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侍卫揉着额角抬头怒骂:“哪个不长眼的敢撞你爷爷?”
话音在看清玄色身影的瞬间戛然而止。
他双腿一软,直挺挺跪进雪里。
祁欲眼底戾气骤生。剑光如雪夜惊雷,腕转之间,人头已滚落在地,鲜血喷溅在皑皑白雪上,触目惊心。
岑昭昀脸色煞白,踉跄着后退两步。
她从未如此直面这样的杀戮。浓重的血腥味扑来,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止不住弯腰干呕。
岑昭昀欲哭无泪——第二次见面,她竟吐了摄政王一身。
祁欲面色铁青地看着袍角的污迹。
她指尖发颤,用手帕去擦,声音带着哭腔:“民女……替王爷洗净……”
“脏了就不要了。”他冷声打断,径直解下外袍扔在雪地里,目光扫过她惨白的小脸,“怕什么?”
随即,他伸手取过她紧握的兔子宫灯,态度自然得像拿走自己的东西:“就赔这个吧。”
岑昭昀一怔,下意识松开了手:“这灯……”
这灯本就是宫里的,他莫非是要治我偷窃之罪?
岑昭昀悄悄地去看祁欲冷着的脸,见他沉默,却不知祁**着灯时,眼底闪过一丝她未曾察觉的柔软。
祁欲感受到她的视线,睨过来瞅她,“看什么?不乐意?”
岑昭昀不明所以的胡乱点了下头又立马摇头,“民女不敢。”
祁欲看着她面部细微的小动作,低着眉眼,问道:“跑出来干什么。”
岑昭昀还在给自己做思想工作,闻言茫然地抬眸,“民女出来透透气。”
祁欲勾着眉语气是惯有的戏谑:“我还以为你要偷跑。”
岑昭昀良好的家教告诉自己,不能骂他不能打他,于是浅笑着回应道:“民女不敢。”
祁欲好笑,“刚才那个人对你图谋不轨,好在我一剑替你斩了他,这算救命之恩吧。”
岑昭昀想到那一幕,脸色又一变,祁欲见此,黑着脸往后退了一步。
岑昭昀眉眼微拢:“民女多谢摄政王救命之恩。”
祁欲眯着眼,眼里含笑,“你可知古往今来女子谢男子的救命之恩要如何?”
岑昭昀一本正经的回答道:“行叩拜大礼。”
随即便要跪下去叩首,祁欲眉目抽搐,摆摆手扶额道:“罢了罢了,还是别谢了。”
他几欲言语,最后都咽回肚子里,手里的兔子宫灯他递给鹤公公,身后侍卫依次打扫着院子。
冷静下来他突然又觉得不对劲,这人怎么知道岑昭昀在这,他脑子里一片清明,唇瞬时低下去,周身气势寒人。
岑昭昀偷瞄他,这摄政王怎么突然又不高兴了,她这会是不是应该伏地求饶。
祁欲吩咐道:“下去查,这人为何会醉酒来找岑小姐,先前见过谁,跟谁一起喝的酒,如何找到于此,给我查的彻彻底底!”
鹤公公见他面色阴沉,连忙低头应着,还不忘瞄一眼岑昭昀。
岑昭昀有些不明所以,“王爷不用……”
她后面的话被祁欲寒着眼瞪了回去。
祁欲忍不住嘲讽道:“蠢笨如猪,你就是话本里宫斗活不过两章的炮灰。”
姗姗赶来看戏的邹天娅刚好听见这几句,深有同感,心里还是想到:小说里这个岑昭昀不知为何入了这个权势滔天男人的眼,处处被祁欲保护,竟然活了几十章。
下一刻就被在四处仔细搜寻的侍卫抓了出来。
邹天娅被侍卫反手压着走出来,“王爷,有人在那边亭后树丛中偷听。”
岑昭昀微蹙眉。
祁欲面色阴沉,正要下令将两人拖下去时,一声温柔但清醒的话语落在耳畔:“王爷,请稍等。”
所有人的目光都瞬时聚焦在她身上,邹天娅心里有些怯冗,难道她发现什么了,要告诉祁欲?
祁欲挑眉看着她,眼里兴意大过寒沉,“你要替她求情?”
她轻福身行了一礼,语气缓慢:“王爷,邹二小姐方才确实是与民女一同离席的。”她浅笑,望向邹天娅,目光定定的看着她的眼,“她见民女离席太久,心中担忧,说是出来寻我。”
“方才……民女在那边亭中休息,她想必是寻错了路,才误入此地。”
邹天娅瞬间反应过来,连忙附和,语气急促带着哭腔:“是,是啊王爷!臣女是担心岑姐姐,绝无他意!”
