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驻德使馆位于蒂尔加滕区选帝侯大街142号,一幢三层小楼,在挤满了大使馆的街区里没有多大存在感,如同它外墙的砖色一样,像一块被遗忘的砖石蜷缩在街角。
楼内空间不大,一层被改造成了收发室和门房,二楼有三间办公室,三楼一整层都属于参赞,中间是办公室,两侧隔成了会客室和档案室,都上着锁。
参赞办公室的门紧闭着,里面只偶尔传出一两声沉闷的咳嗽声。至于其他工作人员,负责收发文件的年轻书记员大多时候坐在位置上出神,偶有文件投递时他才挪着步子去一楼接收,整理好再送到三楼去。另外两名级别较低的外交人员没事情做,都窝在办公里看报纸读杂志,抽的烟每天都垒满烟灰缸。负责日常勤务的年长门房倒是有事情干,每天把楼里楼外打扫得干干净净,问就说别让那些外国人来看到给丢了份,再怎么样也得规规整整的。他还养了一只猫,每天都窝在一楼门厅的椅子下喵喵叫讨吃食,它那慵懒的可爱模样倒是给大家带来了些乐子。
苏婉清的办公室是二楼最左边。她坐在办公桌前,面前摊开着已经完成的技术文件译稿。不过一场无用功罢了。提供技术的公司在一早就送来信件,信里写介于政府的要求,他们将不再向中国方面提供支持,“感谢往日的合作”,他们在信件结尾留了这么一句客套话。
随信而来的还有一张来自帝国保安部的信笺,纸质硬挺,上面的德文字母密密麻麻,要求中国驻德使团离开前销毁所有由德国公司、工厂或私人提供的技术文件,到时将有专门人员跟进进度。她把译稿扔进抽屉,看了下觉得不顺眼,一股脑把抽屉里所有做过的译稿全拿出来,重重地扔进桌边的废纸篓里,还泄愤似的伸手用力将蓬起的纸团塞了两下。不过到底是公家的文件,怎么办还得请参赞拿主意。
她敲门进去的时候,参赞手里正拿着一份电报在看,眉头锁成一个“川”字。见她进来也没抬头,只问了句什么事。苏婉清照事实讲,参赞依旧在读电报,一边读一边说就全烧掉吧,按他们说的办。苏婉清嘴巴张开又闭上,有些话在舌滚了两转又咽了回去。
“还有什么问题吗?”参赞终于把电报扣在桌面上,抬起眼睛看着她。
“那些也要烧掉吗?”她轻声问,“锁着的那些。”
那些,她意指的是离开的武官留下的一些文件。一年多前武官被调离,走得匆忙什么也没带走,只说有人会来取便没了后文。苏婉清只看过一两次那些文件,拿油纸袋封着,上面有个花了墨的印章,只能读得出一个“兴”字,不同的袋子上还写着不同的地点,比如仰光,比如西贡,还有伦敦和巴黎。
参赞显然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他摇摇头说:“那些先不动,我会请示上级。”
苏婉清点了点头,离开了办公室,轻轻带上了门。
就在这时楼下隐约传来一阵响动。先是电铃被按响的短促“叮咚”声,紧接着是门房带着些许慌乱的德语例行询问,然后是一串听不太清的德语。再然后,声响戛然而止,楼下陷入一种令人不安的寂静。
在这个非常时期,除了邮差和必要的市政人员,使馆几乎不接待任何未经预约的访客。或许是安全警察,她马上想到了那封帝国保安部的信件,可是也不一定,他们不会这么快就来。
几乎是同时,另外几位同事也从各自的房间里探出头来,交换着警惕的眼神。几人正准备下楼去看个究竟,刚走到楼梯口,就听见急促而略显慌乱的脚步声,门房跌撞着跑上来,压着嗓子对他们说:“有个德国人来了,穿着便装,看起来不像政府的人,问他找谁,有什么事他也不讲!就站在那里!”
