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强作镇定地退下,回到那方偏僻小院,背后却仿佛始终萦绕着那道锐利而探究的视线。
他为何独独注意到她?
那眼神里,没有寻常男子见到女眷的惊艳或好奇,反倒像是在审视一件不合时宜的物件,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辨识。
一个荒谬却又无比强烈的念头在她脑中滋生。
他,会不会和她来自同一个地方?
这个念头一旦出现,便疯狂滋长。
那些关于他性情大变、练兵手法新奇、屡出奇策的传闻,此刻都成了佐证。
可他是高高在上的靖安王世子,身份尊贵,战功赫赫,她若贸然试探,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然而,机会却自己送上了门。
几日后,宫中举办赏荷宴,京城有头有脸的权贵子弟和闺秀皆在受邀之列。
她这位平日里无人问津的庶女,竟也被主母开恩带上了。
原因无他,那日靖安王世子多问的那一句这位是,让侯府不得不重新掂量她的分量,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
宴设御花园水榭,曲水流觞,荷香阵阵。她依旧选了个最不引人注目的角落坐下,低眉顺眼,仿佛与周遭的衣香鬓影格格不入。
沈清漪今日更是盛装出席,如同开屏的孔雀,周旋于各家贵女之间,目光却时不时瞟向男宾席首那个玄色的冷峻身影。
顾晏之依旧是全场的焦点,亦是生人勿近的中心。
他独自坐在席间,指尖漫不经心地摩挲着白玉酒杯,对周围的奉承与暗送秋波视若无睹,周身的气场将热闹隔绝开来。
宴至酣处,有公子提议行飞花令,以“月”字为题。
才子佳人们纷纷响应,佳句频出,气氛热烈。
轮到沈清漪时,她盈盈起身,吟出一句:“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目光含情,似有若无地飘向顾晏之。
众人皆赞其意境婉约。
顾晏之却连眼皮都未抬一下。
很快,令箭传到了男宾席,阴差阳错,竟落在了顾晏之面前。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期待这位世子能吐出怎样的锦绣佳句。
他放下酒杯,抬眸,视线淡淡扫过全场,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喧闹的水榭瞬间安静了几分。
然后,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吟出的却并非诗句,而是一段似词非词、语调奇特的话:
“奇变偶不变。”
水榭内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寂静。
才子佳人们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茫然与困惑。这是什么词牌?怎从未听过?平仄不对,意境全无,世子这是何意?
侯爷和主母脸色微变,生怕世子是故意刁难或出了什么岔子。
沈清漪更是蹙起秀眉,完全无法理解。
然而,就在这片死寂与茫然之中,坐在角落里的她,心脏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
血液在瞬间涌上头顶,耳边嗡嗡作响。
奇变偶不变!
这五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她脑海!
这是现代初中数学三角函数的口诀!
在这个绝对不存在三角函数概念的时空,绝不可能有人凭空编造出这样一句话!
他果然是!
巨大的冲击让她浑身僵硬,指尖冰凉。她死死掐住自己的掌心,用疼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能慌,不能失态。
这是试探,也是他抛出的诱饵!他在找同类!
在一片窃窃私语和疑惑的目光中,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端起面前的茶杯,指尖却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她低下头,用尽可能平静,却足以让不远处那人听清的音量,仿佛自言自语般,接出了下一句:
“符号看象限。”
啪嗒——
一声清脆的玉器碎裂声骤然响起,打破了水榭内凝滞的气氛。
众人惊愕望去,只见靖安王世子顾晏之手中那只上好的白玉酒杯,竟被他生生捏碎!
碎片割破了他的指尖,沁出殷红的血珠,他却浑然未觉。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一贯冰封千里、深邃无波的眸子,此刻如同投入了巨石的寒潭,掀起了惊涛骇浪!
里面充满了极致的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种近乎疯狂的确认与急切。
他的目光如同两道实质的探照灯,瞬间穿越了重重人影,精准无比地锁定在角落里那个低着头,看似吓得瑟瑟发抖的瘦弱身影上。
整个水榭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世子竟然失态了!
因为那个不起眼的侯府庶女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沈清漪看着顾晏之指尖的血迹,和他那从未有过的、死死盯着沈清辞的眼神,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侯爷和主母更是惊疑不定,看看世子,又看看她,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顾晏之对周围的一切恍若未闻,他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他无视了指尖的伤口,无视了满场的目光,一步一步,坚定地朝着她所在的角落走来。
嗒,嗒,嗒。
他的脚步声落在光滑的地面上,清晰得令人心慌。
她依旧低着头,却能感受到那越来越近的、带着灼热温度与巨大压迫感的视线。
她的心跳如擂鼓,几乎要冲破胸腔。
他终于在她面前站定,投下的阴影将她完全笼罩。
水榭内静得能听到荷花绽开的声音。
他沉默着,没有立刻说话。那沉默却比任何质问都更令人窒息。
良久,在一片死寂中,她听到他压抑着巨大情绪、低沉到几乎只有她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问出了第二个问题:
“宫廷玉液酒?”
