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清直给父亲做了朝食,便撑着伞、踏着雨水出门了。
他径直走向避暑山庄,与山庄门口的小厮点点头,打了招呼之后,便信步走入正堂。
等坐在案几前,他才意识到自己这番行云流水的行动,不禁有些恍惚。
不过短短两日,他竟然已对此处如此了解,还对这里的人和物不可避免地产生了熟悉感。
兰辞随后走进正堂,或许是今日终于要解脱了,打扮得更精致了些。
他穿着一身浅蓝色深衣,系着一条绯色束带,手上还拿着一把精致的玉骨扇子。
坐下后,兰辞“啪”的一声打开扇子,遮掩自己的口鼻,微微打了个哈欠。
平日里上课的时间已到,见许清直还在等待,眼睛时不时向正堂门口张望,兰辞慢悠悠地开口:“公主今日不来。”
许清直一愣,脱口而出:“为何?”
是他教的不好吗?
兰辞眨了眨眼,嘴角勾起一抹笑,神神秘秘地说:“有事。”
许清直下意识想继续追问,但是忽然反应过来,自己不是真正的夫子,他虽有来这里上课的责任,但李晏宁没有来这里上课的义务。
他更没有理由过问李晏宁来上课的原因。
许清直心中涩然,双手握拳,无意识地收紧,而后敛了敛眉,面上恢复常态,淡淡地说:“好,那我们开始。”
就这反应?
兰辞索然无味,本想捉弄一下他,结果他却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
今早秋云嘱咐他要和许清直说清楚原因,可别让人以为是公主不尊重对方。
“公主今早出门去裴府应约了。”兰辞扭头看向窗外,心不甘情不愿地说:“还让我带一句抱歉。”
“清直不敢,”许清直眼眸一亮,嘴角不自觉地扬起,接着说:“多谢兰兄。”
兰辞从鼻子里挤出一个哼声算是作答。
转眼,又到了平日里结束课程的时间。
兰辞眯了眯眼,左手又伸出一个指头。
第三次,从开始教书到现在一共两个时辰,现在是许清直第三次望向旁边的空位置。
兰辞年纪虽小,但从小浸淫在乐坊之中,耳濡目染之下,对人的情/欲尤其敏感。
即便是小小的苗头,他也能敏锐地捕捉到。
“啪”的一声,兰辞合上了扇子。
许清直被这动静吓了一跳,转脸看向兰辞,见他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在想什么呢?”兰辞问。
许清直敛了敛眉,淡淡道:“抱歉,我走神了。”
“我倒是奇怪,”兰辞见人不答,眼眸转了转,又提了一个问题。
“第一日见郎君,郎君可是不情愿的很。怎么今日看着又有些不舍呢?”
许清直面上不动,手默默将最后一页书合上了。
“不过短短三日,郎君是这般重情义的人吗?”
兰辞自顾自地推测,突然话锋一转,直接点破许清直内心的想法,
“还是...心有所动?”
兰辞没等许清直回答,手指一动,扇子缓缓展开。
他接着说:“哎呀,郎君这种情况我见多了”,他微微眯着眼睛笑,笑意却不及眼底。
“公主一时兴起或许会把你稍稍放在心上,但一旦兴头过了,啧啧…”
话没有说完,但两个人都明白这句话的未完之意。
“若是郎君愿意随着公主的喜好改变自己倒好,还能长久些…”兰辞像一位前辈一样分享经验,旋即一针见血地说。
“可我见郎君也是个骄傲的人呢。”
许清直沉默,案几下的手紧紧攥着衣服,力气大的像是要将衣服撕破。
“还是早些断了这个心思为妙,免得日后伤心呐。”话虽不好听,但兰辞确实有为许清直着想的真心。
这几日的相处里,许清直虽然人古板了些,但却不像其他那些满腹墨水、自命清高的先生,一张嘴,只吐出了陈年墨水发酵出的臭气。
他能看出来许清直并不轻视他,课上也时不时会留意他,这一点倒是和公主很像。
他也向秋云打听过许清直找上公主的原因,只是感叹也是一个命苦的人。
兰辞自己摸爬滚打着长大,见到苦命的人,也难免生出些不值钱的好心。
“谢郎君关心。”许清直不欲多言,结束了这个话题,收拾了案几上的物品,起身对兰辞说:“至此,所有内容都已经教授完毕,告辞。”
随后,许清直掀开了帘子,大步朝着山庄大门走去。
兰辞见他油盐不进的样子,摇了摇头,心里哑然,真是固执得很。
“郎君!郎君!”
