鼻尖飘过冷冽的气息,眼睫覆了一层冰霜,云霁缓缓睁开眼。
万籁俱寂,极目望去,天地模糊难辨,只剩一片寂白。
这里没有太阳,没有人烟,只有雪。
一片纯白的茫茫雪原,一种深入骨髓的寂静寒冷。
冷风呼啸,衣袍猎猎翻飞,云霁不知道走了多久,这里无人踏足,仿佛只有他一个,雪地上留下的足迹很快就又被不断落下的雪掩埋。
雪覆万物,归于沉寂。
呼出的气在空中凝成细碎的冷霜,袍角被雪水打湿,雪不停的落,落了满肩。他不知道师尊在什么地方,不知道这是哪里,但是直觉告诉他。
要一直走,要走很远。
漫天雪雾中,看不清前路,云霁一直走着。
直到远处出现了一个身影,云霁停了一瞬,呼吸凝结,发丝被身后的扑过来的冷风吹到身前,那道立于苍茫与灰暗交界的人影,很熟悉。
他跑了起来,喉咙因为寒冷发不出声音,终于跑到那身影面前,却停住了,那声师尊也与霜雪一同卡在喉咙里。
虽然身形一样,气质也如出一辙,但他就是知道,那不是师尊。
直到那人缓缓转过身,云霁的思绪也跟着停了。
那张脸和师尊有着七分相似,却多了几分温柔和煦。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是深秋落叶沉淀之色,如古井无波,却映着千年往事。看久了,竟觉得那眼中藏着一整个时代,盛着很多苍茫而渺远的东西,此时正柔和的看着云霁。
他未启唇,声音却混着风雪传到了云霁耳畔。“远道而来的使者。”
云霁:“这是何处?”
“万物皆流,无物常驻,当下的每一瞬,皆为过往因果的凝结。”
“你是何人?”
那人轻笑了一声,“吾儿,无赦。”
“这里无人能踏足,我仅仅是道虚影罢了。”
他看着云霁,琥珀色愈发深邃,仿佛开启了某个时间的通道,目光所及之处,万物都褪去了表面的浮华,显露出本质的模样。
“只有你一人。”
“应无赦在何处?”云霁声音缥缈如烟,轻易随风散入雪原。
“这里没有应无赦。若你想找到他,便要走到尽头。”
云霁转身就走,身体被冻得麻木,单薄的脊背前倾,几步走的僵硬。
而身后的人还在低语:“当你走到尽头,不久的将来会有一人再次来到这里,他将一个人孤坐,不知多久,不知为何,或许百年,或许千年……”
云霁只是步伐微顿,随后继续前行,只是他好像听到了一声极轻极轻的声音。
“抱歉。”
他觉得可能是听错了,他知道这声抱歉不是对他说的,不是对现在的他。
雪水沾湿了满身,他踩碎一层又一层新雪,如同踩碎时间本身,直到眼前的苍白截断,出现了一片灰暗的断崖,或许这就是尽头吧,他想。
大雪纷飞,落于崖上,旋即被吞没,自崖底带来一阵呼啸的冷风。
云霁被霜雪迷了眼,他抬手捂了下,衣带飞扬,睁开眼时垂眸看着深不见底的断崖,他在断崖边坐了下来。
苍白瘦削的手覆盖在身后的雪地上,他回头望去,所有的足迹全部被新血掩盖,仿佛从未有过。他伸手接住落下的雪,这片白色仿佛从未曾融化,也永远不会结束。
可能在不久的将来也不会有人知道,这里曾有人来过。
他闭上眼,盖在雪地上的手底散发出细碎冷光,再次抬起的时候,地上出现了一个被冰层包裹着的种子。
雪再次覆盖下来,一层又一层……
雪地开始发芽,延伸,蜿蜒,生长……
直到落在手上的不再是雪,而是花瓣。
仰头,是层层绽开的桃花,簇拥枝头。
在这片亘古死寂的雪原中,长出了一颗桃树。
立于崖畔,扎根冰渊。
仿佛已经站立了千年,还要继续站立下去。或许雪依旧会覆上来,但在这白茫茫的天地间,它是唯一的异数,也是唯一的证明。
云霁伸手接住花瓣。
他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这棵树又能在这里活多久
他只是在转身时想到,如果有一个人会在这里长久的孤坐着
那未免也太孤独了。
最后看了一眼桃树,此时花瓣已经铺了满地,以后又会落上一层雪,但仍会有花瓣,他希望那个人来时见到的是满地繁花。
随后转身落入断崖。
……
再次睁开眼,天地间又是另一副景象。
他看到一个小小的人影在黑暗中奔跑,周身在一片漆黑中散发莹莹蓝光,他立刻追上去,跟着那个人一直跑……猛然间白光乍现,视野里一片刺目的白。
云霁闭上了眼,手终于拉住了那个人。
视野恢复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下意识将那个人扯进怀里了。
周围的模糊的景象尽数归复,有清风拂过,他低头看过去,怀里的人也在抬头望着他。
云霁在看清脸的时候顿住了。
好熟悉……
这张脸是——
师尊幼崽。
那张脏兮兮的脸几乎和师尊一模一样,只是缩小了数倍,显得稚嫩,双眼瞳孔依旧如水潭般漆黑,却少了血光。
“师……”
两人对视的瞬间,云霁是怔愣,而他却在看见云霁的时候忽然紧紧抱住了云霁的脖子。
双手死死箍住不放。
云霁忽然感到脖颈处有温热的液体划过。那双伸过来的手颤抖着抓着他后背的衣料。
“云霁哥哥!”
