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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椴树下大街

作者:物外行藏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椴树下大街,柏林国家图书馆。


    苏婉清一早就到了,为一份技术文件寻找几份德语参照资料。按管理员的要求,外国人只能坐在阅览室靠近借阅台的附近,她在那儿找了个不错的位置,把钢笔和笔记本拿出来放在桌面,轻车熟路走向相应区域,在书架上取下几本她所需要的书籍。


    笔尖在纸页上滑动发出沙沙声,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和防蛀药水的气味,几个大学生模样的男孩在桌子的另一端低语,戴着金丝眼镜的年老女士缓缓翻动书页,时间在这里仿佛流速都变得迟缓。


    柏林这段时间风平浪静,但一种无形的压力感却与日俱增。重庆那边之前消息是三月底前安排使团离开,可最新的电报讲日军战线活动频繁,离开日期要稍稍推延。为此所有人的情绪都明显低落下来,大家的想法出奇统一,与其呆在德国这空有名头的使团里浪费时间,不如早点回去看在其他什么地方出一份力,特别是参赞,在外交场上摸爬了几十年的老先生讲起来更是叹不完的气。加上那晚与日本人碰见,尊严在羸弱前不值一提,没人来过问他们为什么要提前离席,在德国人眼里显然他们是无足轻重的那一个。所有事情就像一根尖锐的刺,扎破了他们努力维持的平静,而他们根本无力改变。


    她的动作很快,三下两下就记录好了自己想要的。拿着书去归还,回来时却在借阅台处看到了那个军官。恰巧得让人怀疑这是否是其中一个人的故意为之,当然不会是她,那么答案显而易见。


    苏婉清下意识地停住脚步往后退,将自己隐没在书架的背面,想要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借阅台附近的小书架上摆放着各类月刊刊物,军官和管理员说了几句,从小书架上拿了一本后坐下翻阅,位置不偏不倚就在她座位正前方。


    好吧,这显得更故意了。她翻了个白眼,暂时按兵不动,准备借着书架的掩护悄悄观察他。


    军官看得非常投入,他的军帽放在手边,金色的短发在从高窗倾泻而下的冬日阳光里泛着淡淡的光泽,眉头时而微蹙,时而舒展,手指偶尔划过书页上的文字,似乎在确认着什么。不看那身皮倒像是个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学者。


    他在读什么书?


    苏婉清不动声色地挪动脚步,试图看清那本书的封面。距离有些远,她只能在他合上打开的间隙看到白色封皮上的几个字母。CHI...N...A。


    她感到一丝荒谬和难以置信。


    一个德**官,在图书馆里看关于中国的书?这完全不合常理了。一个中国文化爱好者?从来没听说过军队里有,还是因为那晚她和参赞的离去引起了他的注意?各种猜测在她脑海中翻腾,让她站在原地进退维谷。


    马科斯确实在阅读一本关于中国的刊物,《中国学刊》,理查德威廉先生所创中国研究院发行,由各校汉学研究者投刊,为对中国感兴趣的德国人们打开通道。


    自从宴会那晚,那个中国女人和她年长的同伴决绝离去的背影在他心中种下疑问后,一种想要了解那个遥远国度的冲动便悄然滋生,他想知道是什么样的土地和文明孕育了那样沉静又决绝的性格,以及战争,德国的媒体从不报道远东的战争。


    令他失望的是关于战争的篇幅很少,大多数投稿都是讲历史艺术或哲学政治,对于他这样的入门者显得过于困难。


    他读到关于“礼”的章节,作者类比德国社会来解释这个字,以“封闭的秩序观念如何影响社会结构”为副标题来写,洋洋洒洒占了好几页。作者最后的结论写“秩序会带来井然有序的社会,人们各司其职,如同齿轮在于机器,但过分的强调秩序往往适得其反,封闭的秩序往往带来毁灭,就像清王朝。”马科斯对此不置可否,往后又翻了一页。


    大概军人都有些特殊的第六感,马科斯抬起头来左右看,很快就锁定了书架后面的苏婉清。


    一瞬间的惊讶过后,马科斯对她微笑。这座巨大的图书馆,或者说命运又一次将她推到了他的面前。这一次她没有仓促移开视线,也没有转身离去,只是站在那里,眼神里带着显而易见的警惕和一丝未能完全掩饰的疑惑。


    马科斯合上书,没有立刻起身,而是朝她微微颔首,用口型无声地说了一句:“日安。”


