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十弦》 第1章 楔子 万钧雷霆似刑天手持戚钺,雷光携无边神威在上空蓄势,片晌,直直朝着紫云台上长身而跪的白衣仙君斩下。 这悍雷将九天的云海都搅动,天色一时焕改,狂风将砚丹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 下一秒,惊雷就在耳边炸起,电光密实如网咆滚而来,尽数劈注在砚丹的灵台之上! 砚丹绷直的脊背轰然坍塌,在她倒地的一瞬,脑中开始不断跑马灯。 …… 时年十二,比起自己的本名,唐皎听到最多的是别人管她叫“坏种”、“丧门星”。 “呸!不愧是丧门星,怪不得把一船人都克死了,留你个祸害来恶心人!”正如此时,一颗唾沫星子啐在唐皎脸上,那半百老汉瘦痨如鼠,直指她脑门的指节却劲透筋骨,恨不得将她就地戳成筛子。 唐皎并未理会他的酸言酸语,手上速度不减,将最后一条粘连在渔网上的鱼取下放入鱼篓里,掂起鱼叉起身,利索将篓子背好,要同他摩肩而过。 这鱼篓满满当当,唐皎走得并不快。 那老汉仍在背后诟谇,唐皎乜了一眼他那颗粒无收的空篓子,路过时一抬脚给它踢翻了。 老汉登时暴怒,蓦地跳将起来,辱骂声愈发不堪入耳。 唐皎偏过头,童真的脸上挂着阴恻的笑,无不恶劣地说:“一口一个丧门星,下一个克的就是你。” 那老汉闻言噤了声,被唐皎那邪性的笑脸激起一身鸡皮,慌忙捡起鱼篓骂骂咧咧地跑走了。 腥咸海风吹打在她面颊上,唐皎望向平静无波的海面,瞧见不少鱼群在近水浅滩洄游,几只鸥鹭在低空盘旋。她知晓这便是飓风来临的前兆。 ——同她成为“丧门星”的那天一样。 黑色海水不断灌入她的口鼻,七岁的唐皎抱着一块浮木在海水中沉沉浮浮,雨瀑狠狠打在她的身上,她在这难捱的痛楚中用尽浑身力气,朝着不远处男女伸出手。 “阿爹!阿娘!救救我!”唐皎嘶哑地哭喊着,隔着漫天雨幕向他们求救。 而唐父唐母此刻正全力托举着一四岁小儿在浪里死命扑腾,哪里顾得上她。 从槊州南逃至荔州的渡船被飓风掀翻,海面上飘散着不少落水之人和行货,惊叫和哭喊在狂风暴雨之下被无声掐灭,化作波涛中断在喉间的呜咽。 不知多久,唐父终于注意到了她,将幺儿交由唐母,朝她奋力游来。唐母却一把拽住了他,不住地摇头,脸上湿漉漉的不知是泪水还是海水。 唐父一下挣开,含混不清地朝唐母吼道:“当时你出主意带着她,说万不得已还可充作口粮,如今倒心软舍不得了?” 那血淋淋的字句,烫在唐皎耳里。 【是岁槊州大饥,亲眷者为食者。】 唐皎的一颗心瞬间如同被滚烫的蜡泪滴穿出无数孔洞,心中仅存的那一丝对亲情的希冀似乎也被这突然打来的浪头扑灭了。 海水冰冷,但唐皎却生出了被油煎火烹的幻觉。 她毛骨悚然地看着唐父游近自己,在水里不住地蹬腿,下意识地想要逃离。 不待唐皎反应,唐父一手把住那块唯一的浮木,大掌一拂便将她打落下去。夺过船板后,他一个眼神都没分给唐皎,毫不犹豫地游回唐母二人身边。 唐皎整个人一下子溺在海里,眼中写满了不可置信。她的父亲就这么抢走了自己唯一的救命浮木,轻巧地像是掸去那上面的一点腌臜泥垢。 初时她还凭着本能在水里挣扎,慢慢地,不再动弹,任由自己沉下去。 她阖上双目,眼泪同海潮流在一处。 刺冷的海水从四面八方咕咚灌入唐皎的耳口鼻,血腥味在喉头翻滚。 她脑中嗡鸣,胸口涨得像是被无形大手撕扯着、攥紧着,每次呼吸都泛着尖锐的灼痛。铺天盖地的窒闭感让她神智渐丧,唐皎突然觉着自己若是就这么死去,也挺好的。 可随着溺沉的时间渐长,唐皎的四肢开始不住地痉挛,浑身发冷抽搐,濒死的她连痛快地死去都做不到。 这场漫长的折磨不知持续了多久,直到四野阒然无声,恍若静置于虚空,而后时间复又流动,风再吹过来,浪又打过来。 许是回光返照,唐皎竟能慢慢睁开眼去瞧方才的异动。雨势渐小,这彪风狂浪却丝毫未减,唐皎感到自己在海中被甩来甩去,甩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只得听凭天意发落。 就在唐皎快要分不清自己是要死过去还是昏过去之际,终于听得那乌压压的铅云之上传来若有似无的神音颂乐之声。 天音圣洁空灵,仿佛不是从天上传来,而是来自比天际更深邃、更高远的地方。 唐皎身上的苦痛竟也于此刻全然消解,呼吸复又顺畅,身体也逐渐找到了平衡。她下意识地去寻其他人,却发现偌大的海面不知何时只剩了她自己。 难道她已然到了幽冥地狱吗? 恰在此时,一道金芒倏忽穿云而出,斜砸到唐皎视线所及的那片海面,黑色的浪水旋即泛起金波粼光,刺得她不觉眯眼。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光束刺破积云,万顷流光自云层迸射而出,只须臾便将这无边的黑暗擘裂得支离破碎。 阴霾骤然散去,海上重现光明。 不远处的天边似有人衔光踏云而来,那仙子高挽云鬓,周身拢着鲛绡长纱,携着华光飒沓而至,俨如流星飞垂。 唐皎一时看呆了,拨水的手都停了下来。 来人朝唐皎轻展手臂,唐皎便被她从海中隔空托起,继而被她抱入怀中。唐皎在那一瞬似乎嗅到了桂花的甜香,将自己身上的水腥气都冲淡了不少。 她小心翼翼望向仙子,仙子面容在回忆里变得模糊难辨,唐皎努力想要拨开那层云雾,却是无果。 只见神祇悬浮在海平面上,周身的长纱在风中狂舞,黑色的海水像是嗅到珍馐的饥嚣饿兽,刹那便如山岳崩颓,以摧枯拉朽之势向她倒来。 那人却是从容不迫,一手稳稳当当地环抱唐皎,一手催动法器。那法器有盈抱大小,浑圆莹润如明珠,通体似琉璃剔透,被祭出的一瞬便迸发出熠熠华彩。 神祇朝前一指,凝光成剑。她虚握住那光剑剑柄,举重若轻地朝正前方一挥,这剑势去时惊猛,光华流转间,那千仞巨浪竟生生被当中劈开,登时碎成了她脚下的无数银沫。 神祇强悍如斯,抬手间却似寒流带月,柔和又坚韧,仿佛面对的不是毁天灭地的海啸,而是亟待着墨的画帛。 良久,唐皎听见她轻声笑了,那笑里含着太多无法辨明的情绪,似有眷恋,似有不甘。 “你叫什么名字呀?”仙子轻声问。 唐皎嗫嚅了半天才吐出两个字:“……唐皎。” 仙子又笑,她说,真是个好名字。 好吗?这个名字对唐皎来说仿佛只是个对她施令发号的口令,一旦响起,便是要她下田除秽、为一家子烧炉煮饭了。 仙子仿佛窥见唐皎心中所想,那怅然的声音散在风里:“你的名字,你的一生,要靠自己去赋予意义。” “好好走下去。” 仙子的脸被遮在云雾里,唐皎却能感受到她的视线,她咬破指尖,朝唐皎点来。 那血珠落在额间,温热湿漉。 狂风骤雨再度袭来,唐皎靠在仙子的臂弯里,却渐感双眼饧涩,她眼皮勉力向上抻了两下,终是不敌困意沉沉睡去。 唐皎再度醒来时,已是身处荔州的朝花渔村,亦是那艘被大海吞没的渡船本该抵达的终点。 那原是跑商的货船,从槊州逃难的灾民花了全部家当才换来船尾甲板下的一隅。本有数十人同唐皎一齐蜷挤在狭小潮湿的船舱里,如今却只剩唐皎自己了。 朝花村的村民有不少来迎接前来投奔的亲眷,翘首以盼几个日夜,未料想扑了个空,抓着唐皎的手便问:“其他人呢?” 唐皎尚幼,又遭生人环堵,抗无可抗,只好如实交代。 片刻后,村民们看她的眼神带有骇然,他们自然将“天神下凡”的天真童言略过,认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儿能在飓风浪潮中独自存活下来是件绝无可能的怪事。 那场海难除她一人,无人生还。 村民们日复一日地看着唐皎安然无恙地长大,对她是左看右看也看不顺眼。丧亲的伤痛竟逐渐扭曲成了对唐皎的怨恨,对她的态度也从“你为什么活着?”变为了“你凭什么活着?” 他们心照不宣将唐皎视作不祥,觉着是她消受了亡者的福报才得以存活。只要唐皎一出现,便对她百般刁难,唐皎只得独自躲进了山坳里。 为了谋生,她偶尔会溜回朝花村,远远地躲在渔船后,偷学渔民们打网、渔猎、赶海。有时看得入神,手掌被船身的藤壶割破都浑然不知。 唐皎天分极高,且胆大心细,待渔民们反应过来时,她已成了同趟出海的船伙里渔获最多的一个。唐皎起先还会避让些,到了后头已然破罐子破摔,再也难掩锋芒。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独占鳌头多年的渔老大们皆犯了红眼,唐皎更是成为整个朝花村的众矢之的。 一滴湿意落在唐皎眼睫,将她从回忆里拉出。豆大的雨点零星落在她的脸上,像是她流下的泪。 唐皎毫不在意地抬手将其揩去,从那天起,她就再也没有哭过了。 便把紧了鱼篓背带,手将篓底扶稳妥些,冒着雨踽步走向鱼市。 等卖了今天的渔获,唐皎的盘缠就攒得差不多了,不多时她便能去拜谒蓬莱仙宫,成为一名修士。 她要寻仙问道,她要去找神女。 …… 砚丹看着自己的背影渐远去,竭力伸手想要触碰,却只抓到一片虚无。而后,她重重地倒在了紫云台上。 我还是没能,没能找到她啊…… 彻底没了生气。 白衣仙君终究化作了一缕残魂,在九重天诸仙神祇的目视下,归于混沌之中。 第2章 归宗 伏日溽热,暑气蒸腾。 绿荫蓬茂蔽日,夏蝉于高树不断嘶鸣,很是精神抖擞。 反观万花堂檐下,一众弟子正犯着晨困,于堂下歪七倒八:有凭几假寐的、有倚窗轩纳凉的。更有甚者在高处讲席上一手撑头,一手把玩草编蚱蜢,还有一个则低着脑袋,光明正大地当堂垂钓。 弟子们眼瞥着今日监早课的师姐师兄也是个散放的,便大着胆子在堂下窸窸窣窣地交头接耳起来。 “哎,我今日路过西苑,你们猜我听到了什么?” 听到这个话头,饶是母鸡下蛋、公猪上树也比这晨计有兴味。方才还眯缝着眼快要见周公的弟子一个鲤鱼打挺凑过头去:“听见什么了?” “你们想先听好消息还是坏消息?”那弟子卖起了关子。 果不其然又来这套,旁的弟子白眼一翻,并不买账:“都不想听,你爱说不说!” “那我先说好消息。”那弟子拍袖坐正,犹自说道:“我们毒宗的台柱子,唐皎师姐要回来了!” 几个初入毒宗的弟子不以为意,有些意兴阑珊地捧话:“嗯,那坏消息呢?” “唐皎师姐要回来了。”