宴席的西花厅,”春月知无不言,“现下都已经开宴了。” “难道你们还有好几个花厅吗?” “那当然,相府大得很,花厅也不止一个。最大的两个当属东西花厅,东边的那个是爷们专用,西边这个是女眷们要一同宴请时用的。”春月侃侃而谈。 春月身量尚小,步伐也小,跟着她,在蜿蜒的院子里,从西边的厨下走到西花厅的账房花了足足两刻钟。 裴若领了银钱,走出账房,朝西花厅方向望去。透过前方的八角门,远处的厅内摆了约摸五六席光景,巨大的琉璃屏风将花厅分隔为男女两边,席间觥筹交错。 裴若这个方向看去是女眷一边,花厅靠墙两侧,都有家丁站岗随侍。 正踌躇支开春月,在这一片再探查一番,看是否能找到快速绕道书房的路,突然屏风那边传来一阵盘盏破碎声。 一阵飞矢破空声后,琉璃屏风应声碎裂,女眷这边响起阵阵惊叫声。 “有刺客!抓刺客!” 席间传来一阵打斗,霎时间人仰马翻。 见方才那位身着灰色长袍的管家迅速反应过来,组织起家丁掩护女眷往裴若所在的回廊这边撤退。 “春月你快跑!”裴若对着旁边的小丫鬟喊道。 “那娘子你呢?”小丫头是个实心肠,拉着裴若的衣袖慌忙问道。 “我是大人有办法自保,你快去内院告诉吴妈妈,去安排护卫接应夫人娘子们,快去!”裴若扶着春月的肩膀指了个任务给她。 小丫头听后担心地回望她,裴若摆手,示意她不要再犹豫,小丫头咬牙扭头往内院跑去。 裴若随后隐入暗中,脚步腾挪,直奔东边而去。 潜至书房外一角的翠竹林,裴若立马发现四周不对劲,方才远看这边有巡逻的护卫,现下却空无一人,定睛一看,书房正门前台阶下一团黑影,是个倒地的守卫! 这书房今夜有人捷足先登! 一时难以判断敌友,裴若决定再观察片刻,这下明白原来方才花厅的刺杀戏码是声东击西。 正思忖间,肩膀被人一拍,随后听得一声,“裴娘子。” 裴若差点吓得魂不附体,强自镇定后扭头看见青山那张近在咫尺的圆脸恨不得立马捶上一拳。 “你们主仆俩都喜欢这么背后吓人吗!”裴若咬牙切齿低声说道。 青山一脸无辜,正欲分辩,远处“吱呀”一声有人提剑从书房开门出来。 裴若听见动静不再计较眼前,马上朝书房正门看去,视线还未清晰,身后青山就大踏步走出小竹林。 “哎——”裴若伸手去拽他,这是要自投罗网吗! 然而青山快她一步朝那人跑去,裴若拽了个空。 不管他了,自己先藏匿起来,裴若猫着身子打算从另一侧溜走。 “郎君,裴娘子在这儿。”那头传来青山的声音。 裴若听得无奈,索性径直走出小竹林,还未等她说话,搜查刺客的护卫队已朝书房方向而来。 三人相视一瞬,裴若看这二人今夜在相府搞的事不小,自己要是和他们牵扯上就真的分辩不清了,几下一思量,当即决定自己跑路。 一打定主意,裴若就立马朝自己刚看好的逃跑路线后退几步。 “郎君!你受伤了!”青山惊呼。 “不碍事。”湛珩边说边收剑纳入腰间银纹腰带,而后大步走上前一把拉住裴若的左臂,“青山,你去引开他们。” 青山担心自家郎君伤势眉头紧锁,但听着靠近的护卫队,来不及多说,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跃去。 裴若心下想顾自离开,奈何这人大手钳制住她的手臂,她动弹不得。 裴若正纠结是不是出手,隐隐感觉手背上有温热液体滑过,低头定睛一看,血迹!顺着抓住自己的手臂往上看,湛珩右侧肩头衣物破损,隐隐可见伤口血肉外翻。 “你……”裴若刚开口,只觉左肩上一沉,那人将身子的重量压了过来,似是难以支撑站立。裴若只得扶住他受伤的右臂,左手环过他的腰身稳住身形。 真沉,裴若暗自腹诽。 “黄鼠狼你要害死我。”裴若低声懊恼地说着。 “黄鼠狼?”头顶传来不解的询问。 “总之,拖着你我跑不出去,这下怎么办?”裴若边说边伸着脑袋四处看是否有更好的躲避之地。 “往左拐,朝西北角门走,那边有我的人接应。”头上传来湛珩的声音。 二人扶持着在暗影里走了一段,看见前方有几个搜查的人提着灯笼朝这边走来。 