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是從一片混沌的黑暗中緩緩浮起的。
最先恢復的是聽覺。
耳邊是沉悶而規律的引擎低鳴聲,以及車輪碾過柏油路面的輕微震動。接著是嗅覺,一股淡淡的、混雜著消毒藥水和某種清爽皂香的氣味鑽入鼻腔。
身體感覺有些沉重,像是回到了初生的子宮內,被羊水溫柔的包裹,溫暖而安穩。
夏油傑費力地想睜開眼,眼皮卻像灌了鉛一樣沉重。
零碎的記憶碎片在腦海中閃回。
山鬼猙獰的身影、五條悟那撕裂黑暗的「赫」、詛咒師詭異的笑容、宿儺手指散發出的不祥氣息。
以及最後……那將自己完全包裹、帶著決絕意味的擁抱,和隨之而來的、天旋地轉的空間扭曲感。
「……!」
他猛地想坐起身,心臟因那最後一幕的記憶而劇烈收縮。身體卻不聽使喚,一股酸軟無力感從四肢百骸傳來,他只能勉強抬起頭。
映入眼簾的,是車內昏暗的光線。
他正躺在一輛行駛中的高專專車後座上,身上蓋著一條薄毯。
黃昏的陽光透過深色的車窗,在車廂內投下長長的斜影。窗外的景物正飛速向後退去,看來是行駛在高速公路上。
而就在他還在思索發生了什麼時,一道略帶沙啞卻清晰的聲音從他正上方傳來。
「喲。夏油同學,你終於醒了。睡了很長一覺呢。」
這聲音……是高橋前輩。
夏油傑的視線緩緩上移,他這才驚愕地意識到,自己腦袋下方枕著的,並非冰冷的座椅,而是一片柔軟而溫暖的觸感——他正枕在高橋希子的大腿上。
她靠著車窗坐著,一條腿屈起,另一條腿則讓他安穩地躺著。她換下了戰鬥時穿的制服,穿著一件寬鬆的白色襯衫,左臂用繃帶吊在胸前,臉色有些蒼白,但眼神卻一如既往地清澈,正低頭看著他。
見他醒來,她那總是帶著些許銳氣的嘴角,此刻竟微微上揚,勾起一抹淺淡而真實的笑意。
夏油傑的身體瞬間僵硬了,混亂的思緒、身體的接觸、以及她那罕見的溫和表情,讓他一時之間不知該作何反應。他下意識地想挪動身體,從這個過於親密的姿勢中脫離。
「嘿,別亂動。」
她似乎看穿了他的窘迫,無奈地輕聲說道。
隨即,她伸出那隻沒有受傷的右手,輕輕地覆在他的眼睛上。
溫暖乾燥的手心隔絕了光線,也隔絕了他探尋的視線,只留下那令人安心的體溫和黑暗。
「休息一會吧。到了我會叫你的。」
高橋的聲音在眼前的黑暗中,褪去了平時的鋒芒與戲謔,變得異常的溫柔。
他能感覺到她手心傳來的細微顫抖,也能從空氣中聞到她身上尚未完全散去的血腥與藥味。
他有很多問題想問。那之後發生了什麼?宿儺的手指呢?悟和硝子怎麼樣了?還有……她為什麼要那樣做?
然而,被她手心傳來的溫度包裹著,聽著她平穩的呼吸和車輛行駛的節奏,所有紛亂的思緒似乎都被這股溫柔的力量安撫了下去。
身體的疲憊感如同潮水般再次湧來,讓他感到昏昏欲睡。
他不再掙扎,緊繃的身體也慢慢放鬆下來,重新躺回那片柔軟的溫存之中。
「……前輩,」
在再次沉入睡眠之前,他用幾不可聞的聲音,低聲問道。
「妳的傷……」
覆在他眼上的手,輕輕地動了一下,像是在安撫他。
「……沒事。睡吧,傑。」
她第一次,如此自然地叫了他的名字。
回到高專時,夜幕已經完全降臨。
專車在學生宿舍區前緩緩停下。
家入硝子率先下車,她回頭看了一眼仍在昏睡的五條悟和夏油傑,對高橋希子點了點頭,眼神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關切。
「那兩個笨蛋就交給我吧。妳……也早點休息。」
說完,她便吃力地半拖半扶著五條悟,示意「窗」幫忙另一邊的夏油傑,將兩人帶回各自的宿舍。
高橋希子目送著他們的身影消失在宿舍樓的入口,這才對司機輕聲說道:「麻煩您,送我到『天元參道』前。」
車輛再次啟動,駛離了充滿生活氣息的宿舍區,沿著一條愈發幽靜、古老的石板路前行。
窗外的景象從熟悉的校舍變成了深邃的樹林與一座座古樸的、幾乎與黑夜融為一體的社殿。
空氣變得越來越清冷,也越來越凝重,彷彿連時間的流速都慢了下來。
最終,車在一段長長的、通往山體深處的石階前停下。
這裡便是高專的禁地,通往咒術界中樞——那些不問世事、只重規則與傳統的「高層」們所在的議事廳。
高橋希子下了車,冰冷的夜風吹起她額前的碎髮,左臂吊著的繃帶在風中輕微晃動。
她抬起頭,望著眼前這條彷彿沒有盡頭、被兩側高聳的石燈籠所映照的參道。石燈籠中搖曳的並非火焰,而是微弱的咒力光芒,投下的光影斑駁陸離,將整條路映照得如同通往冥府的黃泉路。