那弟子说完,等着下文的其他人面露古怪:“什么意思?” 方才还在埋首做晨计的弟子一听到唐皎这个名字便同他们挨在一处“你说的不会是宗主膝下那位唐皎师妹?绰号巴豆圣手那个?” 起话头的弟子正纳闷这里有谁还能管唐皎叫师妹,便瞧见了那插话弟子头戴外门高阶弟子才有的青纶巾,连忙作揖恭恭敬敬道了声师兄好,余下人也气声附和。 也不怪他们大意,所谓一日之计在于晨,这晨计本是专供外门的中低阶弟子修习,除却唐姓本家生来便入内门,这青纶巾好说也是半只脚迈入内门的高阶外门弟子,怎能料想还会同他们一块上晨计。 好奇心被勾起的弟子忙不迭地把话续上:“巴豆常作峻下逐水之用,巴豆圣手是指做泻药很厉害喽?可我们不是学毒的吗?” 那高阶弟子端的是一副师兄做派,于是好为人师地解答道:“唐皎师妹人称毒痴,五岁识百草,七岁掌炉炼毒,十岁便已将毒术使得出神入化,将毒宗上下乃至宗主都霍霍了个遍。” 说到这便面露一抹痛色,仿佛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从前她还在毒宗时,经常会随机挑选弟子试毒。这毒性每每发作完便余下一种药性,这药性由她特意调制,用以佐助下利排毒,因此被称作巴豆圣手。” 听到这里,弟子们都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哆嗦,这七月初伏的暑意似乎都消解了不少。 “不过你说她要回来,从哪里回来?” “无影宗啊,唐皎贰择的时候选的无影宗,今年是第三年了。” 贰择是指在毒宗、无影宗两宗其一期满五年后,只需通过三小试,便可再择任意一宗继续进修,为期十年。 新人对此倒是有所了解:“十年方可学成,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这我便不知了。”语罢便扭头对自己的饭搭子说道:“总之这几日我就不同你去膳堂了啊,自己开小灶对付一下,以防万一。” “这算哪门子的好消息,简直就是天大的坏消息啊!” “好处就是她一回来,监学的师兄师姐就要应召回内门去听她授业,我们就不用上晨计了。” “还不如上晨计呢!”弟子哀嚎。 这喧嚣里忽有一道轻慢的声音响起: “真是祸不单行,父王本想着让我进无影宗的,可惜无影宗的遴选考校难度太大,只能退而求其次来毒宗等贰择了。” 说这话的人微阖双目,虽着寻常弟子服,手上掐金丝的鹿皮手套却十分惹眼,正悠悠摇着一把做工精巧、镂月裁云的牙雕洒金扇。 这话说的眼高于顶,但弟子无觉不妥,反而附和道:“这倒是个办法,贰择是要容易些。” 想塞人进无影宗的高门显贵在这里如过江之鲫,其隶属的隐鳞山庄本就为江湖四大名门之首,同时深耕庙堂、声名在外,顺天运、承皇恩,早在各州各部成了香饽饽。 隐鳞山庄地处中州腹地,依中扬龙脉子午山系而建。山庄内分毒宗、无影宗两宗。两宗风格迥异,自成一派。 无影宗善暗器、机关术,争强好战,培养无数暗兵影卫;毒宗则攻于毒术,主炼毒淬器,杀人于无形。 一言以蔽之,就是主实战的和搞备战的。 五州宇内的高门望族从此也不再把孩子往铁骑卫、鸿儒学宫送了,概莫能外地都塞来隐鳞山庄历练。是以每三年的山庄遴选大会,除却江湖名侠散士,便如同一个小型的贵族觥筹宴。 不过隐鳞山庄并不会因此卖给谁面子。 狭路相逢唯论能者。 一心向往毒宗的弟子不依了,忿忿不平道:“何为‘退而求其次’?毒宗好歹也是数一数二的毒术名宗。我倒是觉着没本事的人在哪都一样。” 权贵本贵何时被这般拂过面子,专拣难听的说:“什么名宗,不就是给无影宗打下手的?如今外界都在传毒宗式微,你乐意待多待,等那个唐皎回来,且看毒宗能有几天安生日子。” 不知从何处冒出一名红衣少女轻拍那纨绔的肩,不住地赞同道:“兄台所言极是,等唐皎来了,毒宗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英雄所见略同。”纨绔十分受用。 “什么狗屁英雄......” 底下这就七嘴八舌地吵嚷开来,一群人正是血气方刚、锋芒不避的年纪,谁也不服谁,那高阶弟子劝了几句没劝住,便在一旁捂着耳朵。 讲席上的唐桃本想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奈何被吵得额角抽抽,终于拍案而起:“堂下何人喧哗!” 一侧垂钓的师兄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醒,旋即清咳两声,佯作若无其事地将唐桃方才掀落的草蚱蜢从脚边捡起。 底下的弟子们顷刻噤若寒蝉,纷纷垂首不敢往上看。唯余方才那溜须拍马的红衣少女直挺挺地杵着,同唐桃大眼瞪着小眼,完全无视了身旁弟子又戳又挠的善意提醒。 ——这打哪儿来的刺头?嚼舌根归嚼舌根,内门的师姐还是惹不得的。 还未等到发落,一道粉红的身影如飞翅掠羽从高台上一闪而下,生生将那红衣女子扑了个满怀。一众弟子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就听到了唐桃响当当的快意笑音:“阿皎你怎的回来啦,可想死师姐了!” 弟子们一时僵如化石。 唐皎笑道:“此次回来有要事同长老们商议,现下他们还在议事厅,我便绕路过来看看你们。” 在上方垂钓的唐宁师兄也阔步走来,瞧见面前的小师妹着一窄袖红褙,皓白罗裙,束发垂尾,身量较从前略高。平素里疏淡的眉眼如今已是逸气轻轩、眸光皎洁。额前丹砂一点,眉梢不怒而挑,整个人瞧上去颇有些矜傲意味。 他同她寒暄:“不过三年光景,唐皎师妹真真变化了许多。” 唐桃闻言去捏唐皎的肩膀和手臂,惊喜又忧悒:“还真是,这身板更结实了!早听闻无影宗的修习历来艰苦卓绝,你在那边可还安好?” “一切都好。”唐皎说完,视线缓缓回落到阒然无声的堂下,适才还在津津乐道自己“威名”的弟子们当下皆是安分跪坐着、垂着头恨不得将学案盯穿。细看后颈还微微发着颤,好似有一把巨尺铡刀悬于颈项。 目光梭巡至正中处,方才还在当应声虫的二世祖,此刻正鹌鹑似的缩着脖子,内心号着千百遍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可唐皎并不遂他愿,径直走到了他座位旁,俯身拈起他学案上的物什。 那是一株细茎绿草,其叶大而扁,叶缘呈虎齿状。唐皎将其拈在指尖,不疾不徐地捻转着,久久未有其他动作。 唐皎不动,那弟子便一直将身子僵挺着,大气不敢出。 片晌,忽地一个没坐稳泄力歪倒在蒲团上。 “这位兄台。”喊他的称呼未变,个中滋味却再不是方才那么回事儿了。 纨绔没敢吱声。 唐皎顺势举着草在他一侧蹲下,唇角翘起,笑意却不达眼底: “你可知这虎荆叶的茎汁有剧毒,解离时,可不是你这纡尊降贵的鹿皮手套可防得住的。”她又将这弟子随意撂在学案角落的绢袋拎起,这是毒宗惯例给新晋弟子人手发放的入门锦囊。 唐皎从中取出一副薄如蝉翼、几近透明的羊肠手套,拿在手里掂了掂。 随后话锋一转,起身朝着在场所有弟子朗声道:“毒宗不比无影宗,在无影宗,只要没碰上外谴便无性命之虞。而身为毒宗弟子,需得天天同各类毒物打交道。”此处顿挫稍许,似意有所指。 “稍有差池,便是死路一条,别指望谁来替你收尸。” 说罢,便将手套掷回案上,残影即呈一道弧线,堪堪划过那弟子鲜红欲滴的耳垂。 从这里开始已经处在异世了。 唐皎所处大陆名为五域玄洲,境内共有五州,各自为政,分别为: 中部:中扬 东部:东琊 西部:西柽 南部:南乔 北部:极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归宗 第3章 去意 一席话下来,登时将在场初时入宗门尚未过新奇劲头或仍抱有玩心的弟子砸了个灵台清明,纷纷郑重其事地研究起锦囊来。 唐皎不再理会,同唐桃唐宁二人复又寒暄片刻,便自行离开了。 唐宁则在宽袖遮掩下小幅度地为唐皎拊掌叫好。 唐桃斜眼瞥到,暗自拧了一把唐宁的胳膊,牙关紧抿,一字一句从唇缝溢出,称得上是咬牙切齿:“这么重要的事你也不盯着点?” 唐宁也悄声回道:“我以为你会讲——”下一秒只听得一声低呼,唐宁双手颤巍巍摸向被唐桃钳在手里的耳朵,身体不住地往她那倾去,意图缓解痛楚,嘴里连声告饶:“女侠饶命!是我大意,是我想当然了!” …… 虽已有三年未归,毒宗周遭的景致同唐皎离开时的并无太大分别。 唐皎抄了条鲜为人知的小道,穿行在青石苔绿的小径中,驾轻就熟地朝着自己的旧居方向走去。 小径的那头忽隐现出一袭缥碧身影,其人右手挽着一竹篾编就的食箧,正朝着此处施施然走来。 唐皎紧赶几步迎了上去,提声喊道:“小青吹。” 青吹子抬头见来人,一张远山淡墨的素净小脸并无意外:“阿见?我本想着从西苑去疏影楼找你的,多时没见着你,便觉着你应是来万花堂了。” 唐皎一时怔愣,自去无影宗后,已有三年没人唤过她月见这个小字了。 “我方从那边回来,正要往疏影楼去呢。”唐皎回神,一眼便瞧见那熟悉的食箧,凑过去伸手轻拍了拍:“鸡丝挂面?” 青吹子颔首笑道:“嗯,老样子。” 两人是自幼相识的情份,昔日唐皎亲身试毒时,为免去外因乱淆,每每以空腹入引,青吹子便会依惯例为她煮好一碗鸡丝挂面,等着她毒去后醒来。一旦起了这么个头,两人便将这份心照不宣一直延续至今。 她们并不似唐桃唐宁那般多年未见。青吹子以大医之名坐镇毒宗悬壶馆,而毒宗弟子一贯药毒兼修,毒者亦能自医。悬壶馆反倒落得个清闲,便会时时差人下至山脚帮衬着无影宗医治伤员。 这一来二去的,青吹子同她偶尔也能隔着校场重重叠叠的弟子,远远地打个照面。 二人边走边聊,一齐进了疏影楼内,前脚刚到,外头便簌簌地飘起了雨丝。 沿着竹阶拾级而上,二楼便是唐皎的寝居。推开门,入目满室幽碧,竹具环列,自成一派清趣。 青吹子先一步入内,将食箧在桌上放好后,翩然走至窗前。 一角窗柩在这漫天水雾中泠泠向外支起。山风催来,摇摇欲坠,与支起这窗柩的一双伶仃小手一样单薄。