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明月高悬。
四下寂静,只剩下叫了一天的知了还在不知疲倦地劳作着。
街上,几点氤氲的光晕在缓缓移动。
紧接着,提灯一晃,“镗”的一声锣响,随即,“夜半三更,小心火烛——”一声拉长了的报更声在夜色里回荡开来。
月色入户,如水的月光将窗台前坐着的人影拉长。
桌上点着昏暗的油灯,许清直微弯着身子,一手翻着带回来的书,另一手执笔在书旁铺陈着的微黄竹纸上奋笔疾书,他低垂着眼,神情专注。
从避暑山庄回来,他囫囵吃下朝食多出的冷馍,就一直坐在桌前保持着这个姿势。
他答应公主的三日并非虚言,书籍里的内容虽多,却并不复杂,只是厚度有些唬人罢了。
虽是如此,该准备的内容并不少,自己明白是一回事,教的旁人懂,又是另一回事。
但是许清直也不愿给自己多些时日。
一是等父亲回来了,他还要好好照顾他,二是他已与原先帮其做事的富商交恶,如今还得想法子找个新的营生,三是...
他不愿与这位身份尊贵的公主有更多的相处,若是一个不小心冲撞了对方,怕是又要惹上麻烦。
更何况,今日他亲眼了见到传说中的伶人,虽说公主已无意,但凡事总有意外。
许清直回家后,总觉得手指上还留有那细腻的触感,即使执笔写了这么久,指腹还会隐隐发痒。
伏案久了,眼眸有些酸涩,可一闭上眼,眼前又浮现那双大又圆的杏眼,耳边响起裙摆上晃动的铃铛声。
他不得不承认,这刻意压缩的时间里,也有自己近乎落荒而逃的抗拒,那些陌生的感觉本能地让他觉得危险。
外头又传来打更报时的声音,许清直笔尖稍顿,放笔揉了揉酸胀的手腕,抬头看向窗外清辉冷淡的月亮。
少顷,又提笔写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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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渐起,薄纱般的晨光照进正堂,给室内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
而在窗前玉立等待的人,仿佛独得青睐,更多的光芒汇聚于他一身,给他周身镀了一圈金色的轮廓。
他一手执书,微微垂眸看书,面容平静,神情专注,口中默念着什么,忘我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给人一种安定平和的感觉。
李晏宁刚踏进正堂,就见到如画般的景色。
她不自觉地停下脚步,怕打扰到画中人,静静地倚靠着门框欣赏。
果然是山珍海味吃惯了,乍一看这精致的清粥小菜,倒是勾得人馋了。
“哎哟!”兰辞一声惊呼,打破了室内的平静。
早起真是磨人。
他一边盥洗,眼皮还一边不住地耷拉下来。收拾好了,他半睁着眼睛,扶着墙走到正堂,刚一抬脚就被门槛绊了一下,虽然没有狼狈倒地,靠着身体反应迅速站起,但也给自己吓醒了。
还好他身手矫健,不然他娇嫩的脸蛋要是扑在地上伤着了,可要留下了疤痕。
他睁大了眼睛,心有余悸地用手快速地轻拍着自己的胸膛。
一抬眼,又见室内一人立在窗旁,阳光自带气质加持,美的出尘。
一人靠在另一侧的门旁,身子正对着室内那人的方向。
两人都转过头注视着他。
兰辞身子一僵,手握成拳,放在嘴前轻轻咳了一声,不自在地整了整衣服,又抚了抚鬓发。
刚刚那一下,应该是没乱了刚刚整理了好久的头发。
李晏宁见他并无大碍,便清了清嗓子,走几步到绣墩上坐下。
她端起几案上茶杯,手捏杯盖轻轻抹了抹浮沫,喝了一口,说:“人都来了,那就开始吧。”
兰辞也向前走了几步,刚落了座,他不由得回想刚才那副岁月静好的场景,越想越不对劲。
如果刚刚自己没有发出动静,公主原是在看什么?
