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冷孤高的月色下,所有人都没有动作,只是听着铃声便已然冷汗直流。
嗒嗒的脚步声逐渐走近,金吾卫如潮水般往两边退开,露出那穿着侍女服的女子,她没有理会金三这位金吾卫首领,径自看向陆鹤安,开口:“小将军,公主请您上马车。”
大荣的皇子只有一位,可公主却并不少,但能令金吾卫都退避三舍的,只有那一位。
安宁公主,沈令妤。
有关她的传闻可谓五花八门,有人说她是恶鬼转世,心肠歹毒又不讲情面,凡是得罪过她的皆落得惨死的下场;也有人说她是狐妖转世,仗着自己的姿色专做那祸国殃民的事。
当然,这些传闻不是没有依据,一桩桩一件件都有来源。其中流传最广的,便是三年前窦丞相一家的死。
说是窦丞相的儿子本是个清正儒雅的读书人,结果偏偏在游园会上被安宁公主迷得颠三倒四,还不小心冲撞了她,结果便是,隔日他便被剥皮抽筋悬挂在城墙上。
窦相长子惨死,心痛至极状告到御前,可陛下非但没有为他伸冤,反而连带着窦丞相一家也被发配到边远之地,意外死于瘟疫。
说是意外,可大家都心知肚明是怎么个事。
由此,沈令妤在民间有了个形容——菩萨的外表,恶鬼的心肠。
对于这些传闻,陆鹤安不是没有听过,但她母亲教导过她“未知全貌不予置评”,所以对于那些传闻听听也就罢了。
两人交集不多,陆鹤安印象深刻的见面只有两次。
一次是她四岁,沈令妤七岁。那时的陛下刚刚登基,沈令妤作为当朝最尊贵的公主,穿着锦衣华服,一手牵着陛下一手牵着应皇后,笑容甜美而灵动,脸上写满了幸福。
另一次则是应皇后薨逝,她七岁,沈令妤十岁。犹记当时沈令妤跪拜在应皇后棺前,初显清冷的脸上无悲无喜,在一众哭声中格格不入。
后来,只有出入皇宫宴会时,陆鹤安才能见到她。她出席的时间一年比一年短,面容和气度也随着年岁增长逐渐清冷成熟,若说有什么没有变过,那便是再也未曾在她脸上见到过笑容。
再后来,陆鹤安随父上战场,有时一去几年,连皇宫宴会也很少参加,便再也没有见过。算起来,上次见面应该是三年前皇宫晚宴上。
那时她不过十三岁,刚被皇帝亲封为小将军,官居三品,巴结奉承的人不知多少。
而今不过短短三年,她便从风光无限的小将军变成了阶下囚。
陆鹤安一时陷入回忆没有应声,面前的侍女便微笑着,再一次开口:“小将军,请吧。”
陆鹤安眸光微闪,正在思索间,余光瞧见一边的金三对她拼命使眼色,那意思,别跟过去,不然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一边是面带微笑不知来意的侍女,一边是势要将她捉拿归案的金吾卫,傻子都知道怎么选。
陆鹤安对那侍女做了个揖,抬脚上了马车。
金三眼皮一跳,看着扬长而去的马车,气得将刀“欻拉”一下收回刀鞘,咬牙:“这个蠢货!”
谁不知道安宁公主沈令妤是陛下的左膀右臂,她竟然选择跟那个女人走。
旁边的金吾卫见人离去,不由松了口气:“人被公主带走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毕竟公主行事全看心情,兴许就将她带到陛下面前了呢。”
金三没有说话,只挥手让剩余人离开。
旁边的跟班左顾右盼见人都走了,压低声音在金三耳边道:“对了三哥,既然小将军都被公主带走了,那咱们安排的那些劫狱的人……”
“什么劫狱?”金三偏头看他,眸中闪过一缕冷光:“若有人劫狱,格杀勿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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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马车平稳地行驶着,陆鹤安坐在马车内,心思却有些不定。
两人虽同乘一车,可马车中央做了隔间,陆鹤安只能看从隔窗上看见身侧那人的剪影。
她似是在看什么书,自陆鹤安上马车来便一直未曾开口,只安安静静地翻阅着,不时喝上一口茶水。
陆鹤安弄不清她的来意,也不知要去往何地,焦灼难安之际,终于先开口打破沉默:“殿下,请问我们这是去哪?”
