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落在悬崖下方的这家饭馆,与其说是店,不如说只是个勉强遮风挡雨的棚子。
空气中混杂着劣酒、汗水和熟食的气味,但此刻,最浓烈的却是那几个老百姓眉飞色舞间的兴奋与探究。
“听说了吗?就前天那事!”一个干瘦的汉子压着嗓子,眼神却亮得骇人,“玄清宗,就咱们这儿顶了天儿的仙门大派,一夜之间,那宗主——他被人给杀了!”
店内顿时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玄清宗在他们这些凡人眼中,便是云端上的存在,是高高在上的仙人。如今那高悬九天的白玉京,竟被一介后生踏平,这冲击不啻于天塌地陷。
虽然震惊是震惊,但也不影响他们将其作为饭后闲谈。反正天高皇帝远,他们的生活不会受到影响,也没人能把他们怎么样。
“岂止是谋杀啊!”旁边一个虬髯大汉猛地一拍桌子,碗碟哐当作响,“我还知道,那凶手不仅杀了宗主,还把宗主的剑给一并拿走了。”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故作惶恐地挤眉弄眼。
“玄清宗宗主的剑?莫非就是那七剑之首的‘回烽’?”
“没错,”虬髯大汉点点头,“那凶手,我记得。好像在之前,就杀过他的师尊?”
“无法无天、真是无法无天啊!”干瘦汉子狠狠啐了一口,“那凶手当年好歹也是玄清宗培养出来的,就算之后被逐出师门,何至于如此狠毒?这欺师灭祖、戕害同门的魔头,他、他究竟想做什么?难不成真要杀尽天下仙门才甘心?”
“被逐出师门?哪又是因何?”有人伸着脖子追问。
“这个我知道!”坐在旁边的矮胖妇女抢答道,“就、就前几年,发生在玄清宗那场惨案,就是那个凶手当年惹出来的。你们还记得不?”
“当年……”
“那是真的惨啊!”妇女一拍大腿,“好像是他修炼邪术失了控,害死了不少人,里头还不少,都是玄清宗的弟子呢。”说摆,她心有余辜地捂了捂胸口,仿佛那惨状就在她面前一般,“当时宗门各路长老齐上阵,这才勉强将这件事平复下去。那个凶手,叫、叫什么来着?”
沉默在人群中蔓延,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竞无一人叫的出来名字。
“——叫宋映星。”
忽然,一道年轻,还有些懒散的声音,突兀地打破了这片寂静。饭馆里的众人一愣,齐刷刷朝着声音来源望去——
那是一个偏僻的角落,一位穿着黑色兜帽长袍的男子正独自坐在那里,把玩着手中的酒杯。他的帽檐压得极低,只露出线条分明的下颌,那握着酒杯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干净得与这嘈杂的环境格格不入。
“对、对对对!就叫宋映星!”矮胖妇女如梦初醒,“多谢这位小哥提醒啊!”
“也就是说,他不仅修炼邪术、残害同门,还弑师,杀了自己的门派掌门!”
“这……这也太可怕了,他简直就是个丧尽天良的魔头!”
男子点点头,似乎也赞同这个说法。
周围人不断议论纷纷,他们或是好奇、或是恐惧、或就是单纯想掺和这个话题,但那个萦绕所有人心头的疑问始终没有得到解答。
那位欺师灭祖的大魔头,宋映星。
他究竟想做什么?
“呵——”穿着兜帽的男人仿佛自嘲般笑了一下,笑声落在空气里,“是啊。”
“谁知道,他到底想做什么呢?”
他的语气毫无波澜,既无旁人的恐惧,也无义愤,仿佛只是在讲述一件与自己无关、遥远缥缈的逸闻。说罢,他举起桌上那杯浑浊的烈酒,仰头一饮而尽。
店内静了一瞬。虬髯大汉皱了皱眉,觉得这人反应过于平静,忍不住问道,“这位兄台,你又是何人,为何知道这么多?”
