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绝公主后还能当她的伶人吗》 第1章 初见 大暑虽过,暑气却未消,烈日像是要将人穿透,知了声一声追着一声,听得人心烦意燥。 秋云刚踏入避暑山庄门口,就被凌月拉到一旁,她顺着凌月的手指往门房内看去。 夏日一到,白昼变长,明明已经是申时,阳光也丝毫不弱。 刺眼的阳光将原本昏暗的门房照得透亮,一位身形颀长的郎君正端坐在黄花梨圆杌上。 秋云侍奉公主许多年了,无论是风流倜傥的公子还是眉目含情的伶人,她都见过不少。 纵使如此,她也不得不感叹,门房里坐着的这位真是天生的好皮囊。 不光是皮相,气质更是惹人驻足。 都说人靠衣装,马靠鞍,他身上的衣物洗得都有些泛白,却不损他的气质,反倒给他添了一份别样的感觉,像是一朵不沾尘泥的莲花。 恼人的热浪和无休止的知了声好像无法侵扰他,他面容平静而淡然,神情清明又藏有一丝锐气。 “这位是谁?”秋云转头问凌月。 她常伴公主左右,印象中并没有这位郎君的面庞。 “说是江陵学府的学子,姓许,名清直,说有要事要告诉殿下,”凌月回忆道:“来的不巧,今早殿下前脚刚出门,这位郎君后脚就到大门外等着了,一直等到了这个时辰。” “江陵学府?”秋云有些讶异。 “对,原是已经告知他殿下出门了,会晚归,让他明日再来,他偏说要等到殿下回来,”凌月无奈地耸了耸肩,接着又说:“后来看天气实在是太热,怕人晕在门口,我就把人请到门房里等着了。” 倒是一个极耐心的人,秋云心想。 殿下昨日收到畅音楼的信,信上说徐娘子出了新曲子,畅音楼邀请她闲时来品鉴。 殿下兴奋得很,今天吃了朝食就迫不及待乘着马车赶过去了,接着往那坐榻上一倚,就是好几个时辰。 秋云微微颔首:“殿下也快回来了。”旋即转身向外厅走去。 秋云和公主一同出门,为了不让公主为蒸腾的暑热所苦,她会比公主早几刻钟回到山庄做准好备。 “从冰井里取出些冰放冰鉴里,拿几个冰鉴放到外厅,再取些水果放在上面。”她对仆役吩咐道。 秋云估摸着时间,走到门口迎接公主,路过门房时,朝内撇了一眼。 许清直还是一动不动地端坐着,等得再久,看起来也不心急,只是低垂着眼睛,从不四处张望,让人看不懂他在想些什么。 -- 许清直在门房里静坐了许久,他一度以为自己已将五感屏蔽,直到听见门房外一群人说话的声音,一阵轻摇的铃铛声夹杂其中,由近到远。 而其中有一个声音,声似清泉叮咚,音似珠玉落盘,清脆动听,令他不由地侧耳。 他抬眸往窗外看,日光渐弱,才惊觉已到申酉时分。 过了一会儿,凌月走到房门口,敲了敲门框说道:“许郎君请随我来。” 许清直这才缓缓站起身,动了动坐得僵硬的双腿,跟随凌月向外厅走去。 许清直刚踏进厅门,一股沁人心脾的凉气混着馥郁的香气扑面而来,许清直脚步一顿,复又向前迈步。 当下的社会风气虽然比以前开放,女子可以上学也可入朝为官,但在学府中男女学子依旧是分开教学的。 许清直平日里并不常与女子接触,到女主人的府上拜访,更是第一次。 许清直走了几步便站定了,低垂着眼,不曾直视前方坐在太师椅的人。 李晏宁喝了一口冰镇好的白梅汤,又从秋云手里接过插好水果的竹签,听见门口动静,便转脸看向许清直的方向。 穿过整个外厅需要十六步左右,许清直现下离她约摸有十步远。 李晏宁觉得有些莫名,这难道是把她当做豺狼饿虎了? 不过,她今日听过徐娘子的好曲,心情好极,虽说出去一趟有些疲惫,但也多分出了些耐心。她启唇命令道:“到中间来。” “听说你有事相告,何事?” 许清直又向前走了两步,张了张嘴,求人的话已经在舌尖滚过许多次,现在说出来却并不算流畅。 “是清直有事相求,家父无辜入狱,又身患有疾病,平日里皆需服药,才能稍缓疼痛,如今身在牢中,已经几天未能服药,而近来气温酷热,我忧心家父病情恶化。”一口气讲事情说出,他的喉咙有些发紧, “因此今日冒昧前来,求殿下明察,还父亲公道。” 李晏宁抬眼打量着眼前这个人,他身形消瘦却并不单薄,面容清俊,气质如玉,虽不及她周围的伶人艳丽,但也不觉寡淡。 这人眉眼生的极好,现在低垂着眼,将锋芒藏于其中。 李晏宁看惯了大紫大红的牡丹,偶见山间的清雅的兰花,倒觉得耳目一新。 身上的衣服一看便是旧衣,却没有一条多余褶皱,腰间绦带系得端端正正,规整得分毫不差。 分明说着求人的话,却身姿挺拔,姿态依然不卑不亢,看起来更像是来商讨要事的,这倒是勾起了她对这个人的好奇。 李晏宁又问道:“既然无辜,又为何入狱?” “前几日,林员外郎的二公子在学府内与其他学子发生了口角,清直出言阻止...”许清直闭了闭眼,语气涩然,“第二日,父亲上街购买家用,便被人指控偷窃。” 李晏宁已经在江陵呆了一个月有余,时间不长,但这位林二公子狼藉的名声却已经传到了她的耳边。 林二公子游手好闲,平日里不干正事,最喜欢的就是捉弄旁人。 此地当值的知府是这员外郎的下官。 林二公子仗着自己是员外郎的子弟,就算犯了事儿,知府也不敢拿他怎么样,便恃强凌弱,在坊间到处作威作福。 江陵学府为官办学府,历史悠久,师资雄厚,前几任皇帝在位时,只收官员子弟和交得起学费的富商子弟。 李晏宁的父皇继任后,为了广纳人才,开放了学府的名额,才华出众的贫寒学子才能入选。 皇帝还免除了他们的学费和劳役,让他们能在江陵学府中摒除杂念,安心求学。 这平起平坐的资格却让一些有钱有势的纨绔子弟心怀不满,变着法子将情绪发泄在这些贫苦的学生身上。 这些普通人家的学子能在学府中读书已是幸运,怕丢了唯一一个未来能出人头地的机会,受了委屈也不敢声张,只能息事宁人。 