一种紧张的气氛瞬间席卷了所有人。他们互相看了一眼,默契地一起冲下楼梯。到楼梯转角苏婉清停住了脚步,门厅里的一切尽收眼底,而马科斯·冯·施特恩伯格就站在那里。
他显然是精心打扮过,头发用发蜡整理得一丝不苟,一身深灰色西装外罩着笔挺的黑色长大衣,背着手,皮鞋擦得锃亮。他看起来和这里并不搭。他像一件摆放错误的装饰品,突兀又不合时宜地被摆放在这个光线昏暗的门厅。
马科斯抬起右手,朝着楼梯的方向挥动,脸上挂着一个问候的表情。
使馆的几位同事都远远地站着,所有的目光都充满疑虑地落在这位不速之客身上,不明白他在和谁打招呼。苏婉清深吸一口气,从人后面走出来,马科斯的目光立刻精准地锁定了她,他喊道:“苏小姐!”
苏婉清感到同事们视线瞬间都落在了自己身上,她没有看马科斯,而是对周围的同事们说:“我来处理就好。”
同事们交换着将信将疑的眼神慢慢散开,但没有彻底离开,他们都站在楼梯转角等着看她要做些什么。
苏婉清走上前,站在马科斯和楼梯之间,试图用自己挡住身后射向马科斯的目光,虽然这显然是徒劳的。
“冯·施特恩伯格先生,”她的语气不那么温和,“请问您有什么事情吗?这里似乎并非您该出现的场合。”
马科斯清晰地接收到了这份“不温和”,他眨了一下眼睛,没有为自己辩解,也没有丝毫局促,反而鼓捣着从背后变戏法似的掏出一小束用素色棉纸包好的洋牡丹。
“我带了一束花。”他说,仿佛这是最理所当然的事情,“作为我这样失礼行为的小小补救。”
苏婉清没有伸手接,甚至没有去看那束花,任凭他举着花束的手尴尬地悬在半空中。
“我为我冒昧的打扰向您致以最诚挚的歉意,苏小姐。”他的声音不高,但在这低气压的门厅里显得格外清晰,“我深知这非常失礼,并且可能为您带来了困扰。” 他终于将花束放下,把手背回了背后。
“我前来只是为了确认两件事情。”他继续说道, “关于我们上次在图书馆讨论的,关于名字。我请教了一位研究东方文化的学者,他给了我一种解释,但我无法确定它是否准确,这让我感到困扰。然后是关于中国,我有了一些新问题,那么您是否会像上次说的一样,给我些建议呢?我的意思是……那次交谈的感觉,很不同。”
马科斯看向苏婉清,眼神像个等待老师发话的学生。
“冯·施特恩伯格先生。”她摇了摇头,声音提高了些,“这不是您莫名其妙找到这里来的理由。如果您没有正式的外交公务,请您立刻离开。这里不接待私人访客。”
“可是我是个习惯于厘清所有的疑虑的人,无论大小。”他补充道,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理所当然,“您总不能抛出问题,却不允许人去追寻答案。”
追寻这个词让苏婉清感到有点荒谬,她抬起眼,第一次真正正视他此刻的表情,“您所谓的追寻就是贸然闯入一个与您立场微妙的地方吗?”
马科斯挑了一下眉毛,没有回答,而是问了个问题。
“您还认为我是一个威胁吗?”他问道。
“威胁并非总是有形之物。”苏婉清语气平淡,“有时候不合时宜的关注本身就是一种负担,尤其是在当前如此微妙的政治气候下。我以为以您的身份和智慧,应该比我更懂这个道理。”
“政治气候”,马科斯咀嚼着这个词。短暂的思考后,他说:“在您眼中,我首先是一个符号,一个德**人的符号,然后才可能是一个可以对文化产生好奇的普通人是吗?”
这世界万千种事物都是要划分类别的,人也不例外,他难道不懂这个道理吗?
“您无权要求我忽略您的身份,”她想了一下,声音略微提高,带着强硬的语调,“正如我无权要求您忘记我的国籍。身份和国籍就是此刻笼罩在我们头顶的现实。无视它不是坦诚,是天真,甚至是愚蠢。”
“愚蠢……”马科斯低语,他没有为这样的回答生气,眼中反而掠过一丝奇异的光亮,“那么请您告诉我,当一个愚蠢的念头,关于一个名字的含义,关于一次未尽的谈话,反复出现在一个人的脑海里挥之不去时,他应该怎么做?是遵循您所说的现实和理智将它彻底扼杀,还是应该遵循内心那点微不足道的诚实,哪怕它看起来不合时宜,甚至愚蠢?”
