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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夜珠

作者:拓春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雪后初霁,皇城内外一片素净,晨光透过稀薄的云层,洒在覆雪的琉璃瓦上,折射出清冷微光。


    檐角积雪融化,雪水滴滴答答敲在殿前清扫出的青石路上,声音清晰可闻,反衬得四下里一种紧绷的寂静。


    北辰殿内,地龙烧得暖融,空气中浮动着清冽的墨香与一丝若有若无的冷梅香。


    祁欲一身玄色暗纹常服,衬得身形挺拔如玉山,正闲适地倚在窗边的紫檀榻上,手中捧着一卷边角磨的发白卷页的书,目光却落在窗外那棵被积雪压弯了枝桠的老松上,似在赏雪,又似神游天外。


    鹤公公悄无声息地碎步近前,将一盏刚沏好的、雾气氤氲的君山银针轻轻搁在榻边的小几上,声音压得又轻又缓,生怕惊扰了这份宁静:“王爷,凌小将军那边有信儿了。”


    “嗯。”祁欲眼皮都未抬,只从喉间逸出一声慵懒的回应,仿佛听的不过是今日天气如何。


    鹤公公躬着身子,继而低语:“武德门今早换防,一切如常,只是右卫率王著麾下那个新补的队正,靴帮靠近脚踝的隐蔽处,蹭了道未干的血迹,约莫小指长短,颜色还鲜亮着。”


    祁欲翻动书页的修长手指微微一顿。


    他终于将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鹤公公脸上,那双深邃的眸子里不见波澜,只淡淡反问:“血迹?”


    他并未等回答,唇角反而牵起一丝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玩味弧度,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东宫昨夜雪厚三尺,北风如刀,便是宰一头牛,那血热气也顷刻就冻凝了,何况人血?”他慢条斯理地坐直了些,伸手端过茶盏,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这血……倒是顽强,竟能熬过一夜风雪,巴巴地沾到孤的禁军靴子上来报信。”


    他抿了一口热茶,任由那苦醇香气在口中弥漫,不紧不慢地问道:“人呢?”


    “玄鹰卫的影子一直缀着,”鹤公公忙道,“那赵队正换岗后,未回营房,径直拐去了西市醉仙楼,在二楼临街的雅座‘听雪轩’,会了个做苏杭绸缎生意的商人,暗哨已经确认,那商人明面身份是‘锦绣阁’的东家,实则是安王府外院的一个采办头子,专司采买些不记档的物什。”


    “安王府,”祁欲轻轻放下茶盏,瓷杯底与紫檀桌面相触,发出清脆一响。


    他起身,玄色袍角如漆夜泻地,步履从容地踱到殿门边,望着檐下那一排晶莹剔透、将化未化的冰棱,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悠闲,“好啊,孤还愁他们藏头露尾,钓起来费劲——这便自己咬着钩,往网里钻了。”


    他倏然转身,目光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去告诉凌不疑,武德门孤就交给他了,让他手下的玄甲卫扮作换防的禁军,给朕把那里守成一口碗,原班人马一个不准动,也一个不准出事。”


    他特意在“出事”二字上略有停顿,意味深长,“孤倒要看看,这群跳梁小丑,还能唱出几折戏。”


    武德门高耸的箭楼阴影里,凌不疑背靠着冰冷墙体,嘴里叼着根干草茎,正有一下没一下地嚼着。


    接来副将递的时候密令,他展开扫了一眼,看到“血迹”二字时,眉头一挑,随手将纸条揉碎在掌心,任由碎屑被风吹走。


    他拍了拍手,脸上露出那种混合着兴奋与不屑的痞笑,一把抓过靠在墙角的佩刀“斩天雪”。


    “兄弟们,”他声线不高,却清晰地传入身后一众屏息凝神的玄甲卫耳中,“王爷给咱们搭好戏台子咯,都给小爷我把招子放亮些,拿出看家本领来,给我们王爷演一出好戏!”