许清直虽未细说发生口角原因,李晏宁心下却已了然。 多半又是这目中无人的林二公子无事生非欺负了这些无权无势的学子,被许清直阻挠了,恼羞成怒就将矛头都对准了他。 李晏宁见许清直下颌紧绷,像是在克制着自己的怒意。 她突然间又想到了什么,身体微微前倾,左臂支起,手掌撑在下巴上,颇有兴味地轻笑道:“那你该是很厌恶纨绔子弟,又怎么会想着来求我?” 李晏宁的名声并没有比林二公子好到哪里去,甚至在世人看来,要更糟一些。 李晏宁是当朝唯一的公主,生母是最得皇帝宠爱的皇后,从小便受尽万千宠爱,皇帝赏赐的奇珍异宝几个屋子都放不下。 后来皇后因病离世,李晏宁年幼丧母,皇帝心中怜惜,又将对皇后的爱也都倾注到她一人身上。 她想要什么,都不用出声,只要朝哪个物件多看了两眼,便有人自觉奉上。 李晏宁喜好听曲赏舞,得了空就往风月场所里跑。有臣子将这事儿上奏到皇帝那儿,批判公主的行为全然不顾皇家颜面,有损皇家威仪。 皇帝轻飘飘地回复说,这是要与百姓打成一片。 臣子无奈,将这事儿又告到长公主那儿,于是长公主出言提醒,李晏宁才收敛了些。 更夸张的是,传言中李晏宁还有个特别的癖好,她喜欢强抢一些貌美的男子养在身边,若是不顺着她的意思,竟是要将人就地赐死。 当下虽也有达官贵女养伶人的情况,但是公主这放荡不羁的野蛮行为,让她的形象如洪水猛兽般吓人。 “清直以为,”许清直眼皮跳了下,深吸了一口气,斟酌着言辞:“公主会与他们不同。” 李晏宁确实不是许清直找的第一个人。 他曾找过叫他帮忙写文书的富商,承诺日后可以一直帮他做事,只希望对方帮忙给父亲传药,做生意的富商和官府常打交道,总会有门道。 但这富商表面应承着好,等许清直离开后,富商即刻就把药给扔了,怕是也惹上了晦气。 这一幕,被去而折返的许清直恰巧撞见。 知府正不遗余力地巴结林员外郎,没人愿意为了别人惹祸上身。 无奈之下,他才到避暑山庄找这位位高权重的公主,望此事能有转机。 坊间和公主相关的流言他也略有耳闻,但三人成虎,他从不轻信。 李晏宁赞同地点点头,这人是个有眼力见的。 虽是如此,她并没有轻易松口。 “那...”见他如临大敌的样子,李晏宁起了逗弄他的心思。 她挑了挑眉,嗤笑一声:“我又为何非要帮你呢?” 各位看官,喜欢的话,点点收藏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初见 第2章 捉弄 按照寻常人的做法,求人办事,该是用你所有,换你所求。 许清直家中几代都是读书人,往上数还真有当过官职的,只是一向清高,对珍宝钱财嗤之以鼻,日子过得清贫,也没给后代留下什么。 更别说许清直的父亲已经病了几年,药罐一响,白银万两,什么家底都掏空了,家里早已入不敷出。 何况李晏宁各种稀奇珍宝都见过,就算许清直家里真有传家宝,在她眼里也是平平无奇。 许清直确实没有能献给公主的,求她帮助,是他理亏。 “你可千万别被那公主看到,”脑袋里不合时宜地出现了邻居王大婶的声音。 上个月她来家中串门,聊天时说到到公主来了此地,挤眉弄眼地打趣他:“这幅好样貌,怕是要被抓去做她的伶人咯。” 许清直闭了闭眼,微微弯了腰,低声道:“但凭殿下吩咐,清直自当竭力而为。” 他把姿态放低,小兰花从石缝中顽强长出本就不易,又被疾风骤雨打得一片狼藉,凄凄楚楚,让人不由得心生爱怜。 李晏宁不置可否,只是用手撑着脑袋,静静地看着他。 半响,她嗤笑一声,直言道:“你这人有意思,有事相求,但从进门开始,就站得远远的,倒是不曾看我一眼。” 许清直面上一热,抬眸看向李晏宁,撞进了一双乌黑清亮的眼,下一秒又移开视线。 天气炎热,李晏宁穿得清凉,她身着石榴红色的齐胸纱裙,裙角缀有几个小铃铛,肩上虚虚披着浅碧色的纱制披帛,露出了修长的脖颈,冰肌玉骨,肤如凝脂。 一抹绯色悄悄从脖子爬到耳朵,又蔓延到两颊。 许清直的手不自觉的攥着衣袖,他思忖着怎么答复,刚要说话:“清直...” “殿下!”厅外传来一声清朗的少年音,打破了室内凝固的氛围。 兰辞一手捧着一盘葡萄,一手掀开帘子,大步踏入室内,像一只欢脱雀跃的虎皮鹦鹉,向李晏宁小跑过去。 李晏宁眼中含笑,温声提醒道:“小心点,别摔着了。” 秋云接过兰辞手上的盘子,放在李晏宁旁边八仙桌上,兰辞顺势坐在了八仙桌旁的另一张太师椅上。 “怎么有葡萄了?”李晏宁有些惊讶。 “将军派人送来的,说是今年的葡萄结的早,还给您带了一封信。”兰辞从内襟里拿出一封信,递给李晏宁。 李晏宁看着信封封面那熟悉狂放的字迹,笑了笑:“他倒是有心了。” “这位是?”兰辞才注意到眼前站着个俊美男子。 他站了起来,向许清直走了两步,上下打量着许清直,转了转眼珠,口随心动:“不会是新来服侍殿下的吧?” 许清直身体一僵,心中料想的最不堪的局面被少年不避讳地点明,他觉着面上如火烧。 面前的少年身着丝绸质地的荷绿色深衣,衣襟不羁地开叉至胸膛上方,腰间束带上系着玉佩,面如好女、唇红齿白,应该就是传言中的伶人了。 流言得到证实,许清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庆幸。 “不得无礼。”李晏宁笑着轻斥,又似笑非笑地看着许清直说:“你该是已经听过我的传闻,知道该怎么做吗?” 许清直默然,但并未反驳。 李晏宁轻抬玉指对着许清直:“来,再靠近一些。” 许清直的腿像是灌了铅,他艰难地往前走了几步。 