裴若环顾四下,见旁边柴房门虚掩,门缝隐约可见柴房靠墙有成片丈高的柴垛,当即拉着湛珩闪进柴房,示意暂时躲进柴垛后。 见他不置可否,裴若安慰自己眼下没有别的好办法,率先躬身钻进柴垛和墙的缝隙里。裴若勉强挤在柴垛后,正想示意湛珩快躲进来,未等她扭头,高大身影躬身也挤了进来。 嚯,还以为有什么其他好办法呢。 方才二人扶持行走,一则紧张,二则四周空旷,没觉得靠太近,此刻二人在这狭小空间,呼吸相闻,心跳可及,裴若顿觉浑身发烫,下意识伸手推他。 湛珩闷哼一声。 裴若感觉手上一阵温热黏腻,伤口还在流血吗?这下不敢妄动,任由他靠近。 “疼。”头顶传来低沉的声音。 裴若搓了搓沾到新鲜血迹的指尖,心尖一阵发颤,随后伸出左手垫在他的后肩,右手小心托住他的右臂。 头顶传来一声轻笑。 裴若心底升起些许烦躁,但随着脚步声和谈话声的靠近,只得按捺住不动,屏息静听。 “你们几个去那边看看,你们几个去那边。” “是。” 搜查队伍的领头人在远处分配任务。其中两人朝柴房方向而来,脚步声逐渐加重,二人推开房门,提起灯笼在柴房四处扫视。 裴若抬头,用眼神询问怎么办。 湛珩抬起左手,指尖两枚银针泛起寒光。 二人站在柴垛前上下左右详看了一番,其中一人突地抬手拿着手中的棍子对着柴垛一通乱戳,见并无异常,二人才转身离去。 裴若长舒一口气,待搜查的家丁都走远后,低声说,“可以了,我们出去吧。” 二人小心贴着墙壁,往外挪动,突听得柴房门被击打啪嗒一声,而后“吱呀”应声而开。 “谁!”裴若低声喝道,不会是那俩家丁杀了个回马枪吧! “阁下观望许久,是敌,还是友?”湛珩出声道。 观望许久?裴若疑惑地看向湛珩,他闲闲抄起手看着柴房门外从暗夜里走来的身影。 湛珩略侧身低头在她耳边快速说了一句,“功夫如此不济,被人跟踪这么久都不知道,方才还想着甩了我就能逃离相府?” 裴若看着行动如常的湛珩,意识到自己方才被耍了。 “交出你手中的密信,否则让你死无葬身之地!”对方一身夜行衣,身形矫健,对着湛珩威胁道。 这也是来找信件的?会是哪路人马?杨党?李相仇家?亦或是定安王的人?裴若回忆自己在父亲书房翻到的信件,暗暗推演。 裴若思索间,湛珩二人已经交手,两道身影如飞燕相逐,难分高下。 既然自己“功夫不济”,现下跟踪人已有湛珩应付,自己不拖后腿尽快去西北角门联系上接应的人才是正经。 打定主意后裴若决定自己先行离开,却不料脚尖不小心绊到一块凸起的石砖,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咔哒。”方才他们藏身的柴垛另一端传来一声异响,裴若略略犹豫后,还是小心前往察看。 拨开前方的几捆柴火,后边竟有一个大灶台。 此刻镶嵌在灶台里的大黑锅边缘一圈松动浮起,裴若隐隐觉得不对,掏出袖中的火折子吹亮沿着锅边细看,锅边无泥砌痕迹,这显然不符合常理,裴若伸手按了按锅边,底下似有弹力。 这是一个机关! 裴若举着火折子照亮灶膛内壁,发现内里是大小不同的齿轮组。 贴着内壁齿轮组移动火折子,裴若发现这是一组差动齿轮,也叫做同心锁,需要设置两个同时操作的开关,操作时保持相同的转速,如果只转动其中一个,齿轮就会因为内外速度不同而卡死,从而触发防御机关。 刚刚她不小心踢到的砖石,就是外开关,好在只是轻微触碰,没有旋转,否则也许方才就已经触发机关葬身于此了! 柴房外湛珩二人的打斗动静引来大批家丁卫士,顷刻间,柴房已被团团围住。听得外边传来羽箭破空声,裴若暗道不好,这下是真的走不掉了。 “砰!”一声巨响,一道身影砸在柴房木窗上,而后重重摔倒在地上。 湛珩迅速进屋,手中剑花一挽,挡开几支羽箭,“哐!”一声关上柴房门,对那边不知道在捣鼓什么的裴若喊道,“快跟我走!” “里边的人听着!我倒数十声,十声内乖乖出来还有活路,十声后,万箭齐发!”柴房外传来喊话。 湛珩箭步上前,拉起裴若手腕。 “找到了!”裴若惊喜地说道,“就是这个!” “是机关?”湛珩也看出了端倪,接话问道。 “没错,我推测这个大灶台下边有一个密道,这整个柴房是一个巨大的防御机关,”裴若指着方才她踢到的那块地砖,“你去扭那个,这个我来,跟着我敲的节拍,一拍右旋三十度。” 湛珩见她胸有成竹,依言迅速蹲下准备,右手搭上地砖。 “两拍后开始,嗒、嗒”,裴若左手指节敲击灶台青砖,右手拧在灶台内膛的内开关上,二人相视一眼,同时开始旋转开关。 “十!九!八……”同时柴房外的倒计时也在步步紧逼。 “嗒、嗒、嗒,”三拍后,只听“咔哒”一声,灶膛内齿轮开始旋转咔咔作响,随后地底传来链条传送声,而后一声金属敲击石壁的巨响,同时灶台上的黑锅也弹了起来。 “五!四!三……” “开了!”裴若看向湛珩,二人迅速察看密道入口,恰能容纳一个成年人的身形,裴若举起火折子,往深处看去,狭窄的通道,依稀能看见向地底下延伸的陡峭泥土台阶。 “快走!”湛珩推着裴若的肩膀向前,他紧随其后,伴随着最后一声倒计时,密道入口“哐”地关上。 “呼——”裴若长舒一口气,“想不到这相府竟有如此精巧的机关密道。”边说着边往前走,举着火折子在密道的土墙一侧察看起来,随后站定。 “不知相府内是否有人知道这个密道,我们得尽快离开此地。”湛珩侧耳注意着地面上的声音说道。 裴若转头看向身后倚墙而立的湛珩,他们虽彼此握有把柄,但这同盟脆弱得很,这人实力不俗,不得不防。 她开口说道,“我能找到总开关,让整个柴房夷为平地。但我需要知道,你今晚在相府做了什么,那是一封什么密信。” 湛珩却不接话,盯着裴若说道,“此前在宗圣观嘱咐你不要莽撞行事,你全当耳旁风,今日竟孤身夜探相府。” 第9章 劫后逢缘 “你不必如此担心我丢掉性命导致你的秘密泄露,那六封信我自安置妥当。今夜若不是你搅和,我早已全身而退。”裴若淡淡回道。 湛珩闻言沉默。 裴若见他沉默,推想他心思被自己猜中,唇角勾起微不可察的讥诮弧度。 “你把密信给我,放心,密信我只一观,如果不是我要找的,便还你。”裴若见他依旧沉默,开口催促,“快些决断,否则被人发现密道,我能出去,你未必能。” 良久,湛珩皱眉看着她,“你怎知我就不懂机关术。” 裴若伸手按向土墙上一处圆形石块,她所站立之地连同两侧土墙和密道顶一整块立方空间缓缓抬升,她俯视着湛珩,“你猜我若再按一下,你还能不能出去?” “好,我的确不懂,”湛珩的语气似乎带上几分无奈,掏出密信,足尖轻点提气,跃上裴若所站缓慢抬升的平台,将密信递给裴若,“拿去吧。” 裴若伸手接过,将密信塞入袖中,“不知这密道通往何处,若相府有人知道这条密道,则必然知道出口,我们要提前准备,以防出口有埋伏,你的伤如何?” “不轻不重,需调息两刻钟。”湛珩回道。 “好。” 二人说话间,上升的平台缓缓停住,发出“铿”一声,映入眼中的是一方石头堆砌打造的宽阔密室。 二人向前迈步,裴若再次在石壁上察看摸索起来。 “果然在这里。”裴若低声说道。 “这是什么?”湛珩跟在身后询问。 “这是密道外入口至我们方才走过路径的控制机括,可以控制这片区域的防御机关。这间密室就是一个避难所,想必这里会储存水粮,以备不时之需。”裴若解释道。 “你去调息吧,现下还没有人进密道,即便有人进来,我有把握拖住两刻钟。”裴若对身后的湛珩说道。 湛珩不再说话,径直走到不远处的石床上打坐调息。 裴若环顾四周后,在控制机括旁找了一处坐下,立起火折子,掏出密信看起来。 密信内容是李相秘密安排陇右心腹试探吐蕃王庭,但仅凭此信,尚不能明确李相用意。 是意欲收复失地?还是内外勾结牟利? 虽然不是她想找的父亲和李相来往的密信,但大伯和大哥现在被贬陇右,李相这步棋,是要挑起战事排除异己,还是想利用陇右形势逼迫裴家站队?又或许兼而有之。 到无法明哲保身的一步时,裴家该何去何从?像父亲此前一样,首鼠两端左右逢源?现在看来,父亲多半如她所料,死于李相之手。 父亲已死,如果大伯和大哥选择错误,裴家倾覆,她又该如何自保? 密室昏暗,仅她火折子一点微光,思索间,瞥到不远处石床上打坐的身影,肩背挺拔,双肩开阔,只是微弱的光线下看不清神情。 