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见裴儒昼不语,宋悬灯又问了一下:“你现在看见了什么。”
被宋悬灯的手捂着,裴儒昼的眼前当然是一片漆黑。
但,也不只是漆黑。
宋悬灯手掌的温度,紧实的压迫感,缭绕其上独有的烟草味……
太多太多了。
裴儒昼的胸腔,剧烈地起伏了一下。
“什么也看不见。”裴儒昼很自然地回答。
“嗯,那你有什么感觉。”宋悬灯。
“有——”
感觉当然很多。但这个问题,大概是关于画幅的。
裴儒昼将重点调整到“画幅”两个字上,回答道:“感觉,很黑暗,很隔绝。”
“很封闭,没有安全感吧。”
“……”裴儒昼迟疑了一声,“嗯。”
裴儒昼把右手空泛地伸起,把右边揽了揽,想看看能不能揽到什么。
但是因为看不见,手里一下子落了空,什么也没有揽到。他也就没有再动了。
宋悬灯:“那这样呢?”
随着宋悬灯再一次疑问,裴儒昼的眼前,就出现了一条白白亮亮的光线。
他知道,那是宋悬灯张开了他手指的缝隙,让阳光渗透了进来。
一点,只有一点点。
而透过那个缝隙,裴儒昼能看到外面一点点东西,恰好是宋悬灯的脸。
他的眉眼,依然是那样锋利,那样深邃。
然而,曾经左边的断眉不见了,转而在眉尾,钉上了一颗深紫色的眉钉。那钻石一闪,直接刺了裴儒昼一眼。
“你有什么感觉?”宋悬灯的语气,都透露着兴奋与试探。
裴儒昼知道,宋悬灯向来是这样,遇到自己喜欢的事情,就变得忘情,忘我。
甚至完全忘了自己这个“前任”的身份,恨不得直接坐在自己腿上,问自己了。
“我感觉……很……很……很漂亮。”
“?”宋悬灯拧眉,疑惑道,“你在说什么,什么鬼话?”
“不是,”裴儒昼否定道,立刻润了润喉咙,重新说,“我觉得,好一点了,有一点光的缝隙,不过视野被挡着,还是很难受。”
“嗯,那是当然。”宋悬灯耐心地讲解道,“画幅变小的时候,人的视野就会有一种阻碍感。那屏幕两边的黑边,就好像两只漆黑的手,盖在了自己的眼睛上面。会让人感觉到,胸闷、气短。压抑,受限。心情也会随之受到影响。一般,我们在拍戏的时候,如果想要把观众的视角聚焦到某一点上,或者体现主人公悲伤孤独的心境,就会把画幅变得很小很小。变窄、狭长,甚至只是一个圆。”
“……”
这和裴儒昼之前了解的几乎相差无几。只不过宋悬灯说的,比书上,还要更加详细一些。
他“嗯”了一声,表示认同。
“一会儿,我把我的手放开,让你的视野完全地变大,变宽阔。你再告诉我,你是什么感觉。”
宋悬灯几乎是在一步一步地引导着他。怕他不明白,所以把一切都说得明明白白。
“裴儒昼,我已经把焦距给你调好了。你待会不要乱动。只需要看这个,嗯,对,这个就是取景框。你看里面有你想要的风景了,你就按这个快门,这样,你的照片就拍出来了。”
四年前,宋悬灯教他如何用摄影机拍照的声音,从学校天台,卷着一路林中茉莉花的香味,吹进了他的耳边。
裴儒昼的眼神一时涣散,又从喉咙里梗了一声:“嗯。”
“那我松开了。”宋悬灯说。
然后,宋悬灯松开了手。
那刚才还压制在自己脸上的力道立刻卸得精光,烟草味和掌心温度,连同茉莉花一起,也都随之飞远。
裴儒昼的眼前,被一片白光充斥。
曾经的天台,又退回到了现在的客厅。
在那里,他看见了,完全的宋悬灯。
宋悬灯冲他挑眉,问他,有没有什么感觉。等待着他的感觉。
“我感觉……很快乐。”裴儒昼用了一个,他以前几乎不会用的词,来形容他自己。
“嗯,”宋悬灯却浑然不知地,满意地点了点头,“开阔。视野开阔,人对于周边的环境,以及他自己,就会有一种安全感,掌控感。自然也就会变得快乐起来。所以这种宽画幅,竟然用来构建史诗电影,和表达主人公豁达明朗的心境。”
宋悬灯,还在那里说电影的事情。
裴儒昼,瞧着他的眼神,几不可闻地微笑了一下。
然后像是怕泄露出什么,又把茶几上的金丝眼镜,用拇指捏住中间的鼻托,自己戴上了。
……
察觉到裴儒昼没说话之后,宋悬灯又重新往他那边的方向看了一眼。发现他的鼻梁上面,又把那眼镜架上了。
用一个镜片,隔绝着自己。
曾经垂下的细软棕发,现在齐齐梳向后方,露出宽阔的额头。早已经不是当年的模样。
“……”宋悬灯的睫毛颤了颤,将思绪就此拽了回来。
“那个,你,宋导,摸我手干什么。”
“谁摸你手?”