他心中苦涩,嘴上说着自己要满足了公主的任何要求,身体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抗拒。 这番心口不一的忸怩作态,倒是要招人笑话。 兰辞已经回到前方,正坐在那儿给李晏宁剥葡萄皮,剥好了又拿竹签插着,递到李晏宁嘴边。 李晏宁就着他的手吃了一颗,见许清直行进间还带着犹豫,戏谑道:“怎么?难道我还会吃了你?” “来吧,坐过来给我剥葡萄。”李晏宁眼神示意兰辞坐到下方的凳子上去。 兰辞也不恼,慢条斯理地放下了手上这颗葡萄,在旁边水盆子里净了净手,施施然地坐到下方去了。 许清直僵直着身子落座,靠得越近,她身上带着的香味越发浓郁,已经彻底将他包围。 鼻腔里都是这霸道的味道,让他有些眩晕。 他依旧垂着眼,人微侧着,背紧靠着太师椅一侧的扶手,在凌月端来的盆里,用水净了手。 许清直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剥葡萄的时候,皮肤下的青筋若隐若现。 他学着兰辞,将剥好的葡萄用竹签插好,眼眸微抬,错开了和李晏宁的对视,寻着她的嘴唇位置,送去葡萄。 李晏宁看着许清直,嘴巴微张,像是要接过葡萄。 下一秒,她身体向后一撤,用手帕轻掩着嘴,调笑道:“我可不敢吃你的葡萄,真怕你给我喂到鼻子上去。” 周围响起了笑声。任谁都看得出李晏宁这是有意逗弄他。 像是一桶凉水将他从头到脚浇了个遍,许清直窘迫地愣在原地。 他遍体发寒,嘴唇紧抿成一条直线,冰鉴散发的寒气居然能在夏日将他冻伤。 羞恼之际,下颌被人轻轻抬起,手指柔软,带来了一丝暖意。 这是李晏宁的体温。 许清直下意识将身体往后撤,但横在腰背处的扶手让他避无可避。 他被迫直视李晏宁的眼睛,她的眼瞳如墨,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又有一丝神秘,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离得太近了。 许清直有一瞬间的失神,随即清醒,嘴巴抿成一条直线。 “你着实美丽,”李晏宁点评道,接着又话锋一转,戳破了他近乎没有的伪装:“但若是不愿,” 她见过的男子里面,许清直确实算得上是极品。 但强扭的瓜不甜,就当是无缘,她无意执着于一个不甘不愿的人。 “那便不强求。”李晏宁放下手。 许清直怔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心下一松,本该庆幸,却又感到一丝陌生的茫然。 李晏宁挥挥手,凌月上前将这盘葡萄撤下。 “去把姑姑让我看的书拿过来。”李晏宁转头对秋云说。 秋云转身绕过了折屛,走到书桌旁,一本书摊开在书桌上,只有前面几页被翻动了。 “听说能获得江陵学府入学名额的贫寒学子,是千里挑一。” 李晏宁接过秋云拿来的书,递给许清直,又问:“把这本书的内容揉碎了,再把我教会,你需要几日?” 许清直心中错愕,李晏宁的想法转变的极快,但许清直也明了,这是他的机会。 他连忙伸手拿书,不经意间,指尖触碰到李晏宁的手指,手上触感细腻,他像触了电般立刻曲起缩回。 许清直接过后立刻翻开,让自己的注意力都在书上,努力不去在意那些细微的不自在。 他细细翻阅了书籍后,沉吟一番,回答道:“只需三日。” “三日?”李晏宁有些惊讶,她读同样厚的书都要半月。 “是的。”许清直颔首,紧接着又怕她反悔:“今日便可开始。” “不急。明日卯时,你到这儿来。”李晏宁慢悠悠地说。 “你父亲的事,我会派人去查明,若真如你所说那般,他过几日就会回去了。”言毕,李晏宁倦意和困意突然翻涌了上颅顶,眼睛有些酸涩。 “谢公主相助。”许清直站起身,后退一步,向她深深一揖。 李晏宁轻轻颔首,而后自顾自地站了起来,裙上的铃铛随着她的动作发出轻响,转身往内室走去。 秋云快步向前,侧身为李晏宁撩开帘子。 李晏宁走到门口,刚要跨步出外厅,忽然转头看见把自己往暗处藏的兰辞,又补充了一句:“兰辞也来听。”。 自从在乐坊里李晏宁买下了兰辞,她便让人教他读书识字,平日里也偶尔随她上课学习。 兰辞平日里最不喜书里的陈词滥调,一坐到书桌前,只觉身痒难忍,翻开书页,更觉头晕目眩。 一听他们谈读书,兰辞心里念着“看不见我看不见我”,试图趁着李晏宁不注意,悄悄溜走,结果还是被抓住了。 兰辞对许清直心生不满,天杀的,还以为是一个送上门的乐子,结果倒来了个死板的教书先生。 就是因为许清直,他又要过上起得比鸡早的苦日子了。 他剜了一眼许清直,又快步走到李晏宁旁边,扶起她的手臂,同时小脸一垮,欲哭无泪,扮作可怜状,眼尾低垂,眼神哀怨,幽幽道:“兰辞夜间又该梦魇了。” 他沮丧的样子倒是惹得李晏宁发笑,她伸手轻轻戳了戳他的脑子,轻笑道:“少来,当心你的脑袋变笨,我可不要一个不聪明的人在身边待着。” 秋云和其他侍女也随后跟上,一同离开了外厅。 兰辞好像又说了什么,许清直听到李晏宁清脆的笑声,听着像是另一种轻摇的铃铛,如珠落玉盘。 慢慢的,所有声音都越来越模糊了。 终于,外厅归回一片寂静。 “许郎君,”凌月久等未见许清直离开,出声提醒:“我送郎君出府。” 许清直陡然回神,这才反应过来,他竟在这无人的外厅里呆站了许久。 第3章 难眠 夜色如墨,明月高悬。 四下寂静,只剩下叫了一天的知了还在不知疲倦地劳作着。 街上,几点氤氲的光晕在缓缓移动。 紧接着,提灯一晃,“镗”的一声锣响,随即,“夜半三更,小心火烛——”一声拉长了的报更声在夜色里回荡开来。 月色入户,如水的月光将窗台前坐着的人影拉长。 