转眼两刻钟已过。 见湛珩调息结束,裴若起身,将密信递与他,“你那晋王当真雄才大略吗?” 湛珩诧异一瞬,随即接下密信,回道,“不错,天纵奇才。” “得你如此赞誉,想必是能扭转乾坤的人物。”裴若说道,“走吧,不知出口离此处有多远,但大抵不在长安城内。” 湛珩转身朝密室一角走去,裴若不解。 “过来拿点粮食,也许用得上。”湛珩边说边察看墙角的坛子,随后长剑一击,一个坛子应声破裂。 裴若拿着火折子靠近,还没等看清楚坛子内的东西,一股酸臭扑面而来。 “这肉干都臭了!不带!”裴若捂住口鼻皱眉,拒绝湛珩的提议。 “这是件好事。” “好事?”裴若疑惑,随即了然。 这说明此密道不是相府之人建造,否则定会及时更换存储的食物,而不是任由它们腐坏。这也就意味着在密道出口大约不会有人埋伏。 “既然如此,出口附近也许会有人家,走走走!”裴若被酸臭味熏得头晕眼花,连连后退。 “你又不是没吃过腐坏食物。” 裴若听后一愣,而后明白,是自己小食札记上记录的。 娘亲死时,她才八岁,那时候裴府无人理会她,府中下人为讨好“母亲”,暗地里对她非打即骂,时常食不果腹。实在饿得狠了,就等到晚上无人摸去厨房偷吃的,夏季炎热,有时只能摸到馊掉的糕饼果子是常事。 见她沉默许久,湛珩轻声说道,“有何稀奇,我幼年时也吃过。” 裴若抬眼看他,二人沉默对视。 “噗”一声轻响,火折子熄灭了,密室陷入无边的黑暗。 裴若循着记忆,摸索着扭动机括,密室一角缓缓打开一个小门。 二人听着声音摸索着朝小门走去。 长长的密道,无尽的黑暗,二人沉默着一前一后走着,只有脚步声在密道里回响。 不知走了多久,隐隐听见传来水流声。 二人默契地加快步伐,大约走了一炷香时间,前方终于传来光亮,水声也越来越大。 裴若小跑着往前,率先走出洞口,一回看,原来密道出口在半山腰,水声是洞口旁悬挂的瀑布撞击石壁的声音。 远山云雾缭绕,在黎明的微光里如泼墨般层层叠叠、深深浅浅地延伸到天边。 快到日出时分了。 裴若这才感觉口干舌燥、双腿发酸,他们不知不觉已经在密道中走了整整一夜。她走到瀑布旁边,伸手接了一捧清水饮下解渴,随后胡乱找了一块石头坐下,捶起小腿。 日出说来就来。 转瞬间,天边金光乍现,红日初升,云层在朝阳的涂抹下披上五彩霞衣,天地逐渐清明。 裴若看这壮阔景象,心境也开阔起来,不由自主地感叹起来,“哇!” “哇?”湛珩歪起脑袋,在旁边学样。 “哇——”裴若瞪他。 湛珩笑起来,狭长的眼眸弯弯的,他随手将长剑斜插在地面上,向前走到崖壁边,将双手拢在嘴边,深吸一口气,下一刻,一声呐喊迸发而出—— “哇————————” 裴若见状顾不上捶腿,蹦跳起来,学着他的样子,双手虎口贴住面颊,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晚秋清晨山林间的空气冻得她鼻尖冰凉,夹杂着瀑布的水汽充斥着鼻腔,她铆足了劲—— “哇——————” “啊————————” “啊——————” 二人的呐喊声此起彼伏,惊起林间阵阵飞鸟,也不知是谁先喊累了,二人席地而坐,静静看着远山的朝阳。 直到裴若肚子咕噜抗议起来,才想起来,自己昨晚也没吃东西。 湛珩率先站起来,伸手扶她,“走吧,去山脚看看附近有没有村镇,我们去找些吃食。” 裴若抓住他的手借力站起来,甩手抖了抖泥土。 “啪嗒。” 裴若袖中一物滑落,她低头一看,是她的袖箭。颠簸一夜,系带松了。 她弯腰捡起甩了甩灰尘,挽起左袖,顾自将袖箭系上左臂,没有注意到旁边将这幕尽收眼底的湛珩神色复杂,目光灼灼滚烫,而后渐转深沉,静静凝望着她。 “发什么呆,走吧。”裴若见身旁人久久不动催促道。 湛珩闻言从地上拔出长剑,收剑纳入腰间银纹腰带里,跟上裴若的步伐。 二人行至山脚,天已大亮。 沿着山脚的路一直向前,到了一处聚居的村落。村落房舍错落,鸡犬相闻,各家各户升起炊烟,村口的井台边,有人担着木桶在打水,吱吱呀呀的轱辘声此起彼伏。 