兰辞慢慢反应过来,饶有趣味地看了看许清直。
他摔倒了,公主才侧头看向他,若是自己不在,该是要一直看向室内那人。
许清直感受到兰辞的目光如注,持书的手顿了顿。
他有些惊讶,看来兰辞并不如他自己说的那般不愿学习,这般专注,倒是个好事儿。
教学意外的顺利,许清直并不是将书从头讲到尾,而是先将书籍整体的脉络提炼出来,说明其中各个部分的关系,接着详略得当地讲些具体的细节,辅以生动的例子。
李晏宁听得认真,日后一回到宫中,长公主便要考问她,虽说长公主疼她,但是也有底线。
长公主从不许李晏宁懈怠,要是李晏宁答不上问题,也是要罚抄书的。
许清直的教学并不比宫中的人差,还有些世俗的特色,这书籍倒是有越翻越薄的倾向。
有时她开口问些什么,许清直便停下,倾身侧耳,专注地听着,接着又给予详尽的回答。
许清直和李晏宁的交流如清水一般来回流动着,而兰辞倒是难得的安静。
等等,安静?
许清直意识到自己过分在意公主了,有些忘了兰辞的存在,转头一端详,兰辞竟然...
睡得安详。
他的手支着下巴,头一偏,就这么坐着睡着了。
乍一看,兰辞还是低头看书的样子。
许清直哑然,转头看向李晏宁。
李晏宁此刻正眉眼弯弯地看着许清直。
她见他终于发现了,冲他眨了眨眼睛。两人一对视,许清直便明了了,她早就察觉到了兰辞的出神。
许清直不知道该不该叫醒兰辞,用眼神询问李晏宁。
她笑语晏晏,面色柔和,葱白的手指抵住红唇,轻轻摇了摇头。
“让他睡吧,等醒来你便罚他抄写,”李晏宁眼眸一转,用气声促狭地说。
怕许清直不愿,她接着又加上一句:“不然可不会长记性,明日又该睡了。”
李晏宁对兰辞很是了解。
他心头没有她那样的忧虑,许清直的声音又如金石丝竹,舒适悦耳,语速适中,讲的又是书上的知识,她听着都有些许困意,何况是兰辞。
许清直心下明了她的意思,唇边不由地勾起一抹笑意,旋即又刻意压下,错开视线,稍稍颔首回应,就任由兰辞睡去了。
窗外日头大亮,照得正堂内亮堂堂的。
兰辞迷迷糊糊转醒,他的脖子僵直紧绷,撑着头的手臂像是被车轮碾过一般动弹不得,里面像有万千雷霆在鼓噪着。
他慢慢转了转脖颈,骨头扭动的声音连连作响,将发麻的手臂悄悄移开,借着几案的遮掩伸直,手掌尽力向外张了张,感受血液又重新回到手臂上了。
一抬眼,面前两人各自在自己的几案上执笔书写着。
两人隔得不近,也没有言语,却不显尴尬,和谐得很。
他敏锐地感觉到不对,却说不上来,只觉得这气氛比今早刚开始的时候更加轻松自在了一些。
他的目光狐疑地在两人间打转。
“醒来了?”李晏宁垂眸书写着,听到旁边的动静,手下不停,眼眸都没有转过去看兰辞,只是这么淡淡地问了一句。
她的声音严肃又好像夹杂着一丝笑意。
兰辞心里发着虚,揣摩了一会儿,低声嗫嚅:“睡得不太好。”
李晏宁听到这厚脸皮的答复,不由轻笑,随即停笔,转过头刚想说些什么:“你呀...”