青吹子正欲收回手,却隔着雨帘望进空蒙山色里,一时有些出神。 唐皎将手拂过屋内大大小小的竹制器用,一番下来指尖竟是纤尘未沾,想来是常有人来此洒扫。她于桌前坐定,将那食箧的盖帽去了,其中清香便抢着热气腾夺而出,溢满了小室。 屋内香气久违,屋外雨势如昨,二人触景生情,不由自主地又梦回了那天。 那时也是这样的一碗面,也是这般的一场雨。 …… 三年前,竹楼小室,和昏睡不醒的唐皎。 窗外小雨淅沥下着。 青吹子已不知倒掉了多少碗冷面,为了唐皎一醒来便能吃上热乎的,她这几日常在西苑和疏影楼之间往返。 放好面碗,青吹子又耐心等待了良久,方开口问道:“唐宗主,阿见还要多久才能醒过来?” 床前一位老者将将施完针,正把置针的布包仔细扎好。 唐听峯看向榻上深眠的唐皎,她面容安然、呼吸匀长,如同湎于酣梦。 他摇摇头道:“这几日我已多次为见儿切脉,脉来细絮无力,但仍稳平有律,是为虚劳之征。只是这嗜睡之势又急又奇,我实在不知从何处下手。” 迎上女子略显失落的目光,唐听峯继续道:“眼下症结不明,我也只能施些疏通经络、调脉利息的针法,好叫她久睡后身子爽利些。” 正当两人一筹莫展时,唐皎却悠悠转醒了。她青丝散乱及腰,身上还插着银针,怔忡着从榻上坐起。 雨声渐大,窗边忽透进几口凉风,幽幽吹开床上那人额前的发丝。 时至今日,青吹子仍忘不了唐皎那时的眼神—— 偏执且疯戾、不甘和迷茫。如同遭受莫大变故,陷入反复撕扯的天人交战中。 无论哪种眼神,都从未在她这张脸上出现过。 自那天后,唐皎虽是醒了,却变得孤僻古怪,同从前判若两人。 他们甚至设想过是她的神智出了问题,亦下了很多安神开智的法子,唐皎却是清醒无比地推拒了。又过了许多天,才对着前来送面的青吹子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我要去无影宗。” 无人知晓在那几天里,唐皎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何事,唯有她自己心中澄明如镜。 她想起了前世的一切。 那天本是再寻常不过的一次试毒,所试新毒名为‘衣来伸手’,致残而不致命。 按她原本的打算,先行服下解药后,再将毒针引入左臂。待毒散去,不出三刻便能醒来。 可唐皎却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中的自己立在一处殿宇中央,放眼四周,一派琼楼玉宇,金瓦皓楹。她站在殿中高台处,正细致司理着泛着奇光异彩的花花草草。 高台之下,书卷狼藉,一座座小山似地沿着短阶一路铺盖上来,堆叠到脚边,书堆旁正陈列着大小不一的宝鼎玉匣。 偶有一二仙子般人物脚踏祥云入殿,言语间唤她“砚丹仙君”、“小药仙”,她笑着应了,单手凭空一拂,一本灵簿徐徐展开,金光闪烁间,簿上便浮出一行金箔小楷。 前尘往事,纷至沓来。 她拜入蓬莱学宫,寻仙问道。而后经年,凭修界丹修魁首升列仙班,得赐仙号砚丹。一路走来,是为报幼时神女救命之恩、亦为成全自己的凌云之志。 飞升后的砚丹司掌九天的奇珍异草,负责人界修士提升修为所用灵丹妙药的配派。 怎知她一时耳根子软,便给仙界唯一交好的凝真仙子的母国,恰巧亦是恩人弱水神女的故土多散了一些。 砚丹自认此事办得隐秘,怎料东窗事发,招致其他仙僚忮忌,被众仙联手弹劾上了凌霄殿。 砚丹私心偏颇既成事实,凌霄殿上,面对群情激愤,砚丹仿佛又回到了幼时被指着鼻子骂丧门星的时候。她垂首长跪于地,静受着,不再辩驳。 此事说来可大可小。 大就大在仙丹奇珍这类助长修行之物去往何处、多少数目本就有定数。 这也是为何有些地方在人界被称作仙乡福地,有些则是百年难出人杰的荒瘠不毛之所。更何况此类法宝背后本就牵扯良多,动辄关乎一城、一国,甚至一域的天命机遇。 小也小在所幸此次所涉数目并不多,尚在可控范围内。 可俸职司理修仙资利一事最忌失其公允,念及唐皎初犯可不予罢黜,却无法浇灭众仙僚心头的怒火。 天君为平息众怒,于殿上赐了她三道雷刑,斗部司非府的星君上前领命,将砚丹押解至紫云台。 电光如网穿过她的身体时,亦照亮了她惨白森然的脸,哪怕前两道雷刑劈得她快要魂飞魄散,她也必须要硬生生捱过去。 一路走到今天,她早已痛得麻木了。 砚丹宽慰自己,雷罚往往旨在皮肉与精神上的折磨,并不会实质上伤到受刑者的本体。待三道天雷受过,她便回司理殿好好调养生息,将此事就此揭过,绝不再犯。 正思及此处,第三道天雷却直直朝她命门劈来! 这惊变来的实在突然,电光火石间,尚处在惊骇中的砚丹根本未来得及有任何动作,甚至来不及察觉到痛楚—— “轰!——”第三道天雷就这么狠狠劈在她神识所在之处。神魂在触及天雷的一瞬飞灭,仅剩的一缕残魂浮空,归于混沌。 归墟五百年后,唐皎于异世降生。 封存的记忆像前世的那片黑色大海,以势不可当的力量将她拖入旧红尘的滚滚洪涛之中。在那几近让她窒息的起落沉浮里,她全然想起了前世的未尽的志业、未报的恩情。 还有最后她那荒诞的死亡。 身为九天砚丹的百年,和身为毒宗唐皎的十五年光景在她脑海内不断翻覆扯拽。唐皎极力想要摆脱前世的阴影,梦魇里却处处都是砚丹最后咽气时那双死灰的眼睛。 自苏醒后,唐皎蜷伏在疏影楼内闭门不出,睁眼闭眼就是脑袋顶上的一方天花板。如此虚度时日不知多久,久到好像七情六欲都被消磨殆尽。 直到某天她又闻到了那阵清香,这香味将她短暂地拉回人间。也在那时,她在灯下瞧见了青吹子眼下的青黑。 青吹子向来是极体面妥帖的人,难得一见其颓唐之态。可唐皎什么都不愿说,那她便不问,只陪着她。 唐皎觉得喉头又涩又疼,从前她孑然一身,一心只为报恩。而如今自己早已不是一人,她有了挚友至亲、师长同窗。 唐皎眷恋这里的温暖,却也时刻记着从前生死只在神明一念之间的恐惧。她知道自己不能再继续逃避。 “好好走下去。”在那一刻,她仿佛隔着遥遥时海再次听到了神女曾在她耳边的呢喃。这句话曾支撑着前世的自己一路得道登仙,兜兜转转又警醒了今生的自己。 唐皎在青吹子期盼的目光中拿起碗筷吃面,吃得狼吞虎咽 她盯着清澈的汤面,和汤中倒映着的自己,开始重新审视今生: 不同于修仙之风盛行的旧红尘,在她身为毒宗弟子十五年的认知里,这里并不存在神异鬼怪、修仙异闻—— 人外有人,天外却没有天,再平凡不过。 但天命让自己在现世重生,并重获了记忆,便代表着这般天地冥冥之中与旧红尘有着某种联系。无论这个联系是什么,她都应当亲自去看看,亲自向那满天神佛问个因果! 可日后若要行走于世间,唐皎须得有傍身的本领。 良久,她听见自己对青吹子说:“我要去无影宗。” 青吹子将原话转告给了唐宗主,料是风雨不动如唐听峯,听完竟也一瞬身形不稳。他久久无言后,只身入了唐氏宗祠,将自关了一整夜。 爷孙俩的反常接继而来,毒宗被笼罩在这诡异的气氛里,也无人敢过问。 直至第二日,夜尽天晓,东方既白。 朱漆门大开,唐听峯从屋内走出,鬓染朔雪,形容沧桑,好似一夜苍老了许多。 同日,一封宗主亲印的荐牍便乘着晨风、浸着朝露,被送往了无影宗。 唐听峯又在堂前站到了天黑。 只见远处最后一线天光褪尽,暮色四合,空气骤冷下来。宗内渐渐有弟子三三两两地升起顶灯,这些光点便逐一连成线,蜿蜒在行道间。 唐听峯将紧揣在怀中的匣子打开,里面躺着一把漆黑如墨的铁器,被当中劈为了两半。 此尺名曰无度,完整时约有十寸,为毒宗历来的行刑戒律尺。 尺身以千年寒铁石制成,只一眼便觉寒气锥目,只一寸便可让流水结霜。其边缘更是被锻打得锋利无比,触物削铁如泥。 这样一把铁尺如何成为断尺,是毒宗上下秘而不宣的一处伤痛。 唐听峯的眼角沟壑纵深,已是藏不住的老态,他目视着匣中死气沉沉的断尺,缓慢摩挲尺身,手指微不可察地颤抖:如果当年,他能同今日一般干脆地放他们离开,一切会不会变得不同? …… 此后又过三年,再到今日唐皎重回毒宗。 窗外的雨势已收,青吹子敛目回身,唐皎恰在此时回过神来,两人凭空四目相接,皆是万般深意在其中,却又默契地选择了相对无言。 直到有一道腹空的“咕噜”声兀自响起,打破了屋内岑寂。 青吹子掩袖轻笑起来,于唐皎对面落了座。 唐皎也并不忸怩,麻利地提箸扶碗,三下五除二挑起面就着鸡丝葱花送入口中,她吃得很快,这是去无影宗这些年养成的习惯。一阵哧溜吮吸声过后,碗已迅速见了底。 青吹子忍不住想:唐皎若是去做了谁的食客,定甚是讨人欢喜的。 仅余薄薄一层汤底,唐皎却没急着喝,反就着汤水打量起自己的额头来。她指尖轻触上眉间,眉心处有丹红一点,落在净白天庭上,愈衬的那红痣珠圆玉润、轮廓分明。 “那段时日你偶尔高热不退,宗主便在你额上施针,怎知那针尖冒出血珠,竟成了朱砂模样。本以为很快便会褪去,没想到如今尚在,真是奇了。”青吹子目光追随着唐皎的动作,适才没注意瞧仔细,如今倒是看得更清楚了。 唐皎将摩挲着额头的手轻放下,她自然知晓这朱砂是前世的砚丹才有的灵通。 同那时的记忆回溯一样,这丹砂也随着回忆的复苏重现于她的眉间,彷佛时刻提点着她不能忘怀前尘,无法只作毒宗唐皎活着。 余光忽瞥见窗外不远处的山林有寒星一闪,唐皎几乎是下意识地从凳子上陡然弹起。 那物什由远及近,狂卷起一阵裹挟着潮气的迅风,下一秒就从山林那头径直朝着这边破空射来! 第4章 合谴(一) 唐皎手腕翻飞,一截闪着寒光的断尺便从袖口捷然飞出,直直迎上那道飞窜而来兵刃—— 两兵在半空相接,发出清脆“锵”声,飞旋的利器一下就被那截断尺拦腰劈断,一个急转深深地嵌进了木板铺就的地面上。 定睛一看,那利器虽有半截已然被打碎,余下的部分也仍能看出那是一枚铁蒺藜。 这动势之大,将青吹子鬓边的一缕发丝都挑飞,正随着她耳侧的点翠珠坠不停地摇曳着。 青吹子背对着窗口,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但见唐皎对着窗外厉声怒斥道:“这里是毒宗!想试招滚到外面去!” 