村里人似乎是对长安城外的行路人早已见怪不怪,各自低头忙碌。 裴若却感觉有一道视线一直盯着她。 四下寻找,看见不远转角处一个牵着小男孩,荆钗布裙的女子目光一直往她这边试探。 好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那女子见裴若回望她,不躲反喜,拉着小男孩往这边快步走来。 “季郎君,季……娘子?”待走近,那女子犹豫着开口,一时不知如何称呼。小男孩抱着她的腿,在身后探头探脑。 裴若这才想起来,这是云间客栈的小顺娘。她在云间客栈时,成日里一副男子打扮,如今是她第一次看见自己女装的样子。 “季娘子,你怎会到此?”小顺娘看二人满脸疲惫,疑惑地问。 “一言难尽,小顺娘,这附近可有早点铺子?”裴若腹中空空,脚步发虚,现在满脑子只想着吃食。 “二位不嫌弃的话,来我家吧!”小顺娘抱起小男孩,满眼期待地看看裴若,又看看她旁边的陌生男子,随后对着小男孩说,“小顺,你说娘亲做的餐食怎么样?” “娘亲做的酱菜、鸡子羹、馎饦最好吃了,还有栗子饭、鲫鱼汤……”小顺一说到吃食,方才的胆小一扫而空,嘴巴不停地往外冒词句。 裴若向前微微弯腰,忍不住伸手戳了戳小顺鼓囊的腮帮子,“这么多好吃的呢,那我可不能错过呀,”站直笑着看着小顺娘,“那就叨扰了。” “诶!好!二位随我来,”小顺娘一脸欣喜,忙不迭放下怀里的小顺,“这边,这边!” 二人跟着小顺娘在村子里几步一转,到了一处泥墙院落。 院落不大,三间瓦房,两侧一间厨房,一间鸡舍,干净敞亮,看得出是户干净勤快的人家。 “小顺爹,来客人啦——”刚进院落,小顺娘对着厨房招呼。 闻声从厨房走出一个褐布短衫的男子,手中还握着锅铲,“这两位是?” 小顺口中喊着爹爹,撒着腿丫子朝男子跑去。 “这就是我先前和你说的恩公。”小顺娘麻溜地收拾起院中的桌椅,朝着男子解释道。 “恩公?”小顺爹闻言看向湛珩。 “不不,是恩人,恩人是个女子,我之前呀也没和你说清楚。”小顺娘笑着让裴若和湛珩入座,从厨房端上冒着热气的茶水。 裴若道谢后,将杯盏捧在手中,一股暖意由指尖传递至全身。 湛珩从袖中取出一枚青铜哨,放至唇边吹响,清越的哨声从院落里破空而去。不多时,一只游隼飞来,在院落上空盘旋几圈后离去。 夫妻二人在厨房几番捣鼓后,端上热气腾腾的早食,清新爽口的酱菜,谷物醇香的馎饦,酥脆的麦饼,别有一番农家滋味。 裴若端起大陶碗,咕噜噜直咽,直到注意到对面湛珩的眼神,才发觉自己过于忘形。 “娘子,灶下还有,来。”小顺娘说着拿起汤匙,又要给裴若盛满,转头看看早已放下陶碗的湛珩招呼着,“郎君别客气,再吃些吧!” “饱了饱了,多谢你。”裴若连连摆手,深吸一口气,只觉四肢百骸轻松无比。 裴若伸手拍拍自己的脸颊,揉了揉双眼,开口问道,“小顺娘,我看你家这墙上挂着这冰镰、冰钎,这是小顺爹用的吗?” “娘子真是见多识广,连我们这种农具也认识,” 小顺娘边收拾起桌子,边回着,“是啊,这些都是小顺爹采冰时用的,现下已是深秋,这两日他正打算打磨一下这些用具呢。” “小顺爹每年是在哪里采冰?是给谁采冰?是官家的昆明池,还是京城哪家冰窖商铺?”裴若紧接着询问。 “我们哪里能给官家采冰,我们沣河村的家家户户,每年冬天都是给这长安城内各大冰窖供冰。”小顺娘见裴若感兴趣,虽不知她问这个做什么,但也是知无不言。 裴若眼中冒光,立即兴致盎然。也许,今日这供冰的难题就可以解决! “小顺娘,要劳烦你带我去这沣河采冰的地方看看。” “没问题,我让小顺爹领我们一起去,他熟悉。”小顺娘说罢就抱起碗筷去厨房找小顺爹说明情由。 这时,院落前传来由远及近的阵阵马蹄声,头顶“咔——咔——”锐响,裴若抬头,是前些时刻湛珩召唤的那只游隼。 湛珩闻声站起。 几声马儿短促嘶鸣后,伴随着“吁——”,几个人翻身下马,砸出沉重的脚步声,院落门口传来呼喊声,“郎君!” 