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女昭华》 第1章 楔子 晟和五年夏,大雨落下,黄河再次决堤。 河南兰阳,黄色巨浪一浪接一浪扑来,咆哮声惊天动地。 浑浊的河水裹挟着泥沙断木,如同挣脱了一切束缚的黄色巨龙,以毁天灭地之势奔腾而下。浪头狠狠地砸在单薄的堤岸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脚下的土地似乎都在瑟瑟发抖。 工部都水清吏司主事明立业正立在最危险的埽工段上,这些梢料、苇、秸和土石分层捆束制成的河工建筑物在洪水中嘎吱作响,看得旁边河岸上的人胆战心惊。明立业不语,充满血丝的眼睛紧盯着水志柱。他身着一袭半旧的青色官袍,袍角已被泥浆染得看不出本来颜色,雨水在他的官帽上淌成水帘,流过他紧抿的嘴角。 他喃喃自语:“再涨一尺,就要过警戒线了。” 堤岸上的河工看得心惊胆战,明立业为人清廉正直,又是河南本地人出身,他们害怕这位好官出事,便大喊道:“明主事,快上来吧,水越来越高了!” 可惜他们的声音完全被黄河的轰鸣掩盖。 即使听到,明立业也充耳不闻。他是治水的现场指挥官,必须在洪水的最前线观察指挥,这是他的职责。 就在这时,他脚下埽工的麻绳不堪洪水冲刷,突然应声而断。明立业只觉得脚下一空,未及反应,身体就落入黄河之中! “!!!明主事!!!” 冰冷的,裹挟万钧之力的洪水瞬间涌了上来,像一只无形的巨手把他拽进水中。一切在他眼前颠倒旋转,最后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浑浊黄汤。 一个巨大的浪头打来,那抹代表着朝廷六品官员的青色身影就彻底消失在黄河中,只留下众人难以置信的惊呼。 一周后,在黄河河工的接力寻找下,终于在农民那里寻回了明立业的尸身。其妻王兰芳怀着五个月的身孕昏厥过去,差点小产。饶是她身强体壮,也在两个月后早产,生下一个儿子,取名明昭。 一年后朝廷追赠明立业为正五品工部郎中,并发抚恤银五百两。而黄河边的河工们感念这位河南老乡官员的牺牲,自发在兰阳建立了一座小祠堂“明公祠”。 黄河依旧在咆哮,亘古不变,冷漠的吞噬着一切,包括生命。 第2章 第一章.忌日 晟和二十一年的夏,热的让人窒息。 日头毒辣,烘烤着人的皮肉。庭院里那几颗枝繁叶茂的老槐树,也蔫蔫地耷拉着,提不起半分精神。蝉鸣声嘶力竭,如一张网密不透风的网,把整座沈府牢牢罩在闷热与浮躁里。 府邸西北角,一处名为“隐玉轩”的偏僻院落,就是工部尚书家三房行二的庶女沈怀玦的住处。今天是她的十四岁生日,可是隐玉轩依旧寂静,不见几个伺候的人。 西厢房廊下,背阴的一小块地方,光线尤其昏暗。一个身穿深绿夏布裙子的少女正蜷缩着身子,蹲在地上。她的面前,放着一个小小的,用几块碎砖头勉强搭成的灶。里面散落着一些黄色纸钱,正被一簇簇火苗吞噬着。火光跳跃,照亮她低垂的脸。 沈怀玦的姿容在这美人云集的尚书府里只能算是平平。她虽然高挑却身形单薄,皮肤算得上白皙,却是一种缺乏血色的白。鼻子不够挺拔,嘴唇也略失丰润,只能勉强算得上清秀。和她两个美丽的出挑的妹妹比起来,自然是黯然失色。 然而,火光猛地窜高,照亮了她整张脸庞。 她有一双极漂亮的眼睛。 眼型偏长,眼尾微微下垂,本该显得楚楚可怜。偏偏那瞳孔极黑,极深,像两潭深水,平日里总是被睫羽掩盖,将所有情绪收敛在水底。此刻火光照映于眼中,漾开一层湿润,破碎的光芒。那光里,有对亡者最深沉的哀思,有对自身处境无法言说的悲凉。 今天是她的生日,也是她生母的忌日。 她那命苦的,不知姓名的亲娘在三房是个禁忌,只知道她曾是祖母贴身的奴婢。在下人的闲言碎语中,沈怀玦得知很有可能是父亲沈三爷对她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导致了自己的出生与她的死亡。