    苏婉清看到他发现了自己,知道再躲闪反而显得心虚,于是点头回礼。


    马科斯站起身,拿起桌上的书,绕过书架,走到了她所在的这一侧。他的动作不紧不慢,带着军人特有的挺拔,却又刻意收敛了可能引人注目的声响。


    “我们又见面了,”他压低声音,“看来柏林比我想象中要小。”


    苏婉清看着他走近,心脏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跳动。


    “日安,军官先生。”她用德语回应,声音同样放得很轻,语调维持着礼貌的疏离,“确实很巧。”


    马科斯注意到她目光落在自己手上的书,顺势扬了扬:“虽然不能完全看懂,但很有意思。”他试图让自己的态度显得坦诚,以化解对方显而易见的戒备。


    “我以为你们德国人想了解中国都会去看冯·李希特霍芬教授的作品,”她语气平淡地说,“他以丝绸之路的命名而闻名,不过他对中国内部的见解很多时候是基于有限的接触和推测。”


    眼前这个女人对她的祖国和文化有着深刻的了解和自尊,马科斯这么认为,而刚才那句话的意思是在问他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对中国感兴趣。


    “据我所知他是个地理学家?”他说,“如你所说不那么专业,说不定我会误解些什么。”


    “难道你能看懂你选的这本吗?”


    真是个好问题。


    “看来我选了一本不太合适的入门读物,”马科斯坦然承认,嘴角勾起一个自嘲的弧度,“我对中国了解甚少,不,可以说我对中国一无所知,但最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了解。或许和你有关吧,一个突然出现的中国人,像个诱饵?不,引子。总之现在我就是对此开始感兴趣。”


    苏婉清有些意外于他的坦诚。一个德**官,承认自己对中国无知,并且似乎在寻求更真实的了解。这和她预想中的傲慢或试探有些不同。她沉默了几秒,目光再次扫过他手中的书,然后抬起眼,直视着他:“如果您想了解一个更真实的中国,或许可以选择一些更主观的视角,比如中国学者自己撰写的论文或著作,尽管现在我的国家正经历战争,但学者们并没有停止研究和论文发表。据我所知柏林的中国研究院翻译了一些。”


    “更主观的视角。”马科斯重复了一遍这句话,“希望我没让你觉得被冒犯。”


    苏婉清敏锐地听出了他语气中的那一点点不同,他没有像大多数德国人那样高高在上,也没有像搭讪那样卖弄学识或其他什么东西,只是平淡的交流。


    两人之间陷入短暂的沉默,只听到远处阅览室传来的模糊声响。


    “那天在宴会厅,”马科斯忽然开口,声音压得更低了,仿佛在分享一个秘密,“你们离开得很匆忙。”他不是在质问,更像是在陈述一个观察,并希望得到解释。


    他终于还是提到了这件事,她抬起眼,迎上他的目光,那目光里没有挑衅,只有探究。


    她犹豫了一下,决定不回避:“我想您应该明白我们离开的原因。有些场合和有些面孔会让人难以忍受。”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马科斯点了点头,没有追问“面孔”具体指谁,彼此心照不宣。


    “我理解了,”他说,“我也不喜欢那种场合,很虚假不是吗?为了更有实力的新朋友却弃旧朋友于不顾。”他想到了自己在家族内部听到的那些对“奥地利下士”的议论,想到在狂热集体中偶尔袭来的疏离感,虽然情境和程度天差地别,但某种被排斥、不得不隐藏真实想法的微妙共鸣,却在这一刻奇异地接通了。他看着她,这个身处异国他乡,祖国正遭受战火,而所在国却与敌国结盟的年轻女人,突然觉得她那沉静外表下所承受的压力远比他之前想象的还要沉重。


    这句近乎共情的话让苏婉清彻底愣住了。她没想到会从一个德**官口中听到这样的话。她仔细地看着他的眼睛,那双蓝色的眼睛里没有虚伪,没有嘲讽,只有一种清晰的试图理解的努力。


    气氛悄然发生了变化,先前那种紧绷的、充满试探和戒备的氛围渐渐松弛了下来。


    “看来我们都不完全属于这里…或者说,不那么…完全认同这里发生的一切。”马科斯轻声说,这句话更像是对自己内心感受的确认,而非对苏婉清的询问。他意识到,眼前这个女人,或许能提供一个不同于他周遭环境和周围人的独特视角。