话音未落,青山一身劲装,带着身后几个人,风似地出现在眼前,“郎君!郎君你没事吧!”青山喊着蹦到湛珩面前,说着扶着湛珩从头到脚察看起来。 不知怎的,裴若突然感觉眼前一幕甚是好笑,一个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 青山这才注意到湛珩身后坐着的裴若,脱口而出,“裴……” 裴若瞪他。 “噢,季!季娘子!”青山领会过来改口。 “湛郎君,青山小哥,还要劳烦你们帮我给玉饴小筑带个消息,说我此刻平安,今日晚些时候再回去。”裴若起身说道。 “一定带到。”青山抱拳答道。 几人行礼道别后,各自上路。 “郎君,这次我们还是派人跟着护送裴娘子吗?”青山看着路尽头跟着小顺夫妻俩去看沣河弯的裴若,询问自家郎君。 “不必,她自己可以。” 第10章 假疾问心 “娘子!” 裴若刚推开玉饴小筑前院的竹门,院子里蹲在地上的裴福一见是她,满脸惊喜站起来。 一边的旺儿欢呼着跑去内院报信,“娘子回来啦——” 听见前院的动静,莺儿、轻云、鸣玉和一众厨娘哗啦啦从内院跑出来。 莺儿急匆匆跑上前一把抱住裴若,“娘子你怎么不早些回来,那报信人说你去看什么冰窖!”莺儿红着眼眶抱怨。 “诶呀,我没事!我不是差人来报信了嘛。”裴若捧起莺儿的脸蛋揉捏一会儿,见后方几位厨娘围过来,随即放开她,收敛神色。 “各位,我们明年的冰有着落了。”裴若缓步走进内庭,几下扫视,对厨娘们说道,“我已与京郊沣河村的采冰户们签订了供冰契约,只要诸位做好手头事,这差事饭碗往后我季望舒长期担待!” “太好了!”厨下负责切洗的吴大娘子是个爽快人,听裴若这一说,当即一拍手,一应和,“我就说我们掌柜的是个伶俐人,准能解决这事儿!” 这段时间,铺子里一直在为冰块断供这事忧心。 “文契在此,”裴若从袖中拿出文书亮相,随后递给吴大娘子,“我见门口挂着休沐牌,现下已是午后,今日便不开张了,明日照常营业,各位回厨下准备去吧!” 其余几位厨娘互相传看文契,见文契白纸黑字,契人、保人、见证人手印齐全,纷纷放下心来,彼此相互招呼着回到厨下忙碌去了。 裴若眼神示意莺儿、裴福几人,“你们随我来。” 几人依言跟着裴若到了二楼穿廊后的玉屑堂。 玉屑堂是玉饴小筑的账房,一应陈设由裴若自行布置,房内有一套时髦的高足桌椅,正是此前在木心阁定制的胡人桌椅。 裴若在主位坐定后,淡淡开口,“你们几人是我裴家家生子,和我裴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现下喊你们前来,是我有话要嘱咐你们。” 几人闻言不自觉挺了挺脊背。 “福叔,这里你年纪最长,办事稳妥可靠,我心里敬重你,往后这铺子里的诸多事宜也要劳你多费心。”裴若说着略转头对站在身边的莺儿说,“给福叔看座。” 莺儿依言行事,裴福连连摆手,直到裴若相劝,他见裴若并非虚礼,便在一角坐下。 “轻云、鸣玉。”被指名的二人相视一眼,默默上前几步行礼站定。 “你二人时常在前厅厨房,与客人们、厨娘们打交道,可有不慎泄露我裴家家底?”裴若倚靠着椅背一侧,扫视二人。 “奴婢不曾提及!”轻云率先开口,“娘子早已吩咐过,奴婢时刻不敢忘,只和厨下一众娘子们说我们是您早些时候买来的。” “是啊。”鸣玉连忙点头。 “那旺儿你呢?”裴若看向站在她二人身后不远处的年轻小厮。 “奴也未曾泄露,这福叔也知道。”旺儿走上前回话。 “那便好。我裴家正值多事之秋,如今大伯父、大哥不在京中,所有裴家人都要谨慎行事,以免惹出祸端。” “我昨日前往相府送货,事后前往云锦记裁冬衣,因缘际会,得人指点,今日得以在沣河村与采冰农户们签订供冰契约。”裴若略略停顿,“轻云,铺子冰窖一向是你负责打理,你带着旺儿去把冰窖和库房的冰瓮清点整理清楚,理好回报我。” “唯,娘子。”轻云和旺儿行礼接令。 “鸣玉,你去问厨下娘子们,理清近日的出餐食单和食材消耗,准备更新冬日玉食单。” “唯,娘子。”鸣玉行礼。 “你们三人去吧。”