    他玄色的大氅在朔风中猎猎飞扬,如同即将扑食的鹰隼张开了翅膀。


    而在那安王别庄幽深的地下密室内,烛火因缺氧而摇曳不定,将人影扭曲地投在石壁上。


    太子元宸瘫坐在椅中,一条断腿直挺挺地伸着,脸色惨白如纸,眼底却燃烧着疯狂的火焰,他死死攥着扶手,骨节泛白,声音因压抑而嘶哑:“到底要等到何时?那是朕的龙椅!朕要祁欲那逆贼跪在面前求饶!”


    安王元泓端坐主位,手中那串油亮的沉香木念珠不紧不慢地捻动着,发出细微的摩挲声。


    他眼皮微垂,遮住眸中算计的精光,语气平淡无波:“殿下少安毋躁,小不忍则乱大谋,待武德门信号一起,便是我们拨云见日之时。”


    他们浑然不知,那靴帮上一点不起眼的猩红,早已如阿喀琉斯之踵,暴露了所有精心编织的伪装。


    祁欲此刻已回到北辰殿的舆图前,轻拭着指尖的一滴墨,雪光映亮他半边清隽侧脸,那眸底深藏的杀意,比殿外檐下最尖锐的冰棱,更刺骨三分。


    网,早已张好,无声无息。


    香饵,也已垂入水中静待。


    只等那自以为事的鱼儿,奋力咬钩。


    ·


    时值深冬,连日的积雪将京城妆点得一片素净。自那夜太子被劫、东宫血案后,皇宫便陷入一种异样的沉寂。


    摄政王既未大肆搜捕,也未雷霆震怒,这份过度的平静,如同冰封的湖面,让岸上观望的人心下难安,却又忍不住蠢蠢欲动。


    承恩公府暖阁内却是另一番景象,地龙烧得极旺,熏笼里暖香袅袅,与外间的天寒地冻恍若两个世界。


    今日这场赏雪宴,京中数得上的适龄子弟、闺秀几乎到齐。


    宫中越是寂静无声,这些达官贵族便越需要这样一个场合来试探、来串联,甚至敢在推杯换盏间,将摄政王与叛逃的太子挂在嘴边,肆意评断。


    岑昭昀到得不早不晚。


    她穿着一身月白素绒毛长袍,鬓边只簪一支简单的珍珠发钗,在这满室锦绣间,清冷得像是误入暖阁的一捧新雪。


    她在临窗的僻静处坐下,垂眸给自己倒了杯热茶,眼神蕴在腾腾热气里,好不温情。


    酒过三巡,席间的谈锋便如同被春风悄无声息拨动的琴弦,不着痕迹地转了几个调。


    东道主承恩公家的三小姐房施禹拈起一块芙蓉糕,似是无意地叹道:“这京里的天儿,说变就变,宫里近来也静得出奇,倒叫人心里也跟着没底了。”


    她身侧一位穿着湖蓝杭绸袍子的公子便接口:“三小姐说的是,就比如那东宫的红梅,昨日看着还好,谁知一夜风雪,竟被打落了不少,可见有些根基,看着尊贵,实则也经不起折腾。”


    他话中似有所指,目光轻飘飘地扫过满园宾客,最终却像是不经意般,掠过岑昭昀的方向。


    立刻有人心领神会,一位素来与东宫旧臣往来密切的绿衣少女便蹙起眉尖,柔声道:“可不是么?好好的太平日子,偏生些波折,”她轻缓的叹了口气,“说到底,还是安稳最要紧,那些个……煞气太重的人物,终究非社稷之福。”


    虽然她及时收住了更露骨的话,但那意思,在场的人都懂。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许多道目光,或明或暗,或好奇或审视,再次落在那抹月白的身影上。


    岑昭昀缓缓放下手中的暖炉,白玉般的指尖在炉壁上轻轻摩挲了一下。


    她忽然想起父亲岑煊出狱归家后,那个雪夜书房中的景象。


    灯花噼啪一跳,映着父亲清癯而沉静的侧脸,一场牢狱之灾,让岑煊看着苍老了不少。


    她彼时心中亦有惑,轻声问:“爹爹,您一生恪守臣节,忠的是君,还是社稷?”