“你真的来了,你没有骗我……”
这声音……好熟悉。
雷电毫无征兆的劈向思绪,胸腔里的呼吸突然凝固,瞳孔不自觉放大,他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的孩子。
“你是——”
“我是彦之啊!”小孩钻进他的怀里,双手死死环住他的腰,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
“你是彦之?”他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飘忽。
他低头看着彦之现在这幅样子,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难受。
一个**岁大的孩子,明明是自由自在玩耍的年纪,可他此时呼吸带着血腥气的急促,瞳孔里倒映着摇摇欲坠的希望,双手紧紧抱着他,仿佛整个世界都悬于这纤细的联结之上。每一寸肌肉都绷成弓弦,仿佛稍一松懈就会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云霁护着他,用手抚摸他的头:“没事了……”
他当时看不见彦之的脸,不知他长得和师尊一样,也不知他就是幼年的师尊。
可这里为何会有幼年的师尊?他又为何会出现在金阙城?
心理隐隐感觉有些异样,他将这些矛盾的事情放在脑海中反复琢磨,轻声道:“你怎会在这里?”
彦之看着他道:“这里是我的家。”
家?
不对……
云霁眉头蹙起,这个世界极其完整,风过树梢,带来的皆是无比真实的触感。
这里绝对不单单只是识海。
云霁:“你告诉我都发生了什么?为何你会被关在姜家的密室?”
彦之:“我并不清楚,在一年前我无意间掉入了悬崖,本以为会死,可醒来后却到了一个从未听说过的地方,就是金阙城。我只知那里和这里很不一样,别的什么都不清楚。”
“后来我就遇到了哥哥,哥哥将我放走以后我跑了很远,森林里很黑,我什么都看不见,后来我看见光了,便朝着光跑,最后到了这里。”
他省略了很多,比如从他掉下悬崖醒来开始,就已经身处姜家的地牢,那些整整一年不见天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日子,那些比死亡更可怕的痛苦。
但对他来说,在这里和在姜家没什么两样,他这样的生来就活在痛苦与恶意中的人,去哪都没什么两样,活着和死了也没什么区别。
可他却在被云霁救出,奋力逃跑的那晚,在自己身上发现了整整三张庇护符。
三张治疗符,三张庇护符。
于是在看不到尽头的黑暗中,他想,再坚持一下吧。
就一会儿。
所以真的看到了光,便将光拥入了怀。
“所以哥哥,你既来了,就会一直陪着我的对吧?”
彦之抱着他始终不肯撒手,眼底是小心翼翼的眷恋与依赖。
云霁感到一种酸楚,他不会拒绝眼下这个孩子,他想他在这里陪着彦之,回去依旧能见师尊,这样也算是一只陪着了吧。
于是道:“会的。”
他安抚着彦之,还没想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忽然想到,“这是何年?”
“清微年。”
清微年?清微道君——
心底如同水底暗流般模糊不清,难以抓住的思绪在一瞬间被灵气净透,带去雾霭。
耳畔的发丝恰被一阵清风拂过,竹林间,浓郁到极致的天地元气化作肉眼可见的氤氲灵雾,如轻纱,如流云,在此静谧的流淌、缠绕。
此地的一草一木,一雾一露,皆沐浴在千年灵韵之中,超然物外、不染尘埃。
这里是天地间灵气最浓郁的时刻。
三千六百年前。
……
闲子云拿着铜镜懒洋洋的把玩,拿在手里抛起又收住,似乎根本不将它看作是什么玄天及神器,而是一个可以随意揉捏的玩物,老宗主冷冷看了他一眼。
他不识趣的凑到老宗主旁边,将镜面对准他们两个人。
里面是浓浓的黑雾,根本看不清什么。
“时痕……而非识痕,还是你们当一宗之主的阴险哈。”
他将铜镜高高抛起,“要想知道当年的契机是什么,那便唯有,将一人送回到过去。”
云霁通过时痕进去的,不是什么识海,而是真真实实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