话音刚落,暗处便闪出一道颀长人影,避光遁阴,自茂林修竹后掠出,随后足尖点地,那道影子竟如轻鸿一般腾跃至半空—— 再不过眨眼功夫,来人已幽然地立在了青吹子身后。 他身上被方才那场雨淋了个结实,厚重的水珠正顺着他的玄色行衣涓涓不断地流坠至地面。这人生得肤白,像是表体结了一层凛霜,现下又被裹在湿气里,愈发显得他森寒乖戾,有如鬼魅。 他见青吹子正侧身打量着自己,便朝她拱了拱手:“竟不识是少庄主,实是冒犯。”却是一丝凉薄笑意挂在唇间,语气无波无澜,丝毫未抱有所谓冲撞他人后的歉意。 闻言,青吹子只觉此话刺耳,她将鬓发重新拢回耳后,眉宇轻轩,难得冷下脸:“我从未以少庄主自居,更未奉守少庄主之职。还是依我在庄中具行事务,唤我一声大医即可。” 隐鳞山庄的开山立派之主名为莫还真,正是青吹子的爷爷。即便如此,传闻青吹子与其不甚合睦,因此分外抵触别人唤她少庄主。 但唐皎自幼便知,实是因为庄主日理万机,疏于对青吹子的关怀,才使得两人亲缘淡薄、形同陌路,不过尚未到传闻中不和的地步。 这人显然是明知故犯,却佯作一副现下才了然的神情,那毕恭毕敬只在字里不在话里:“明白,是在下冒昧了。” “知道冒昧还不出去?”唐皎冷声下了逐客令。 荆远道则抱臂转向她,淡笑道:“我是对少庄主,哦不,大医冒昧,并不是对你,我是来找你的。” “我来提醒你,那边议事的已经散了,不要在这耽搁太久,免得误了正事。”说着便走到那铁蒺藜旁,捡起其残肢,一脸的惋惜:“这个好歹也是我在无影宗精挑细选过的,没想到还是不敌你那把铁尺。” 那断尺此时已回到唐皎手中,方才出招时激出的凛冽白汽,正被唐皎温热的掌心慢慢抚平。 待白雾散尽,方看清这断尺通体漆乌,长约覆掌,断面参差不整。动时寒光频闪、明灭可见;静时颜色幽极深极,好似空气中洞开的一道尺状裂缝,所有光线都在这里被吸灭、被吞噬——不是无度尺又是什么? 当年曾从唐氏宗祠送出两样东西,那封宗主亲笔的荐牍在清晨被差人送往了无影宗;无度尺则呈在檀木匣子内,在子夜时由唐听峯亲手交到了唐皎手里。 两小青梅还未叙完话,经这不速之客打断只得对看一眼,青吹子朝她轻轻颔首,像一朵灵秀天成的解语花。 唐皎当下会意,即刻便往明议厅去了。她一走,荆远道也很快再次隐匿了踪迹。 * 唐皎的脚程很快,不多时便到了明议厅门前的白玉大道上。 大道上的几人散作了三堆,走在末尾那堆为三名长者,皆是身如古松,年事已高却挺拔不移。中间那位正是唐听峯,华发梳整,看上去精神矍铄。 唐皎几步上前,正欲开口叫宗主,忽又想到今日就要离开,便迟疑着改口道:“爷爷。” 唐听峯与两位长老正沉浸在高谈阔论里,听到动静的三人立刻停住了,转头一齐望向唐皎。 左手边是位慈眉善目的女长老,岁月难涤她眉眼中的温柔缱绻,她对唐皎道:“早听说见儿今日要回来,宗主一早上都巴望着呢。” 唐听峯不依,佯怒道:“锦衣你可别胡说,我和平时哪什么不同。” 下一秒就破功,拉起唐皎的手便问:“见儿可用过早膳?可还有什么想吃的?” 站在右边的唐极为爷孙俩腾出位置,并未言语,依旧是他那不显山水、拒人千里的风格。 唐皎颔首:“刚吃过不久,小青吹给我煮了面。” “嗯,青吹丫头有心了。”唐听峯赞许点头,又关心了几句唐皎近况,正欲往前邀作几步,却见唐皎杵在原地,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他无奈一笑,知唐皎性急,只好先单刀直入地问她:“大致的情况那边已经知会过我了,此次远下戍海,无影宗派的是哪些人?” 唐皎答:“无影宗的荆远道和莫星雪,莫星雪现下没跟来,会在途中与我们会合。” 唐听峯不觉凝眸,一个荆远道就够他匪夷所思了,居然又来一个莫星雪。 思及此处,他有些不放心,又问:“那边提议两宗联合会遣,确系是为了南下戍海采砗磲对吧?” 唐听峯当然纳闷—— 无影宗的外遣依照难度及重视程度,通常由高至低划分为三等:元、次、殿。 荆远道作为无影宗弟子中数一数二的高手,需要用到他的任务从不会低于元等;而莫星雪更是无影宗的杀手锏般的存在,常年调遣在外,行踪隐秘,宗门内极少有人见过她本尊。 再加上唐皎,也是毒宗的宝贝疙瘩,另外还要点将两名毒宗弟子,正待那边拟好名册送来。 如此大费周章、来回辗转于两宗,仅是为了去戍海采珍珠? “此次所采的砗磲其性特异,磨制成粉溶于水中,可解离水中的任何杂质且均无色无味,于制毒而言是极好的一味材料,于毒术方面更是重中之重的突破。”似是为唐听峯解惑般,唐皎正儿八经地通读了一遍无影宗让她带来的密函。 珍稀砗磲,那不还是砗磲? 唐听峯显然未信服,于是和唐锦衣凑过头去,接在唐皎的后边念完:“以上密报皆为隐鳞山庄的南派弟子游历所获,为避免节外生枝,请贵宗切勿对外传布......” 这最后一句越读越不是滋味,两人彷佛隔着密函瞧见了往日里无影宗颐指气使、用鼻孔看人的作派。 唐听峯气得一摔袍袖,哪里还顾得上蹊跷不蹊跷:“切勿对外传布?以为我们毒宗就很稀罕和他们搅在一块吗!”唐锦衣虽脸色亦是不忿,却还是拉住唐听峯正待要劝—— 这时众人的头顶忽飞来一只千机隼,拍打着机翼盘旋在半空,伴着哨响三叠,好似噪鹃啼叫,高亢短促。 唐皎随手捡起地上的一枚石子,指尖一弹,石子骤然飞出,击中那千机隼的翼肩。那千机隼便如同有感应般,缓振着机翼下落,稳稳地停在唐皎的小臂上。 三位长老眉毛一动,对从前只会埋头苦研的小学究如今已有这般敏练身手感到颇为意外。 只见唐皎又轻叩千机隼的腹腔,那处便塌陷了下去,露出了中空的膛部。她从膛内取出手书,上面赫然列着两个人名:令狐伊、唐宁。 在场的人都认识唐宁,唯有这个令狐伊,唐皎未曾听说过。 “怎么是他?”唐听峯面露古怪,正想捋两把胡须却抓了个空,忽然记起为了面见唐皎昨日已将其修理掉了。 “宁儿是早些年首批进入南乔闯历的,且通识水性,尤善于逐浪之术,指派他前去尚情有可原。”唐极接过唐听峯的话头,沉声开口:“这令狐伊方入毒宗不过七日,连毒术的皮毛都没沾到,指派他去这不是胡闹吗?” 唐锦衣闻声看向唐极,稍显犹疑地道:“可师哥你别忘了,这孩子是天生的辟易之身。” “辟易之身又如何!”提及此处,唐极似乎颇为激动,声音陡然拔高:“青嵩不也是......”又戛然止住。 到这里这唐皎便大致明白了,她正诧异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唐极长老提及令狐伊此人为何分外触动,一听到“辟易之身”“青嵩”等字眼,便猜的**不离十了。 世间万毒怪异难测,能御毒有方者一般都有着毒术背景出身。 万千高手之中,唯有两种人是毒术之士梦寐以求的御毒圣体。 一种是天生的辟易之身——辟易之身百毒不侵,将所有毒素扼止于体外,是万里挑一的毒中璞玉,可遇不可求。但有一个致命弱点,无法避免口服的毒素。 另一种御毒圣体则是后天练成的清蕴体,条件极为严苛刁钻,需要极高超的毒术日夜锤炼而成。依靠内化毒素达到体内的毒性平衡,清解毒性,唐皎则属于后者。 当年的毒宗唯二的天才兼大师兄,唐青嵩便是难得一见的辟易之身,亦是唐极的亲传弟子,可最终还是意外身死,想必这就是唐极心怀芥蒂的地方。 “令狐伊这孩子我也见过了,资质平平,桀骜难驯,还是因这辟易之身才破格允入毒宗的,有时候真不明白那群搞机关的脑子里都装的什么。”唐听峯长叹一声,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 唐皎其实也隐约觉得此次外遣并非表面那样简单,只是她已决心要离开这里自行闯荡,于她而言出山才是唯一重要的,其余的她也并未深想。 旁边的草丛忽而微不可见地动了动,唐皎将耳朵一竖,捕捉到了那细碎的响动。 “何人鬼祟!”唐皎一喝,引得众人齐齐朝那处看去。她将方才剩下的石子朝着草丛掷去,意欲惊出那草丛背后躲藏之人。 “是我是我!”那人为了避开石子,抬举着双手慌从草丛蹿出,一副束手就擒的模样。 四人看清此人,皆是一惊。 唐皎奇:这不是方才在万花堂被我教训的刺头吗? 这二世祖在数时之前,因唐皎的当堂训斥丢尽了脸面。唐皎走后,弟子们义愤填膺地指摘和漫天横飞的唾沫星子便接踵而至,自己本想厚着面皮充耳不闻,最终还是没捱住逃了出来。未料想他慌不择路跑到此处,正巧撞上唐皎等人,便只得急中生智躲进了草丛里。 可方才听到了他们所议之事,还是没忍住动了动,这才露出了马脚。 唐皎正要发问,但见唐听峯上前一步,劈头盖脸地喊了一声。 “令狐伊?” 紧锣密鼓码人中…… 无影宗的外遣依照难度及重视程度,通常由高至低划分为三等:元、次、殿。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合谴(一) 第5章 合谴(二) 待令狐伊回神时,自己已同众人在议事厅围坐了一圈。 议事厅内里可纳百人,进深九间,相高两层。第二层栏槛缀连,其后各码有散座,与底层一致呈环形排开。厅心高阔通明,螣蛇纹就的浑金天顶一眼可尽收。 三位长老加上两名弟子端坐于金碧辉煌的藻井正下,偌大的议事厅里尚未有人发话,都在等唐宁一并到齐,此时的气氛因这楼阔人渺的阒寂略显得肃穆。 令狐伊夹肩躬身,眼神不时上瞟,悄悄地观察着在座的每个人。唐皎正坐在他的对面,表情从方才到现在一直不甚友善,她恰在此刻抬目望来,肉眼可见地飞快蹙了一下眉。 唐皎在想两件事:为什么?怎么办? 为什么无影宗点名要了令狐伊?如果与他同行,自己该怎么做? 此次行动的目的地为戍海,位于大陆南部的南乔边陲,而隐鳞山庄深居内陆中扬。 此去一途跋山涉水、危机四伏不说,在海里和在内陆的淡水泊中凫水采珠更是天差地别。 大陆极北是冰川,西柽是荒漠,因此山庄内善逐浪的弟子大多来自临海的东琊、南乔。 方才在来的路上,唐锦衣同令狐伊细说了外遣一事,唐皎从中得知令狐伊口中的父王原来是中扬的琳琅王。而令狐伊上一月方从乡野回都城认祖归宗,才被立为琳琅王世子不久,是个地地道道的中扬人。 唐皎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口:“你能下海吗?” 