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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曲南

作者:逐轻舟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坐稳喽!”只听得船夫吆喝一声,借势将那船棹向岸上一抵,木舟转瞬掠出几丈远。


    江风在耳边呼啸而过,江水伴着摇橹声在船尾荡开,流曳成层层叠叠的半月形状。


    这船夫的一抵一拨皆可窥其气劲之沉凝,不难看出是个内力深厚的练家子。


    唐皎在脑中搜刮着关于苇水盟的记忆。


    今世大陆,江湖名门有四:中扬的隐鳞山庄、东琊的断岳剑宗、西柽的白狼王庭、南乔的苇水盟。


    其中,苇水盟并非传统意义上的门派势力,没有固定据点,没有门内传功,由分散在五域玄洲各地的巷人组成。


    【苇水盟巷人,集百工百业之首,匿于太平,现于乱世。】


    这便应是巷人中的舟客了。


    停栖在船顶的几只水鸟被这异动惊飞,在船的四周不住地扑棱着,慌乱间鸟爪子踢踢蹬蹬,竟将那小姑娘手里的苞谷“噗通”一下踹进了水里。


    唐皎心念一动,恰在此时打了个趔趄,就在她的身子将倾未倾之时,便被暗中递来的一只手稳稳扶住了。


    那只手上还沾着几处苞谷皮屑,掌心传来的力道又沉又稳,与掌际一带粗粝的茧子一样,是经久磋磨的成果。


    唐皎在眼底藏下几分思量,顺其自然地借力稳住了身子,方低低道了声:“多谢少侠。”


    她收回手的同时,瞥见对方的眼里也同样闪过一丝分明。二人之间似有暗流涌动,皆是借这一瞬不动声色地探了彼此的底。


    小姑娘拍掉手上碎屑,两根小辫晃晃荡荡,朗声道:“师妹不必客气,叫我星雪师姐就好。”


    话罢,莫星雪扬起脸,稍显稚嫩的面庞上绽开一个十分灿烂的笑容,连带着将那点青涩都衬成了神采飘逸。


    这笑容暖暖融融,片刻间便照化了众人心中的冰山,和本该傲立在这座冰山上,那如寒星、如霜雪般,孤冷高挑的背影。


    除了无甚表情的荆远道,在场从未见过莫星雪本尊的人皆是神色各异。


    其中最为幻灭的当属唐宁。


    他与莫星雪同期拜入山庄,却从来只闻其威名,未能识得她的庐山真面目。这样一个传奇的同门,因着弟子地位悬殊,两宗泾渭分明,也几乎没有机会同处。


    要说他此次合谴没对莫星雪存着几分期待和好奇,那也是作假的。


    或许是唐宁脸上的错愕太过明显,就连令狐伊这次都没忍住用手肘捣了捣他。


    “师兄回神!”


    “……噢!”唐宁迅速整理好表情,对着莫星雪略一抱拳,一通豪情万丈的“合吾”回荡在船蓬之下:


    “原来这位就是莫同修,久仰!当真是闻名不如见面,英雄出少年!”


    这话说得忒老成油腻,听得令狐伊捂去了半边脸。


    “莫同修?”莫星雪仍是盘腿坐着,一手托颌,一手戳戳船板:“其实当年和与我同期的弟子们,都应当唤我声师姐才是。”


    唐宁回以困惑的眼神,其中不解被抱臂坐一旁的荆远道瞧见,难得开了金口:“当年拜山时她在首列,被石阶绊了一脚,因此比所有人都先跪地磕头拜了祖山神,从此便以师姐自居了。”


    “荆远道你无礼!”莫星雪未料想他如此直言不讳,当即被戳中痛处,哐当一声呈大字躺倒在船板上,鼓着两腮气成了河豚。


    “哈哈……”令狐伊本欲发笑,可瞥见相视无言的众人,只得掏出了他那把洒金折扇,讪讪地遮去了面上的笑意。


    莫星雪略掀眼皮,无意瞧了他一眼。待看清他手中物什,一下子径直坐起,煞有其事地拍拍令狐伊的肩:“小师弟,很有实力嘛!”


    令狐伊以为是说的是自己,摇扇的手都不觉加快,嘴上却十分谦虚地推拒道:“哪里哪里!”


