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书房交锋后,沈言与燕凛之间形成了一种微妙的新平衡。
燕凛果然如他所言,给予了沈言更大的权限。不仅北狄事务全权交由他跟进,连部分军务奏报也开始抄送瑾园。朝臣们很快发现,这位昔日深居简出的病弱王爷,如今竟成了摄政王身边最得用的臂助。各类拜帖、请柬雪片般飞向瑾园,其中不乏重臣亲笔,言辞恳切,意图结交。
沈言对此一概回绝。他深居简出,除了必要的议事,几乎从不踏出瑾园半步。每日不是埋首卷宗,便是对着北狄舆图沉思。他清楚地知道,燕凛给予的"纵容"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用得好了是利器,用不好就会反噬自身。
这日清晨,沈言正在核对北狄使团最新动向的密报,常安匆匆而来,面色凝重:"王爷,出事了。北狄使臣咄苾昨夜在驿馆遇刺。"
沈言执笔的手一顿,墨汁在宣纸上晕开一团污迹。他缓缓放下笔:"人怎么样了?"
"伤势不轻,但性命无碍。刺客当场服毒自尽,身份不明。"常安低声道,"咄苾一口咬定是我朝所为,正在驿馆大发雷霆,声称要即刻回国,禀明北狄王。"
沈言眸光微沉。这手法太过拙劣,反倒不像是燕凛的风格。但若不是燕凛,又会是谁?朝中主战派?还是...北狄自导自演?
"备车。"沈言起身,"去驿馆。"
当沈言的马车抵达驿馆时,这里已被禁军团团围住。北狄护卫个个刀剑出鞘,与禁军对峙,气氛剑拔弩张。咄苾的副使站在台阶上,正用生硬的官话高声斥责。
见到沈言下车,副使的声音戛然而止,眼神惊疑不定。显然没想到来的会是这位近来声名鹊起的瑾王。
"使臣伤势如何?"沈言语气平静,仿佛没看见四周明晃晃的刀剑。
副使冷哼一声:"托贵国的福,还死不了!此事若不给我们一个交代..."
"既然使臣无恙,那便是万幸。"沈言打断他,拾级而上,"带本王去看看现场。"
他的态度太过从容,反倒让副使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得悻悻让开道路。
现场保存得很完整。卧房内一片狼藉,打斗痕迹明显,地上还残留着已经发黑的血迹。沈言仔细查看了窗棂的破损处,又蹲下身观察地上的脚印。
"刺客是从窗户潜入的?"他问。
"不错!"副使愤愤道,"若非侍卫及时发现..."
沈言抬手制止他,指尖轻轻拂过窗棂上一处不显眼的划痕:"这痕迹很新,是昨夜留下的?"
副使凑近看了看:"应是如此。"
沈言不语,转而查看地上的脚印。忽然,他目光一凝——在靠近床榻的位置,有几个极浅的脚印,与刺客留下的深重脚印截然不同。
"昨夜除了刺客,还有其他人进来过?"他状似随意地问。
副使脸色微变:"不可能!侍卫一直守在门外..."
沈言不再追问,起身走到床榻前。被褥凌乱,枕头上还沾着血迹。他伸手探入枕下,指尖触到一小片硬物。不动声色地收回手,那东西已悄然落入袖中。
"现场本王看过了。"他转身对副使道,"此事我朝定会彻查,给贵使一个交代。在此之前,还请使臣安心养伤。"
离开驿馆,沈言直接入宫求见燕凛。
"你怎么看?"燕凛听完他的禀报,神色莫测。
沈言从袖中取出那枚小小的物事——是一片断裂的狼牙,上面刻着北狄王族的图腾。
"这是在咄苾枕下发现的。"他平静道,"刺客若是外人,不可能将这东西塞到他枕下。除非..."
"除非是咄苾自己放的。"燕凛接话,唇角勾起冷冽的弧度,"苦肉计?"
"不止如此。"沈言展开方才在驿馆暗中绘制的草图,"窗棂上的划痕是从内向外发力所致,说明有人从里面破坏了窗栓。地上的浅脚印属于北狄特制的羊皮软靴,与刺客的鞋印完全不同。"
他抬眼看着燕凛:"昨夜驿馆内,至少有两批人。一批是真正的刺客,另一批...可能是北狄自己人。"
燕凛眸光骤冷:"你的意思是,北狄内部有人要杀咄苾,而他将计就计,演了这出戏?"
"正是。"沈言点头,"如此一来,他既铲除了内患,又能借此向我朝施压。一箭双雕。"
书房内陷入沉默。铜漏滴答作响,每一聲都敲在紧绷的神经上。
良久,燕凛缓缓起身,走到沈言面前:"你打算如何应对?"
沈言迎上他的目光:"将计就计。"
他展开北狄舆图,指尖点在王庭与左贤王部落的交界处:"据密报,左贤王与咄苾素来不睦。若此时传出消息,说左贤王与我国暗中往来,意图借刀杀人..."