可主人家做的孽,承受的却是下人。母亲背负着勾引三爷的污名,连名字都不能被提起,更别说祭奠了。 “小姐,快些,奴婢总觉得心慌。”一旁守着的小丫鬟碧桃紧张的搓着手,不停的四下张望。 碧桃比沈怀玦大一些,穿着一身洗的发白的浅绿色比甲,底下是半旧的棉布裤子。她生的小巧玲珑,颇有几分小家碧玉的温婉。圆脸因为紧张和闷热泛着健康的红晕。只是此刻,那双原本灵动的眼睛里,盛满了不安,像一只受惊的小鹿。 “就快好了。”沈怀玦的声音很轻。 就在这时,一阵略显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衣料摩擦的窸窣声,从穿堂那头传来。 碧桃的脸刷的一下白了,下意识就想用身子去挡那火堆。 沈怀玦的心也猛地一沉,但是她没有动。 来人转过廊角,露出了身形,是个婆子。 她身形不高,甚至有些矮壮,穿着一身浆洗得硬挺的深蓝色夏布褙子,下身是同色的褶裙。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紧实的小髻,插着几根簪子,一丝不乱,是后园管事之一的金婆子。 金婆子是被火光引来,她一眼就看到未燃尽的火堆,脸色瞬间一变。碧桃吓得浑身僵直,心说完了。 可金婆子没有说话,而是立刻抬起那双厚底纳帮的布鞋,利落的对着那微弱火堆连踩带碾,“噗嗤”几声,只留下了一小滩灰烬。 金婆子细长锐利的眼睛睨了碧桃一眼:“外面来的,就是没有眼力见。” 碧桃是河南人,黄河发大水的时候流落金陵被沈家买回来的,不是家生子。所以她只能赶紧低下头,不敢说话。 这毕竟是小姐的丫鬟,金婆子不好教训,提点她一下就完了。她转向沈怀玦,颧骨高而平的脸上瞬间挂上亲切的笑容,但带着担忧与不赞同的语气。 “二小姐啊,我说你什么好。你童心未泯烧纸顽,可廊下多是木制,天高物燥走了水,可怎么得了。您千金之体,若是有半点闪失,老奴怎么给太太交代?” 她绝口不提烧纸钱和忌日两个字眼。 沈怀玦会意,低头道:“婆婆教训的是,是我考虑不周,差点酿成大祸。” 金婆子脸色缓和了一些,凑近了她低声道:“二小姐,我知道你孝顺,可今天是你的生日,你不高高兴兴的过生,去犯三房的忌讳,这让太太得知了还得了啊?有些心思,烂在肚子里,比摆出来强得多。你不仅要考虑自己,也得考虑一下身边人啊。” 沈怀玦看着眼泪汪汪的碧桃,点了点头。 “天气炎热,二小姐仔细中了暑气,快回屋吧。”说罢,金婆子示意碧桃把灰烬收拾了,便屈膝行礼告辞。 等金婆子走后,碧桃惴惴不安:“她不会去太太那告我们吧。” 沈怀玦轻声道:“她若想告我们,直接拿了现成的证物现在就去告了,何必踩灭火堆然后又提点我?金婆子是个聪明人,没有证据,可不会让自己背上挑拨主子关系的黑锅。” 碧桃点了点头,赶紧蹲下身把火堆收拾的干干净净。 等廊下恢复原状,碧桃沈怀玦回了房。碧桃拿帕子细细的擦拭小姐额头的薄汗,隐玉轩不是没有别的人手,只是沈怀玦唯独信任她。 屋内陈设简单,虽不破败,却也透露着一股清冷。沈怀玦让碧桃推开窗,自己坐在窗边的榻上扇风。 偏僻也有偏僻的好,隐玉轩在夏天是个好去处,十分凉爽,但到了冬天就难捱了。 沈怀玦还没有平复心情,就听到院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环佩叮当的脆响。听到这个声音,碧桃忍不住嘟哝:“她又来了。” 是啊,麻烦来了。 少女如鸟雀一般悦耳的声音响起:“二姐姐?二姐姐可回来了?” 沈怀玦轻叹一声,从榻上站起身来,露出浅浅的笑容:“四妹妹,你来了。” 第3章 第二章 芍药 “砰”的一声,房门被一只保养得宜,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推开。 