桌上点着昏暗的油灯,许清直微弯着身子,一手翻着带回来的书,另一手执笔在书旁铺陈着的微黄竹纸上奋笔疾书,他低垂着眼,神情专注。 从避暑山庄回来,他囫囵吃下朝食多出的冷馍,就一直坐在桌前保持着这个姿势。 他答应公主的三日并非虚言,书籍里的内容虽多,却并不复杂,只是厚度有些唬人罢了。 虽是如此,该准备的内容并不少,自己明白是一回事,教的旁人懂,又是另一回事。 但是许清直也不愿给自己多些时日。 一是等父亲回来了,他还要好好照顾他,二是他已与原先帮其做事的富商交恶,如今还得想法子找个新的营生,三是... 他不愿与这位身份尊贵的公主有更多的相处,若是一个不小心冲撞了对方,怕是又要惹上麻烦。 更何况,今日他亲眼了见到传说中的伶人,虽说公主已无意,但凡事总有意外。 许清直回家后,总觉得手指上还留有那细腻的触感,即使执笔写了这么久,指腹还会隐隐发痒。 伏案久了,眼眸有些酸涩,可一闭上眼,眼前又浮现那双大又圆的杏眼,耳边响起裙摆上晃动的铃铛声。 他不得不承认,这刻意压缩的时间里,也有自己近乎落荒而逃的抗拒,那些陌生的感觉本能地让他觉得危险。 外头又传来打更报时的声音,许清直笔尖稍顿,放笔揉了揉酸胀的手腕,抬头看向窗外清辉冷淡的月亮。 少顷,又提笔写字。 -- 日头渐起,薄纱般的晨光照进正堂,给室内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 而在窗前玉立等待的人,仿佛独得青睐,更多的光芒汇聚于他一身,给他周身镀了一圈金色的轮廓。 他一手执书,微微垂眸看书,面容平静,神情专注,口中默念着什么,忘我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给人一种安定平和的感觉。 李晏宁刚踏进正堂,就见到如画般的景色。 她不自觉地停下脚步,怕打扰到画中人,静静地倚靠着门框欣赏。 果然是山珍海味吃惯了,乍一看这精致的清粥小菜,倒是勾得人馋了。 “哎哟!”兰辞一声惊呼,打破了室内的平静。 早起真是磨人。 他一边盥洗,眼皮还一边不住地耷拉下来。收拾好了,他半睁着眼睛,扶着墙走到正堂,刚一抬脚就被门槛绊了一下,虽然没有狼狈倒地,靠着身体反应迅速站起,但也给自己吓醒了。 还好他身手矫健,不然他娇嫩的脸蛋要是扑在地上伤着了,可要留下了疤痕。 他睁大了眼睛,心有余悸地用手快速地轻拍着自己的胸膛。 一抬眼,又见室内一人立在窗旁,阳光自带气质加持,美的出尘。 一人靠在另一侧的门旁,身子正对着室内那人的方向。 两人都转过头注视着他。 兰辞身子一僵,手握成拳,放在嘴前轻轻咳了一声,不自在地整了整衣服,又抚了抚鬓发。 刚刚那一下,应该是没乱了刚刚整理了好久的头发。 李晏宁见他并无大碍,便清了清嗓子,走几步到绣墩上坐下。 她端起几案上茶杯,手捏杯盖轻轻抹了抹浮沫,喝了一口,说:“人都来了,那就开始吧。” 兰辞也向前走了几步,刚落了座,他不由得回想刚才那副岁月静好的场景,越想越不对劲。 如果刚刚自己没有发出动静,公主原是在看什么? 兰辞慢慢反应过来,饶有趣味地看了看许清直。 他摔倒了,公主才侧头看向他,若是自己不在,该是要一直看向室内那人。 许清直感受到兰辞的目光如注,持书的手顿了顿。 他有些惊讶,看来兰辞并不如他自己说的那般不愿学习,这般专注,倒是个好事儿。 教学意外的顺利,许清直并不是将书从头讲到尾,而是先将书籍整体的脉络提炼出来,说明其中各个部分的关系,接着详略得当地讲些具体的细节,辅以生动的例子。 李晏宁听得认真,日后一回到宫中,长公主便要考问她,虽说长公主疼她,但是也有底线。 长公主从不许李晏宁懈怠,要是李晏宁答不上问题,也是要罚抄书的。 许清直的教学并不比宫中的人差,还有些世俗的特色,这书籍倒是有越翻越薄的倾向。 有时她开口问些什么,许清直便停下,倾身侧耳,专注地听着,接着又给予详尽的回答。 许清直和李晏宁的交流如清水一般来回流动着,而兰辞倒是难得的安静。 等等,安静? 许清直意识到自己过分在意公主了,有些忘了兰辞的存在,转头一端详,兰辞竟然... 睡得安详。 他的手支着下巴,头一偏,就这么坐着睡着了。 乍一看,兰辞还是低头看书的样子。 许清直哑然,转头看向李晏宁。 李晏宁此刻正眉眼弯弯地看着许清直。 她见他终于发现了,冲他眨了眨眼睛。两人一对视,许清直便明了了,她早就察觉到了兰辞的出神。 许清直不知道该不该叫醒兰辞,用眼神询问李晏宁。 她笑语晏晏,面色柔和,葱白的手指抵住红唇,轻轻摇了摇头。 “让他睡吧,等醒来你便罚他抄写,”李晏宁眼眸一转,用气声促狭地说。 怕许清直不愿,她接着又加上一句:“不然可不会长记性,明日又该睡了。” 李晏宁对兰辞很是了解。 他心头没有她那样的忧虑,许清直的声音又如金石丝竹,舒适悦耳,语速适中,讲的又是书上的知识,她听着都有些许困意,何况是兰辞。 许清直心下明了她的意思,唇边不由地勾起一抹笑意,旋即又刻意压下,错开视线,稍稍颔首回应,就任由兰辞睡去了。 窗外日头大亮,照得正堂内亮堂堂的。 兰辞迷迷糊糊转醒,他的脖子僵直紧绷,撑着头的手臂像是被车轮碾过一般动弹不得,里面像有万千雷霆在鼓噪着。 他慢慢转了转脖颈,骨头扭动的声音连连作响,将发麻的手臂悄悄移开,借着几案的遮掩伸直,手掌尽力向外张了张,感受血液又重新回到手臂上了。 一抬眼,面前两人各自在自己的几案上执笔书写着。 两人隔得不近,也没有言语,却不显尴尬,和谐得很。 