「真是永遠也喜歡不起來這地方啊????」
一聲極輕的低嘆,從她唇邊逸出,隨即消散在寂靜的空氣中。
自從多年前「那次任務」的慘劇後,她就再也沒有踏足此地。
每一次的任務匯報,她都盡可能地以書面形式完成,避開這令人窒息的會面。但這次……事關宿儺的手指,她避無可避。
她深吸了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刺入肺腑,讓她因戰鬥和治療而疲憊不堪的精神為之一振。
她提醒自己,接下來的一個小時,將會是一場比對戰特級咒靈更加耗費心神的硬仗。
在這裡,言語是刀、規矩是鎖。
每一個字都可能成為束縛自己的枷鎖。
她邁開腳步,獨自一人踏上了那段漫長的石階。腳步聲在寂靜的參道上迴盪,顯得格外清晰。
議事廳的內部比外面看起來更加空曠與壓抑。
這裡沒有任何多餘的裝飾,只有用巨大整木建造的樑柱支撐著高聳的屋頂。
空氣中瀰漫著古老木材與線香混合的、沉悶的味道。在大廳的最深處,數面巨大的御簾垂下,將簾後的人影遮擋得嚴嚴實實,只能隱約看到幾個枯坐的人形輪廓。
他們就是咒術界的高層──一群思想腐朽、卻依舊掌握著絕對權力的老人。
高橋希子在御簾前十幾公尺處停下腳步,單膝跪地,低下了頭。
「一級咒術師,高橋希子。奉命就北海道登別地區特級假想咒靈『山鬼』討伐任務,前來進行匯報。」
她的聲音平靜而清晰,在大廳內產生了空洞的回響。
御簾後沉默了片刻,隨即,一個蒼老而缺乏感情的聲音響起,語氣中帶著質問的意味。
「高橋。報告書上寫著,本次任務不僅未能成功回收作為誘餌的特級咒物,反而導致其被詛咒師帶入未知領域,下落不明。是這樣嗎?」
高橋希子將頭垂得更低,但聲音依舊沒有波動。
「是。」
「不僅如此,還導致五條家的『六眼』與夏油家的『咒靈操術』兩位重要戰力昏迷了整整三日。高橋,身為此次任務的現場監督,你對這次的重大失誤,作何解釋?」
另一個聲音接著響起,更加尖銳。
「????我沒有任何好辯解的。」
高橋垂著頭。
「我願意為這次任務的失敗負起全責。」
議事廳內死一般的寂靜。
沒有人說話,只有那股古老而沉重的咒力威壓,緩緩地從御簾後滲透而出,彷彿無形的巨石,一點一點地壓在高橋希子的肩膀上。
她就這麼單膝跪著,一動不動,身體雖然顯得單薄,卻像是鋼鐵鑄成般,紋絲不動。
御簾後,幾個陰影晃動了一下。
一道更加尖銳、帶著些許陰惻惻的聲音打破了沉默。
「負全責?高橋,妳知道這句話的分量嗎?妳知道『宿儺手指』這種特級咒物一旦落入惡人之手,會造成多大的災難嗎?」
另一個低沉的聲音隨即響起,語氣中帶著不易察覺的興災樂禍。
「你在『宿儺手指』和咒術師夏油傑、家入硝子之間,選擇了保護後者。然而,兩條人命在這種等級的咒具之前,是毫無價值的。
你該知道這點——你保護了兩名咒術師,卻可能犧牲掉整個日本社會。
這可不像一個優秀咒術師應有的作為啊,高橋一級。」
語氣中的「一級」二字,被刻意加重,帶著嘲諷的味道。
高橋希子緩緩抬起頭,目光雖未直視御簾,卻清晰地感受到了那其中飽含的、居高臨下的審視與壓迫。
她左臂吊著的繃帶在昏暗中有些刺眼,臉上雖然疲憊,但眼神卻清澈得不帶一絲雜質。
「我沒有做出任何不必要的判斷。」
她的聲音略微抬高,語氣中帶著不容置喙的冷硬。
「當時的情況,無論是我還是高專的學生們,如果貿然介入詛咒師的空間術式,都可能將特級咒物捲入更危險的境地。我選擇主動保護他們,也是為了保住咒術界的寶貴戰力。」
又一道陰冷的聲音響起。
「然而結果就是,宿儺手指落入了未知,而『六眼』陷入昏迷。高橋,妳這是越級行動,擅自做主,不服從指令。妳是否在挑戰高層的權威?」
空氣驟然變得稀薄,一股凜冽的殺意從御簾後猛然爆發,將整個議事廳的溫度都拉低了數度。
這是高層發出的咒力威嚇,意在徹底擊潰她的意志。
然而,高橋希子卻像是感受不到這股壓迫般,她的身體挺得更直,甚至連嘴角都微微勾起一抹帶著嘲諷的弧度。
「——權威?我只服從事實。」
她終於直視御簾,語氣針鋒相對,字字如刀。
「事實就是,任務內容遭到隱瞞,詛咒師的情報為零,這難道高層就沒有一點責任嗎?!現在,請高層解釋。為何這般重要的任務,會被輕率地、以如此隱瞞情報的方式交予一個小組?」
她語氣一轉,竟反客為主,將質問的矛頭直指御簾之後的人影!