“我们今日就到这里吧,”许清直突然出声,打断了两人的互动。
"兰兄既然睡着了,怕是听不全内容。”许清直递给了他好几卷竹纸,体贴地说:“我这里整理了今日的学习内容,兰兄不妨用余下的时间把这些都抄写一遍,心中便会明白。”
兰辞摸着这竹纸卷起来的厚度,面如死灰,他稍微展开了一点竹纸,随即又“啪”的一下合上了。
他不过是小憩了一下,怎么就讲了这么多内容。
兰辞的后牙都要咬碎了,他怕是要一直抄到天黑,那时候再找公主游玩,公主都该歇下了。
明日抄一些,后日抄一些...总有一日会抄完的,反正他又不急,兰辞心里盘算着。
“兰兄可要今日抄完,明日我们又该学习别的内容了。”许清直像是看破了他的算盘,温声劝诫道。
不知怎的,他竟有些不敢与眼里正喷着火的兰辞对视。
“你!”兰辞顿觉委屈,嘴角一撇,刚想说些什么,又倏地转脸看向李晏宁,见她也是一脸平静,像是默许许清直的行为。
兰辞心下一沉,李晏宁这般,便是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了。
许清直收拾好了物品,起身向两人告辞。
他前脚刚迈出走出正堂,就听见身后兰辞抱怨的声音:“公主不是说好今日要一同去畅音楼的嘛?这下兰辞倒是去不成了。”
旋即又听李晏宁笑了两声,温声安慰道:“不急一时,过两日再同你一起去可好?”
许清直步履一滞,似有犹疑,下一瞬,复又举步,再无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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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倾泻入屋内,消解了一些热意,又将屋内的摆放微微照亮。
不到二十几平米的屋舍,左侧书架上,密密匝匝地垒满了各类的书籍。
右侧土墙上,挂的是许清直祖辈的墨宝,上面用清俊的字体写着“修身养性”。
许清直这二十年的生活里,无论是待人接物,还是日常起居,处处遵循着祖辈的教诲,从不逾矩。
家庭清贫,许清直从小日子便过得艰苦,这也养成了他遇见任何事都能淡然处之的心境。
今夜倒是罕见的失了眠。
许清直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过了许久,依旧毫无睡意。
他有些烦躁,便坐起身,默默地看着地上那片银辉。
脑海中不可控制地浮现白日里和李晏宁的相处。
李晏宁并不如传言般的不学无术,反倒聪慧至极。
三日期限时间紧迫,内容繁多。他原以为今日会待得更晚些,哪知比他预料中的时间还早了一个多时辰。
他和李晏宁一来一往的问答中,也可看出李晏宁并非草包。
而传言中说的强抢民男,更是空穴来风。
李晏宁对待兰辞,并无任何强迫之意,言语间也不曾轻贱,相反,李晏宁对兰辞甚是宽厚,甚至...过分包容。
许清直面上一沉,眼眸微暗。
从兰辞的穿着便可窥见,其他大户人家的伶人最多身着棉布,而他着的是工艺复杂,颜色繁多的云锦。
谈笑间,兰辞脸上神采飞扬,举止松弛自在,万不是被苛待过的样子,倒像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公子。
李晏宁的慷慨并不仅限身边人,即使萍水相逢的他,也能蒙受恩泽。
从这两日的相处中,许清直怎么会不明白,这次用三日教书换取父亲脱冤看似是一场平等交换,实际只是公主的善举。
李晏宁提议让他教书,不过是找了个由头帮他,不然靠她的财力能力,哪里请不来一个厉害的教书先生。
许清直心下黯然,李晏宁行事磊落,又有善心。
倒是他初见时,言行踟蹰,被流言蒙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而李晏宁并不在意他的拒绝,或者说,并不在乎,她想帮便帮了。
他又想起了李晏宁不让他叫醒兰辞时的样子,她的笑容娇俏明丽,眸中竟似有星河,流光溢彩。
李晏宁撺掇他给兰辞布置讲义抄写,他本想拒绝,补上内容不必受其累,却在她期待的眼神中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后见李晏宁和兰辞说话,许清直总想出声打断,话脱口而出的瞬间,他都觉得有些荒唐。
不过两日,这般不受控制的逾矩令他心惊。
不应如此。不该如此。
他还有父亲要侍奉,还有学要考。
日后自己的生活里,无一处会与公主相关,万不可行差踏错,
后两日,离公主远一些吧,他告诫自己。
他复又躺下,闭了闭眼,将自己沉浸在无边的黑暗中。
月光又朝房屋内更黑暗的地方照去,照亮了床榻,也照在每一个在命运面前不自量力的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