他坦然接受了“愚蠢”的指控,并以此为武器,将他的行为归结为一种无法自控的内心驱使,说“风把屋子的窗户吹开了,难道我要责怪风吗?”
苏婉清一时语塞。马科斯绕开了所有理性的辩论,直接诉诸于一种纯粹的主观感受。
看到她瞬间的愣怔,马科斯上前半步,他们的距离近到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须后水味道。
“我来到这里,”他的声音像大提琴低沉的弦音摩擦着她的耳膜,“是因为您很特别,一个聪明又带着一身谜团的外国人总是令人着迷。而且我并没有带来什么让您或您的同事害怕的东西吧,我可没穿上衣制服?这完全是我的私人行程。还是说您害怕我带来的一束花会带来任何的审查?不,海德里希的手下们没这么闲,他们只想关注住在官邸里那些人。”
说完这一通,他的目光紧紧锁住她,不容她闪躲。“现在请您看着我的眼睛,小姐,告诉我,您感受到威胁了吗?来自这束花,还是来自我这番愚蠢的坦白?”
苏婉清的心怦怦跳。他的靠近,他的声音,他话语里的坦诚,都像汹涌的潮水撞在她心里翻腾。按道理她应该推开他,应该厉声斥责他的无礼,但她却没那么做。她在他的蓝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也看到了他眼里的认真和忐忑。
就是这一丝忐忑,微妙地动摇了她的心。
终于,苏婉清缓慢地吸了一口气,目光从他脸上移开,落在了他手里的洋牡丹上。
“好吧。”她最终还是退让了,“但不是现在。”
“我明白了。”他从善如流,“我们需要一次不显眼的交谈。宪兵广场的航空俱乐部咖啡馆如何?那儿足够安静,还有真的咖啡。三十分钟?我们可以讨论一些不会让您感到负担的话题?我以我的姓氏起誓,这仅仅是一次文化交流。” 他再次抛出了邀请,并把它包裹在更加谦逊,更符合她安全需求的外壳之下。
苏婉清看着他脸上那副恢复了绅士风度的表情,突然她感到一丝挫败,一丝在两人过招中被看透和引导的挫败。心底里的声音又冒上来,他应该会是个真诚的朋友,如果此刻再次断然拒绝,他很可能真的会彻底消失。可是这合适吗?她在心里想。两个小人在心里不停地打,但她的嘴唇却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
“下周一下午四点,”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并且请您记住,这无关任何个人好感,仅仅是一次满足您文化好奇心的短暂交流。”
她急于为这次会面定性,给它贴上例行公事的标签。
苏婉清又说:“不过据我所知那个咖啡馆是会员制?”
马科斯从大衣里袋拿出由德意志航空俱乐部签发的邀请劵递给她,“作为军人,我会做好所有的准备。”
她接过来,拿在手里正反看了两下,签发日期是昨天。
“下周一下午四点,航空俱乐部咖啡馆。”他清晰地重复,像接收一道军令,“我会先在那等你。”
马科斯的脸上露出一个带着胜利和愉悦的笑容,“那么,不打扰您了。”
他再次恢复成那个无可挑剔的绅士,微微欠身,“期待与您见面!”
马科斯低头看了看手上那束被“拒绝”的花,又看了看门房旁边的木质台子,接着干脆利落地转去把花放在了台子上。然后迈着步子走了出去,消失在门外。
门厅里重归寂静,苏婉清却站在原地没动。她望向放在台子上的洋牡丹,心里盘算着怎么向同事们解释今天闹的这一出。
正纠结着呢,门房养的猫咪出现了,它从门缝里用力挤了出来,跺着小脚蓄力,一下子跳上了木台子。它伸出右爪拍了一下花束,没拍下来花瓣,收回爪子舔了舔。它扭头过来看向苏婉清,水灵灵的蓝眼睛眨了两下,对着她“喵”了一声。
刚想去摸摸它,背后却传来一个声音。
“上来。”
是参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