她的視線鋒利如刀,仿佛能穿透層層御簾,直抵那虛偽的嘴臉。
「還有那根『宿儺手指』……為何會作為『誘餌』,出現在那種地方?!」
她的聲音雖然不大,卻像是一顆擲入平靜水面的巨石,瞬間激起了千層浪。
御簾後的氣氛瞬間凝固到了極點,那股威壓更是暴漲數倍,空氣中發出肉耳不可聞的震顫。
他們沒有想到,一個區區一級咒術師,竟然敢在他們面前如此放肆,還膽敢反過來質問他們。
這對他們而言,簡直是前所未有的挑釁與蔑視。
「高橋希子——!」
一個帶著極度憤怒的咆哮聲從御簾後傳來,咒力暴動。
「妳竟敢……質問我們?」
伴隨著這聲怒吼,一道強大的衝擊波伴隨著刺骨的殺意,猛地從御簾後襲向高橋希子。
高橋希子雙眼一凜,還未等咒力衝擊到身前,她的身體便如離弦之箭般橫向閃開,在地面上留下了一道淺淺的劃痕。
但衝擊的餘威依舊讓她單臂抱頭,發出一聲悶哼,身體晃了晃,嘴角也溢出了一絲鮮血。
「收聲。」
一個陰冷、帶著輕蔑的聲音再次響起,卻似乎是在針對剛才發怒的高層,而非高橋希子。
「『宿儺手指』的處理與情報傳達,自然有高層的深意。高橋一級,妳只需完成任務,而非置喙吾等之決策。」
「妳不是說『願意負全責』嗎?既然如此,按照高專規矩,當處以極刑。」
另一道聲音,語氣變得更加玩味。
「極刑」
這個詞在高橋希子耳邊響起,帶著冰冷的殺意。
「但是,」那個聲音又突然一轉,帶著一絲意味深長的弧度。「念及妳此次保護了學生們,即咒術界寶貴的戰力,又成功獲得宿儺手指下落的情報……所以,死罪可免。」
御簾後傳來其餘輕蔑的哼聲,像是對她的「免死」並不滿意。
「然而活罪難逃。考慮到妳的能力,若將妳徹底幽禁,實在是咒術界的損失。故決定對妳施以『言咒禁令』。」
「言咒禁令」
這四個字,在高橋希子腦中掀起了驚濤駭浪。
這是咒術界最高階的懲罰之一,用來剝奪咒術師操控言靈的權力。
被施加者,從今往後,無論說出任何帶有咒力的話語,都將會反噬自身。
這意味著,她將無法再使用任何口頭詠唱咒術,更無法下達帶有咒力的指令。
她的術式「印」雖然並非完全依賴言靈,但戰鬥中與同伴的配合、應急的咒言,都將成為禁忌。
這幾乎等於斬斷了她咒術師之路的一大半。
最關鍵的是……這將會直接影響到她未來的訓練和教學。
那些需要用咒力指導學生的時刻,都將變成對她而言的風險。
御簾後的聲音繼續宣佈著她的「刑罰」,每一個字都像是刀片一樣劃過高橋希子的耳膜。
「在徹底學會閉嘴之前,就讓妳好好體驗一下,什麼是……『無言咒術師』吧。」
這是羞辱、是折磨,是他們為了讓她徹底「臣服」,所能想到的最惡毒的方式。
高橋希子靜靜地聽著,她垂在身側的手,指尖微不可見地顫抖了一下,但很快又歸於平靜。
她的表情依舊沉穩,眼神甚至沒有掀起一絲波瀾,彷彿被判刑的人,與她無關。
議事廳再次陷入沉默。高層們似乎在享受著高橋希子「被馴服」的過程,等待她開口求饒、或是為自己辯解。
但高橋希子只是低下了頭,靜靜地等待著下一個指令。
最終,那個宣布懲罰的聲音再次響起,語氣中帶著一絲不耐。
「高橋一級,對於以上裁決,妳有何異議?」
「……沒有。」
高橋希子的聲音響起,語氣平靜得不可思議,彷彿在說一件與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
「我接受裁決。」
她緩緩抬頭,眼中閃爍著前所未有的堅定與寒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