    唐皎和唐宁对视一眼,并不拆穿。


    莫星雪的笑眼稍凝,扬起嘴角露出一颗尖利的小虎牙。


    “这么久没回隐鳞了,当真是错过了许多好戏。”莫星雪双手交叠在脑后,又躺了回去,一道日光洒在她的面庞上,整个人好不惬意。


    “好戏没有,怪事倒有一桩。”唐宁接过话头,将途中遇刺的事简略复述了一遍。


    莫星雪听完没忍住白了荆远道一眼:“我说你一个人跑那么快干嘛,要不是你留师妹一人御敌,这千里枢好歹能坚持到翟州呢。”


    荆远道面无表情:“坚持到翟州又如何?”


    “到翟州就换水路了,往当地富贾院门口一停,定能卖个好价钱。”


    “我说你们的重点难道不应该是这场暗杀背后的主谋么……”事关自己的身家性命,令狐伊难得靠谱一次。


    “不重要,”莫星雪挖挖耳朵,十分直接:“想杀你的不外乎那几个人,暂且兜得住。”


    令狐伊自诩脸皮厚,却没想到如今还能碰见比自己更高调的,着实令他甘拜下风。转念一想,人家确实有说这话的实力,江湖中的两位顶尖杀手不就正在这里坐着么。


    令狐伊就差朝天拱手请问高见了,又听她继续说道:“不过唐皎师妹在无影宗修习短短三年,已能在杀机重围中独当一面,这天资与勤勉着实不可多得。”


    “好好说话。”


    “哇塞师妹你难道是天才!再过不久岂不是可以吊打这个荆远道了!”莫星雪颇为激动地去握唐皎的手。


    唐皎被她逗笑,不着痕迹地将手抽回:“我努力。”


    未曾想到莫星雪是个十足的人来熟,嘴巴一刻没歇地同众人插科打诨,小船载着一路的欢声笑言,就这么晃悠悠地到了翟州边陲的曲南城。


    夹岸的湖光山色退去后,市井烟火气息逐渐浓郁起来。此起彼伏的叫卖声混着脚夫号子腾腾往外冒,间或听得几句带俚语的渔谣,韵律似蹦跳的浪花,虽不解其义,却也仍觉欢快。


    入城有两条大路,一条为陆路,由曲南都尉府把关;一条为水路,由市舶司直接管辖。外围城壕贯通江渠,来往的小体船只可溯流直达关口。


    唐皎一行自然走水路进城,水路由扩至窄,各路船只几乎摩肩擦踵,在水关口熙熙攘攘地排着队等候验关入城。


    船夫看似不紧不慢地划着桨,却在暗中越过了好几艘船,很快便跻身于前列。


    穿江而过,可见津门如天堑一般竦峙于江滨,其形同飞拱连接两端岸楼,岸楼之上的檐角似鹤羽展翅欲飞,云瓣般的斗拱交错其间,入眼是碧瓦飞甍。檐下刻纹古朴且精美,无不讲究,依稀可考此城之富庶。


    津门正中处有一金石匾额,题着遒劲宽博的“市舶司”三字,在日光照射之下闪着金光,十分打眼。


    方至这匾额之下,便有几名官差在岸上招手示意他们靠岸泊船,船夫将船停好,依律立在一旁等他们上船点检。


    那为首的小吏错身上船时睨了船夫一眼,喊了声:“赵阿叔。”


    赵文卓点头算是应了。


    唐宁迎上小吏,将重瓣莲符举起。小吏却看也不看,越过他准备点检行装。


    唐宁随之转身,却见身后的莫星雪手心向上摊开,中间卧着一枚蛇形银令,是无影宗的印信。


    那小吏见了只一拱手,便让随行其后的人后撤下船:“验毕,放行!”


    唐宁只得不动声色地将印信收好,已然习惯了这样的区别对待。


    唐皎目睹了全程,眉梢上有隐忍之意,一时间没有即刻动身。


    她初时听到令狐伊在晨计上所说的“外界传毒宗式微”并无太多感触,即便是在无影宗历练的三年里,除去在山庄内训练,最远的外谴也从未出过中扬。如今到了南乔,正所谓天高皇帝远,毒宗势力鞭长莫及,反倒是第一次对此有了实感。


    赵文卓目不斜视地看向远处,举起旱烟袋吞云吐雾,一句话从那烟雾中怅然飘出:“从前的隐鳞和唐门亦是如此,没想到多年后却是掉了个个儿。”他点到为止也不再多说,让众人点好行装下船。


    说者看似无心,有意者却听往心里。


    毒宗本就被各门各派视作唐门的强弩之末,在唐门双骄的昙花一现后更是每况愈下,如今外界若不是看在其背后还有个隐鳞山庄,恐怕行走江湖更是举步维艰。


    世道就是如此,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世事本无常,此消又彼长,多年积弊一时难改。


    唐皎敛去面上那一丝不悦,朝赵文卓微微作揖,算是谢过前辈提点,随后动作麻利下了船。


    一行人刚沾地,原本规规矩矩立在行岸一侧的贩夫走卒们就像见了鱼食似的,花花绿绿地涌了过来。


    “贵客们是从外乡来的吧?咱这儿本地特色干货一应俱全,瞧瞧看看呐?”