裴若摆手。 三人依言躬身退出玉屑堂。 “福叔,我这里还有事要差遣你去做。”裴若对着裴福说道。 “娘子,可是让我去云锦记?”裴福略迟疑地问道。 裴若起身,走到书桌前拿起一张纸,提笔蘸墨,快速写下几行字,“福叔,”裴若折叠纸张,递给走上前的裴福。 “这是我的身量尺寸和颜色喜好,你拿去云锦记,给我裁两身冬衣。云锦记是我裴家产业,如何说,找什么人说,你可知晓?”裴若意味深长看着裴福。 裴福看着裴若,愣神一瞬,随即明白过来,“娘子放心,小人定将此事办妥。”裴福收好纸张,行礼告退。 见众人退去,裴若长舒一口气,随后拉开书桌后的椅子坐下。 莺儿见状马上帮忙去旁边取来角落的足几放到裴若脚边,裴若搁上腿,捶打起来。 “娘子,累坏了吧,我来给你捶捶。”莺儿说着去搬小木墩,在裴若腿边坐下。 “你站好。”裴若带着几分怒意说道。 莺儿闻言一愣,起身在裴若跟前站定。 裴若定了定心绪,见莺儿不明所以,只得从头问起,“你的武艺剑术练得如何?” “颇有进展。”莺儿杏眼明亮。 “那我让你看的书,看得怎么样了?” “我……”莺儿嗫嚅着逐渐不敢吭声。 “你可知我的苦心?”裴若恨铁不成钢,“这些捏腿捶背,我找谁不能做?我给你安排功课,就是指望你能独当一面,你可倒好,我不过不在铺子一日夜,你非但没有替我守好铺子,还弄得人心惶惶!” 莺儿自知理亏,缓缓跪倒。 岂料裴若见状,更是生气,扬手砸了手边的砚台,黑墨登时翻溅一地。 “跪什么!你我儿时初见,你便敢同我打架,是什么让你如今变得卑躬屈膝!你给我站起来!” 莺儿听言,抬起头直直看向裴若,一双杏眼泛起薄雾,咬唇站起身。 裴若抬手拔掉头上早已松散的发簪,取下腰间软剑和左臂的袖箭丢在桌案上,沉默良久后叹气。 “柳姨把你交给我,是顾念我们娘亲的姐妹之情,也是为了我能有个帮手。我不能把你养成一个只知道端茶送水,听吩咐行事的真丫鬟。” 莺儿站直身子,脸上垂下眼泪。 “你若不好好读书,事事都不肯多想多学,那我这里留你不得,你回均州你娘亲身边去。” “不!我不走!”莺儿倔强开口。 “你既不走,回去想清楚,我不在铺子里,你该做什么,怎么做!”裴若起身,从袖中取出巾帕子,递给莺儿。 莺儿接过帕子,在脸上胡乱擦着,小声说道,“我那也是担心你。” “现在又会顶嘴了,方才跪什么。”裴若拿过帕子,替莺儿擦起脸蛋。 柳三娘只有莺儿一个女儿,当年她寻找丈夫未果,回到裴府接莺儿,却见到裴若娘亲已身死,两个小姑娘一副可怜光景。 柳三娘本想把二人都带出裴府,奈何裴若父亲坚决不肯放走她这个女儿,见裴若孤身一人无依无靠,便打定主意留下莺儿陪她,她则在均州城历尽艰辛经营起蜜满堂这家糖水铺子。 长安城孟冬时节,西北风呼啸,乐游原花木凋零,而长安崇仁坊的角落,玉饴小筑里却热火朝天。 近些日子,铺子生意蒸蒸日上,店内各人都忙得不可开交。今日更是多位贵眷光临,一楼的墨池斋、蕉雨轩,二楼的观鱼阁,院里湖中的倚云亭都有客在。 小筑内熙熙攘攘,轻云、鸣玉、旺儿穿梭在各个阁子间忙碌着。 “……相府后来呀将此事报到京兆府尹,贴出告示,捉拿贼人。” 两位贵眷娘子窃窃私语。 “听说那日女眷也在席上,今日李三娘子正好也在,她就在那湖中倚云亭里,何不去问问她。”其中一娘子提议道。 “我们同她没有什么交情,怎好相问,欸,不然我们拉上郑娘子一同前去,我方才见她就在那墨池斋坐着呢。” 二人朝墨池斋望去,珠帘掩映下,哪有郑娘子的身影? 而此刻,郑娘子正在倚云亭和李三娘子唇枪舌战。 “卢郎君就是邀请我去诗会了,怎么着!”李三娘子稳坐倚云亭主位,神采奕奕。 “你胡说,这诗会是公主举办,什么卢郎君邀请你,人家不过客气一提,你竟好意思说他邀请,装什么!”郑娘子不遑多让。 “郑清涵,不要仗着你家姐姐是王妃就在我面前作威作福,不过是晋王妃罢了,还真以为自己是皇亲国戚了。”李三娘子话露鄙夷,拉过石桌上的香药四品拼盘,拿起小钳剥起松子。 “你!你好大胆子!” 