他敏锐地感觉到不对,却说不上来,只觉得这气氛比今早刚开始的时候更加轻松自在了一些。 他的目光狐疑地在两人间打转。 “醒来了?”李晏宁垂眸书写着,听到旁边的动静,手下不停,眼眸都没有转过去看兰辞,只是这么淡淡地问了一句。 她的声音严肃又好像夹杂着一丝笑意。 兰辞心里发着虚,揣摩了一会儿,低声嗫嚅:“睡得不太好。” 李晏宁听到这厚脸皮的答复,不由轻笑,随即停笔,转过头刚想说些什么:“你呀...” “我们今日就到这里吧,”许清直突然出声,打断了两人的互动。 "兰兄既然睡着了,怕是听不全内容。”许清直递给了他好几卷竹纸,体贴地说:“我这里整理了今日的学习内容,兰兄不妨用余下的时间把这些都抄写一遍,心中便会明白。” 兰辞摸着这竹纸卷起来的厚度,面如死灰,他稍微展开了一点竹纸,随即又“啪”的一下合上了。 他不过是小憩了一下,怎么就讲了这么多内容。 兰辞的后牙都要咬碎了,他怕是要一直抄到天黑,那时候再找公主游玩,公主都该歇下了。 明日抄一些,后日抄一些...总有一日会抄完的,反正他又不急,兰辞心里盘算着。 “兰兄可要今日抄完,明日我们又该学习别的内容了。”许清直像是看破了他的算盘,温声劝诫道。 不知怎的,他竟有些不敢与眼里正喷着火的兰辞对视。 “你!”兰辞顿觉委屈,嘴角一撇,刚想说些什么,又倏地转脸看向李晏宁,见她也是一脸平静,像是默许许清直的行为。 兰辞心下一沉,李晏宁这般,便是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了。 许清直收拾好了物品,起身向两人告辞。 他前脚刚迈出走出正堂,就听见身后兰辞抱怨的声音:“公主不是说好今日要一同去畅音楼的嘛?这下兰辞倒是去不成了。” 旋即又听李晏宁笑了两声,温声安慰道:“不急一时,过两日再同你一起去可好?” 许清直步履一滞,似有犹疑,下一瞬,复又举步,再无停留。 -- 月色倾泻入屋内,消解了一些热意,又将屋内的摆放微微照亮。 不到二十几平米的屋舍,左侧书架上,密密匝匝地垒满了各类的书籍。 右侧土墙上,挂的是许清直祖辈的墨宝,上面用清俊的字体写着“修身养性”。 许清直这二十年的生活里,无论是待人接物,还是日常起居,处处遵循着祖辈的教诲,从不逾矩。 家庭清贫,许清直从小日子便过得艰苦,这也养成了他遇见任何事都能淡然处之的心境。 今夜倒是罕见的失了眠。 许清直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过了许久,依旧毫无睡意。 他有些烦躁,便坐起身,默默地看着地上那片银辉。 脑海中不可控制地浮现白日里和李晏宁的相处。 李晏宁并不如传言般的不学无术,反倒聪慧至极。 三日期限时间紧迫,内容繁多。他原以为今日会待得更晚些,哪知比他预料中的时间还早了一个多时辰。 他和李晏宁一来一往的问答中,也可看出李晏宁并非草包。 而传言中说的强抢民男,更是空穴来风。 李晏宁对待兰辞,并无任何强迫之意,言语间也不曾轻贱,相反,李晏宁对兰辞甚是宽厚,甚至...过分包容。 许清直面上一沉,眼眸微暗。 从兰辞的穿着便可窥见,其他大户人家的伶人最多身着棉布,而他着的是工艺复杂,颜色繁多的云锦。 谈笑间,兰辞脸上神采飞扬,举止松弛自在,万不是被苛待过的样子,倒像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公子。 李晏宁的慷慨并不仅限身边人,即使萍水相逢的他,也能蒙受恩泽。 从这两日的相处中,许清直怎么会不明白,这次用三日教书换取父亲脱冤看似是一场平等交换,实际只是公主的善举。 李晏宁提议让他教书,不过是找了个由头帮他,不然靠她的财力能力,哪里请不来一个厉害的教书先生。 许清直心下黯然,李晏宁行事磊落,又有善心。 倒是他初见时,言行踟蹰,被流言蒙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而李晏宁并不在意他的拒绝,或者说,并不在乎,她想帮便帮了。 他又想起了李晏宁不让他叫醒兰辞时的样子,她的笑容娇俏明丽,眸中竟似有星河,流光溢彩。 李晏宁撺掇他给兰辞布置讲义抄写,他本想拒绝,补上内容不必受其累,却在她期待的眼神中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后见李晏宁和兰辞说话,许清直总想出声打断,话脱口而出的瞬间,他都觉得有些荒唐。 不过两日,这般不受控制的逾矩令他心惊。 不应如此。不该如此。 他还有父亲要侍奉,还有学要考。 日后自己的生活里,无一处会与公主相关,万不可行差踏错, 后两日,离公主远一些吧,他告诫自己。 他复又躺下,闭了闭眼,将自己沉浸在无边的黑暗中。 月光又朝房屋内更黑暗的地方照去,照亮了床榻,也照在每一个在命运面前不自量力的人身上。 第4章 归家 翌日,兰辞最先到达正堂。 兰辞今日盥洗照镜时,见两个巨大的乌青附在眼下,惊得大叫一声。 他皮肤白皙,衬得乌黑更显,活像是被人往眼睛上打了两拳。 他一边往脸上抹些桃花粉遮在眼下,一边在心里止不住地咒骂许清直。 片刻后,对面的案几上坐下一人。 兰辞抬起眼,这人害他昨夜这么辛苦,他要好好“感谢”他。 刚要启唇讥讽,兰辞的视线恰好落在许清直的脸上,他倏然一愣,旋即“扑哧”一声,哈哈大笑。 许清直面色憔悴,脸上也顶着两个黢黑的乌青。 兰辞身子斜靠在案几上,左手支着头,右手擦拭着要角笑出的泪水,两眼泛光,好奇道:“哟,许郎君昨夜难不成也抄书了?” 