隔窗上的剪影不急不缓地翻过一页书,这才开口,言简意赅:“皇宫。”
听到这个答案,陆鹤安心口吊起的巨石总算放了下去,同时又升起几分感激,虽然她和沈令妤来往不多,但此时她愿意带自己去皇宫陆鹤安心头十分感激。
于是她对着身侧隔窗的人郑重抱拳:“多谢公主,此恩我陆鹤安记下了。”
她说得情真意切,可窗户那边的人却仿佛没听见般,甚至连头都没抬一下。
僵持片刻,陆鹤安尴尬地放下了手,端坐如学子,这时,身侧的人影终于动了一下,两人间的隔窗开了一个小口,一盘糕点透过小口被推了过来:“小将军今夜辛苦,吃点吧。”
陆鹤安虽说放下了心,但对沈令妤并非完全信任,于是挠了挠头装作天真的模样拒绝:“公主,我现在还不饿。”
这回,沈令妤回的很快,她反问了一句:“是吗?”
轻飘飘一句话,配着那略显清冷的语调,无形的压力在空间蔓延。
空气一时静寂,那叠糕点并没有收回去。
不知过了多久,沈令妤忽然出声:“不饿还是不信本宫?”
陆鹤安硬着头皮:“……臣,真的不饿。”
一声冷笑突兀地传来,隔窗那边的人侧眸,那带着压迫的视线几乎透过薄薄的窗纸传来,命令:“吃。”
陆鹤安浑身一凛,到底还是拿起糕点塞进了嘴里。
一路无话。
深夜的皇宫染上了夜色的沉暮,一展展猩红的灯笼宛如野兽猩红的瞳孔。
陆鹤安的心情分外沉重,马车停下,在外边侍女禀报完“皇宫已到”后,他便起身告别:“多谢公主,接下来的路我会自己走,不会连累公主半分。”
虽然不知道她的目的是什么,但至少她的确帮助了自己。
等了片刻,没听见沈令妤的回话,他便再次做了个揖,转身掀开门帘。
凛冽的寒风吹来,陆鹤安看着满地的雪色,才惊觉今夜的确很冷。
她抬脚正欲下车,突然间,身后的轿帘掀开,紧接着一股力道传来,她被人一脚踢下了马车,没等她回过神,那方才在牢狱中还对她微笑的侍女忽然神色冷怒,声音竟比这冬雪还要沁人:“罪臣陆鹤安私逃刑狱,行刺公主,来人,将这罪臣拿下!!”
陆鹤安看着那毫不留情冲她脑袋劈来的刀刃,整个人是懵的,但出色的身体素质让她往旁一滚,躲开了这一刀。
她麻利起身看着翻脸不认人的侍女和马车上毫无动静的沈令妤,电光火石间明白了什么,随后转身往皇宫冲去。
皇宫内很快响起守卫的怒喝:“来者何人!给我拿下!!”
皇宫外。
沈令妤的人马并没有追击的意思,先前出声的侍女靠近窗边,恭敬出声:“殿下,您准备何时入宫?”
冷风吹动马车车帘,若隐若现间可见女子清冷而动人的侧脸,她垂首轻轻吹去茶盏上的热气,声音融入雪色:“一盏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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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
陆鹤安一路过五关斩六将,硬生生突破一群侍卫的包围,闯到了御书房前。
彼时,她看着灯火通明的御书房,知道自己赌对了位置,旋即,她扔掉手中刀剑,对着御书房的位置跪下:“罪臣陆鹤安,请见陛下!!”
身后的侍卫见她扔掉刀剑,顿时一拥而上,将她押住。
陆鹤安被人押着,目光却如火炬般直直望向御书房,再次大声:“罪臣陆鹤安,请见陛下!”
天地寂静,雪落无声。
良久,里边终于传来皇帝的声音:“让她进来。”
熏香袅袅,屋内烛光跳动。
陆鹤安进去时,皇帝正看着奏折,闻声头也未抬,只将那奏折扔到旁边的一堆上,发出“啪”地一声脆响:“陆鹤安,你可知私逃刑狱是何罪?”
“臣知道。”陆鹤安双腿一曲弯,咕咚跪倒在地,磕头隐声:“可臣宁死也要请陛下查明真相,还我父亲公道!”
翻奏折的手终于停下了,皇帝垂下眼望向那跪倒在地的少年,眸色随着烛火跳动明灭不定,半晌,缓缓出声:“你是觉得朕没有查明真相便判你陆家抄家问斩吗?”