逆着光,先闯入眼帘的是一袭石榴红缕金撒花缎裙,色泽灼灼,几乎要刺痛人的眼睛。随即,整个人才婷婷又带着一股蛮横的力道,立在了屋子中央。 来人正是三房唯一的嫡女,行四的沈怀瑾。 她发间插着一支赤金点翠垂珠步摇,两侧各簪着一小簇饱满圆润的南海珍珠发钗,耳上坠着耳上坠着同色的红宝石坠子。随着她昂首挺胸的动作,步摇流苏轻晃,珠钗与宝石折射着光线,环佩叮当之声不绝于耳,真真是贵不可言,将这不甚宽敞的隐玉轩都映照得亮堂了几分。 沈怀瑾的容貌极盛,是那种极具攻击性的明艳。眉眼飞扬,唇瓣饱满如花瓣,点了正红的口脂,肤色因养尊处优而白皙细腻。此刻她微微抬着下巴,眼神居高临下地扫过来,像一株恣意盛放、明艳夺目的红芍药,骄纵,张扬,仿佛世间万物都该为她的美丽与尊贵让路。 “二姐姐,”沈怀瑾开口,声音清脆,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理所当然,“黄夫人布置的女红功课,你可做好了?我的那份还没动呢,正好,把你的给我吧。” 她甚至懒得找一个像样的借口,直接伸出手。腕上的赤金缠丝双扣镯随着她的动作滑下,熠熠生辉。 沈怀玦放下绣绷,缓缓站起身。她站在光鲜亮丽的沈怀瑾面前,就显得黯然失色。 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低眉顺眼地应道:“四妹妹来得正好,我刚做完。” 说着,她转身走到一旁的绣篓边,从里面取出两份叠放整齐的绣品。一份放在最上面,另一份则稍压在下面。她将上面那份拿起,双手递向沈怀瑾,声音平和无波:“四妹妹看看,可能入眼?” 沈怀瑾一把抽过,漫不经心地抖开。那是一方帕子,上面绣着精致的蝶恋花图样,针脚细密均匀,配色淡雅,看得出是花了心思的。 她挑剔地瞥了两眼,红唇一勾,算是满意了。她并不关心这绣工背后花费的心血,只在意结果符合她的要求。 “嗯,尚可吧,应付夫人是够了。”她将帕子随手递给身后的丫鬟,目光却狐疑地落在沈怀玦手中那另一份绣品上,“咦?你怎么有两份?” 沈怀玦心中微凛,面上却依旧温顺,将下面那份也拿了出来,展开一角,只见上面是未完成的简单兰草纹样,针法也略显稚拙。“这份是我之前练手绣坏了的,正准备拆了改作他用,让妹妹见笑了。” 沈怀瑾这才打消疑虑,她也没兴趣多探究这个庶姐的事情。她得了想要的,便像只骄傲的孔雀般,转身欲走,环佩又是一阵叮当作响。 “算你识相。”留下一句轻飘飘的话,她带着一阵香风,如来时一般风风火火地离开了隐玉轩。 待那喧嚣的环佩声远去,小院重归寂静。沈怀玦缓缓坐回窗边,目光落在自己留下的那份“练手之作”上,指尖轻轻拂过上面准备上交的纹样。 她早有准备,绣了两份。一份“精品”专为应付沈怀瑾的索取,而自己留下的,才是能展现她真实水平、却又不会过分扎眼的“中庸之作”。 “二小姐,太太赐了长寿面来了。”隐玉轩的二等丫鬟拿着食盒过来。 那碗热气腾腾的长寿面被丫鬟小心翼翼地端了上来,放在沈怀玦面前。汤色清亮,卧着一只饱满的荷包蛋,几根翠绿的菜心,面条根根分明,是上好的银丝面。 就在面端上桌不久,门外传来了通传声。嫡母谢令仪身边最得脸的大丫鬟抚玉,带着两个捧着锦盒的小丫鬟,步履平稳地走了进来。 “二姑娘万福。”抚玉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属于掌家太太身边人的体面笑容,“夫人惦记着今日是姑娘的好日子,特让奴婢一些小玩意儿,给姑娘赏玩。” 抚玉亲自捧过那个较大的锦盒,打开,里面是一方砚台。砚体色如紫云,石质细腻温润,其上天然的金线纹路勾勒出山水之形,竟是极为名贵的端溪紫金砚。旁边还配着一锭御制松烟墨,香气清冽。 这礼,太重了。 沈怀玦目光落在砚台上,只一瞬,便垂下了眼帘。