令狐伊果断摇头。 唐皎一叹,偏头去揉额角。 “各位长老,师妹师弟们久等了!”人未到声先至,唐宁拭着额上细汗,终于匆匆赶到。他环视一圈,最先看到耷拉着脑袋的令狐伊,手指朝他一点:“令狐师弟啊令狐师弟,你怎的跑得这样快?” 唐宁在令狐伊离堂出走时就追了出来,追到一半不仅把人跟丢了,还在半途接到毒宗的急诏后一路狂奔到议事厅。 “宁儿来了,坐吧。”唐锦衣道。 唐宁应着,坐到了唐皎旁边。两人目光一道朝令狐伊射去,让令狐伊更是左支右绌,如坐针毡。 唐听峯:“好了,既已到齐,就开始说正事。此次两宗合遣南下戍海,无影宗点名要了你们三人。” 果不其然,唐宁盯着令狐伊的表情从困惑一下子变成了不可置信。 “无影宗势大,我们毒宗人微言轻,既已钦定你们三个,此事便无商榷余地,但作为毒宗宗主,我还是要啰嗦几句。”唐听峯望向唐皎三人,十分语重心长:“前路叵测,你们若是陷入了不可抗力的险境,懦弱也好无情也罢,只管自保。我要你们活着回来。” 说到最后,唐听峯的目光有些放空,好似隔着遥遥时海,在对着另一人诉说。 唐极偏头不愿去看,本就料峭的一张脸更是寒上几分。只有仍在状况外的令狐伊被这郑重其事的架势一下子唬住了。 令狐伊心中一咯噔,唐皎前不久才在堂上说的无外派便无性命之虞,他这就要被派往戍海,一语成谶了? “两宗合作虽不是第一次了,但却是首次外派到如此远的地方。唐宁,你身为经验丰富的大师兄,且记着多多照拂两位师妹师弟。” 唐宁不复先前的散漫惫懒,抱拳领命,铿锵有力地答道:“是!” “见儿,这些年你的实力长进我都有所耳闻,爷爷很为你高兴,但也很为你担心。你这孩子总爱逞强,此行一定切忌再勉强自己。” 唐皎颔首,恳切应下:“爷爷放心。” 本应说到令狐伊,唐听峯却在那呃了半天呃不出个所以然,他对令狐伊不甚熟悉,一时有些词穷。 唐锦衣看不下去,即刻接道:“令狐伊,宗内新晋弟子中皆传你自大桀骜,目无同门师长,可在我看来,这并不是真相。” 令狐伊闻言抬起脸,眼眸亮了亮,却很快复又低下头去。 “当初破格允入你是我的主意,不过此事我多留了个心眼,还是谴了人去你曾处的乡邑打听过你的为人处事。”唐锦衣声音轻柔:“我所了解到的你,和如今的你并不相同,虽不知你性情转变的缘故,但我知你本性不坏。”她微微笑着,点到即止。 许是感受到各方汇聚而来的视线,令狐伊将头低的更低。众目睽睽之下,他的耳朵一点点地烧红了。 这是唐皎第二次看到他红了耳朵,却一下明白了其中关窍。 她想起自己初来乍到无影宗时,人生地不熟,那时隐鳞山庄庄主兼无影宗宗主的莫还真曾亲自大摆筵席来迎接她。 若当时的自己仍只是那个不谙世事的唐皎,面对无影宗大张旗鼓的示好,定会倍感受宠若惊。可砚丹活了百年,饱尝人情世故,便嗅到了其中的不寻常。 这是一场看似是上友下恭,和美亲善,实际是将她送至漩涡中心、忌恨焦点的鸿门宴。 莫还真给予毒宗的优待殊遇,可追溯到毒宗初立。 隐鳞山庄始建时,只有一个无影宗,并无毒宗。而山庄问世之前,另有江湖名门唐门,以登峰造极的毒术、机关术雄锯蜀中,屹立武林百年。莫还真正是师出唐门,其原为唐门首席弟子之一,却因与唐门观念相左,最终拜别唐门,自立门户。 而后多年,一场惊天巨变,唐门全派罹难,惨遭灭门。 唐门向来独行江湖,鲜少结交门外宗派。现下遭此横祸,一时之间竟无人伸以援手。 莫还真感念唐门授业养育之恩,全然不顾隐鳞全庄上下强烈反对,雷厉风行将唐门遗孤接济到庄内,并力排众议为其另立毒宗,留唐姓、续旧制,以保唐门唐氏一脉传续。 此番义举,对外享誉武林传为佳话,于内却因雷霆手段招致自家积久怼怨。无影宗姓莫,毒宗姓唐,两姓两家划地而治,彼为针尖己为麦芒,如此相争了很多年,这便是两宗不和的源头。 对于当年抵制合并的门众,莫还真并非情理兼施去绥抚,而是选择了一种极为高调的方式。一庄之主本最忌偏颇,山庄立基伊始更是不患寡而患不均,而莫还真斡旋于江湖庙堂多年,久经名利场磋磨,不应不懂得如此浅显的道理。 两宗互争雄长,或许他乐见其成。 想到这一层,单膝跪地的唐皎略带深意地看向莫庄主朝自己递来的手,随后不动声色地偏身一错,自己站了起来。 伴随此举而来的,是无影宗众人的拍案惊怒之声,但她并不在意。 唐皎想,脾气臭的初印象既已立住,不好相与也写在脸上,正好免去了日后无用的交际和试探。 反观令狐伊从乡野归于风云诡谲的京畿,面对各方权势的虚与委蛇,无非是做出了和她当年相似的选择。将自己包装成了一个色厉内荏的草包纨绔。 唐皎有些尴尬的摸摸鼻子,感慨于唐锦衣长老的事无巨细,也为自己堂上因武断所说出的狠话感到歉疚,望向令狐伊的眼神里便多了几分随和。 令狐伊正好对上她投来的目光,悚然一惊,立刻交错双臂护在胸前。 唐皎:? 唐极于此时敛衽起身,取来一卷舆图在圆桌之上摊开,待众人靠拢,他点了点其中一处:“此去戍海的山路徒步皆靠你们自己,主沿靳楚古道一路南下,为了避人耳目,途中兼行南乔官道以淆乱行迹。到了翟州则转水路,会有附近一带苇水盟的巷人接应。” 唐极朝身后示意,唐锦衣立刻心领神会地取出三枚重瓣莲符置于桌上,道:“这是印信,记得收好。” 三位长老又交代了些琐碎,再后来便是毒宗例行公事的对无影宗的说长道短,这类夹枪带棒的冷嘲热讽唐皎在无影宗也听了不少,旁人大多并不避讳她,甚至当着她的面指桑骂槐。 唐皎无甚起伏地听完,终于见唐听峯一抬手遣散了众人,让他们各自回去着手准备。 唐皎回到疏影楼后,早已不见青吹子踪影。她寻了一青玉镇纸将提前写好的信笺压在桌上。之所以不愿当面交予他们,是因为似乎他们晚一些发现,她内心的愧疚便能减少一分。 唐皎收拾得很快,她的行装轻简,只一卷袖珍针轴、火石短刀和几件换洗衣物。除此之外,日后所需的,途中就地取材即可。 人人都当这是一次再寻常不过的外遣,只有唐皎心中明了——此去一别,恐是山水不相逢,再见遥无期。 唐皎站在门外,再回身最后一望这间她居住了十余年的小屋,便头也不回地将身影没入了层峦叠翠的山林之中。 唐皎来到了方才荆远道藏身的山岭,山岭更深处其实是一条直取西苑的捷道,目前仅有她一人知晓。因这捷道的另一侧便是毒宗禁地,方圆几里遍布毒瘴,无人敢靠近,唯有她能凭借自身的清蕴体质来去自如。 她疾步穿行在山径间,慢慢临近禁地所在。周围毒雾浓稠如奶,弥漫在草间、石间、树间,无孔不入。厚重的瘴气将四野裹于其中,几近蔽日,令身在其中之人难辨东西南北。再离近些,便会感到呼吸滞涩,头晕目眩,步伐虚浮,渐感脱力——这些唐皎都没有。 唐皎凝神闭目,静听风吹叶动,山音杂乱不断叩耳,但她一下精准捕捉到那熟悉的响动,果断出手将一枚绳镖朝声音的来处径直射出。一声入木闷响随之而起,她紧握绳的一端将镖绳绷直,一面留意着脚下,一面沿路收绳朝靶心走去。 待绳已尽数收入掌中,唐皎贴近被射中的那木头,触手一寻,果然摸到了曾经刻下的唐字印记。她将绳镖拔下,照着方才的步骤故技重施,如此反复,终于拨开重重毒雾走了出来。 唐皎此时位于毒瘴末端,她回身本欲将绳镖收回,忽见山风将阴岚吹开了些,居然透过薄雾隐约瞧见了禁地山门前的景致。 山门前竟有一潭死水,幽极绿极,风过无澜,盯着久了甚至生出了要纵身投入那深水中的欲想。潭边生长着一丛丛毒草,朽木枯枝岔乱成林,禁地在这死寂中处处透露着诡异。 唐皎登时收回眼神,宗门禁地一般都藏有本门秘辛禁忌,哪怕远在九重天之上,也有着诛仙井那样的禁中之禁。当年误入诛仙井时的惊惧已刻入骨髓,那森寒仿佛又在此时沿着她的脊骨缓缓爬上后颈。 若非出于必要,对于这类禁地唐皎向来是敬而远之的。 唐皎用力甩了甩脑袋,摒弃杂念,将脚步踩得更深更实,迅速出了山。 出山后再上一段小坡,便到了青吹子所居的西苑。 西苑临近膳堂,附近大道上有不少弟子勾肩搭背地路过,有眼尖的弟子一下认出了唐皎,拉着同门半是惧半是喜地朝她问好。唐皎初时还能点头应着,随着来问好的人多了,她逐渐有些应付不来,只好加快脚步闪进了院子里。 西苑是一处青瓦白墙的院落,院前有一田圃,种着些寻常药草。院中的布置以青白两色为主,清隽简约,同它主人的风格十分一致。 青吹子正抱着糖罐子往四角朝天的油纸上倒饴糖,碧莹莹的方糖外裹着一层晶白糖霜,倾在纸上发出沙沙响声。身前忽然笼下一道阴影,青吹子轻笑,她不必抬头就猜到来人是谁。 “唔,好吃。”不速之客唐皎拈起一块丢进嘴里,这荆芥糖入口又凉又甜,咬破糖衣后,辛香立刻充斥着口鼻,神清又气爽。 “来的真快,是急着要走吗?”青吹子一面取来细麻绳捆起纸包,一面问道。 “嗯。”唐皎随口应着,拉开旁边的小凳坐下,伏趴在桌边专注地看着青吹子包扎的动作。 她盯着没一会儿,就被桌上另一边的三粒金银错的铜骰勾去了视线。 “咦,你怎的把它翻出来了?这骰子你都多少年没用了,你平日用的红骰子呢?” 唐皎将那骰子放进掌心掂了掂,想起幼时的自己也是这般爱将骰子掂得到处滚,愣是把青吹子气成了赤吹子。 青吹子这时候已将东西包好,撩开衣摆翩然坐下,不答反问:“好久没用了,要不给你算上一算?” 唐皎奇道:“从前求着你帮我算课业考题,你说天机不可泄漏不肯帮我作弊,怎的今日还要主动帮我算了?” 青吹子听了,柳叶般的泠泠长眼竟瞪得溜圆铮亮,很是无辜:“你的课业本就门门出挑,还要怎么作弊?” 这点唐皎倒是没跟她谦虚,将手伸过去由着青吹子握住。青吹子未取骰盅,白手空掌将铜骰这么一盘,便将骰子朝着天上掷去。 三粒十八面铜骰在空中翻飞一瞬,便稳稳落入青吹子手中。 唐皎无不赞许地想:这漂亮手法若是拿来飞暗器也是很有看头的。 青吹子那边记了骰面便开始闭眼解卦,口中念念有词,眉头微微蹙起。 唐皎不知为何也跟着紧张,她坐直了身子,将方才面上残余那点散漫尽数褪去。 她知晓,青吹子是有真本事的。 青吹子其父是庄主的独子莫之昱,其母是隐世道门桃源的息玉散人。莫之昱拒承庄主尊位,浪迹江湖成为了一名剑客,他与息玉散人相识相爱,息玉为其叛出道门再入红尘,两人除了各自叛离宗门遭人诟病外,倒也算是佳偶天成。 