男子没有回答。
他放下酒杯,杯底与木桌相撞,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在这狭小空间里异常清晰。
“走了。”男子起身,挥挥衣袖。
临走前,他转过身,露出一个笑容,“这酒不错,多谢了。”
他来得悄然无声,离去也是亦然。徒留下饭馆一行人,面面相觑。
男子未往身后再看一眼,向前方走去。身影几个起落,便彻底消失在崎岖的山路尽头,孤身抵达不远处,那座孤绝的悬崖。
那是世界上最后看见日落的地方。
崖边风声更厉,如泣如诉。
他的兜帽被这山风掀翻,绀色的长发被吹散,宛如夜里流淌着的星河。
宋映星抬起头。
太阳马上就要落山了,这世界最后的光芒也即将消散。
结束了。
一切就要结束了。
所有的利用、愤恨、欺骗与痛苦……那些如附骨之疽、日夜啃噬着他的过往,很快,就会结束。
他叫宋映星,他有过很多身份。曾是个颠沛流离、人皆可欺的小乞丐;是神剑沧澜剑主陆暄和唯一的弟子;也是拥有至纯火灵根,宗门百年不遇、受到所有人敬仰的天才;还是惹下大祸,被逐出师门的罪人;最后,是搅动风云,弑师害友,将七把神剑尽归其手的魔头。
只有他自己知道,其实他什么也不是,只是一具被掏空了所有,选择自我了断的胆小鬼。
他向前一步,身形如同断翅的孤鸟,自万丈悬崖边决然坠落。
意识沉入无边黑暗的前一刻,他短暂的一生凝聚成无数画面,在他面前闪过:他仿佛看到了幼时父母慈爱的笑脸;看到了流浪时蜷缩在破庙角落冻得瑟瑟发抖的自己;看到了初入玄清宗时那份小心翼翼的雀跃;看到了和友人一起把酒言欢时的自由自在;看到了陆暄和那张、一点点扭曲成冷漠残忍的脸……画面最终定格在,友人在他怀中逐渐冰冷的身体,他跪在云岫峰冰冷的石阶上,直至天明,也未曾为他开启的那扇门。
真好,以后再也不用想起来了。
……
然而预想中的解脱并未到来。
他仿佛只是睡了一觉,又仿佛只是在冰冷的河水中漂浮了许久。一股尖锐的心悸感猛地攥住了他,将他从混沌中狠狠拽了出来。
宋映星猛地睁开眼,强烈的光线让他的双目刺痛一瞬。他下意识抬手遮挡,再度睁开时,那团强光已然消失。入目的并不是料想中阴森鬼气的地府,也不是崖底狼藉的乱石,而是一顶……熟悉的、雕刻着云纹、纹路中还嵌着细碎金粉的紫檀木床顶。
流光溢彩,一如当年。
这里是……云岫峰?他少年时期的房间?
离奇与难以置信如潮水般冲击着宋映星几近麻木的心,他第一次在成年后有了这么剧烈的情感波动。
这里,云岫峰,他在这度过了人生中最像人的五年,对这里的一桌一椅、一纹一理都刻骨铭心。
莫非这里就是地府?宋映星不免郁闷地想,有陆暄和在的地方,确实是他的地狱。
他坐起身,动作牵扯到身体,却没有预料中遍体鳞伤的剧痛。相反,这身体……瘦弱得过分,灵力也微弱得可怜,仿佛、仿佛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
宋映星愣了愣,一个荒谬却又无比真实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脑海。他冷不丁掀起上半身的衣服,低头看去——
那是一具属于少年郎的、单薄的胸膛。由于年幼与长期的流浪,瘦得肋骨根根分明,几乎是一层皮肤包裹着骨架。
最重要的是,这上面的皮肤光滑细腻,丝毫没有曾被利器剜开过的痕迹。
不、这不可能!
宋映星将衣服放了下去,浑身止不住颤抖。
他这是……回到了过去?回到了刚结束流浪,被陆暄和带回玄清宗的时候?
自十七岁过后,宋映星每年的生辰愿望不是祈求能够早点死,就是奢望时光能够倒流。没想到命运第一次对他如此仁慈,两个愿望一并实现——让他以最不堪回首的面貌,回到了最初的起点。
宋映星深吸一口气,那冰冷而熟悉的、云岫峰特有熏香的空气涌入肺腑,带来一种近乎战栗的真实感。
如果这是真的……那是不是、是不是,那些或间接、或直接被他害死的人们;所有他亏欠的、后悔的、来不及挽救的人……现在,都还好好地活着?!