许清直还没有走多远,便听见后面有人着急地呼唤,他停下脚步,转身看向气喘吁吁地跑来的凌月。
“您…您走得也太快了。”凌月手撑着腰,微弯着身子,讲话断断续续。
缓了一会儿后,她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绣着仙鹤的金边荷包递给他,又接着说:“这是公主出门前让我们给你的。”
许清直打开了荷包,里面是一袋子银钱。
凌月见他脸上没有预料中的喜悦之情,有些摸不着头脑。
她一字一句地重复早上听到的话:“郎君连日为公主授课辛苦,这是一点心意,请您收下”
许清直紧抿着唇,将荷包递了回去,又开口道:“请帮忙转告,谢过公主,这三日教学为了报答公主的恩情,是清直分内之事,断不能再收公主的钱财。”
说完许清直便转身,大步流星地走远了。
凌月心里嘀咕,这小郎君,怎么还生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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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晏宁这端在裴府正看得眼花缭乱。
传话的小厮说今日有汴城来的乐班子,但可没告诉她还有伶人班子。
刚跨过裴府的门,李晏宁就听见一个有力的声音由远及近地传来“宁——宁——”。
接着,一个翠绿色的身影向她猛冲过来,然后在面前硬生生止住站定。
这番风风火火的样子就是裴文雪。
秋云将手里装着葡萄的果篮递给裴文雪身边的侍女。
裴文雪眼里闪着光,脸上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
她朝李晏宁眨了眨眼,打趣道:“唉哟,小竹马给你送葡萄了?嘿嘿,真是沾了你的福。”
接着,她又一把牵起李晏宁的手,转身就把她往府内带。
一边走,她还一边在李晏宁的耳边笑着说:“今日父亲陪着母亲回娘家了,走,我带你看一些有意思的!”
说罢,裴文雪又用肩膀头轻轻撞了撞她,像一只骄傲的孔雀,尽力地展示着自己的羽毛:“你在京城憋坏了吧?那里的人,哪有我们小地方的得劲嘞!”
于是,李晏宁便看见了眼前这一幕。
裴文雪在院子里空旷的地方搭建了个长方形的台子。
伶人们几人一组,依次从台子的左下方走上来,走到李晏宁和裴文雪位于舞台前端的座位上,冲她们展现自己,随后又往回走,从台子右下方下场,
为了引人注目,伶人们衣着鲜艳,姹紫嫣红,面上涂着桃花粉和胭脂,打扮得像春日院里争奇斗艳的花,笑得花枝乱颤。
李晏宁扶额,平日在京城里确实没见过这番光明正大的阵仗。
她从不主动寻找伶人,只是偶尔看见些顺眼的,会派人问一嘴,若是对方愿意,便留在身边几日,若是不愿,便多给些银两,全当结个善缘。
这几日素雅清淡的看惯了,一下子看到这么绚丽多姿的,她竟然被晃得有些头晕。
她刚想和裴文雪说两句话,可裴文雪一感知到她的视线,就冲她挑眉,一副“看吧,姐们是不是懂你”的表情看着她。
好了,看来是听不进去了。
“有没有喜欢的?挑一个,等会儿陪着听曲子去。”裴文雪见她不说话,也不表态,干脆主动推进流程。
此时伶人们都已经展现完毕,来到她们面前,微垂着头,低眉顺眼地等候着。
李晏宁对面前站着的人都没什么兴趣,但是又不好拂了裴文雪的好意,手指在一群孔雀之间转了转,最后停留在了后排一位身着白衣,抱着琵琶的伶人身上。
他在视觉上就比别的伶人低调一些,举止也没有其他伶人那般轻浮,看起来安静一些。
“就他吧,”李晏宁轻声道,“叫什么名字?”
“轩云。”白衣伶人回答道。
裴文雪又选了好几个伶人,几人或站或靠或坐,将裴文雪团团围住。
众人散去,仆人们在李晏宁身边放了张凳子,轩云上前坐下。
乐班子登上了台子,一阵清越悠扬的丝竹声渐起。
李晏宁松了一口气,眼前终于清净了。
侍女将洗好的葡萄端了上来,裴文雪周围的伶人净了手,争相给她剥着葡萄。
裴文雪嘴巴鼓得像一只储食的松鼠,正忙不迭地左一个右一个地吃着葡萄。
场面有些滑稽,李晏宁不由得笑出了声。
突然余光看到旁边也停留着一颗剥好的晶莹剔透的葡萄,她脸上笑容一顿,转头看见那轩云正含羞带怯又带着些许期待地望着她。
她却在此时不合时宜地想起上一位剥葡萄的人。
那人动作不停,眼神也不和她对视,嘴巴更是抿得紧紧的,被拒绝后,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倒是古板得有些可爱。
见李晏宁嘴角勾起一抹笑,那白衣伶人以为她是喜欢,又把身子向前倾了一些。
李晏宁又看向他,眼前这位,容貌上虽也算得上清秀,但还是差了一些趣味。
李晏宁摇了摇头,轻轻地把轩云拿葡萄的手推向他自己,笑着说:“我不爱吃呢,你替我吃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