“你。”裴儒昼冲着下方挑了挑眉。
宋悬灯看见,他们离得已经过于近了。以至于,自己的左手指尖,碰到裴儒昼的右手指尖。
两个指尖相对着,竟然也浑然不觉。
“……”
宋悬灯咳嗽了一声,赶紧把手若无其事地收了回来,坐好,回到自己刚才的位置上。想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
但裴儒昼却还在那边依依不饶的:“你摸我手了。”
“……”
“你摸了。”
宋悬灯转头,看见裴儒昼还故意把手递过来,给他看。
手掌宽大而凝白,上面的青筋树根般凸起,清晰可见。
“我就摸了能怎么的,你一个男的,事这么多,摸了又不会掉块皮。”宋悬灯都懒得瞅他,又接着刚才的姿势,曲着腿躺下了。
裴儒昼还是那样,一天天的事那么多。
“哦……男的就无所谓了。”
“嗯。”
“那,那你也是男的,我摸摸你行吗。”
“滚远点去。”宋悬灯笑着,抬起腿,要踹他一脚。
结果右腿一伸出去,就被裴儒昼就势抓住脚腕,连同左腿一起,都就势码好了。齐整整地放在裴儒昼自己的膝盖上方。
“……”
宋悬灯的小腿肌肉颤了一下。
想把腿收回来,却发现如果不用力,根本就拽不回来。
“你这样躺着舒服,要不然这沙发太小了,你腿都伸不开。”裴儒昼劝他不要乱动。
“还不是你在这里碍事。”宋悬灯这下子不知道该怎么躺了。
似乎怎么躺,都不是那么回事。怎么躺都不舒服,浑身长着刺。
“你坐那边沙发去不行?”宋悬灯瞅了一眼正对面的白色单人沙发。
却见裴儒昼极为嫌弃地用眼神夹了那地方一眼,说:“不去,恶心。”
……什么毛病,昨天不是还坐的好好的么,今天又嫌恶心。
宋悬灯在心里纳闷着。
只当裴儒昼是没事找事,不想在他家里好好呆。不如赶紧把裴儒昼打发走算了。
“我的《画幅眼界》,要讲的,就是一个关于画幅的故事。通过对画幅大小、比例、形状的调整,不仅可以限制一个人的视野,还可以调节一个人的心境。”宋悬灯又说起了电影的事。
裴儒昼:“嗯,你的意思是——画幅,决定了我们如何看待世界?”
“对……”
裴儒昼的总结,似乎更简练一些?不愧是学霸。
宋悬灯腹诽道。
“嗯,就是这个。我的处女作,玩的就是这个。主角可以通过调节自己的视野,来调整他看待世界的方式。这不是一个科幻的创意,而是一个艺术的创意。这——就叫艺幻。好玩吗?”宋悬灯挑眉问他。
他感觉手里有点空,又想顺手抓起烟,但发觉手边没有之后,也就就此算了。
“嗯……挺有意思的。”裴儒昼沉淀了很久之后,说。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心。
“嗯。”
“你就是想把这个剧本拍成电影,然后你把这个想法,告诉你的投资人们。竟然没有人给你投?”
“嗯。”
“这么好玩,都没有人给你投,他们怎么到底想的?”
“谁知道他们怎么想的,我哪会在意土鳖的想法!”
“……”裴儒昼嘴唇紧闭,唇边带笑。
“他们就跟我说,什么,听不懂什么叫艺幻,也不知道要把画幅拍成电影到底是要干什么。反正,这东西太新颖了。太新颖的东西,就意味着没有前人验证,不知道会不会有市场。宋悬灯,还是拍点喜剧片,犯罪片,战争片吧。那东西好,那东西能赚钱!再不济,你拍点渲染人民苦难的文艺片呢?也比这不着调的东西强啊……我们也好把宝压在你头上,找一些老戏骨来,压你能拿奖。”
宋悬灯按照自己的回忆,把那些投资人的话又自顾自地重复了一遍。
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这些原话了,反正是差不多的意思。
重复完之后,他“呵呵”笑了两声,觉得荒谬至极。
所有人都知道他有才华,但所有人都不敢真正支持他。
所有人都想复制别人成功的老路,所有人都不敢创新。
所有人都只想走捷径找流量明星,拍热门类型,所有人都不想潜下心来,去研究真正的艺术,雕琢剧本。
这个娱乐圈就是这样的,早就烂到根里土里了,没有什么好说的。
即便金佬要封杀他,宋悬灯也什么都不想说,早有预料罢了。
无论怎样,处境都不会比现在更糟糕了。他之前两个月,四处找人投资的样子,和被封杀,也没有什么本质区别。
宋悬灯抬起头来,看了一下天花板,眼珠在眼眶里干涩地滚了滚。
“……”
沉默片刻之后,他听见裴儒昼跟他说:“我觉得《画幅眼界》很有趣,把剧本给我,看好了之后,我给你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