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物馆闭馆的铃声像是解除了某种咒语,迟如意肩背微微松弛下来,如同完成了一场漫长的潜伏。白日的喧嚣沉淀为此刻近乎凝固的静谧,只有恒温恒湿系统发出低低的嗡鸣。他喜欢这个时候,光影斜长,尘埃落定,偌大的展厅里,那些千百年的文物安然沉睡,而他,是这片寂静最忠实的守卫。
他巡行的脚步很轻,指尖习惯性地拂过一个个展柜冰凉的金属边框,确认它们牢固如初。在“月华流光”珠宝厅的入口,他停顿了一下。这里即将举行为期一个月的特展,部分珍品已经入驻,包括那件镇展之宝“星空之泪”,一枚据说是文艺复兴时期某位大师为心上人打造的蓝宝石胸针,在特定光线下会折射出星芒般的光晕。
迟如意隔着厚厚的防弹玻璃看了一眼,“星空之泪”安然躺在深蓝色天鹅绒上,幽蓝的光泽在渐暗的光线中依旧夺目。他低下头,继续走向下一个巡查点。他的存在感很低,低到连自己的影子都仿佛比他要清晰几分。
凌晨三点,尖锐的警报声撕裂了博物馆的宁静。
迟如意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是“月华流光”厅!他按照应急预案,一边用对讲机结结巴巴地向安保主管报告,一边朝着警报来源跑去。腿有些发软,手心瞬间沁出冷汗。
控制中心的值班同事已经远程锁定了展厅入口,并开启了所有照明。当迟如意和闻讯赶来的主管、另外两名安保冲进厅内时,看到的却是完好无损的展柜,以及空空如也的蓝色天鹅绒托架。
“星空之泪”,不翼而飞。
主管的脸瞬间惨白。迟如意站在人群边缘,手指紧紧攥着制服下摆,低着头,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不仅仅是因为失窃案本身,更是因为接下来必然要面对的外界介入,询问、调查、无数陌生的目光和声音。
天亮了,博物馆被封锁。警车无声地停在门口,红蓝闪烁的灯光映在博物馆冰冷的玻璃幕墙上,透出一种不祥的绚丽。
迟如意和所有当值安保被要求留在休息室等候问询。他缩在最角落的椅子上,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听着同事们不安的低声议论,心乱如麻。
门被推开,博物馆负责人陪着几个人走了进来。为首的那人,身形高挺,穿着合身的深色警服,肩章线条利落。他看起来不过二十七八岁,眉眼深邃,鼻梁高挺,下颌线绷出冷静的弧度。他没有立刻说话,目光在休息室内缓缓扫过,沉稳、锐利,像能穿透一切迷雾。
“这位是市局技侦支队的乌梢警官,”负责人介绍道,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紧张,“负责此次案件。”
乌梢。名字和他的人一样,带着一种冷峻的气息。
乌梢的视线掠过一张张或紧张、或茫然、或急于表现的脸,最后,落在了最角落那个几乎要把自己嵌进墙壁里的年轻安保身上。
他太安静了,安静得像是这里的一个影子。低垂着头,露出柔软发顶和一截白皙脆弱的脖颈,手指无意识地绞在一起,指节泛白。
乌梢朝负责人微微颔首,开始了例行询问。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有力,每个问题都直指核心,没有多余废话。同事们一一回答,有人详细描述巡查经过,有人猜测可能性。
轮到迟如意时,他几乎是僵直地站了起来。头依旧低着,声音细若蚊蚋,需要乌梢微微倾身才能听清。
“我……我按照既定路线巡逻……闭馆前检查过,‘星空之泪’还在……警报响,我就跑过去了……”
乌梢看着他,没有催促,只是平静地问:“巡逻过程中,有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哪怕是最细微的,比如声音、光线、或者气味?”
气味?
迟如意猛地抬起头,第一次对上了乌梢的眼睛。那双眼睛是深褐色的,在休息室明亮的灯光下,显得格外专注,仿佛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力量,却又深不见底。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长期的习惯让他把话又咽了回去。他飞快地摇了摇头,随即又低下了头,耳根泛起一层薄红。
乌梢没有错过他那一瞬间的迟疑和眼底闪过的微光。他没有再追问,只是在本子上记录了什么,然后平静地移开了视线,转向下一个人。
问询结束后,技侦人员开始入场,进行细致的现场勘查。乌梢站在原本陈列“星空之泪”的展柜前,凝神思索。展柜毫无破坏痕迹,安保系统除了那声警报,再无其他触发记录,监控也未见异常。这像是一场完美犯罪,或者,一个幽灵所为。
他抬起头,目光再次不经意地投向那个角落。名叫迟如意的年轻安保已经重新坐了回去,依旧保持着那个自我保护的姿势,像一颗被封存在坚硬琥珀里的微小生物。
技侦人员像精密仪器般在展厅内忙碌,采集指纹、纤维,检查每一个可能的入侵点。乌梢抱臂站在一旁,目光沉静,大脑却在高速运转。完美的不在场证据,无懈可击的物理防护,这案子透着一股精心策划的味道。
他的视线再次不受控制地飘向休息室的方向。那个叫迟如意的年轻人,像受惊的兔子般缩起来的样子,和他抬头瞬间眼底一闪而过的微光,形成了奇特的矛盾。那不是纯粹的恐惧或茫然,更像是一种挣扎。
“乌队,”一个年轻警员走过来,低声汇报,“初步勘查结果,展柜没有任何暴力开启痕迹,锁具系统完好,初步判断可能是内部人员或者极高明的技术开锁。”
内部人员?乌梢的眉峰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博物馆的安保人员自然是重点排查对象。
例行问询结束后,其他人被允许暂时回家,但要求保持通讯畅通,随时配合调查。只有迟如意,被乌梢以“需要进一步了解闭馆前细节”为由,单独留了下来。
迟如意听到这个消息时,脸色更白了几分,嘴唇嗫嚅着,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顺从地点了点头,像一株被霜打蔫的幼苗。
乌梢没有选择气氛凝重的办公室,而是让博物馆负责人安排了一间小小的监控室。这里空间逼仄,只有几面闪烁着不同展厅画面的屏幕墙,以及操作台前的两把椅子。相对封闭的环境,或许能让这个过于紧张的年轻人放松一点。
“坐。”乌梢指了指操作台前的椅子,自己则拉过另一把,坐在了侧前方,没有正对着迟如意,避免给他造成直面压迫感。
迟如意依言坐下,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并拢的膝盖上,视线落在自己微微颤抖的指尖上。
“不用紧张,”乌梢的声音放缓了些,少了之前的公事公办,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只是补充几个细节。你闭馆前最后一次巡查‘月华流光’厅,大概是几点?”