岑昭昀对面前不出声的男人露出个笑,祁欲却从她眼神中看出几分别的意思,好似那日雪中,她求着他放了他爹爹,也是这样晶莹的眼瞳一动不动的看着他。
祁欲挥手示意侍卫,“放了她。”
但他还是沉着脸,“你是邹家的小姐?我回头倒是要好好提醒一下邹尚书,还是要向岑煊学着些教女之道。”
侍卫松开邹天娅,后者也不知听没听清他说话,她瘫软在地,被小紫扶着逃似的告退离去。
祁欲审视的目光登时落在岑昭昀身上,目光如刀般一寸寸划过,最后钉在她那双清透的杏眸上,“你何时与一介庶女以姐妹相称了?”
他想到邹天娅,拙劣的话术甚至险些接不住阿昀的话,不由得冷嘲道:“上不了台面的庶出,蠢笨如猪。”
岑昭昀顿时噎住,祁欲刚才也是这样骂她的。
祁欲也想到了,有些僵硬的解释道:“你比她聪明。”
岑昭昀轻笑,想贴近祁欲耳朵说话,踮着脚靠过来,少女独有的馨香扑了人满鼻。
温缓的声音随至:“还请王爷明鉴,臣女与邹二小姐并无私交,只是邹大人身为吏部重臣,门生故旧遍布朝野,岂是废除太子一党就能剔旧的,其与南境的镇南将军私交甚笃。如今朝局初定,百废待兴,若因后院女眷一时迷路这等小事,寒了老臣之心,动摇了南境军心,恐非王爷所愿,还请王爷以大局为重。”
祁欲目露激赏,终是笑了:“看来你也没那么笨。”他喟叹一句,带着难得的坦诚,“岑煊那老东西,算是教女有方。”
“是王爷,”她迎上他的目光,不卑不亢,“值得岑家如此。”
祁欲大笑转身,玄色衣袂在月下划开凛冽的弧线。
唯有一句带着笑意的低语,随风清晰地送入她耳中——
“岑昭昀,记住你今天说的话。往后朝堂波澜起时,我要你同我,执弈破局。”
岑昭昀耳根微热,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悄然落定了。
·
殿内暖香浮沉,琉璃盏映着烛火,恍若碎金流淌。岑昭昀跟在祁欲身后半步,重新踏入这喧嚣之地,方才离席时那些若有似无的窥探,此刻尽数化为沉甸甸的凝视,钉子般钉在她脊背上。
祁欲行至御座前,并未就坐。
他只是负手而立,玄色袍服上的暗纹在光下隐隐流动,如蛰伏的深渊,他摆摆手,乐声便在他站定的那一刻悄然歇止,满殿的谈笑也顿时寂静一片。
他目光淡扫,掠过台下一张张或惶恐或谄媚的脸,最终落回岑昭昀身上,那眼神深不见底,却带着毋庸置疑的深色。
“鹤公公。”
侍立一旁的鹤公公即刻趋步上前,微微躬身,手中明黄卷轴“唰”地展开,那细微的声响在此刻听来让人心乱如麻。
尖细却异常清晰的嗓音,如同冰锥,凿进每个人的耳膜:
“咨尔岑氏昭昀,昔承先帝旨,聘为太子妃。然天命无常,时事更易,太子失德,不堪承祧,尔之婚约,亦非良配,今特旨废除,各自婚娶,永无瓜葛,钦此——”
旨意简短,没有一句多余的解释,带着祁欲一贯的、近乎残忍的利落。
殿内响起一片极力压抑的疑问声,太子妃之位,昔日何等荣光,如今便却是一道必杀催命符,却被摄政王随手撤去,这意味着什么,在座的都是人精,岂会不懂?
在这场血腥的清洗中,原本注定要随之倾覆黑水灭亡的岑家,竟被搁浅了。
众人的惊疑思绪尚未理清,祁欲的声音再次响起,声沉却带着金石之质,时时刻刻扯着人的心跳。
他视线转向席间面色不清邹尚书,唇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
“今日,孤还瞧见一桩趣事。”他语调平缓,却字字如刀,“吏部邹卿之女,行止无状,言语狂悖,竟于宫苑之内,行窥探苟且之举。”
他略一停顿,阴冷的目光欣赏着邹尚书额角渗出的冷汗,“邹卿忙于政务,疏于家教,情有可原,但女不教,乃父之过,今日冲撞的是摄政王,来日便是天子,望邹卿,好自为之。”
每一字都像是无形的鞭子,抽在邹父脸上,他面色阴寒,祁欲在用邹家的颜面扫地,来磨砺他新王的权柄——他能决断生死,亦能裁定荣辱。
满殿死寂中,他话锋一转,声线竟含着一丝难得的温存:“反观太傅岑煊之女…风骨卓然,堪为臣子楷模,颇有其父渊渟岳峙之风。岑太傅学究天人,一身铮铮铁骨,教女如此,方为臣子楷模,可见岑家家风清正。”
“轰——”地一声,仿佛有惊雷在每个人脑海中炸响,每一个字都如重锤,将岑家从泥泖中捧上云端。
此时宫廷中落针可闻。
方时是废除岑小姐与太子的婚约,此时又是点名赞赏仍在狱中的岑煊。
这哪是褒奖,这是在血雨腥风之后,亲手为岑家铺就了一条金光大道,更是明晃晃地告诉所有人——岑家,注定是赢家。
那些盼着岑煊死的异党神色各异,却无不像邹尚书般寒着脸。
祁欲先以雷霆之势废黜岑家女与太子的婚约,斩断她与旧日的一切勾连,再拿旧臣邹家开刀,立威示警,最后,将岑家父女高高捧起,置于他权力的护佑之下。
来日朝堂新党,定以岑家为首,而那老顽固又是最不吃官场尔虞我诈那一套的。
这一连串的动作,如行云流水,彻底重塑了朝堂之命局,这新王,当真是设了个好局!