    岑煊闻言,并未直接回答,只是将目光投向窗外漆黑的雨幕,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历经沧桑后的透彻:“阿昀,君王会更迭,朝代有兴替,为父所忠的,从来是这江山社稷之下的万民。”


    “龙椅上坐的是谁,他便是君,君姓什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能否让百姓活下去,活得更好。”


    他转回头,目光深邃,说辞恳切,“小北王诏京后所倡新政,于是清丈田亩,触痛的是豪强,滋养的却是国库与无地的流民,于是兴修水利,耗费的是钱粮,惠及的却是北地万千黎庶,能活百姓无数,这便是大势,祁欲注定大捷。”


    岑昭昀斟酌着言辞,试探地道:“可他手段残忍,杀虐无度。”


    他轻轻一叹,带着看透世事的沧桑:“至于手段如何,若挥刀斩去的是盘踞在国家命脉上的毒疮,那这血,便流得值,倘若让毒疮继续溃烂,直至膏肓,才是对天下百姓最大的不仁。”


    父亲的教诲犹在耳畔,如明灯照亮迷雾。


    岑昭昀再看向席间众人时,眼神里已是一片澄澈的坚定。她抬起眼,眸光清凌凌的,像山涧里刚融化的雪水,并无锋芒,却自带一股寒意。


    “诸位在说风雪,”她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倒让我想起北靖的雪。”


    她微微停顿,见众人目光若疑,语气平和得像在叙述一个古老的故事,“家父曾言,北靖的雪一下便是数月,能埋没道路,冻毙牲畜,可正因有了那酷寒砥砺,方养得出能拱卫山河的铁骨,熬得过风雪的松柏,才配在春日里,绽出第一抹新绿。”


    她语气平和,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却将虚无的“天象”引向了实在的“边功”。


    先前那蓝袍公子微微挑眉,似笑非笑:“岑小姐倒是见识广博,不过,守成与开拓,终究不同,又岂能融为一谈,马上得来的,未必懂得治天下的精细,更恐失了仁恕之道。”


    “公子所言极是。”岑昭昀微微颔首,并不动气,“治天下确需精细,更需仁心,譬如清丈田亩,剔除隐户,虽触动些蝇头小利,却能让国库充盈,去岁京郊冻饿而死的流民,因此少了七成,又譬如兴修北地水利,看似劳民伤财,却能惠泽后世,免万千黎庶干旱流离之苦。”


    她目光凛冽,扫过在场众人,声音柔和却带着千钧之力,“这世间,是守着虚名任由根基朽烂、百姓受苦可怕,还是刮骨疗毒,求一个海晏河清更为重要?”


    她引用的,正是岑煊那夜话语的精髓,却用更委婉、更易触动人心的方式道出。


    席间静默下来。


    先前说话的几人面色微僵,显然没料到她会如此直接地列举新政好处,更搬出了“万民”这块重若山岳的基石。


    就在这时,角落里忽地传来一声清朗的低笑。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着玄青劲装、外罩墨狐毛领大氅的年轻男子倚在亭柱旁。


    那大氅的样式与京中风尚迥异,带着北地特有的利落与彪悍。


    他面容俊朗,眉眼间尽是疏狂,不知已听了多久。


    他抚掌,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赞叹:“好一番新政论调!字字珠玑,听得人心中块垒尽去,痛快!”


    他目光灼灼地落在岑昭昀身上,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怪不得祁欲总说,京城中有一弦清月,其辉清冷,竟能比过北靖万里皑皑白雪,今日得见,方知他所言不虚。”


    他微微倾身,仔细打量着岑昭昀,眼神里是纯粹的欣赏,语调变得轻快而真诚:“岑小姐,你当生在我们北靖,定是那边小公子们争相捧在心尖上的夜明珠!”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这不仅公然表明了立场,敢直呼祁欲名讳,更点破了他与当今摄政王匪浅的关系。


    暖阁内落针可闻,只余地龙炭火轻微的噼啪声。


    众人神色剧变,惊疑不定地看着那玄衣男子。


    面色平静、唯有耳根微微泛红的岑昭昀抿唇不语,袖口下的玉指却微微攥紧了些。


    而那男子,却只是对着岑昭昀的方向,洒脱地抱拳一礼,随即朗笑一声,转身便踏入了阁外纷扬的雪花之中,墨狐氅衣卷起一阵凛冽的风。


    窗外,雪落无声。


    屋内,寂静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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