    “远客莫急着走啊!今晨刚煮好的紫苏饮子,天干物燥的,正好来一口解解署!”


    “瞧瞧咱家上好的曲南好瓷,本地窑工世代传的好手艺烧的!价格公道,走过路过莫要错过!”


    热络的吆喝声将小路围得水泄不通,唐宁左穿右挪走到了最前,操着一口地道的南乔方言推拒道:“我们是回来省亲的,不是外地客,劳驾借过啊!”


    这些商贩无不竖着耳朵抻着脑袋,一听他们不是来旅行的外客,眼中的精光都黯淡些许,于是乎兴致缺缺地一哄而散了。


    “可以的啊师兄!”令狐伊紧跟在唐宁后边,悄悄撞了一下他肩膀。


    “早些年在南方游历,偶而得空学了些皮毛。”唐宁淡淡笑道。


    这口方言已能将本地人糊弄过去,可不是他所说的什么皮毛,众人只当他是谦虚。


    赵文卓压低笠帽,领着他们走街穿巷,唐皎不住地打量四周,被来往的男男女女吸引去了目光。


    入了城内,唐皎发现这里路过的百姓不论男女老少皆是以真珠做面靥,与中扬唯有贵族女子方可以真珠点妆大为不同。


    唐皎有些好奇:“赵前辈,这是曲南城当下时兴的装束么?”


    赵文卓也不看便知她说的是什么,答道:“并非装束,是现下城内盛行真珠疗法。”


    “真珠疗法?有何作用?”


    “此真珠为岛民所养,传入曲南城,据说是有遮暍以防日灼的功效。”


    “不必掩面即可遮暍?”唐皎愈发好奇,连忙追问:“何处可得此珠?”


    唐宁一看自家小师妹的模样便知她那毒痴的老毛病又犯了。


    赵文卓不答,只顿住脚步:“到了。”


    众人一齐停驻在一座高楼前,随他动作抬起头举目望去,这一看险些晃瞎了眼睛。


    漆金打的“通海恒昌”四个大字映入眼帘,论其豪奢程度,比起市舶司的门匾犹过之而无不及。


    自下往上看,丹色潢饰的层台高得几欲入重霄,金罗绮窗斑驳其间,又有银铃结窗门,随阵阵香风而动,铃舌坠着碧玺敲打内壁,于高处发出空灵悦耳的声音。


    整座楼以红金相接,又坐落在城中最繁华的地带,不可不谓财大气粗。


    赵文卓这才答道:“这真珠是商行历来与抚隅岛以物易物而得,日后你们登岛便知。”他摘了笠帽,先一步入内。


    大门敞开迎客,见识过外部的华丽,内室的金碧辉煌已无法掀起众人内心的波澜。


    有一小计房在柜前当值,正埋首风风火火的誊写账册,似是入了迷,丝毫未留意到门口的动静。


    赵文卓双肩一沉,那伙计竟福至心灵般抬起脑袋朝这边一望,忽地一惊,立即搁下笔迎了上来:“贵客到来,商行事务繁忙,实是有失远迎,望各位见谅。”他速速展臂往前邀作一步:“掌柜早已在阁中等候,各位随我来。”


    唐皎望着前方赵文卓的背影,面上若有所思。荆远道顺着她的视线瞥了一眼前方,便移开目光专注赶路。


    进了内阁,有香灰味道飘来,一着麻葛素袍的女子正背对着他们。女子的身前有一金塑的神龛,她取了三柱立香举至眉心,虔诚地拜了三拜,才将香插入香炉。


    唐皎越过那女子肩头看向那神龛正中央,当看到她所拜为何物时,饶是唐皎前世见过不少神神鬼鬼,还是悚然一惊。


    竟是一尊形态怪异、扭曲的无相小像。


    女子上完香便转过身来,神色淡淡的,眼睛都懒得抬一下,她有些疏离地朝屋内示意:“坐吧。”