“六点……零五分左右。”迟如意小声回答。
“当时展厅里只有你一个人吗?”
“是、是的。”
“你确认‘星空之泪’还在展柜里?”
“确认。”这次他回答得很快,带着一种对自己工作的本能维护,“我每个展柜都仔细看了。”
乌梢点了点头,状似无意地换了个话题:“你平时喜欢安静?”
迟如意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警官会问这个,迟疑地点了点头:“嗯……安静点,好。”
“博物馆的工作很适合你。”乌梢的语气近乎闲聊,“能整天和这些安静的古物待在一起。”
“……它们不会突然大声说话,也不会……有很多要求。”迟如意低声说,像是在自言自语。
乌梢捕捉到了这句话里透露出的信息。他沉默了片刻,监控室里只有机器运行的微弱噪音和两人轻缓的呼吸声。
“迟如意,”乌梢再次开口,声音更轻,却带着一种引导的力量,“闭上眼睛。”
迟如意猛地抬眼,困惑又不安地看着他。
“试着回想一下,”乌梢的目光落在屏幕上切换的展厅画面,没有看他,减轻了他的压力,“昨晚你走进‘月华流光’厅,走到‘星空之泪’的展柜前。你看到了它,然后你除了用眼睛看,还感觉到了什么?有没有听到什么特别的声音?空气里的味道,和平时有什么不同吗?”
他循循善诱,将问题细化到感官层面,试图唤醒那些可能被意识忽略的细节。
迟如意依言闭上了眼睛,长而密的睫毛微微颤动。他努力在脑海中重构昨晚的画面。静谧的展厅,柔和的地灯,玻璃展柜冰凉的触感,还有……
他的鼻翼轻轻翕动了一下。
乌梢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个细微的动作。
“好像……”迟如意的声音带着不确定,像怕惊扰了脑海中的影像,“好像有一点点……很淡的,甜味。”
“甜味?”乌梢追问,“什么样的甜味?像糖果?花香?还是……”
迟如意蹙着眉,努力分辨:“不像……不像平常闻到的甜。有点……有点腻,又有点凉,很奇怪……”
他说得断断续续,词汇匮乏,似乎很难准确描述那种转瞬即逝的感觉。
“除了甜味,还有吗?”
迟如意又努力回想,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带着一丝挫败:“没有了……可能,可能是我闻错了。”
“没关系,”乌梢的声音依旧平稳,“任何细微的感知都可能很重要。”
他站起身,从旁边的饮水机接了一杯温水,递给迟如意。迟如意受宠若惊地接过,指尖在交接时不小心碰到了乌梢的手背,像被烫到一样迅速缩回,杯里的水晃了出来,溅湿了他的制服袖口。
“对、对不起!”他慌忙道歉,脸又红了。
“没事。”乌梢看着他手忙脚乱地用袖子去擦水渍,那副窘迫又认真的样子,让他心里某个角落微微动了一下。这个人,连慌乱都显得很干净。
“今天就到这里吧。”乌梢说,“谢谢你提供的线索。想起任何其他细节,随时可以联系我。”他递过去一张只有姓名和电话的简洁名片。
迟如意双手接过名片,像捧着什么易碎品,小心地放进了制服口袋的最里层。
离开监控室,走在空旷的走廊上,迟如意的心跳还没有完全平复。那位乌警官,和他想象中咄咄逼人的警察不一样。他的眼神很锐利,但说话却很让人安心。还有他递过来的那杯水,温度透过纸杯,似乎还残留在指尖。
而监控室内,乌梢看着屏幕上定格的、迟如意低头走出门的背影,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操作台。
在一個恒温恒湿、严格控制环境的现代化展厅里,出现一种“奇怪的甜味”?这绝非正常。要么是迟如意的错觉,要么这就是那条隐藏在完美犯罪下的、细微却关键的裂缝。
这个看似怯懦的小安保,或许比他表现出来的,要敏锐得多。
乌梢拿起对讲机:“技术组,重新勘查‘月华流光’厅,重点采集空气微粒和通风管道滤网样本,寻找可能的气味残留。”
他感觉,自己好像找到了撬开这枚“坚硬琥珀”的第一道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