她起身,朝着德容轩的方向微微屈膝,声音清晰而柔顺:“请抚玉姐姐代怀玦叩谢母亲恩赏。母亲慈爱,怀玦感念于心。” 抚玉笑容不变:“二姑娘客气了。夫人常说,姑娘们都是沈家的金枝玉叶,一应份例用度,皆不可轻忽。姑娘慢用,奴婢还要回去向夫人复命。” 送走了抚玉,隐玉轩内恢复了安静。 碧桃看着那方宝砚,小声惊叹:“夫人这次可真大方……” 沈怀玦没有说话。她拿起筷子,轻轻搅动着面前的长寿面。热气氤氲,模糊了她平静的眉眼。 平心而论,嫡母谢令仪对她这个姿容平平、生母卑贱且早已不在人世、绝不会挡了嫡妹沈怀瑾路的庶女,确实算得上“宽厚”。吃穿用度,从未刻意克扣,甚至逢年过节分下来的衣料、首饰,给她的那份也常常是上好的。 沈怀玦安静地吃完了那碗面,每一口都咀嚼得缓慢而认真。这是规矩,也是……生存。 用完膳,她净了手,对碧桃道:“更衣,我去向母亲谢恩。” 她换了一身略新些的藕荷色衣裙,依旧素净,但不失礼数。亲自捧着那方盛放在锦盒里的紫金砚,带着碧桃,往嫡母所居的德容轩而去。 德容轩内,熏香袅袅,陈设典雅而不失威仪。 谢令仪正坐在窗榻边,翻看着一本账册。她身着绛紫色常服,通身气度华贵端庄,眉宇间有着常年掌家的精明与一丝难以抹去的、源自婚姻的倦怠。听到通报,她抬起头,目光落在沈怀玦身上,带着惯常的、冷静的审视。 “女儿给母亲请安,谢母亲赏赐。”沈怀玦规规矩矩地行了大礼,将锦盒呈上,“母亲所赐宝砚太过贵重,女儿心中惶恐,唯恐辜负母亲厚爱。” 谢令仪放下账册,语气平和,听不出太多情绪:“起来吧。不过一方砚台,你们姐妹读书明理,方不堕沈家门风。你性子静,用这个正合适。” “母亲教诲的是。女儿定当勤勉,不负祖父与母亲期望。”沈怀玦低着头,声音温软柔顺。 谢令仪点了点头,又例行公事般问了几句日常起居,便道:“好了,心意到了即可。今日是你好日子,回去歇着吧。” “是,女儿告退。” 沈怀玦再次行礼。 她捧着那方紫金砚,刚退出德容轩的正厅,正欲沿回廊离开,却见院门口一阵轻微的喧闹。 第4章 第三章 表兄 嫡母的嫡亲姐姐、嫁入首辅顾家的谢令嘉身边最得力的常嬷嬷,满面红光地领着几个手捧锦盒的小丫头,步履生风地走了进来。常嬷嬷衣着体面,气派竟比寻常小户人家的主母还要足几分,她一眼瞧见正从厅内出来的沈怀玦,只略略点了点头,算是见礼,目光便热切地投向了厅内尚未离开的谢令仪。 沈怀玦脚步微顿,顺势退到廊柱旁的阴影处,垂首侍立,仿佛在等待嫡母是否还有别的吩咐,实则将厅内的动静听了个分明。 “老奴给姑奶奶道喜了!给姑奶奶磕头了!” 常嬷嬷人未至,声先到,带着难以抑制的喜悦,进了厅便真要下拜。 谢令仪显然与她极熟稔,连忙虚扶一把,讶异中带着期待:“常嬷嬷快别多礼,你这是……可是姐姐府上有什么喜事?” “天大的喜事!” 常嬷嬷就势起身,脸上的皱纹都笑成了菊花,“咱们家大少爷,姑奶奶的嫡亲外甥晏辞少爷,今科高中了!一甲第二名,榜眼及第! 皇恩浩荡,即刻授了翰林院编修之职!” “什么?!” 谢令仪霍然起身,手中的帕子攥紧了,脸上瞬间迸发出夺目的光彩,那是一种混合着惊喜、骄傲与巨大期望的光芒,“晏辞……中了榜眼?入了翰林?好!好!好!” 她连道了三声“好”,喜悦之情溢于言表。翰林院清贵无比,是日后入阁的捷径,顾晏辞此举,可谓前程似锦。 “可不是么!老爷和夫人欢喜得了不得,府里正要好好庆贺一番。” 常嬷嬷笑道,“夫人特意让老奴过来,一是给姑奶奶报喜,二来是下帖子,请姑奶奶并府上老爷、太太、哥儿、姐儿们,明日过府一聚,共享喜气。咱们夫人说了,都是至亲,务必请全府赏光。” “这是自然!如此大喜,我们必定早早过去!” 谢令仪连忙应下,声音都因激动而微微提高。 就在这一片欢欣鼓舞中,廊下的沈怀玦清晰地看到,嫡母谢令仪在最初的狂喜过后,眼神迅速沉淀下来,变得锐利而充满算计。