可好景不长,莫之昱身死于江湖纷争,息玉则是万念俱灰回了桃源,诞下青吹子不久后便也撒手人寰。青吹子在桃源养到了五岁,便由息玉之师叩月散人领着带回了隐鳞山庄。 青吹子初归隐鳞,因着桃源这层身份让众人生出敬畏之心,但时日久了这份敬畏便渐渐被淘淡了,同龄的孩子们招架不住青吹子这幅老神在在的样子,同为弟子们避之不及的毒痴唐皎便成了她儿时唯一的玩伴。 青吹子长在桃源五载,自然耳濡目染了道门推天演地的卜算术法,但除了唐皎,毒宗内没谁有胆子能将青吹子的这手秘技请出山。 青吹子睁眼,盯着铜骰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该用何种措辞。 “怎么说?”唐皎晃了晃两人仍握着的手。 “阴来水复,镜花水月,此卦与水之象密切相关,此番你们下戍海自是不必多说,因此可能亦指伊始本源、至阴至柔、幻境虚妄。” 青吹子意味深长地总结:“诸法无有常住,守静笃,以观复。” “唯心之所往,可解虚妄假象。” 唐皎指了指自己:“只我一人吗?” 青吹子点了头,又摇头:“我只算了你,其余的便不知了。” 唐皎听得一头雾水,还欲再问。门口忽飞来一只千机隼,嘎吱停在门楣上。那隼几声短促急鸣,是宗门集结弟子的信号。 “这么快?”青吹子站起来,将纸包给唐皎放好,又整理起她的行装。 “其实算慢了,前几日无影便发了函,只是爷爷一直将其此事按下不表,这才派了我回来拿人呢。” 唐皎接过自己的褡裢和包袱后朝外赶了几步,忽又原地折返回来。她回到青吹子跟前轻轻抱住她:“小青吹,那我走啦。” 青吹子埋首在唐皎的颈侧,闷闷地嗯了一声,抬手轻拍她手臂:“去吧。” 时至正午,雨后初霁以洗练绿林,日光破窗以登堂入室,树间夏蝉疑是为这换天洗地的动静所惊扰,便湿答答地叫起来。 唐皎终是松开了青吹子,转身奔入那明净秀丽的山色里,那焕然一新的天地中。 来时那般飞快,去时亦是步履不停。 第6章 截杀 隐鳞山庄发迹于乱世,因此当年并不受任何一方约束,尽可大开大合地画地而扩,近乎横亘了整座子午山脉,其中心区域足有一城大小,在子午一带也算是占山为王。 毒宗位于子午山的近山巅,善用机关的无影宗则位于山脚,便于无影宗在山门布施山庄的攻防重器工事。也因这般排布,山脚下的无影宗便成为所有山庄弟子外出的必经之地。 唐皎一行人也并不例外,经攀云梯、渡索桥、徒步闯迷谷等一系列折腾后,再下九十九级长阶,才到了无影宗。 无影宗几乎都是平地,未受到地形隔断,视野一下开阔许多。站在台阶之上俯瞰其宗,铜墙铁壁拔地而起,城垣内机括遍布、车齿流转,类似千机隼的机巧在空中到处滑翔,俨然一座机关之城。 唐宁正提着令狐伊的后领,以防他瘫软在地上。令狐伊下山初时还跃跃欲试,但经过一路的险境,魂已飘在了头顶三尺。他在新晋时是随众人乘坐山体内的辘轳直上的毒宗,实在未料到想不久后还会遭此一劫。 唐皎摇摇头表示没眼看,跟在荆远道身后入了城。 他们所走山道连通了无影宗正西边的城门,也恰好是无影宗集中安置新晋弟子的地方。这一路上新晋弟子很多,正逢爱热闹的年纪,便毫不遮掩地打量着唐皎一行人。 人堆里忽然跑出一名弟子,追赶着机雀就直冲唐皎身后的唐宁、令狐伊二人去了,口中还莫名喊着:“菜鸟、菜鸟!你要去哪啊?菜鸟……” 人群中传来嬉笑声。 这弟子边喊边围着令狐伊一直打转,令狐伊的脸色愈发黑沉,再迟钝的人都看出了不对味的地方。 令狐伊双手成拳,正待发作—— 忽地,一道疾风掠过,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时,一把凭空飞来的断尺霎时将这嘎吱乱飞的机雀劈了个粉碎。 “机雀不听话找机匠修,脑子不好使找宗医治。”唐皎收好无度尺,不咸不淡地丢下这句话便转头走了。 唐宁见状也果断拉着令狐伊跟上去。 那弟子本还想回嘴,被荆远道凛凛一眼乜回去了。这新来的或许还不认识荆远道,可他看到了荆远道耳侧戴着无影宗弟子首席才能佩戴的蛇尾耳坠,一下就蔫了。 唐皎走在前边,听见身后的令狐伊正在和唐宁解释,大致是这弟子曾和他同期考校过无影宗,闹过不愉快,才来搞针对的。 唐皎并不在意这人什么来头,无影宗的人在她面前说毒宗的不是,她可以权当没听见,但在毒宗其他人面前挑衅就是不行。 “师姐师姐!你刚刚那一招是怎么使出来的啊!”令狐伊凑到唐皎身侧,方才眉目间的阴翳与戾气登时烟消云散,眼里全是对进步的渴望。 唐皎并未搭理,许是令狐伊方才被唐皎罩过,以为唐皎没听清,便大着胆子轻轻拽她袖角,却被她眼风一扫,又立马老实了。 一行人由荆远道在前面领着,一路畅通无阻地行至正北门,终于正式出了山庄。 唐皎几步站定,气息下沉,手掌上翻掐指成莲,朝天际一抬就要召来祥云。 众人不明就里地看着她。 “……”唐皎默了片刻,不动声色将手收回袖中。 自打她恢复记忆后,每想代步时便会不自觉地做这个动作,和用膳拿筷、下雨撑伞一样变成了下意识的行为。 唐皎状似不经意地补了一句:“看来不会下雨了。” 经这一打岔收回,四人这才留意到前方不远处已停了一乘马车和两匹枣红色的骏骥。庄内负责司理马厩的老陈头和几名弟子正立在马车旁候着,一切外谴所需都已配备完毕。 待唐皎他们近前,几人把缰绳递交给了他们,这便算交接完毕。 几人走后,唐皎曲起食指轻叩车厢外壁。 “笃笃——”声音果然不太对。 这马车外表看着无异,实则别有洞天,暗布机巧,应是无影宗执行元等任务才会配置的千里枢。唐皎心头不免疑窦丛生,越发搞不懂这次行动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就她愣神的这会儿功夫,荆远道已经翻身上马先行一步。还留在原地的只剩唐皎一人有守夜经验,她便没什么悬念地坐进马车等待轮换。 坐在马车里的唐皎仍在琢磨千里枢的事,手下意识地伸进褡裢里去翻找装荆芥糖的纸包。她陷入深度思考时,就爱在嘴里放点什么东西嚼着。 “嘎嘣——” 没成想咬到一个硬物,一下把牙磕到了。 唐皎醒神,赶紧把嘴里的异物吐到手心里。 竟是一粒鲜红如血的六面骰子。 她向纸包看去,另外两粒正剔透玲珑地躺在同样方方正正的荆芥糖堆里。 “血立方?”唐皎愣住了,这不是青吹子的随身之物吗?怎么看也不像不小心遗漏了。 旋即反应过来,难道青吹子已经知道什么了? 是了,她一向聪明又通达,彼此又知根知底,怎会看不出自己的这点心思呢。 但对于自己的不告而别,青吹子还是什么也没说,甚至把她平日里珍视无比的血立方留给了自己。 唐皎攥紧了手心里的骰子,心绪一时有些复杂。从她重拾记忆、决定外出闯荡的那一天起,就注定会直面这份愧疚,无法消解。 千思万绪里,唐宁的声音忽从车帘前传来,原是他在御车:“师妹,你可曾听说过戍海的抚隅岛?” 唐皎答:“只听闻抚隅岛是块无主之地,不归顺于任何一方。” 话罢唐皎顿悟,这么一个无人管辖、偏居一隅的岛屿,岛民定是十分排斥异乡人的,而他们这次行动最终的落脚点便是这座抚隅岛,届时登岛或成一道难题。 “你可知晓这岛成为无主之地的缘由?” 这她便不知了,唐皎问:“是何缘故?” “南乔前朝皇室兵败中扬,内部外姓藩王异军突起,内忧外患,自此改朝换代。前朝禁卫军遗部心属先帝,故而退踞至抚隅岛占岛而存,一步步演至今日孤岛无主的局面。” 唐皎眉头皱紧。这下可好,隐鳞山庄地属中扬,虽不受中扬皇室统属,但与皇室素来交好,也能算南乔前朝遗民的半个仇人了。 唐皎开始盘算偷偷登岛或伪造身份的可行之处。 这时,唐宁却压低了声音,话锋一转:“我早些年曾游历至南乔边陲一带,听闻了一些抚隅岛另类的志怪传说。” 唐皎早已探过现世的域场,掐诀、符箓、招灵、布阵皆是无功而返,丝毫未能感受到域场的异能波动,更别说志怪神异了。但她还是认真听他继续说: “抚隅岛远海有一处海域,沉船怪事频发,途经此处的船只无论大小皆是下落不明,无人生还,民间传是海妖水鬼作祟。”唐宁顿了顿,才说完:“我看过舆图,此次我们要下海采珠的区域,正是在这附近。” 唐皎却是一脸平静,若这水怪真实存在,她或许能从中探到一丝天机,窥得此间与九天的共通之处。可经过这么多年的试探,早已让她不再轻易燃起希望。 “这便是隐鳞如此这般大动干戈的用意?”唐皎问。 对于唐皎的平静,唐宁也并不意外,他这小师妹自小就一股脑钻进毒术里,对旁的事情向来不上心不好奇。 唐宁道:“我是如此猜测的。” 唐皎往厢壁一靠,丢了颗荆芥糖进嘴里,漫不经心地嚼着:“谁知道呢。” 若这传说是真的,他们一介凡躯如何能抗衡?若是假的,这海上的气象水文非人力可控,也是极其危险的。唐皎打算到时见势不对,就让他们脱身撤退,直接回去复命,海都不必下了。 话题结束,唐皎挑了个舒服的姿势开始闭目养神,伴着马车有一下没一下的颠簸,渐渐睡去了。 …… “轰!” 唐皎是被马车的急停巨震晃醒的,她脑中轰鸣,扶着被撞疼的脑袋迅速调整好状态。 “怎么回事!” “师弟小心!” 唐皎和唐宁的声音一道响起。 唐皎猛一掀帘,见唐宁已弃缰绳朝一侧驾马的令狐伊飞身扑去,两人抱成团重重滚落到地上,砸起飞沙尘土,堪堪避开一支闪着银光的冷箭。 那冷箭扑空,几乎擦着唐皎的面门而过,颊边像是被毒蛇信子舐了一下,她甚至嗅到了这箭上淬出的毒气。 不待细想,唐皎果断朝着冷箭来处飞出无度尺。 无度尺经她改造,有去有回,断尺尖啸而去,回到手中时已然带了不少血迹。 击中了! 可来人不只一个,且目标明确,直取令狐伊其人。敌手这时不再躲在暗处,而是簌簌十几道黑影蜂拥而出,十几个身着劲装的蒙面人很快便将三人围困起来。 “活捉此子!”为首的蒙面一声令下就要扑向令狐伊。唐皎立刻跨步上前,右腿贴地横扫,将那蒙面人足势一拦,又追了一掌。蒙面人不得不跃起闪避,趁此之际唐皎猛地将地上两人拽起,朝马车内丢去。 “躲进去!”唐皎又推了他们一把,唰啦一声抽出车辕暗格,按下几个开关,车厢四壁霎时降下几道甲门,将整个车厢裹成了一个刀枪不入的铁匣子。 