燕凛眼底掠过一丝赞赏:"你要让他们狗咬狗?"
"不仅如此。"沈言指尖移动,划过边境线,"还要让咄苾明白,他的把戏,我们一清二楚。"
三日后,一封密信"意外"落入咄苾手中。信中详细描述了"左贤王使者"与燕国官员的会面经过,甚至提到了左贤王许诺的报酬。与此同时,边境传来急报:左贤王部落突然陈兵边界,似有异动。
咄苾再也坐不住了。他连夜求见燕凛,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转变,不仅不再提遇刺之事,反而主动提出尽快完成和约签署。
谈判桌上,沈言看着对面强作镇定的咄苾,忽然开口:"使臣可知道,我朝为何迟迟不在和约上用印?"
咄苾一愣:"为何?"
"因为在等一个真相。"沈言缓缓取出一枚狼牙符节——与咄苾枕下那枚一模一样,"使臣可认得此物?"
咄苾脸色瞬间惨白。
"这是从昨夜抓获的刺客身上搜出的。"沈言语调平和,却字字诛心,"据说,是北狄王庭暗卫的信物。"
他顿了顿,看着咄苾冷汗涔涔的额头,轻轻补上一句:"看来,想要使臣性命的,不止左贤王一人啊。"
哐当一声,咄苾手中的茶盏跌落在地,摔得粉碎。
最终签署的和约,条件远比北狄最初预期的苛刻。咄苾几乎是仓皇逃离了燕京。
事后复盘,燕凛难得地对沈言露出赞许之色:"这一局,你赢得漂亮。"
沈言正在整理卷宗,闻言抬头:"是皇兄给了臣弟赢的机会。"
"哦?"燕凛挑眉,"若是从前,你会说''是皇兄教导有方''。"
沈言动作微顿,随即继续手上的工作:"臣弟只是说了实话。"
燕凛走近,阴影笼罩住沈言。他伸手抬起沈言的下颌,迫使他与自己对视:"你在生气。"
“臣弟只是明白了,”沈言语气平静无波,眼底却似有冰层封冻的湖面,“在皇兄这里,从来没有真正的破局。有的,只是从一枚棋子,变成另一枚更趁手的棋子。”
“趁手?”燕凛眸色骤然转深,指尖力道微重,迫使他抬得更高些,“你觉得,本王待你,仅是如此?”
沈言睫羽剧烈一颤,随即归于沉寂,那是一种认清了规则后的、近乎死寂的平静:“皇兄运筹帷幄,一切自有圣裁。臣弟……不敢妄加揣测。”
空气凝滞得如同冻结。燕凛紧紧锁着沈言的脸,试图从那片冰封的平静下找出哪怕一丝裂痕,一丝属于“燕瑾”或别的什么人的真实情绪,但什么都没有。眼前的青年像一尊彻底打磨光滑的玉像,完美,却也彻底封闭。
这种彻底的“顺从”与“认命”,比任何激烈的反抗都更让燕凛感到一种失控的烦躁。他宁愿沈言像之前那样亮出爪牙,哪怕带着刺,也好过现在这样,仿佛灵魂已经抽离,只留下一具按程序行动的躯壳。
许久,燕凛猛地松开手,转身走向窗边,负手而立,背影在渐沉的暮色中显得格外冷硬。
“你说得对。”他望着窗外,声音听不出情绪,“在本王这里,确实没有破局之说。棋盘是本王布的,规则是本王定的。”
夕阳的余晖将他挺拔的身影镀上一层金边,也投下长长的阴影,将沈言完全笼罩其中,如同无形的桎梏。
“但是,”他倏然回身,目光如冷电般射向沈言,带着一种几乎要将他穿透的锐利,“瑾儿,你可知道,即便是棋子,也分三六九等?有的注定被弃,有的却能纵横捭阖,乃至……与执棋者共弈一局?”
他缓步走近,每一步都踏在沈言的心弦上,直到两人呼吸可闻。他微微俯身,在沈言耳边压低了声音,那声音里带着蛊惑,也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让皇兄看看,你究竟甘心做哪一颗子?又或者……你敢不敢,试着来碰一碰这执棋的手?”
话音落下,他不等沈言回应,已直起身,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衣袂带起一阵微凉的风,拂过沈言的脸颊。
书房门开了又合,彻底隔绝了内外。
沈言独自站在原地,夕阳最后一缕光斜斜照入,在他脚前投下一道清晰无比的光影分界线。
他低头,凝视着那道线,仿佛凝视着命运与自我、顺从与反抗的界限。燕凛最后的话语在耳边回荡——是警告,是挑衅,更是一个摆在明面上的、危险的机遇。
许久,他缓缓抬起脚,带着某种决绝的意味,稳稳地踏过了那道明暗的分界,整个人没入书房深处更浓重的阴影里。
阴影中,他眼底那片冰封的湖面,终于裂开一丝缝隙,有幽暗的火光,自深渊处悄然燃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