她的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自己这边,又飞快移开, 谢令仪心中波涛汹涌:顾晏辞,她的嫡亲外甥,首辅之孙,年少英俊,如今更是金榜题名,踏入清流之巅的翰林院……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完美佳婿!与她的瑾儿,门当户对,亲上加亲! 必须促成!无论如何,都要促成瑾儿和晏辞的婚事! 这个念头,此刻必然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地印在了谢令仪的心上。 常嬷嬷又说了几句讨喜的话,便带着人告辞了。谢令仪亲自送到了厅门口,脸上的笑容依旧明媚,却多了几分志在必得的深沉。 沈怀玦在常嬷嬷一行人离开后,才从廊柱阴影中缓步走出,朝着心情明显极佳的谢令仪再次微微一福:“母亲若无其他吩咐,女儿便先回去了。” 谢令仪此刻心潮澎湃,看她也顺眼了几分,挥了挥手,语气难得地带上了些许轻快:“去吧。明日顾府的宴席,你也好好准备一下,莫要失了礼数。” “是,女儿明白。” 沈怀玦转身,沿着来路,安静地离开德容轩。 她感觉很烦,因为她不喜欢那个大表哥。 他总是拿怜惜的目光看着她,让她感觉莫名其妙,她沈怀玦是可怜,但是也没可怜到需要他顾晏辞同情的程度。她又不是他的姐妹,凭什么要他来可怜她? 从德容轩回来,沈怀玦心底那点因顾晏辞高中而泛起的厌烦并未消散,反而像水底的苔藓,湿滑黏腻。 然而,母命难违,更是“家命”难违。祖父重门风,这等与首辅家联谊的场合,沈家的小姐们必须出席,且不能失了体面。 “碧桃,”她轻唤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把前些日子新做的那几身夏装找出来,还有妆奁里那套新打的首饰,也拿出来看看吧。” “是,姑娘。”碧桃应声,利落地打开衣柜和妆奁,开始翻找。 一时间,隐玉轩内只剩下衣料摩挲和首饰盒开合的轻微声响。沈怀玦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那些簇新的衣裙和珠花,心思却飘得很远。直到碧桃从妆奁最底层,拿起一个略显陈旧的锦囊。 “姑娘,这个……”碧桃有些犹豫地递过来,“好像一直压在底下,奴婢之前整理时也没留意。” 沈怀玦接过,入手微沉。她解开抽绳,倒出里面的物件——竟是一根金簪。 簪身是赤金的,不算特别精巧,但分量十足。簪头累丝嵌着一小颗品相普通的红宝石,旁边点缀着几片小小的金叶子。样式……是几年前京中流行的,如今看来已有些过时,但保存得很好,依旧金光灿灿。 沈怀玦拿着簪子的手,顿住了。 她盯着那点红宝石折射出的、略显黯淡的光,眼神有些发直。 这……这好像是…… 记忆的尘埃被拂开,露出一个模糊的片段。那是多久以前了?父亲某次从金陵吃喝嫖赌回来,给府里几位小姐都带了礼物,给她的便是这根金簪。 当时她年纪尚小,或许也曾为得到父亲难得的礼物而有过一丝微弱的欢喜?但那份欢喜,早已被日后漫长的冷漠和忽视冲刷得干干净净。她甚至不记得自己曾将这根簪子如此珍而重之地收藏在妆奁最底层。 碧桃见主子神色不对,小声问道:“姑娘,这簪子……要戴吗?虽然样式旧了些,但毕竟是金的,也体面。” 沈怀玦回过神,指尖拂过冰凉的簪身,随即像是被烫到一般,将簪子轻轻放回了妆奁底层,合上了盖子。 “不必了。”她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甚至更添了几分疏淡,“收起来吧。明日就穿那件湖蓝色的杭绸褙子,配那套珍珠头面即可。” 第5章 第四章 金簪 晚上,沈怀玦洗漱完毕,突然想起了金婆子。 现在德容轩那里毫无动静,是不是说明金婆子确实没有告密?