这五个字如同第二道惊雷,在她脑海中轰然炸响。
如果说奇变偶不变还可能存在亿万分之一的巧合,那这句几乎刻进每一个现代人DNA的接头暗号,彻底撕碎了最后一丝侥幸。
她猛地抬起头,再也无法维持那副怯懦的伪装,直直撞入他那双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眸子。
那些惊愕、探究、嫉妒的目光,富丽堂皇的水榭,馥郁的荷香,都仿佛被无形的力量隔绝开来,模糊成了背景板。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眼前这个人,这个可能与她来自同一片时空的同类。
她的喉咙发紧,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挣脱束缚。
指尖深深嵌入掌心,疼痛让她保持住最后一丝清明。
在他灼热、急切,几乎要将她吞噬的目光中,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微颤,却清晰地接上了下半句:
“一百八一杯?”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清楚地看到顾晏之瞳孔剧烈收缩,仿佛有某种坚固的外壳在他眼底彻底碎裂,露出了内里最真实的震动与狂喜?
他向前逼近一步,靠得极近,那带着淡淡冷冽松木气息的压迫感几乎让她窒息。
他完全无视了礼仪,无视了场合,无视了所有人,目光如炬,死死锁住她,压低了声音,几乎是气声追问,问题一个比一个突兀,一个比一个迅疾:
“挖掘机技术哪家强?!”
“爱你孤身走暗巷?!”
“三天之内……”
他的问题如同疾风骤雨,每一个都精准地戳中只有她们才懂的梗,每一个都像是在确认一个荒诞至极却真实发生的奇迹。
她被他这连珠炮似的追问砸得有些发懵,但身体的本能快于思考,几乎是下意识地,用同样急促的气音回答:
“中国山东找蓝翔!”
“爱你不跪的模样!”
“……撒了你!”
当最后三个字脱口而出,顾晏之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终于确认了最重要的事情,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他眼底翻涌的情绪复杂到了极致——有他乡遇故知的巨大狂喜,有穿越至今孤独挣扎的委屈释然,有面对这荒谬境遇的哭笑不得,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找到锚点的踏实。
她们就这样站在金碧辉煌的水榭角落,站在无数道或震惊或疑惑或嫉恨的目光中央,进行着这场在旁人听来如同天书、对她们而言却石破天惊的对话。
时间仿佛凝固了。
直到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试图打破这诡异的气氛:“世子殿下?您的手……”
是内侍监颤抖的提醒。
众人这才重新注意到顾晏之还在流血的手指。
顾晏之恍若未闻,他的目光依旧胶着在她脸上,仿佛要将她的灵魂都看穿。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有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却只是用那沙哑的、带着极致压抑的嗓音,问出了最后一个,或许也是最初的问题:
“你什么时候来的?”
她看着他指尖不断滴落的血珠,在那昂贵的地毯上洇开一小团暗色,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
周围那些越来越明显的骚动和探究的目光,也让她意识到此地绝非叙旧之所。
她强迫自己移开与他对视的目光,重新低下头,恢复了那副受惊庶女的模样,用细若蚊蚋、却足够他听清的声音快速说道:
“此事说来话长。世子,您的手还是先处理一下吧。”
她的回避和提醒,像是一盆冷水,稍稍浇熄了顾晏之眼中过于外露的情绪。
他深吸一口气,终于意识到了场合的不妥。
他缓缓直起身,周身那骇人的压迫感稍稍收敛,但看向她的眼神,依旧带着无法磨灭的灼热与探究。
他看了一眼自己流血的手指,眉头都没皱一下,随手从袖口扯下一块干净的里衬布料,随意地缠绕了几下,动作干脆利落,带着军人特有的习气。
“无妨。”
他对着那内侍,也像是对着全场所有竖着耳朵的人说道,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冷冽,只是那冷冽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不同了。
他没有再看其他人,目光在她低垂的头顶上停留了一瞬,仿佛烙下了一个无形的印记。
然后,他转身,对着主位上面色惊疑不定的皇室宗亲及侯爷等人,略一颔首:“惊扰各位,本世子先行告退。”
说完,竟不再多留,径直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水榭。
那玄色的背影依旧挺拔冷硬,却莫名透出一种急于去消化某个惊天秘密的仓促。
他走了,留下满室的死寂和无数道聚焦在她身上的、含义各异的目光。
沈清漪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那是一种混合了极致嫉妒、震惊和屈辱的扭曲。
她死死地盯着她,仿佛想用目光在她身上剜出几个洞来。
侯爷和主母交换了一个眼神,里面有惊疑,有审视,更有一种重新评估价值的算计。
她重新坐回角落的阴影里,低垂着头,看似惶恐不安,心中却已掀起了滔天巨浪。
顾晏之,他真的是穿越者。
在这个陌生的时空,她不是一个人。
但这突如其来的相认,带来的究竟是希望,还是更大、更未知的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