随着二人争吵声越来越大,倚云亭周边围的人越来越多,裴若方才见势不妙,就已来到亭子里。 “二位娘子消气,有话好说。”裴若伸手拉住要冲上前的郑娘子。 “郑娘子,”裴若低声说道,“我有云台诗会的帖子。” 郑娘子闻言,稍感惊讶,扭头看裴若。 二人对视,裴若微微点头,轻声低语“走吧,走吧。” 随后朝着李三娘子福身说道,“二位娘子何必争执,不如尝一尝小店新品。”说罢挽起郑娘子沿着廊桥往湖边走去。 “各位都散了吧,”莺儿在湖边劝阻闻声围过来的贵眷们,拉着站在最前头的两位好事娘子,“来,这两位娘子,我们雅间品尝新品。” 二人在莺儿的引领下依旧一步三回头,窸窸窣窣。 “这郑娘子是谁?” “你不认识她呀,她是晋王妃郑大娘子的妹妹。”某娘子低声答道。 “晋王?就是那‘傻王爷’?” “嘘!当心些,小声议论。”娘子某连忙阻止她继续说下去,看四周没人,才接着说,“就是那个冷门王爷。” “难怪李三娘子不怕呢,她父亲权势正盛,岂是一个冷门王爷可比的。” 二人咕咕哝哝,滔滔不绝。 这边裴若引着郑娘子回到了一楼的墨池斋,才开口说道,“郑娘子,日前我得了两张云台诗会的帖子,本想着待价而沽,这如今您需要,我自是双手奉上的。” “你真的有,这可太好了!”郑娘子欣喜万分,“我都不敢去求我姐姐,她一准骂我!” “只是眼下帖子不在此处,我明日给您送去如何。” “自然可以,季娘子,”郑娘子开心地拉起裴若的双手,“往后我院子里的糕点玉食,你玉饴小筑包了!” “多谢郑娘子!”裴若微笑道谢。 这云台诗会是永泰公主为一睹天下才俊风采,历年冬日在昆明池旁的紫霄楼举行的大型诗会。与会的不仅有京中才俊各家贵眷,还有来自各地有才情名气的才子,场面盛大。 这样一个名利场,必然会有很多有用的消息,裴若一直关注此事,于是“略施小计”弄到两张帖子,只是现下这帖子还没有送上门。 入夜。 裴若等的人迟迟不来,心生懊恼,当时怎么就没有问清楚该去何处找他呢。 “笃、笃”窗棂两声轻响。 来了。 裴若蹦下暖榻,打开窗户。 青山小哥周身寒气,气息微促,“娘子,我家郎君不得空,命我前来送帖子。”说完递上两张浣花彩笺帖子。 裴若接过,“替我多谢你家郎君。”说着展开彩花笺。 这花笺漂亮,不愧是公主的帖子,她一贯喜欢漂亮的文房四宝,喜爱书写札记,回头要去长安的书行逛逛,看哪里能买着这种彩花笺。 见青山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怎么了,你家郎君还有何事?”裴若疑惑道。 “娘子怎么也不关心我家郎君伤势。” “噢,他伤势如何了?”裴若顺口问道。 青山见状一时语塞,思索后开口,“郎君伤势颇重。” “颇重?”裴若不解,“那日分别时,我见他气色尚好,你家郎君身强体健,不至于此呀。” “那日去相府前,郎君身上就有伤,在相府又伤了右肩臂,这几日天气渐冷,新伤加旧伤一齐发作,前日郎君便高烧不退。”青山一股脑儿说着。 “啊?他回去后没有歇着吗,为什么会伤势发作呢?”裴若捏着花笺问道。 “那不是因为娘子您要这帖子嘛。”青山说道。 “怎么?这帖子是他去偷来的?”裴若惊讶道。 “当然不是!”青山否认道,“这是郎君去晋王府求来的,他伤势未愈,便去应酬半日,路上受了风寒,这可都是为了娘子你。” 裴若沉默半晌。 “娘子,娘子?”青山唤她。 裴若回过神,“青山你稍等。”说完走去内室,随后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青山抱着手臂伸着脖子在窗边等待。 “来了,”裴若手上拿着一个青瓷小瓶递给他,“这是我自配的退热药,药效显著,拿去给你家郎君。” 青山展颜,接过道谢,行礼后离去。 他真是越来越搞不懂他家郎君了,从前他家郎君是多么恣意潇洒,如今却如此扭捏作态。喜爱裴娘子直说便是!这谁还看不出来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