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月枝城的王府书房内,烛火摇曳,将“月枝王”赵秣的身影投在雕花窗棂上,拉得颀长。他展开明黄的圣旨,锦缎上的朱红御印在火光下泛着冷硬的光,眉头却随着逐字阅览,拧成了一道深深的沟壑。
父皇赵旭的旨意简捷得近乎粗暴——令他即刻调动人手,奔赴沧海捕捉鲛人,且“多多益善”。
鲛人…
赵秣指尖在“鲛人”二字上微微一顿。那是沧海深处的灵物,鱼尾人身,鳞片在月光下流转着珍珠母贝般的虹彩。他们织就的鲛绡轻若烟雾,入水不湿,夏日裹身能凝住凉意;更奇的是,他们泣下的泪珠落地便能化为莹润的珍珠,色泽随情绪流转,或清透如晨露,或温润似月华。
可这份灵宝,如今却成了灭顶之灾。只因临安城里那位林贵妃偏爱鲛绡的柔滑、珍珠的璀璨,昏聩的皇帝赵旭便要将沧海鲛人族一网打尽,逼他们日夜泣泪成珠、织绡献舞,只为博美人唇边一抹转瞬即逝的笑容。
赵秣闭了闭眼,脑海中浮现出沧海岸边的景象。大月枝城的沧海,是鲛人们世代栖息的家园。他们天性温良,与城中百姓早已亲如邻里:渔民晚归,常有鲛人浮在水面,用尾鳍帮她们托住沉重的渔网;渔家女出嫁,鲛人会悄悄将鲛绡塞在窗台上,那轻薄的织物能抵半亩良田的价钱;就连街头乞讨的老妪,也曾收到过鲛人分赠的、能换千担米粮的鲛珠。
在大月枝城,人类与鲛人隔岸对歌、孩童与小鲛人在浅滩追逐,早已是寻常景致。
“这圣旨,孤不能从。”赵秣将圣旨重重搁在案上,宣纸上的镇纸被震得轻颤。他转身面对阶下肃立的属下,朗声道:“鲛人与百姓和睦共处百年,孤岂能因一道荒唐旨意,便让他们遭此横祸?如此一来,百姓们会如何看孤?这等伤天害理之事,孤绝不能做!”
下属们相视一眼,纷纷颔首赞同。参军周明上前一步:“王爷仁心,属下佩服。只是圣上那边…”
赵秣抬手打断他,唇边泛起一抹淡笑:“圣上远在临安,天高皇帝远,未必知晓沧海之事。诸位既与孤同心,便各司其职去罢。城防不可懈怠,水军照常操练——男儿当保家卫国,抵御外侮,而非持强凌弱,欺凌水中生灵。”
众人皆躬身应诺,心中暗自慨叹:月枝王有此仁心,本当入主中枢,却困于这偏远之地,实在可惜。
赵秣似看穿了众人心思,淡然一笑:“父皇封孤为月枝王,孤便守好这方土地。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孤只求恪尽职守,无愧于心,诸位不必惋惜了。”
众人见他心意已决,便作揖告退。书房内重归寂静,赵秣望着窗外沉沉夜色,指尖在案上轻叩,隐隐觉得心绪不宁,却不知一场浩劫已在暗中悄然酝酿。
他的属下盛目,自赵秣被贬至大月枝城起,便心生不满。此刻退至廊下,见左右无人,嘴角勾起一抹阴鸷的笑。他暗忖道:十三皇子若不是执意要杀金帝完颜涛,触怒了圣上,怎会被贬到这蛮荒之地?如今捕捉鲛人本是讨好圣上的绝佳良机,他竟如此迂腐!放着平步青云的路不走,偏要守着那可笑的“仁心”,真是活该失势!
深夜,更漏敲过三响。盛目潜入书房偏室,模仿赵秣的笔迹,在一张泛黄的宣纸上写下“即刻调三百精兵,赴沧海捕捉鲛人,不得有误”的手谕,又偷盖了赵秣的私印。他将手谕揣入怀中,眼中闪烁着贪婪的光,快步走向兵营。
彼时的沧海,正是月满之时。碧波万顷的海面像铺了一层碎银,月华透过澄澈的海水,照亮了水下五彩斑斓的珊瑚丛。鲛人们或倚着墨色礁石,发出清越如笛的歌声;或三五成群,在珊瑚枝丫间穿梭织绡,丝线在他们指间流转,织出的鲛绡映着月光,泛起细碎的荧光;更有年幼的小鲛人甩着流光溢彩的鱼尾,在浅水区追逐嬉戏,银铃般的笑声随着浪涛起伏,传到岸边渔家的窗棂里。
他们丝毫不知,死亡正随着夜色,悄然逼近。
“弟兄们都给我听着!”盛目站在最大的那艘楼船船头,手中高举着伪造的手谕,厉声下令,“王爷有令,捉活的!敢反抗的,就刺穿他们的鱼尾和背鳍!记住,活的献上去才有赏,死的一文不值!”