“臣不敢!”陆鹤安道:“可是陛下,仅凭几封不知是否伪造的书信以及宋赫空口无凭的指正,怎么能断定我父亲与昭王兄谋逆!?”
说到最后,陆鹤安言辞振振,慷慨激昂:“何况臣字曰‘烬奴’,是父亲希望我消灭天下匈奴人,他一生的愿望都在我的字中,又怎会与匈奴合作?”
皇帝看着她,语气逐渐危险:“你的意思是说,那些与昭王通信的书信是伪造的,在城外大将军宅子缴获的兵械库也是别人为了污蔑放的,甚至连近些年来购置这些兵器的账单也是假的,甚至连前线传来的军报也是捏造的,是朕识人不清听信谗言,是朕一定要污蔑你们是吗?”
说到最后,皇帝的声音隐约带了几分怒气,一张沾着血迹的军报甩在陆鹤安面前,里面清清楚楚地写着“大将军陆剑投敌匈奴,却反遭匈奴背叛,战死当场”。
陆鹤安尚未从“私宅藏兵械”中反应过来,视线便落在了最后一句“大将军战死当场”上,她的瞳孔一瞬间放大,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父亲死了。
“绝不可能!”陆鹤安猛地抬头:“陛下!臣请求彻查此事,还父亲清名,臣发誓,臣和父亲忠心耿耿,这么些年陛下即便信不过我,难不成信不过我父亲!?”
她喘息着,因为方才的消息,情绪激荡,一时之间失了礼仪就此抬头看向了皇帝,声音中竟带了几分质问。
“放肆!”果不其然,皇帝衣袖一挥,怒气横然:“证据确凿,你让朕如何相信你父亲!?”
“为何不信!?”陆鹤安咬着牙,一行泪从眼眶滚落:“父亲与您乃是儿时玩伴!他对您的衷心您当真不知吗!?”
皇帝眼皮一跳,显然已经忍无可忍:“来人!”
两名侍卫立刻进门压住陆鹤安,陆鹤安被人押着,声音嘶哑:“陛下,臣只是想求个真相。”
老皇帝闭上眼,缓缓平息情绪:“此事已然盖棺定论。”
他挥挥手,让人将陆鹤安带走。
陆鹤安想不明白,从事发至今不过半个月,调查时间甚至不足十日,陆家的罪证便如雪花般纷沓而至,更遑论其中疑点重重,为何陛下不肯让她查清。
她用力抵抗着两个侍卫的拖拽,一时之间两人竟然真的没有拖动她,随后,他们便看见陆鹤安神情恢复了冷静,眼泪尚且未干,神情却夹杂了一丝疯狂:“还是说,陛下您也怕我父亲功高震主?”
皇帝快平息的怒火因为这句话宛如浇了油般腾地升起:“陆鹤安!你大胆!!”
“那臣敢问陛下,是否害怕大将军功高震主?”
“陆鹤安!给朕闭嘴!”
“臣敢问陛下,为何得知消息不过半月便草草结案,欲将陆家问斩?”
“反了你!”
“敢问陛下,又为何不将此案公开彻查?是否问心有愧!?”
陆鹤安的质问一声比一声高,皇帝的怒火一声比一声旺,以至最后他抄起砚台便砸向陆鹤安,一双眼中盛满了杀意。
“噗通”
一缕鲜血混着墨汁自她脑袋缓缓流下,陆鹤安看着皇帝眼中的杀意,突兀地笑了一声。
两个侍卫哪见过这场面,更何况从陛下可怖的神情上观测,他们还是不要有所异动为好。
两人原地低头,一动不敢动,室内气氛一片死寂。
就在此时,一道脚步声不急不缓走进书房,皇帝正在气头上,见有人竟然不经禀报就敢进来,当即抬头就要怒斥。
谁料他接下来看见的场景,却是让他满脸的愤怒骤然凝住。
“噗嗤”
冰冷的锐器从后背穿透胸口,两个侍卫下意识拔剑,却在看见来人时瞬间后退。
一道身影停在陆鹤安身边,声音是前不久她才听过的,一如既往冷淡而平静:“擅自逃离刑狱,理应当斩。”
随着最后一个字落下,后知后觉的疼痛终于从她心口出传来,倒下去之前,陆鹤安看见了那人深青色的宫装裙摆。
来了[菜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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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