    苏婉清没有直接回应这句话,这太敏感,太危险,但她微微低垂的眼睫和一声叹息似乎已经是一种答案。


    “或许,”马科斯将手中的《中国学刊》卷成一根圆柱,“我可以有机会,通过更合适的途径,了解一个更真实的中国吗?”他停顿了一下,“或许您能给我些建议。”然后,他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向前微微倾身,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马科斯·冯·施特恩伯格。”


    这是一个正式的,带有信任意味的自我介绍。在德国,尤其是军人之间,主动告知姓名往往意味着释放善意和建立联系的意图。


    苏婉清抬起眼,看着他示意友好的姿态,以及那双此刻显得格外认真的蓝眼睛。内心的警报依然在鸣响,提醒她这其中的风险。


    对方的身份是最大的障碍,一个德国空军军官,国家的战争机器的一部分,并且与日本的盟友关系即将制度化。但另一方面,他那份不同于常人的坦诚,以及那言语中流露出的似乎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又让她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他先看到了她,引申出看到了她的国家,在这个日益对立的世界里找到一个可能愿意倾听,甚至试图理解自己立场的人太难得,一时间苏婉清也不晓得应该怎么回话。她的内心在说,他应该会是个不错的朋友,她身边的所有人都和工作有关,她需要一个朋友。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最终,苏婉清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她迎上马科斯的目光,用清晰而平静的语调,轻声回应:“苏婉清。”


    她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落在寂静的空间里,却清晰地传入了马科斯的耳中。她用的是中文的发音,字正腔圆,带着一种柔软的韵律。马科斯仔细地听着这个陌生的发音,试图将它印在脑海里。


    “苏,婉,清。”他有些生涩地重复了一遍,语调古怪,但努力模仿着。


    听到自己的名字被他用这样奇怪的腔调念出来,苏婉清露出淡淡的微笑。这个微笑短暂得如同幻觉,却让马科斯怔了一下,他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了这样生动的表情。


    “它在你的语言里是什么意思?”他问,“马科斯这名字来自古罗马一位贵族,他在战场上流干了血以展示他的忠诚。我祖父给了我这个名字。”


    “在中国我们不会给孩子起这样的名字。”苏婉清皱起眉头,“它太大了。”


    “太大了是什么意思?”马科斯满脸疑惑,“我从没想过大这个词还能用来形容名字。”


    “这解释起来很复杂。”苏婉清不想再扩大这场对话,她侧身去指了指桌上的纸笔,“显然我们没这么多时间,冯·施特恩伯格先生,现在我得回去完成我的工作。”


    她朝他微微点头,不再犹豫,转身走向自己之前放置物品的座位。马科斯没有阻拦,也没有跟上去。他站在原地,手里还握着那卷成筒状的《中国学刊》,看着她回到座位,拿起她的钢笔和笔记本,收进提包,然后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向阅览室出口。


    阅览室恢复了之前的寂静,阳光在尘埃中缓慢游移。


    马科斯低头,展开手中的期刊,那个关于“礼”与“封闭秩序”的章节标题再次映入眼帘。此刻,这些抽象的文字似乎都失去了分量。他脑海中回响的是她清晰说出自己名字的声音,是那短暂却生动的微笑,是她提及“难以忍受的面孔”时眼中的坚定。


    “苏、婉、清。”他又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次稍微流畅了一些。这个名字不再只是一个陌生的音节,它现在与一个具体的个体连接了起来。她建议他寻找“更主观的视角”,中国学者自己的声音。这暗示着一条可能的路径,但也意味着更大的困难,以及更直接的联系?这个念头让他的心跳莫名快了半拍,他坐回原来的位置,却再也看不进任何文字。


    窗外的柏林天空一如往常是铅灰色,寒冷依旧渗透着城市的每一个角落,但在这座寂静的图书馆里,一次短暂的交锋与试探,一次名字的交换,却像一颗被悄悄埋下的种子,落入了心田那片原本与远东毫无关联的荒原。他不知道这颗种子是否会发芽,也不知道它将长成什么。


    风险显而易见,乌尔里希的告诫言犹在耳。为一个立场麻烦、可能再也不会出现的女人费神,不值得。可是这世上本来就有许多东西是不值得的,人们依然去做了不是吗?


    他最终合上了那本《中国学刊》,将其放回原处。他戴上军帽,整理了一下衣领,迈步走出图书馆。


    寒冷的空气扑面而来让他精神一振,惊觉自己已经心情愉悦地笑着走过了椴树下大街半程。


    笑什么,说不出来,大概是因为学会了一句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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