岑昭昀微微垂首,立于原地,能明锐地感受到周遭目光在瞬间的剧变,袖中的指尖轻轻蜷缩,抵着微凉的掌心。
她明白,从这一刻起,她与父亲,与整个岑家的命运,都已和眼前这个翻云覆雨的男人紧紧捆绑。
他给予的,不仅仅是生机,更是一个崭新的、无人敢轻易触碰的地位。
只是她不懂,这是为何,为何是她?为何是岑家?那日雪中一面他于她动作甚是亲密,今日又是如此,她反应迟钝也是能看出来些端倪。
祁欲不再多看众人一眼,随手端起案上玉杯,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随即信手掷杯于案。
“叮叮”一声脆响,惊破满殿沉寂。
“宴毕。”
他撂下这毫无温度的两个字,转身径直离去,留下一个不容置喙的背影。
殿内众人僵立原地,许久,才似找回呼吸。
权力图谱只在一刻便落在人手心里。
而席坐中的岑昭昀,青丝素衣,洁柔如莲,适才离去那一柱香的时间并不长,可摄政王紧随其后,他们到底说了什么,成为所有人心中的谜团,而答案,只能从邹家小姐口中得知了。
“小姐……”红袖在一旁低声轻唤,声音里带着未尽的惶恐与一丝隐秘的欣喜。
岑昭昀微微抬手,止住了她的话头,她目光垂落,看着自己膝头微颤的指尖,终是缓缓收拢,握成了一个安静的拳。
她不需要猜度旁人如何想。
祁欲已用最无可辩驳的方式,将她从泥泞中捧起,置于众目睽睽之高台,台下是艳羡、是嫉妒、是揣测,是她如何也逃不开的长阶。
“回府吧。”她轻声说。
起身离席时,周遭的声音霎时低了下去,她目不斜视,步履平稳,素雅的衣袍拂过冰冷的地面,没有半分停留。
岑昭昀,终究是用不上那套太子妃的守矩女相书。
祁欲说要她“执弈”,那从今夜起,她便要学着父亲那般,看清棋盘上的每一条路。
“博弈”二字,她不会再输了。
殿外夜风清冷,吹散了她颊边最后一丝暖阁带来的温意。
她抬起头,望见天际那轮皎洁的明月,与她入宫时一般无二。
只是,宫阁换新天。
而她脚下的路,也从这一刻起,截然不同了。
殿外夜凉如水,月光洗尽宫道青石。
岑昭昀扶着红袖的手踏上马车,帘幕垂落的刹那,她如释重负的缓了口气,车辙声在寂静的长街上格外清晰。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曾经只执笔墨、抚琴弦的手,今日在递宫灯时,被祁欲不轻不重的捏了下手腕。
“小姐……”红袖轻声打破沉寂,“您说王爷他……”
岑昭昀抬眼,眸中映着车窗缝隙里漏进的月光,好不温柔,她缓笑:“你倒是不怕他了。”
车至岑府,老管家早已提着灯笼等在门外,眼中含泪:“小姐,宫里来人说……老爷明日就能回府了。”
岑昭昀仰头颔首,月光下“岑府”匾额清晰如昨。
今夜之后,她不再是待罪太子妃,而是执棋人。
·
与此同时,北辰殿内。
祁欲挥退所有侍从,独自立于窗前,殿内只余一盏孤灯。
那盏被他要来的兔子宫灯正静静放在掌心,傻乎乎的红兔子在灯影里晃悠。
他想起她递灯时指尖的微颤,想起她强作镇定却泛红的眼角。
忽然,他抬起手,极其生涩地、模仿着她方才的模样,用指尖在虚空里极轻地戳了一下。
——仿佛这样,就能隔着夜色,戳到那个总让他心烦意乱,又忍不住放在心尖上的人。
这个全然不符合他身份、带着几分稚气的动作,让他自己都愣了一瞬。
随即,他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收回手,耳根在无人看见的暗处悄然漫上一片薄红。
“……麻烦。”
他对着空气低斥一声,不知是在说那盏灯,还是在说那个轻易就能搅乱他心绪的人。
窗外雪光映进来,将他紧抿的唇线和微微闪躲的眼神,勾勒得清晰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