此时,清脆的铃铛声响了起来,由远及近,李晏宁走进了正堂。 一进门,李晏宁就见到兰辞歪七竖八地靠案几上,没个正形。 等走进了些,李晏宁用手轻轻拍了拍兰辞,嘴角噙着一抹笑,问道:“昨夜几时睡的?可都抄完了?” 兰辞瘪了瘪嘴,往后藏了藏自己的脸,低声:“昨夜可是一夜没睡,” 他抬起被毛笔压的有些变形的手指,向李晏宁嘟囔抱怨着:“都抄完了,手也不美了。” 李晏宁捏着兰辞的下巴,仔细瞧了瞧他的脸,又看了眼他的手,揉了揉压痕的位置。 “晚些让秋云给你取些玉露膏,涂上一日,脸上的眼圈和手上的印痕便都能消了,” 李晏宁的食指又微微曲起,往兰辞头上轻轻一敲:“今日课上别再瞌睡了,夜里就早些休息。” 许清直见两人旁若无人地说些体己话,面上一沉,心上像有蚂蚁在爬,他伸手拂过胸口处的衣襟。 见李晏宁目光向他看来,许清直的心中又升起一抹隐秘的期待。 但她只是对他微微颔首,便收回了目光。 室内一时沉默。 李晏宁等的有点久了,见许清直还不开始,抬头询问道:“许郎君,怎么了吗?” “无事。”许清直面色不变,淡淡地说,随即翻开书籍。 李晏宁眨了眨眼,莫名觉得,这郎君今日,怎么看着不太高兴的样子? 昨日磨合过了,李晏宁学得极快,兰辞有了昨夜的教训,今日也老老实实地投入到书籍里去。 案几上的书页翻飞,很快便过了一大半。 天色灰蒙蒙,正堂里的光线也有些昏暗,忽的刮起一阵风,吹得了正堂的帘子凌空飞舞。 许清直翻过今日内容的最后一页,心里稍稍舒了一口气。 只剩明日了。 他一扫夙夜未眠的疲惫,起身告辞。 他的目光扫过李晏宁时一顿,旋即敛眸,转身迈出正堂。 刚走出避暑山庄,许清直忽觉脸上几点凉意,他抬头望了望昏暗的天色,伸手摸了一下脸。 原来是雨。 倏忽风起,迎面飘来更多细细的水珠。耳畔传来雨水落在地砖上清脆的碰撞声。 “滴答。” 避暑山庄里,一滴雨水落在湖边开的建兰上,建兰微微晃动了一下,雨水便顺着叶子滑落,隐入了土里。 李晏宁心下一动,脚尖一转,漫步到亭下,随意找了一处坐下。 一时兴起,便随心而至。李晏宁从小便是这样的性子。 雨势渐大,将空气中夹带的热气撞散,在湖面上砸出一层薄薄的氤氲白雾。 少顷,凌月从远处走来,将一封帖子交到李晏宁手里:“公主,裴府派人送来了请柬。” 秋云好奇:“是又有宴会了吗?” 裴家二小姐文雪,裴员外郎的女儿,素来与李晏宁交好,两人都爱听曲作乐。 裴文雪性格直爽,又爱热闹,平日里还热衷于饮酒设宴。 李晏宁来云城的这一个多月里,出行不是去畅音楼,便是通往裴府。 李晏宁读完请柬,凌月又补充道:“来的仆从还说,要是公主也来的话,裴姑娘还想邀请公主明日一同定下宴会表演的曲目,说是她那儿请来了汴城的乐班子。” 李晏宁眉毛一挑,啪的一下合上请柬,向凌月说道:“告诉她,明日我会去。” 李晏宁对宴会兴致缺缺,旁人去宴会是为了结交更多的人,但云城毕竟只是偶尔来的地方,李晏宁并没有太多和他人认识往来的动力。 因此为了吸引她的到来,裴文雪总是邀请她共同决定宴会上会有的曲目,这样李晏宁一定能听上自己喜欢的。 和李晏宁相处了这么久,裴文雪约莫也摸清了李晏宁的脾性:她喜欢把选择权掌握在自己手里。 “许郎君那边是延后吗?”秋云轻声提醒道。 “不必,”李晏宁站起身,往湖边的花丛处又瞥了一眼,不在意地说:“又不是很紧要的事儿,后面内容简单,让兰辞去听就好了。” 旋即转身,朝内室走去。 等兴意尽了,便抽身离去。对物对人,李晏宁都是如此。 -- 夜色初合,浓厚的云雾遮住了月亮,“吱呀”一声,有人推开了小院的门。 来人面色憔悴,两鬓白发和黑发交杂着,站在院门外,怔怔地看了一会儿屋子和院子,眼中慢慢溢满了水色。 一个素白的身影,从房子里快步走出,走到他的身边,扶起他的手臂。 “清直,吵醒你了吧?”说话间,许文昌忍不住弯腰咳嗽,声音像是风穿过破了面的鼓,沉闷又干哑。 许清直紧珉着唇,忙用手轻拍许文昌的背后,面上满是忧色:“您饿不饿?我再去做点东西给您吃。” “不用,吃过了,”许文昌苍老的手拍了拍手臂上那双年轻有力的手,安抚道:“都是老毛病了。” “走,我们去屋里说。”两人缓步向屋里走去。 天黑后,室内昏暗,许清直已经将所有的案头工作都在前两日夜间完成了,也就没有点灯。 他将许文昌扶到榻上坐稳,又转身去寻着油灯点亮。 “别忙活了,孩子,来。”许文昌拍拍榻上左侧的空位,向许清直招手。 许清直点好油灯,又倒了一杯水,快步走到榻上坐下,把杯子递给许文昌。 “你...这几日可好?”许文昌看着他清瘦的面庞,有些心疼。 “清直很好,不必挂心。”许清直回道。 听着答复,许文昌的心里稍微安定了些,旋即又问:“这些日子,可是遇上了什么贵人?” 官官相护这件事儿,许文昌并不陌生。 他爷爷因为两袖清风,正直到近乎刻板,被官场里的人孤立,也就此断了晋升的仕途。 他能从牢中出来,绝无可能是那知府良心发现,定是有人从中相助,怕还不是个职位低的。 许清直年纪轻轻,在江陵学府中就已经连番夺魁,往后的日子里,也极有可能入朝为官。 万不能因为这件事,答应了别人什么条件,落下把柄,影响了日后的仕途。 许清直心中犹豫,父亲既已回来,明日又是去山庄的最后一日,过了明日,该是不会有再和公主有联系。 他不愿横生枝节,原想着囫囵隐瞒过去,却是怎么都开不了口。 许文昌并未催促,清直从小便是一个有主意的,虽说日子一直按部就班地过着,但许文昌知道他心里总有自己的打算。 几番挣扎后,许清直还是如实相告:“清直去避暑山庄求了公主。公主开恩,让我教了三日书,便愿帮助彻查此事。” 