只是想到这个可能性,宋映星的身躯便止不住剧烈颤抖起来,不知道是想哭还是想笑。他无意识收紧掌心,指甲深深掐入肉里,直至渗出血丝,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良久,那翻江倒海的情绪才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他闭上眼,再睁开时,眸中所有波澜已被强行压下。
收拾好心绪后,宋映星翻身下床,走了出去。
屋外阳光正好,正照在他脸上,灼热却并不难耐。宋映星深吸一口这清新的空气,正准备离开,恰好看见一个负责杂役的外门弟子,正端着一碗热气腾腾、显然是新煎好的汤药,低着头匆匆朝他的方向走来。
这个时间点,他想起来了。陆暄和因为急于求成,在修炼时心绪不稳。结果揠苗助长,反倒把自己灵力运转转堵了。于是日日都要饮一碗特制的固元汤,来帮助自身调理体内那混乱的灵脉。
那弟子见到他突然从屋内出来,虽是有些讶异,但还是毕恭毕敬地打招呼,“宋师兄好。”
“你好。这汤是,给沧澜长老送去的?”宋映星唇角勾起一抹弧度,语气轻松得像是日常闲聊。
“没错。”弟子老实地点头,“是长老特意嘱咐后厨熬制的,我现在正要给他送过去。”
“既然这样——”宋映星朝他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正好,我也要去师尊那一趟。就由我来效劳吧。”
“啊,这……”弟子面上显出犹豫。
宋映星笑得更加灿烂了,他一字一句,清晰地重复了一遍:
“我说,我、去、吧。”
宋映星端着药碗,哼着不成调的小曲走在回廊上。
他现在,只是一个刚入门灵力低微的弟子。纵使他天赋异禀,但和已经是七剑之一的陆暄和硬碰硬,和蚂蚁搬石撞大象无疑。
所以,他必须借助点,“别的东西”。
他前世颠沛流离时,倒是偷学过不少旁门左道。其中就包括几种无色无味、不易被察觉、有着“神奇功效”的药粉。而这寝殿侧间的小药房里,恰好有所需的几味药材。
宋映星端着药碗,悄无声息地溜进侧间,凭借着前世的记忆和对药材的了解,他迅速配比、研磨,将几种药材的粉末小心混合在一起。
很快,一小包精心调配的药粉便制备完成。
然后,他将那包药粉,尽数抖入了温热的汤药中。黑色的药汁翻滚了一下,很快便恢复了平静。氤氲的热气中,再也看不出丝毫异常。
宋映星重新端起药汤,面带微笑,走到了那扇紧闭的房门外。
陆暄和,他的好师尊。
曾几何时,他是真心将这位予他温饱、授他仙术的师尊,视作无血缘的亲人。
所以,哪怕这位师尊在将他逐出宗门,与他断绝师徒关系。
哪怕他背着病重垂死的友人,跪了整整一夜,磕头磕得额前血肉模糊,苦苦哀求一味救命丹药时,那扇门始终紧闭,那人冷眼旁观。
他心中充斥的,也只是哀伤与委屈,未曾有过半分怨恨。
直到……
……
罢了,不要再想了。
宋映星奋力闭眼压下眼底翻涌的情绪,再度睁开时,已经和当初那个单独的幼童别无二样。他弓背敲门,抬手轻叩门扉,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前世那般毕恭毕敬,甚至带有一丝紧张:
“师尊,弟子来给您送药了。”
房间里先是传来一阵略显匆忙的细微响动,过了片刻,才传来那个熟悉的声音,“进来。”
是他的错觉吗?这声音明明与他记忆中一般无二,却似乎……微妙地裹着一丝,他从未见过的东西。
宋映星摇摇头,决定不理会这些细节,推门走了进去。
进入房间后,室内光线柔和,那道熟悉的身影正背对着他,毫无防备地将整个后背暴露在他的视线里。墨发如瀑,身姿挺拔。
宋映星端着药碗,一步步走近。鞋底踏在光洁的地板上,几近无声。
近了,更近了。
他甚至能看清对方衣袍上流转的暗绣云纹,能感受到药碗透过指尖传来的、恰好的温热。宋映星调整着面部表情,准备在对方转身的瞬间,展露出最符合乖顺弟子的恭敬面容,将这碗精心调制的汤药奉上——
就在他即将开口、递出药碗的那一刹那。
那道身影,转了过来。
紧接着,头顶上方,那个熟悉的声音再度响起,有些惊喜,又似是有些恨铁不成钢,竟是吐出诡异的三个字:
“小兔子。”
“哐当”一声。
那只承载了太多不该承载的药碗,从宋映星恐慌中茫然脱力的手滑落,砸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