他环视着船上跃跃欲试的兵士,声音里淬着诱惑:“林贵妃若得了这些鲛人,凤颜必定大悦!到时候圣上重赏下来,弟兄们个个升官发财,可别忘了今日是谁带你们走的这步捷径!”
“是!苟富贵,勿相忘!”兵士们本就对鲛人的奇物心存贪念,被他一番煽动,顿时如狼似虎地抄起网兜、鱼叉,驾着小船冲向那些毫无防备的鲛人。
凄厉的呼救声瞬间划破静谧的夜空。鲛人们从未见过如此凶狠的人类,惊慌失措地四散奔逃,可他们柔软的鱼尾怎敌得过锋利的兵刃?银亮的鳞片成片脱落,染红了碧蓝的海水。原本澄澈如镜的沧海,顷刻间被血色浸染,连浪涛都带上了铁锈般的腥气。
织了一半的鲛绡被撕碎,飘在水面像散落的云彩;鲛珠混着血泪滚落,沉入海底不见踪影;鲛人的尸身浮满海面,成年鲛人紧紧抱着幼崽,至死都保持着护佑的姿态。那些被活捉的鲛人,见同胞惨死,眼中闪过决绝,竟纷纷咬舌自尽——他们纵是水族灵物,也有铮铮傲骨,宁死,也不愿沦为供人取乐的玩物。
好一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盛目望着眼前的尸山血海,咂舌不已:“这些精怪,倒比人还有烈性,竟刚烈至此…”他忙着指挥手下打捞散落的鲛珠和未被撕碎的鲛绡,却没注意到,一抹蓝色的身影从礁石后悄然溜走。
那是一位鲛人少年。他的鱼尾在触及沙滩的刹那,竟化作了人类的双足,只是脚踝处还残留着几片细碎的蓝鳞。他的身上裹着一件鲛绡织就的望仙裙,那裙子本是他要送给邻村盲眼阿婆的,此刻却被血污浸透。他一路跌跌撞撞,朝着王府的方向奔去,小小的身躯里,燃烧着复仇的火焰。
赵秣在睡梦中被一阵断肠的啜泣声惊醒。他猛地睁眼,只见一个孱弱纤细的少年立在床前,泪眼婆娑,手中紧攥着一把锋利的匕首,却因过度颤抖而迟迟刺不下来,口中还在喃喃唤着“十三王爷,你为何…为何…”
“你是何人?”赵秣迅速起身,夺下他手中的匕首,入手冰凉。他伸手想为少年拭去脸颊的泪痕,指尖却触到一颗圆润的鲛珠,温润微凉。再看少年碧色的瞳仁,像盛着沧海最深的海水,还有那柔软如海藻的蓝发…
赵秣心头一震,“你是…鲛人?”
鲛人少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喑哑,字字泣血:“我阿爹阿娘说,十三王爷仁厚,待子民至亲至仁…可你为何要派手下杀我族人?为何要弃仁义于不顾!”
赵秣愕然:“孤从未下令伤害鲛人!你说清楚,究竟发生了何事?”
鲛人少年泣不成声,颗颗鲛珠从眼角滚落,砸在青砖地上,仿佛大珠小珠落玉盘,发出细碎而清脆的声响。他断断续续地,将沧海的惨状说了出来——那片血色的海,那些死去的族人,还有那个下令屠杀的“吊梢眼、窄面窄肩、鹰钩鼻、厚嘴唇”的盛大人。
“岂有此理!”赵秣猛地拍案而起,案上的茶杯被震落在地,碎裂声刺破寂静。他眼中怒火熊熊,“竟敢假传孤的手谕!盛目!你这狗贼!”
赵秣一把披上外袍,沉声对鲛人少年道:“走,孤带你回沧海!”
赵秣将鲛人少年抱上自己的千里马“踏雪”。那马通体雪白,唯有四蹄带着一点墨黑,是当年父皇尚倚重他时,赐下的大宋稀世宝马。
“抓紧了。”他低声对鲛人少年说道。
踏雪似也感知到主人的怒气,长嘶一声,四蹄翻飞。风声在耳边呼啸,不过半炷香的功夫,两人便抵达沧海岸边。
赵秣勒住缰绳,望着眼前的血色汪洋,只觉得气血翻涌,怒不可遏:“统统给孤住手!”
