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沈怀玦洗漱完毕,突然想起了金婆子。
现在德容轩那里毫无动静,是不是说明金婆子确实没有告密?如果是这样,那人家雪中送炭,自己也不得不报答。
可是报答什么呢?
她想起来,听下人说,金婆子世上只有一个亲人,是她的小孙儿,那孩子似乎从小就体弱,最近更是得了一种怪病,咳嗽不止,日渐消瘦,大夫说需要辽东极珍贵的白参做药引,方能吊住元气。可那白参价值不菲,岂是一个后院管事婆子能负担得起的?金婆子为此愁白了头,却从不在人前诉苦,只是默默地、更勤恳地做着事。
沈怀玦的眼神瞬间变得清明而坚定。刚才对这根金簪的所有复杂心绪,此刻都化为了一个清晰的念头——它有了更好的去处,比躺在妆奁底层,或者戴在她头上,都更有意义。
她不再犹豫,立刻将金簪重新放入那个略显陈旧的锦囊,然后寻了一个不起眼的普通木匣子,将锦囊放入其中。
“碧桃。”她唤来心腹婢女,将木匣递过去,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你悄悄去找金婆婆,避开人,把这个交给她。就说……多谢她当日‘遮风’之恩,此物或许能换些柴火,给她孙儿‘暖身’。”
碧桃见主子神色凝重,立刻明白了事情的重要性,她郑重地接过木匣,低声道:“姑娘放心,奴婢晓得轻重,必不会让人瞧见。”
看着碧桃悄无声息地退出去,身影消失在门外,沈怀玦轻轻舒了一口气,心中那块因回忆和厌烦而压着的石头,似乎松动了些许。
这根来自父亲的金簪,如今能用来偿还一份雪中送炭的恩情,能或许挽回一条年幼的生命,这让她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与释然。
此时金婆子正在后院洒扫,作为一个二等婆子,隐玉轩附近没有那么多人手,许多杂事需要她亲自去做。石灯在她身边发出模糊的,浅黄的光,盛夏的夜,竟然是如此寂寥。
金婆子直起身,就看到碧桃匆匆而来。沈怀玦再卑微也是小姐,她身边的大丫鬟,就算是外面买进来的,也自然比别人体面。金婆子赶紧福身:“碧桃姑娘,你怎么来了?”
碧桃递过去木匣,把沈怀玦告诉她的话复述了一遍,金婆子眼皮微动。这不过是抬手之恩,二姑娘就这么郑重的报答,实在是……
可当她看到匣中之物,更是骇的跪下:“这么贵重的东西!婆子不过做了顺手之事,不值得二姑娘这么报答!”
碧桃赶紧把她搀起来,隐玉轩是人少,但是也不是没人经过,被人看到怎么办。
碧桃压低声音:“于妈妈是顺手之事,但对小姐,却是雪中送炭。这金簪于小姐无用,不如给妈妈当了去换那难入手的药,救一条人命。”
碧桃说到这个份上,金婆子也就不再推辞。她没有别的亲人,丈夫早逝,儿子儿媳都得病去世,与她相依为命的只有一个孙儿,如果孙儿保不住,她也就不想活了。她当然不会矫情的搞什么三辞三让,郑重的给碧桃鞠了躬,就收下匣子。
“不要给别人看到。”碧桃提醒。
“老婆子明白,明天一早就去把它当了。”金婆子颔首。
第二天,天光大亮,京城西市,人流如织,各色幌子在微风中招展。挂着“辽东特产”的旗子,何记铺子开张了。
前朝沦丧,大顺太祖周浦最后与东胡争夺的天下,也是最后收复的辽东,因此对辽东极为重视。大顺朝开国,太祖便广泛迁徙中原人口建设辽东。中原困苦,到了第三位晟和帝也就是当今圣上在位期间,中原掀起了闯关东热,许多河南老乡就勇闯关外,去辽东做起了珍产生意。京城这个何家铺子就是其中一个。
一个身高接近九尺,面目俊朗的少年走了进来。他身着国子监生的寻常青衿,身姿却比一般学子更挺拔几分,眉宇间带着一股不同于京中子弟的疏朗与朝气。
“何五叔!”他笑着朝店里招呼,一口带着河南乡音的官话,显得亲切又自然。
正埋头打着算盘的店主何老五闻声抬头,见是他,一张饱经风霜的脸立刻笑开了花,红光满面地迎出来:“哎哟!是昭哥儿!快进来坐!今儿个怎么得空来了?”