与此同时,车衡上的六只銮铃激响,铃舌内的弹丸登时炸开,苦青色的毒雾喷薄而出,瞬息之间朝着四野滚滚而去。 浓郁的毒雾几乎叫人无法视物,蒙面人见状立马捂紧口鼻。还有几个处在唐皎近身的硬茬目露凶光,提刀便要上来索唐皎的命。 可还没跑几步,双腿便发酸发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转瞬间,蒙面人已丧失了半数战力。 没用的,千里枢的毒雾由她亲手改造,不经口鼻发作,而是吸附在体表上,渗透进肌肤,和药蒸一个道理。 “师姐!你怎么办!” “师妹!” 车内两人焦急无比,不断地拍打甲门,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动,他们怎能留唐皎一人在外! 唐皎:“死不了!” 话音未落,又有数支羽箭从四面八方扑杀而来,直逼唐皎所在。她足尖碾地旋身躲闪,腾挪至车背借车厢挡下部分,余下的则被手掌中迅疾翻飞的无度尺不断地打偏在地上、在车木上、在马上。 牵引马车的两匹马儿吃痛受惊,仰首发出凄厉嘶鸣,猛然竖起前蹄,发狂一般地就要朝前奔。唐皎躲完箭雨,反手一劈,当机立断将车马接处斩开,车厢随之剧烈一晃,斜砸在地面上。 真够不择手段,这毒雾难分敌我,为了置她于死地如此不管不顾,保不齐会把自己人射死。 唐皎暗骂一声,调整好气息,将手里无度尺握得更实,不敢有丝毫松懈。随着毒雾渐渐消散,不远处的草木间竟传来此起彼伏的利器入肉、血溅之声,似数匹丝帛同时绷裂,几乎都在一瞬内完成,让人毛骨悚然。 毒雾彻底消散之时,这动静更是逼近唐皎所在,重物落地的闷响齐齐整整地绕了个圈,一群蒙面人像是被骤然间斩断引线的偃偶,毫无生机地倒在地上,紧接着便是扑鼻而来的血腥气。 荆远道抬手擦去溅在眼角的血渍,手执短刃、脚踏着尸堆走近,刀身的鲜血沿着刃尖不断滴下,横流了一路,整个人活像从幽冥地狱爬上来的黑无常。 一身戾气让那双颜色极淡的眼瞳染了嗜杀之意,动作却是好整以暇的,仿佛方才只是碾死了几只蚂蚁。 唐皎这才想起此人在江湖上还有个诨号叫千手阎罗,指其出招之快一人可当千军之势,刀下亡魂不计其数,所到之处从不留活口。 她见到来人松了口气,又倾身去探地上蒙面人的鼻息:“怎么都杀了,好歹留个人问话。” 刚说完,手下探的这个竟吐了口热气,透过蒙面的布料上微弱地传递到唐皎指尖。 唯一还活着的蒙面人吊着最后一口气,似乎心有不甘,正恶狠狠地盯着她。蒙面人趁其不备,突然竭尽浑身余力催动手臂,霎时爆发出一股强劲可怕的力量直捣唐皎的命门。 唐皎最是痛恶临终偷袭,当即反手将其拿住,紧追了一掌拍在蒙面人胸口,果断送他上了西天。 “……”荆远道朝她揶揄一笑:“多谢你帮我补刀。” 唐皎拍了拍手,没什么所谓:“他存了死志,估计从他嘴里也撬不出什么东西。”话罢顺手将车厢的禁制解了。 车内两人连忙冲了出来,刚想说什么,看了倒了一地的尸体,一下又语塞了。 还是唐宁先缓过神来:“师妹没受伤吧?” “没有。”唐皎看了一眼遍地狼藉的四周,无声叹了口气:“千里枢彻底报废了,分拣一下行李,骑马上路吧。” 令狐伊被吓得一脸煞白,双手虚握在心口,仍处在惊骇之中,显然是没见过这般血腥残忍的场面。 唐皎终于没忍住,对这便宜师弟恨铁不成钢:“振作点,这伙人显然是冲你来的,没谁能一直护着你。” 令狐伊从恍惚中醒神,低垂着脑袋声若蚊蚋:“对不起……” 唐皎一掌拍在他背上:“抬头说话。”她不管他之前是什么身份,如今他代表着毒宗,就不能再以这种卑弱的姿态继续拖后腿。 令狐伊好像真被这掌拍回了些心气,目光中有了一些微弱的变化:“我明白了,师姐。” …… 昏暗的大殿中,有人长跪于明堂前。 此人**上身,身负数根尖刺荆条,背后已是血肉模糊,冷汗不断顺着背脊伤处淌下,在地面上积成小洼。 明堂之上高坐一位金枝玉叶的贵女,手秉茶盏斜倚座上。销金缂丝的蜜合色霞帔松松垮垮挂在肩头,衣下仅着一身绫罗睡袍,她的乌发未挽,似丝绸般垂落到脚边。 她用那缀着明珠的鞋尖拨正跪地之人的脸,轻启朱唇:“你是说隐鳞为了保下那个孽畜,竟出动了荆远道吗?” 那人被迫仰首,艰难答道:“是……同行的还有一位来历不明的女子,其人所使路数诡怪刁钻,在碰上荆远道前我们的人已折了一半,绝非等闲之辈。” 那女子掐着杯盖轻拨茶沫,手指上的丹蔻红似鸽血,她闻言蹙眉,语气不耐:“不明来历就去查,我是专程来听你讲废话的么?” 她站起身,长发长袍逶迤了一地,将茶杯搁在案上,朝内室走去,声音懒懒从里面传来:“找个地方喝干净了,别弄脏我的大殿。” …… 众人将马车上的行装分拣好后各自固定在驮鞍上,所幸惊马在庄内受过训练,并未跑远,四人正好一人一骑,趁着天色未暗继续上路。 第一日,无事发生。 第二日,未见异常。 接连三日,皆是风平浪静。 前来截杀的刺客的背后势力后续未有任何动作,许是上回的交手让他们存了几分忌惮,不敢再轻易来犯。 又过几日,终于临近南乔翟州。 一路林道山壁的狭隘逼仄转换为了碧江连天的山高水阔。 望不到边际的茫茫江水似碧色绸缎铺就在群山间,江面上闪着粼粼波光,偶有水鸟振翅划过,激起圈圈涟漪。 岸边芦苇丛生,芦花盛开,花絮如飞雪般飘散在风里。在这般景致之间,一只乌蓬船静静停泊在江面,一名船夫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立在船尾,目光炯炯地盯着朝他走来的四人。 唐宁走在队尾,出示印信后,渔夫侧过身示意众人上船,整个过程当中没有一句对话。 唐皎第一个登上船,一眼瞧见船头有一名约莫十三、四岁的少女,扎着一对花苞头垂着小辫,身着寻常布衣,正盘腿坐在那啃着苞谷,两腮吃得鼓鼓的,嘴角还沾些碎屑。 正要问是谁,那少女便背对着他们,含混不清地开口:“太慢了。” 小分队集结完毕(撒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截杀 第7章 曲南 “坐稳喽!”只听得船夫吆喝一声,借势将那船棹向岸上一抵,木舟转瞬掠出几丈远。 江风在耳边呼啸而过,江水伴着摇橹声在船尾荡开,流曳成层层叠叠的半月形状。 这船夫的一抵一拨皆可窥其气劲之沉凝,不难看出是个内力深厚的练家子。 唐皎在脑中搜刮着关于苇水盟的记忆。 今世大陆,江湖名门有四:中扬的隐鳞山庄、东琊的断岳剑宗、西柽的白狼王庭、南乔的苇水盟。 其中,苇水盟并非传统意义上的门派势力,没有固定据点,没有门内传功,由分散在五域玄洲各地的巷人组成。 【苇水盟巷人,集百工百业之首,匿于太平,现于乱世。】 这便应是巷人中的舟客了。 停栖在船顶的几只水鸟被这异动惊飞,在船的四周不住地扑棱着,慌乱间鸟爪子踢踢蹬蹬,竟将那小姑娘手里的苞谷“噗通”一下踹进了水里。 唐皎心念一动,恰在此时打了个趔趄,就在她的身子将倾未倾之时,便被暗中递来的一只手稳稳扶住了。 那只手上还沾着几处苞谷皮屑,掌心传来的力道又沉又稳,与掌际一带粗粝的茧子一样,是经久磋磨的成果。 唐皎在眼底藏下几分思量,顺其自然地借力稳住了身子,方低低道了声:“多谢少侠。” 她收回手的同时,瞥见对方的眼里也同样闪过一丝分明。二人之间似有暗流涌动,皆是借这一瞬不动声色地探了彼此的底。 小姑娘拍掉手上碎屑,两根小辫晃晃荡荡,朗声道:“师妹不必客气,叫我星雪师姐就好。” 话罢,莫星雪扬起脸,稍显稚嫩的面庞上绽开一个十分灿烂的笑容,连带着将那点青涩都衬成了神采飘逸。 这笑容暖暖融融,片刻间便照化了众人心中的冰山,和本该傲立在这座冰山上,那如寒星、如霜雪般,孤冷高挑的背影。 除了无甚表情的荆远道,在场从未见过莫星雪本尊的人皆是神色各异。 其中最为幻灭的当属唐宁。 他与莫星雪同期拜入山庄,却从来只闻其威名,未能识得她的庐山真面目。这样一个传奇的同门,因着弟子地位悬殊,两宗泾渭分明,也几乎没有机会同处。 要说他此次合谴没对莫星雪存着几分期待和好奇,那也是作假的。 或许是唐宁脸上的错愕太过明显,就连令狐伊这次都没忍住用手肘捣了捣他。 “师兄回神!” “……噢!”唐宁迅速整理好表情,对着莫星雪略一抱拳,一通豪情万丈的“合吾”回荡在船蓬之下: “原来这位就是莫同修,久仰!当真是闻名不如见面,英雄出少年!” 这话说得忒老成油腻,听得令狐伊捂去了半边脸。 “莫同修?”莫星雪仍是盘腿坐着,一手托颌,一手戳戳船板:“其实当年和与我同期的弟子们,都应当唤我声师姐才是。” 唐宁回以困惑的眼神,其中不解被抱臂坐一旁的荆远道瞧见,难得开了金口:“当年拜山时她在首列,被石阶绊了一脚,因此比所有人都先跪地磕头拜了祖山神,从此便以师姐自居了。” “荆远道你无礼!”莫星雪未料想他如此直言不讳,当即被戳中痛处,哐当一声呈大字躺倒在船板上,鼓着两腮气成了河豚。 “哈哈……”令狐伊本欲发笑,可瞥见相视无言的众人,只得掏出了他那把洒金折扇,讪讪地遮去了面上的笑意。 莫星雪略掀眼皮,无意瞧了他一眼。待看清他手中物什,一下子径直坐起,煞有其事地拍拍令狐伊的肩:“小师弟,很有实力嘛!” 令狐伊以为是说的是自己,摇扇的手都不觉加快,嘴上却十分谦虚地推拒道:“哪里哪里!” 唐皎和唐宁对视一眼,并不拆穿。 莫星雪的笑眼稍凝,扬起嘴角露出一颗尖利的小虎牙。 “这么久没回隐鳞了,当真是错过了许多好戏。”莫星雪双手交叠在脑后,又躺了回去,一道日光洒在她的面庞上,整个人好不惬意。 “好戏没有,怪事倒有一桩。”唐宁接过话头,将途中遇刺的事简略复述了一遍。 莫星雪听完没忍住白了荆远道一眼:“我说你一个人跑那么快干嘛,要不是你留师妹一人御敌,这千里枢好歹能坚持到翟州呢。” 荆远道面无表情:“坚持到翟州又如何?” “到翟州就换水路了,往当地富贾院门口一停,定能卖个好价钱。” “我说你们的重点难道不应该是这场暗杀背后的主谋么……”事关自己的身家性命,令狐伊难得靠谱一次。 “不重要,”莫星雪挖挖耳朵,十分直接:“想杀你的不外乎那几个人,暂且兜得住。” 令狐伊自诩脸皮厚,却没想到如今还能碰见比自己更高调的,着实令他甘拜下风。