    凌厌上挑的眼尾勾着一抹翠绿,顾盼间秋波宛转,冷情中平添一丝妩媚,同她素雅的衣着风格格格不入。


    令狐伊对着唐皎小声嘟囔:“不是说我们是贵客吗?唔!……”


    莫星雪的手哐当一下捂住他的嘴。


    寂静良久,却是无人落座。


    于是女子先行领坐,这才看到众人纷纷坐下。她忍俊不禁,笑意却不达眼底,反倒有股子嘲讽意味:“不是说武林人士不拘小节,怎的跟我还来这套客随主便的做作姿态。”


    赵文卓沉声道:“凌厌,你别对着小辈阴阳怪气,有本事去摆脸色给上头那位看。”


    “赵文卓,你当真以为我不敢?”凌厌淡淡的神色瞬间被厌恶所取代。


    “好了,说正事。”赵文卓用下巴点了点凌厌:“她是巷人铜臭,午时会有一趟从这里去抚隅岛的商船,届时她会安排你们上船登岛的事宜。”


    巷人铜臭,各地商户之首。曲南城如此富庶,那商行头目所在的据点如此挥金如土,便也不奇怪了。


    唐皎发觉自己的所闻逐步变为所见,自己内心是隐隐雀跃着的,和前世的自己一样,随着阅历和实力增长,不断与传闻中的各路大能相识相交。


    蛰伏三年出于世,这种从两手空空再到落到实处的感觉,令她上瘾。


    “好了,既然交代完了,那我先走了。”凌厌似乎一刻也不想待,她站起身来。唐皎离近了才发现她腰上别着一枚素银的暗扣,扣上也嵌着一颗雪白的真珠,表面隐隐有光华流动。


    她注意到身旁的唐皎,上下扫了她一眼:“这便是唐衍列的女儿?”


    听到父亲的名字,唐皎不觉抬头。


    却只听凌厌轻哼一声:“这风流子惯会生一张迷惑世人的脸。”


    “……”


    唐皎被她这突然一点,虽然尴尬,但也不得不承认,毕竟她那便宜老爹作为曾经的毒宗双骄之一、现今的毒宗之耻,确实声名在外。


    倒是令狐伊不依了,梗着脖子要为自己亲师姐打抱不平:“掌柜的你怎么能当面这样说人家亲爹呢!”


    林厌毫不客气:“你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回令狐伊愣住了,他回想了一下他的亲爹琳琅王令狐朗的事迹,沉默着没回嘴。


    唐皎木着脸朝他看去,两个人无声地交换了一个“原来你爹也有故事啊”的眼神。


    凌厌以商行事务繁多为由同赵文卓先行告了退,把内阁留给了他们。内阁里备了些瓜果点心,看卖相皆是上品,凌厌虽嘴上嫌弃,安排的却毫不马虎。


    为了打发时间顺带填饱肚子,唐宁便和令狐伊从远及近地分起吃食来。


    各色瓜果佳酿目不暇接,莫星雪却对那玉米浆情有独钟,她推拒了唐宁端来的椰水,唐宁便转向了唐皎。


    “多谢师兄。”唐皎接过唐宁递来的椰盏,里面盛着奶白色的椰浆,发出阵阵清甜的香气。她撕了一块上方的椰肉,放进在嘴里嚼着,这嚼劲正正好,很适合她出神思考。


    唐皎琢磨着刚刚的无相小像,还是忍不住开口:“你们不觉得那个小像有些奇怪吗?”


    “贵客们!准备出发啦!”屋里屋外,两人的声音一道响起。


    令狐伊一时没听清:“师姐你刚刚说什么?”


    唐皎收拾好行装起身,摇摇头:“待会儿再说吧,先出发。”


    门外候着小计房和一个衣着得体的男子,约莫不惑年纪,生着狐目薄唇,直鼻大耳,他微微弓着背,神情虽是恭敬,却盖不住那眉目间的精明算计。


    小计房:“贵客们,这位是这趟商船的掮客,稍后便由他带你们登船。”


    掮客向前一步,抱拳道:“少侠们安好,在下方是美。”


    释义摘自百科:


    掮客(qiánkè)指在买方与卖方之间促成交易、协助订立买卖契约(如房地产、货物或证券等)并从中收取手续费或佣金的中介人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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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章 曲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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