兵士们见十三王爷亲临,纷纷扔下手中的兵刃,跪倒在地:“参见王爷!”
“尔等在做什么?!”赵秣的声音冰冷刺骨,带着彻骨的寒意。
“我等…我等遵从王爷手谕,前来沧海捕捉鲛人…”兵士们支支吾吾,不敢抬头。
“放屁!”赵秣怒斥道,“孤何时下过这等旨意?盛目假传孤手谕,你们这群废物通通都是帮凶!”
“王爷息怒,是我等被盛大人诓骗了…我等罪该万死。”领头的队长连连磕头。
“盛目现在何处?”
“盛大人他…他带着搜来的鲛珠和鲛绡,策马往临安城去了!说是要亲自献给圣上和林贵妃娘娘!”
“还不快去追!”赵秣厉声道,“若让他逃出大月枝城,尔等一并受罚!”
兵士们慌忙爬起,策马扬鞭,朝着临安方向追去。
鲛人少年望着那片曾经清澈、如今却腥红一片的沧海,身体止不住地颤抖,眼泪又汹涌而出,化作颗颗莹润的鲛珠。
赵秣放缓了语气,伸手轻拍他的背:“吓到你了?是孤不好,没看好属下。待抓到盛目,孤定将他碎尸万段,告慰你族人的在天之灵。”
“十三王爷…”鲛人少年声音发颤,眼中是灭族的绝望,“我族已灭,我…我已无家可归了…”
赵秣望着他碧色眼眸中映出的血色,心中一痛。他柔声对鲛人少年说道:“你便在孤的王府住下罢。孤会命人在后院建一座莲池,引沧海的活水进来,你可以在里面戏水。只要有孤在,就没人能伤你。”
鲛人少年望着他,眼中闪过一丝犹豫——族人的惨死让他对人类充满戒备,可眼前这位王爷眼中的真诚,却让他无法抗拒。最终,他还是点了点头——他已别无选择。
不久后,盛目被押回王府。他被兵士反剪着双手,发髻散乱,脸上还带着未干的血迹。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临走前在赵秣的茶里加了迷神散,本以为能拖延几个时辰,足够他赶到临安,可这位失势的王爷竟会醒得这么快。
“盛目,你假传孤手谕,屠杀鲛人,罪该万死!”赵秣坐在堂中,声音冷得像结了冰,“明日辰时,五马分尸,曝尸街头三日,以儆效尤!”
盛目吓得魂飞魄散,连连磕头求饶,额头撞在地上鲜血直流:“王爷饶命!王爷饶命啊!是属下鬼迷心窍,求王爷看在属下追随多年的份上,给属下一个全尸…”
赵秣却只是冷冷地看着他,眼神里没有一丝波澜。那眼神,比沧海的深冬还要寒冷。
次日辰时,盛目的惨叫声响彻大月枝城的街市。他被五匹骏马分别缚住四肢与头颅,随着一声令下,躯体被生生撕裂。鲜血染红了青石板路,溅在围观百姓们的周围——这是赵秣能给死去的鲛人们,最好的赔罪。
王府后院,赵秣看着蹲在石阶上、望着池中残荷发呆的鲛人少年,走过去轻声道:“孤已为你报仇雪恨了。你叫连翘是罢?孤以后叫你‘小珍珠’,可好?”
鲛人少年连翘猛地抬头,涨红了脸。或许是赵秣的语气太过温和,或许是心中的坚冰终于有了一丝裂痕,泪珠又从他碧蓝色的眼中滚了下来,落在手心,化作一颗圆润饱满的鲛珠。这是他第一次,为温暖而非悲伤落泪。
临安城,皇宫深处。
赵旭正坐在御花园的凉亭里,听着林贵妃抚琴。当太监小德子将大月枝城“鲛人尽数被杀,珍珠鲛绡却大半遗失”的消息禀报上来时,他只是淡淡“哦”了一声,道:“可惜了。”
林贵妃放下琴弦,依偎在他怀里,娇声道:“鲛人本就是水里的精怪,死不足惜。陛下何必为他们伤神呢?倒是那月枝王,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妥帖,可见是真没什么用了。”
“爱妃说得是。”赵旭捏了捏她的下巴,笑道,随即问小德子,“太子在哪?”