转念一想,人家确实有说这话的实力,江湖中的两位顶尖杀手不就正在这里坐着么。 令狐伊就差朝天拱手请问高见了,又听她继续说道:“不过唐皎师妹在无影宗修习短短三年,已能在杀机重围中独当一面,这天资与勤勉着实不可多得。” “好好说话。” “哇塞师妹你难道是天才!再过不久岂不是可以吊打这个荆远道了!”莫星雪颇为激动地去握唐皎的手。 唐皎被她逗笑,不着痕迹地将手抽回:“我努力。” 未曾想到莫星雪是个十足的人来熟,嘴巴一刻没歇地同众人插科打诨,小船载着一路的欢声笑言,就这么晃悠悠地到了翟州边陲的曲南城。 夹岸的湖光山色退去后,市井烟火气息逐渐浓郁起来。此起彼伏的叫卖声混着脚夫号子腾腾往外冒,间或听得几句带俚语的渔谣,韵律似蹦跳的浪花,虽不解其义,却也仍觉欢快。 入城有两条大路,一条为陆路,由曲南都尉府把关;一条为水路,由市舶司直接管辖。外围城壕贯通江渠,来往的小体船只可溯流直达关口。 唐皎一行自然走水路进城,水路由扩至窄,各路船只几乎摩肩擦踵,在水关口熙熙攘攘地排着队等候验关入城。 船夫看似不紧不慢地划着桨,却在暗中越过了好几艘船,很快便跻身于前列。 穿江而过,可见津门如天堑一般竦峙于江滨,其形同飞拱连接两端岸楼,岸楼之上的檐角似鹤羽展翅欲飞,云瓣般的斗拱交错其间,入眼是碧瓦飞甍。檐下刻纹古朴且精美,无不讲究,依稀可考此城之富庶。 津门正中处有一金石匾额,题着遒劲宽博的“市舶司”三字,在日光照射之下闪着金光,十分打眼。 方至这匾额之下,便有几名官差在岸上招手示意他们靠岸泊船,船夫将船停好,依律立在一旁等他们上船点检。 那为首的小吏错身上船时睨了船夫一眼,喊了声:“赵阿叔。” 赵文卓点头算是应了。 唐宁迎上小吏,将重瓣莲符举起。小吏却看也不看,越过他准备点检行装。 唐宁随之转身,却见身后的莫星雪手心向上摊开,中间卧着一枚蛇形银令,是无影宗的印信。 那小吏见了只一拱手,便让随行其后的人后撤下船:“验毕,放行!” 唐宁只得不动声色地将印信收好,已然习惯了这样的区别对待。 唐皎目睹了全程,眉梢上有隐忍之意,一时间没有即刻动身。 她初时听到令狐伊在晨计上所说的“外界传毒宗式微”并无太多感触,即便是在无影宗历练的三年里,除去在山庄内训练,最远的外谴也从未出过中扬。如今到了南乔,正所谓天高皇帝远,毒宗势力鞭长莫及,反倒是第一次对此有了实感。 赵文卓目不斜视地看向远处,举起旱烟袋吞云吐雾,一句话从那烟雾中怅然飘出:“从前的隐鳞和唐门亦是如此,没想到多年后却是掉了个个儿。”他点到为止也不再多说,让众人点好行装下船。 说者看似无心,有意者却听往心里。 毒宗本就被各门各派视作唐门的强弩之末,在唐门双骄的昙花一现后更是每况愈下,如今外界若不是看在其背后还有个隐鳞山庄,恐怕行走江湖更是举步维艰。 世道就是如此,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世事本无常,此消又彼长,多年积弊一时难改。 唐皎敛去面上那一丝不悦,朝赵文卓微微作揖,算是谢过前辈提点,随后动作麻利下了船。 一行人刚沾地,原本规规矩矩立在行岸一侧的贩夫走卒们就像见了鱼食似的,花花绿绿地涌了过来。 “贵客们是从外乡来的吧?咱这儿本地特色干货一应俱全,瞧瞧看看呐?” “远客莫急着走啊!今晨刚煮好的紫苏饮子,天干物燥的,正好来一口解解署!” “瞧瞧咱家上好的曲南好瓷,本地窑工世代传的好手艺烧的!价格公道,走过路过莫要错过!” 热络的吆喝声将小路围得水泄不通,唐宁左穿右挪走到了最前,操着一口地道的南乔方言推拒道:“我们是回来省亲的,不是外地客,劳驾借过啊!” 这些商贩无不竖着耳朵抻着脑袋,一听他们不是来旅行的外客,眼中的精光都黯淡些许,于是乎兴致缺缺地一哄而散了。 “可以的啊师兄!”令狐伊紧跟在唐宁后边,悄悄撞了一下他肩膀。 “早些年在南方游历,偶而得空学了些皮毛。”唐宁淡淡笑道。 这口方言已能将本地人糊弄过去,可不是他所说的什么皮毛,众人只当他是谦虚。 赵文卓压低笠帽,领着他们走街穿巷,唐皎不住地打量四周,被来往的男男女女吸引去了目光。 入了城内,唐皎发现这里路过的百姓不论男女老少皆是以真珠做面靥,与中扬唯有贵族女子方可以真珠点妆大为不同。 唐皎有些好奇:“赵前辈,这是曲南城当下时兴的装束么?” 赵文卓也不看便知她说的是什么,答道:“并非装束,是现下城内盛行真珠疗法。” “真珠疗法?有何作用?” “此真珠为岛民所养,传入曲南城,据说是有遮暍以防日灼的功效。” “不必掩面即可遮暍?”唐皎愈发好奇,连忙追问:“何处可得此珠?” 唐宁一看自家小师妹的模样便知她那毒痴的老毛病又犯了。 赵文卓不答,只顿住脚步:“到了。” 众人一齐停驻在一座高楼前,随他动作抬起头举目望去,这一看险些晃瞎了眼睛。 漆金打的“通海恒昌”四个大字映入眼帘,论其豪奢程度,比起市舶司的门匾犹过之而无不及。 自下往上看,丹色潢饰的层台高得几欲入重霄,金罗绮窗斑驳其间,又有银铃结窗门,随阵阵香风而动,铃舌坠着碧玺敲打内壁,于高处发出空灵悦耳的声音。 整座楼以红金相接,又坐落在城中最繁华的地带,不可不谓财大气粗。 赵文卓这才答道:“这真珠是商行历来与抚隅岛以物易物而得,日后你们登岛便知。”他摘了笠帽,先一步入内。 大门敞开迎客,见识过外部的华丽,内室的金碧辉煌已无法掀起众人内心的波澜。 有一小计房在柜前当值,正埋首风风火火的誊写账册,似是入了迷,丝毫未留意到门口的动静。 赵文卓双肩一沉,那伙计竟福至心灵般抬起脑袋朝这边一望,忽地一惊,立即搁下笔迎了上来:“贵客到来,商行事务繁忙,实是有失远迎,望各位见谅。”他速速展臂往前邀作一步:“掌柜早已在阁中等候,各位随我来。” 唐皎望着前方赵文卓的背影,面上若有所思。荆远道顺着她的视线瞥了一眼前方,便移开目光专注赶路。 进了内阁,有香灰味道飘来,一着麻葛素袍的女子正背对着他们。女子的身前有一金塑的神龛,她取了三柱立香举至眉心,虔诚地拜了三拜,才将香插入香炉。 唐皎越过那女子肩头看向那神龛正中央,当看到她所拜为何物时,饶是唐皎前世见过不少神神鬼鬼,还是悚然一惊。 竟是一尊形态怪异、扭曲的无相小像。 女子上完香便转过身来,神色淡淡的,眼睛都懒得抬一下,她有些疏离地朝屋内示意:“坐吧。” 凌厌上挑的眼尾勾着一抹翠绿,顾盼间秋波宛转,冷情中平添一丝妩媚,同她素雅的衣着风格格格不入。 令狐伊对着唐皎小声嘟囔:“不是说我们是贵客吗?唔!……” 莫星雪的手哐当一下捂住他的嘴。 寂静良久,却是无人落座。 于是女子先行领坐,这才看到众人纷纷坐下。她忍俊不禁,笑意却不达眼底,反倒有股子嘲讽意味:“不是说武林人士不拘小节,怎的跟我还来这套客随主便的做作姿态。” 赵文卓沉声道:“凌厌,你别对着小辈阴阳怪气,有本事去摆脸色给上头那位看。” “赵文卓,你当真以为我不敢?”凌厌淡淡的神色瞬间被厌恶所取代。 “好了,说正事。”赵文卓用下巴点了点凌厌:“她是巷人铜臭,午时会有一趟从这里去抚隅岛的商船,届时她会安排你们上船登岛的事宜。” 巷人铜臭,各地商户之首。曲南城如此富庶,那商行头目所在的据点如此挥金如土,便也不奇怪了。 唐皎发觉自己的所闻逐步变为所见,自己内心是隐隐雀跃着的,和前世的自己一样,随着阅历和实力增长,不断与传闻中的各路大能相识相交。 蛰伏三年出于世,这种从两手空空再到落到实处的感觉,令她上瘾。 “好了,既然交代完了,那我先走了。”凌厌似乎一刻也不想待,她站起身来。唐皎离近了才发现她腰上别着一枚素银的暗扣,扣上也嵌着一颗雪白的真珠,表面隐隐有光华流动。 她注意到身旁的唐皎,上下扫了她一眼:“这便是唐衍列的女儿?” 听到父亲的名字,唐皎不觉抬头。 却只听凌厌轻哼一声:“这风流子惯会生一张迷惑世人的脸。” “……” 唐皎被她这突然一点,虽然尴尬,但也不得不承认,毕竟她那便宜老爹作为曾经的毒宗双骄之一、现今的毒宗之耻,确实声名在外。 倒是令狐伊不依了,梗着脖子要为自己亲师姐打抱不平:“掌柜的你怎么能当面这样说人家亲爹呢!” 林厌毫不客气:“你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回令狐伊愣住了,他回想了一下他的亲爹琳琅王令狐朗的事迹,沉默着没回嘴。 唐皎木着脸朝他看去,两个人无声地交换了一个“原来你爹也有故事啊”的眼神。 凌厌以商行事务繁多为由同赵文卓先行告了退,把内阁留给了他们。内阁里备了些瓜果点心,看卖相皆是上品,凌厌虽嘴上嫌弃,安排的却毫不马虎。 为了打发时间顺带填饱肚子,唐宁便和令狐伊从远及近地分起吃食来。 各色瓜果佳酿目不暇接,莫星雪却对那玉米浆情有独钟,她推拒了唐宁端来的椰水,唐宁便转向了唐皎。 “多谢师兄。”唐皎接过唐宁递来的椰盏,里面盛着奶白色的椰浆,发出阵阵清甜的香气。她撕了一块上方的椰肉,放进在嘴里嚼着,这嚼劲正正好,很适合她出神思考。 唐皎琢磨着刚刚的无相小像,还是忍不住开口:“你们不觉得那个小像有些奇怪吗?” “贵客们!准备出发啦!”屋里屋外,两人的声音一道响起。 令狐伊一时没听清:“师姐你刚刚说什么?” 唐皎收拾好行装起身,摇摇头:“待会儿再说吧,先出发。” 门外候着小计房和一个衣着得体的男子,约莫不惑年纪,生着狐目薄唇,直鼻大耳,他微微弓着背,神情虽是恭敬,却盖不住那眉目间的精明算计。 小计房:“贵客们,这位是这趟商船的掮客,稍后便由他带你们登船。” 掮客向前一步,抱拳道:“少侠们安好,在下方是美。” 释义摘自百科: 掮客(qiánkè)指在买方与卖方之间促成交易、协助订立买卖契约(如房地产、货物或证券等)并从中收取手续费或佣金的中介人员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曲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