几日相处下来,李晏宁并不如传言那般,她待人宽厚仁慈。 但许文昌并不知晓,就算说的是实话,许文昌多半也不会相信,许清直无法转变公主在父亲心里的形象,但断不能因此,便懦弱地否认了公主的恩情。 可凭他几句话的功夫,想要将根深蒂固的偏见拔起,怕只是蜉蝣撼树。 沉默在室内弥漫。 这是个意料之外的回答,但情况明显更糟了。 公主的名声如雷贯耳。 许文昌愕然,他像是受了巨大的惊吓。 整个人呆愣在原地,胸膛剧烈起伏着,张嘴欲言而不得,嘴里不停地重复着:“你...你...” 许清直慌忙拍着父亲的背,再一次解释道:“父亲,清直是真的去教书。” 许文昌缓了好一整子,最后抬头望着窗外,看着竟像是比刚才更苍老了,他颤颤巍巍道:“你可曾受伤?” 许清直脸色顿时爆红,起身长跪在许文昌面前,低垂着头,说道:“请父亲相信清直,公主并不如传言中那般蛮横无理,清直绝无虚言。” 许文昌眨了眨眼,眼中满是疼惜,许清直从小便不是个会撒谎的性格,他若是这般笃定,说的该是真的, 但许文昌无论如何都并不相信当朝公主会这么轻易地就答应,定是经历了一番磋磨。 但这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日后,可万万不能再做这样的傻事。”许文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颤着双手将许清直扶起,眼底似有湿意,声音涩然:“你往后的日子还长得很,万事都要想得远一些。” 许清直还欲辩驳,听见许文昌接下来的话,他却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发不出声。 “公主身份尊贵,你不过是一介草民,你们地位悬殊,无论何种交际,对你而言,都绝非好事。” 许文昌毕竟年长,看得更清楚,他摇了摇头,接着安排道:“这件事情了了,你便静心念书,好生准备接下来的考程,待一切定了下来,我再托人给你寻一门好亲事。” “清直,”许清直心中一滞,身体僵硬,眼里顿觉干涩难忍,他低声道:“谨遵教诲。” “夜深了,休息吧。”许文昌疲惫至极,话音刚落,喉间又起痒意,俯下身止不住地咳了起来, 片刻后,屋内归于平静,窗内油灯倏忽熄灭,只留下一缕青烟,在空气中缓缓飘散。 窗外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 第5章 在意 许清直给父亲做了朝食,便撑着伞、踏着雨水出门了。 他径直走向避暑山庄,与山庄门口的小厮点点头,打了招呼之后,便信步走入正堂。 等坐在案几前,他才意识到自己这番行云流水的行动,不禁有些恍惚。 不过短短两日,他竟然已对此处如此了解,还对这里的人和物不可避免地产生了熟悉感。 兰辞随后走进正堂,或许是今日终于要解脱了,打扮得更精致了些。 他穿着一身浅蓝色深衣,系着一条绯色束带,手上还拿着一把精致的玉骨扇子。 坐下后,兰辞“啪”的一声打开扇子,遮掩自己的口鼻,微微打了个哈欠。 平日里上课的时间已到,见许清直还在等待,眼睛时不时向正堂门口张望,兰辞慢悠悠地开口:“公主今日不来。” 许清直一愣,脱口而出:“为何?” 是他教的不好吗? 兰辞眨了眨眼,嘴角勾起一抹笑,神神秘秘地说:“有事。” 许清直下意识想继续追问,但是忽然反应过来,自己不是真正的夫子,他虽有来这里上课的责任,但李晏宁没有来这里上课的义务。 他更没有理由过问李晏宁来上课的原因。 许清直心中涩然,双手握拳,无意识地收紧,而后敛了敛眉,面上恢复常态,淡淡地说:“好,那我们开始。” 就这反应? 兰辞索然无味,本想捉弄一下他,结果他却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 今早秋云嘱咐他要和许清直说清楚原因,可别让人以为是公主不尊重对方。 “公主今早出门去裴府应约了。”兰辞扭头看向窗外,心不甘情不愿地说:“还让我带一句抱歉。” “清直不敢,”许清直眼眸一亮,嘴角不自觉地扬起,接着说:“多谢兰兄。” 兰辞从鼻子里挤出一个哼声算是作答。 转眼,又到了平日里结束课程的时间。 兰辞眯了眯眼,左手又伸出一个指头。 第三次,从开始教书到现在一共两个时辰,现在是许清直第三次望向旁边的空位置。 兰辞年纪虽小,但从小浸淫在乐坊之中,耳濡目染之下,对人的情/欲尤其敏感。 即便是小小的苗头,他也能敏锐地捕捉到。 “啪”的一声,兰辞合上了扇子。 许清直被这动静吓了一跳,转脸看向兰辞,见他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在想什么呢?”兰辞问。 许清直敛了敛眉,淡淡道:“抱歉,我走神了。” “我倒是奇怪,”兰辞见人不答,眼眸转了转,又提了一个问题。 “第一日见郎君,郎君可是不情愿的很。怎么今日看着又有些不舍呢?” 许清直面上不动,手默默将最后一页书合上了。 “不过短短三日,郎君是这般重情义的人吗?” 兰辞自顾自地推测,突然话锋一转,直接点破许清直内心的想法, “还是...心有所动?” 兰辞没等许清直回答,手指一动,扇子缓缓展开。 他接着说:“哎呀,郎君这种情况我见多了”,他微微眯着眼睛笑,笑意却不及眼底。 “公主一时兴起或许会把你稍稍放在心上,但一旦兴头过了,啧啧…” 话没有说完,但两个人都明白这句话的未完之意。 “若是郎君愿意随着公主的喜好改变自己倒好,还能长久些…”兰辞像一位前辈一样分享经验,旋即一针见血地说。 “可我见郎君也是个骄傲的人呢。” 许清直沉默,案几下的手紧紧攥着衣服,力气大的像是要将衣服撕破。 “还是早些断了这个心思为妙,免得日后伤心呐。”话虽不好听,但兰辞确实有为许清直着想的真心。 这几日的相处里,许清直虽然人古板了些,但却不像其他那些满腹墨水、自命清高的先生,一张嘴,只吐出了陈年墨水发酵出的臭气。 他能看出来许清直并不轻视他,课上也时不时会留意他,这一点倒是和公主很像。 他也向秋云打听过许清直找上公主的原因,只是感叹也是一个命苦的人。 兰辞自己摸爬滚打着长大,见到苦命的人,也难免生出些不值钱的好心。 “谢郎君关心。”许清直不欲多言,结束了这个话题,收拾了案几上的物品,起身对兰辞说:“至此,所有内容都已经教授完毕,告辞。” 随后,许清直掀开了帘子,大步朝着山庄大门走去。 兰辞见他油盐不进的样子,摇了摇头,心里哑然,真是固执得很。 “郎君!郎君!” 许清直还没有走多远,便听见后面有人着急地呼唤,他停下脚步,转身看向气喘吁吁地跑来的凌月。 “您…您走得也太快了。”凌月手撑着腰,微弯着身子,讲话断断续续。 缓了一会儿后,她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绣着仙鹤的金边荷包递给他,又接着说:“这是公主出门前让我们给你的。” 许清直打开了荷包,里面是一袋子银钱。 凌月见他脸上没有预料中的喜悦之情,有些摸不着头脑。 她一字一句地重复早上听到的话:“郎君连日为公主授课辛苦,这是一点心意,请您收下” 许清直紧抿着唇,将荷包递了回去,又开口道:“请帮忙转告,谢过公主,这三日教学为了报答公主的恩情,是清直分内之事,断不能再收公主的钱财。” 说完许清直便转身,大步流星地走远了。 凌月心里嘀咕,这小郎君,怎么还生气了? == 李晏宁这端在裴府正看得眼花缭乱。 传话的小厮说今日有汴城来的乐班子,但可没告诉她还有伶人班子。 刚跨过裴府的门,李晏宁就听见一个有力的声音由远及近地传来“宁——宁——”。 接着,一个翠绿色的身影向她猛冲过来,然后在面前硬生生止住站定。 这番风风火火的样子就是裴文雪。 秋云将手里装着葡萄的果篮递给裴文雪身边的侍女。 裴文雪眼里闪着光,脸上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 她朝李晏宁眨了眨眼,打趣道:“唉哟,小竹马给你送葡萄了?嘿嘿,真是沾了你的福。” 接着,她又一把牵起李晏宁的手,转身就把她往府内带。 一边走,她还一边在李晏宁的耳边笑着说:“今日父亲陪着母亲回娘家了,走,我带你看一些有意思的!” 说罢,裴文雪又用肩膀头轻轻撞了撞她,像一只骄傲的孔雀,尽力地展示着自己的羽毛:“你在京城憋坏了吧?那里的人,哪有我们小地方的得劲嘞!” 于是,李晏宁便看见了眼前这一幕。 裴文雪在院子里空旷的地方搭建了个长方形的台子。 伶人们几人一组,依次从台子的左下方走上来,走到李晏宁和裴文雪位于舞台前端的座位上,冲她们展现自己,随后又往回走,从台子右下方下场, 为了引人注目,伶人们衣着鲜艳,姹紫嫣红,面上涂着桃花粉和胭脂,打扮得像春日院里争奇斗艳的花,笑得花枝乱颤。 李晏宁扶额,平日在京城里确实没见过这番光明正大的阵仗。 她从不主动寻找伶人,只是偶尔看见些顺眼的,会派人问一嘴,若是对方愿意,便留在身边几日,若是不愿,便多给些银两,全当结个善缘。 这几日素雅清淡的看惯了,一下子看到这么绚丽多姿的,她竟然被晃得有些头晕。 她刚想和裴文雪说两句话,可裴文雪一感知到她的视线,就冲她挑眉,一副“看吧,姐们是不是懂你”的表情看着她。 好了,看来是听不进去了。 “有没有喜欢的?挑一个,等会儿陪着听曲子去。”裴文雪见她不说话,也不表态,干脆主动推进流程。 此时伶人们都已经展现完毕,来到她们面前,微垂着头,低眉顺眼地等候着。 李晏宁对面前站着的人都没什么兴趣,但是又不好拂了裴文雪的好意,手指在一群孔雀之间转了转,最后停留在了后排一位身着白衣,抱着琵琶的伶人身上。 他在视觉上就比别的伶人低调一些,举止也没有其他伶人那般轻浮,看起来安静一些。 “就他吧,”李晏宁轻声道,“叫什么名字?” “轩云。”白衣伶人回答道。 裴文雪又选了好几个伶人,几人或站或靠或坐,将裴文雪团团围住。 众人散去,仆人们在李晏宁身边放了张凳子,轩云上前坐下。 乐班子登上了台子,一阵清越悠扬的丝竹声渐起。 李晏宁松了一口气,眼前终于清净了。 侍女将洗好的葡萄端了上来,裴文雪周围的伶人净了手,争相给她剥着葡萄。 裴文雪嘴巴鼓得像一只储食的松鼠,正忙不迭地左一个右一个地吃着葡萄。 场面有些滑稽,李晏宁不由得笑出了声。 突然余光看到旁边也停留着一颗剥好的晶莹剔透的葡萄,她脸上笑容一顿,转头看见那轩云正含羞带怯又带着些许期待地望着她。 她却在此时不合时宜地想起上一位剥葡萄的人。 那人动作不停,眼神也不和她对视,嘴巴更是抿得紧紧的,被拒绝后,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倒是古板得有些可爱。 见李晏宁嘴角勾起一抹笑,那白衣伶人以为她是喜欢,又把身子向前倾了一些。 李晏宁又看向他,眼前这位,容貌上虽也算得上清秀,但还是差了一些趣味。 李晏宁摇了摇头,轻轻地把轩云拿葡萄的手推向他自己,笑着说:“我不爱吃呢,你替我吃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