小德子支吾道:“回皇上,太子…太子在香榭亭饮酒。”
“嗜酒成性!”赵旭蹙眉,语气中却无多少怒意,“你去把太子叫来,陪朕对弈!”
香榭亭内,太子赵维正举杯畅饮,酒液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浸湿了明黄色的太子常服。他口中吟诵着“对酒当歌,人生几何”,醉态可掬,眼中却带着几分嘲弄。
“太子殿下,皇上请您过去对弈。”小德子跪倒在地,不敢抬头。
“切,哈哈哈!”赵维嗤笑一声,将酒盏一摔,酒液溅出,洒在地上:“父皇这是又要敲打孤了,又要说些让孤勤修德政的屁话!哈哈哈哈…他不就是想说孤品行不佳?孤的品行不佳,那父皇的品行又好到哪里去呢?他自己又何尝勤修过德政呢?
“哈哈哈,父皇为了一个女人,就能下令屠尽沧海鲛人,真是笑死孤了…”
小德子满脸冷汗,后背早已被浸湿。太子赵维的放肆大胆是出了名的,可皇上却对他听之任之——只因当今圣上赵旭,如今只剩下四个儿子了。一个是不得宠的失势皇子、远在大月枝城的月枝王赵秣,另一个便是眼前这位荒唐的太子赵维,还有一个是醉心于研究美食,不过问任何朝堂之事,过着半隐居生活的六皇子赵裕隆。还有一个,就是一心想取赵旭狗命的冷鹤晞。
冷鹤晞原名赵以衡,是曾经还是前朝二皇子的赵旭和淑妃娘娘戎绮音的儿子,戎绮音本是冷月宫宫主,因救了赵旭的性命被接到王爷府,封为“戎淑妃”。可后来戎淑妃因为受尽王爷府中妃子们的嫉妒,于是,妃子们暗中与侍女们沆瀣一气,串通谗言陷害戎淑妃。赵旭听信谗言,将戎淑妃废为庶人,将戎绮音和儿子赵以衡贬出了王爷府。
戎绮音带着赵以衡回到冷月宫,教儿子日夜修习武功,为的就是有朝一日报仇雪恨,并给儿子改名为“冷鹤晞”。
其余的,便是公主们了。赵旭有七个公主,十六个皇子,可如今康健的皇子,却只剩这四位。剩下的,都已相继薨逝。尤其是十四皇子,他的死因与林贵妃有着莫大的关联。宫中早有流言,说十四皇子是被林贵妃用鸩酒毒杀的,只因他励精图治,是治国之才,便成了林贵妃的眼中钉。
皇帝赵旭并非不知晓这些流言,可他已人到晚年,与年轻时对待戎淑妃的态度迥然不同,他实在太过宠爱纵容年轻貌美的林贵妃,竟只是处死了几个传播流言的太监和宫女,便将此事压了下去,对外只宣称十四皇子是“急病薨逝”。
皇帝赵旭对林贵妃的宠爱,早已到了罔顾亲情、无视纲纪的地步。宫中人看在眼里,惧在心里,从此再无人敢提及林贵妃的半点不是。
林贵妃宠冠后宫,早已是公开的秘密,也是临安城上空一道无形的阴影。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灵犀城郊外。
“阿晞,你看,是灵犀城!”已经学会骑马的楚瑜霏勒住马缰,眼中满是好奇。前方那座城池被青山环抱,城门上方“灵犀城”三个大字苍劲有力,隐约可见城内飞檐翘角,热闹非凡。“这地方到底是什么来头?听路人说,进了城可得小心些。”
冷鹤晞望着城门,眼中闪过一丝凝重:“江湖高手云集之地,鱼龙混杂。三教九流汇聚于此,既有行侠仗义的剑客,也有杀人越货的盗匪,更有各大门派的眼线。”
“那我可得跟紧你啦。”楚瑜霏眨了眨眼,“毕竟现在江湖人都在捉拿我,我可不想成了刀俎鱼肉。”
白悯烟在一旁轻笑,声音如清泉:“楚公子放心,有我、晞还有乐儿在,定会护你周全。”
楚瑜霏挑眉,向冷鹤晞、白悯烟、离乐拱手作揖道:“那在下可就仰仗三位了。”
四人相视一笑,策马入城。灵犀城的喧嚣与繁华扑面而来——牛车、酒肆、绸缎庄的幌子在风中猎猎作响。街道两旁店铺林立,吆喝声此起彼伏。
然而,没人注意到,城门口两个看似寻常的挑夫,在他们入城后交换了一个隐晦的眼神。一场更大的风波,已在这繁华之下悄然酝酿,正等着将他们卷入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