少年明昭笑着迈进店门,熟稔地扫了一眼柜上陈列的山参、皮子等物:“刚放学,顺道来看看您。瞧您这满面春风的,可是有什么喜事?”
何老五搓着手,兴奋得几乎要手舞足蹈,压低了声音,却掩不住那份扬眉吐气:“昭哥儿,你可是说对了!天大的喜事!嘿,咱这小店,今儿个可是开了张大的!”
“哦?”明昭挑眉,颇有兴致地寻了张凳子坐下,“多大的买卖,让您乐成这样?”
“这个数!”何老五伸出两根手指,又翻了一下,眼底闪着光,“就一根五年的白参!这个价,眼都不眨就拿走了!现银!足色!”
明昭微微一怔。五年的白参在辽东不算顶级稀罕物,但在京城,价格也确实不菲,尤其对于何老五这种小本经营的乡党铺子来说,确是一笔大生意。他由衷为何五叔高兴,笑道:“那是该高兴!看来是遇到急用的主顾了。是哪家府上采买?”
何老五嘿嘿一笑,凑近了些:“是个面生的婆子,衣着不算顶富贵,但料子也是好的,行事爽利,交了钱拿了参就走,半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只说是家里孙儿急用,救命的东西。”他顿了顿,感慨道,“这京城之地,到底是藏龙卧虎啊!谁能想到,一根参就能解了俺的燃眉之急!这下,今年回老家盖房的钱,又能多添几块好砖瓦了!”
他絮絮叨叨地分享着喜悦,盘算着这笔“横财”的用处。
明昭听着,脸上依旧带着爽朗的笑意,心下却微微一动。
急用?救命?
五年白参,药性温和,常用于补气固本,吊命续元气,并非治疗寻常急症之物。一个衣着尚可却并非顶级的婆子,能毫不犹豫地拿出这样一笔钱……
为了自己的孙儿。
“她一定借了很多钱。”明昭眼里露出同情之色,“说不定还找上了放贷的人。”
何老五听到这话,放下账簿,摇了摇头:“昭哥你不了解,这京城大户后院阴私之事不少,说不准这钱就是哪家主人拿来堵嘴的。”
听了何老五的猜测,明昭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
堵嘴的钱……
何老五还在啧啧感叹:“你心善,不懂这里头的门道。那些高门大户里头,表面光鲜,底下腌臜事多了去了!主子们手指缝里漏点,就够下面的人卖命或者……闭嘴了。那嬷嬷能拿出这笔钱,指不定是撞见了什么不该看的,拿了封口费,正好给她孙儿救命,也算歪打正着,各取所需喽!”
明昭沉默地听着,心底那点因“救命”而生的恻隐,渐渐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
他并非不懂,只是不愿以最大的恶意去揣度人心,尤其是牵扯到一条年幼的生命。可现实往往就是如此讽刺,救命的钱财,可能源自于另一场不为人知的交易或隐秘。
他终究没再说什么,只是将那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咽了回去,脸上重新露出爽朗的笑容,岔开了话题:“五叔说的是,是我想得简单了。您这儿新到的榛蘑不错,给我称一些,我带回去给母亲炖鸡,她近来有些咳嗽,用这个正好。”
“好嘞!”何老五见他不欲多谈,立刻殷勤地去称蘑菇,嘴里还念叨着,“这榛蘑炖汤最是鲜美,补身子也好!老夫人用了准保舒坦!”
明昭付了钱,接过用油纸包好的榛蘑。那包蘑菇带着山野的香气,沉甸甸的,与他此刻的心情有些相似。
他告别了何老五,走出店铺,重新汇入京城熙攘的人流。阳光依旧明媚,市井喧嚣依旧,但他的心境却似乎蒙上了一层极淡的阴影。他摇了摇头,将这些思绪暂且压下。眼下,还是先回家,给母亲炖一锅热腾腾的鸡汤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