如果是这样,那人家雪中送炭,自己也不得不报答。 可是报答什么呢? 她想起来,听下人说,金婆子世上只有一个亲人,是她的小孙儿,那孩子似乎从小就体弱,最近更是得了一种怪病,咳嗽不止,日渐消瘦,大夫说需要辽东极珍贵的白参做药引,方能吊住元气。可那白参价值不菲,岂是一个后院管事婆子能负担得起的?金婆子为此愁白了头,却从不在人前诉苦,只是默默地、更勤恳地做着事。 沈怀玦的眼神瞬间变得清明而坚定。刚才对这根金簪的所有复杂心绪,此刻都化为了一个清晰的念头——它有了更好的去处,比躺在妆奁底层,或者戴在她头上,都更有意义。 她不再犹豫,立刻将金簪重新放入那个略显陈旧的锦囊,然后寻了一个不起眼的普通木匣子,将锦囊放入其中。 “碧桃。”她唤来心腹婢女,将木匣递过去,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你悄悄去找金婆婆,避开人,把这个交给她。就说……多谢她当日‘遮风’之恩,此物或许能换些柴火,给她孙儿‘暖身’。” 碧桃见主子神色凝重,立刻明白了事情的重要性,她郑重地接过木匣,低声道:“姑娘放心,奴婢晓得轻重,必不会让人瞧见。” 看着碧桃悄无声息地退出去,身影消失在门外,沈怀玦轻轻舒了一口气,心中那块因回忆和厌烦而压着的石头,似乎松动了些许。 这根来自父亲的金簪,如今能用来偿还一份雪中送炭的恩情,能或许挽回一条年幼的生命,这让她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与释然。 此时金婆子正在后院洒扫,作为一个二等婆子,隐玉轩附近没有那么多人手,许多杂事需要她亲自去做。石灯在她身边发出模糊的,浅黄的光,盛夏的夜,竟然是如此寂寥。 金婆子直起身,就看到碧桃匆匆而来。沈怀玦再卑微也是小姐,她身边的大丫鬟,就算是外面买进来的,也自然比别人体面。金婆子赶紧福身:“碧桃姑娘,你怎么来了?” 碧桃递过去木匣,把沈怀玦告诉她的话复述了一遍,金婆子眼皮微动。这不过是抬手之恩,二姑娘就这么郑重的报答,实在是…… 可当她看到匣中之物,更是骇的跪下:“这么贵重的东西!婆子不过做了顺手之事,不值得二姑娘这么报答!” 碧桃赶紧把她搀起来,隐玉轩是人少,但是也不是没人经过,被人看到怎么办。 碧桃压低声音:“于妈妈是顺手之事,但对小姐,却是雪中送炭。这金簪于小姐无用,不如给妈妈当了去换那难入手的药,救一条人命。” 碧桃说到这个份上,金婆子也就不再推辞。她没有别的亲人,丈夫早逝,儿子儿媳都得病去世,与她相依为命的只有一个孙儿,如果孙儿保不住,她也就不想活了。她当然不会矫情的搞什么三辞三让,郑重的给碧桃鞠了躬,就收下匣子。 “不要给别人看到。”碧桃提醒。 “老婆子明白,明天一早就去把它当了。”金婆子颔首。 第二天,天光大亮,京城西市,人流如织,各色幌子在微风中招展。挂着“辽东特产”的旗子,何记铺子开张了。 前朝沦丧,大顺太祖周浦最后与东胡争夺的天下,也是最后收复的辽东,因此对辽东极为重视。大顺朝开国,太祖便广泛迁徙中原人口建设辽东。中原困苦,到了第三位晟和帝也就是当今圣上在位期间,中原掀起了闯关东热,许多河南老乡就勇闯关外,去辽东做起了珍产生意。京城这个何家铺子就是其中一个。 一个身高接近九尺,面目俊朗的少年走了进来。他身着国子监生的寻常青衿,身姿却比一般学子更挺拔几分,眉宇间带着一股不同于京中子弟的疏朗与朝气。 “何五叔!”他笑着朝店里招呼,一口带着河南乡音的官话,显得亲切又自然。 正埋头打着算盘的店主何老五闻声抬头,见是他,一张饱经风霜的脸立刻笑开了花,红光满面地迎出来:“哎哟!是昭哥儿!快进来坐!今儿个怎么得空来了?” 少年明昭笑着迈进店门,熟稔地扫了一眼柜上陈列的山参、皮子等物:“刚放学,顺道来看看您。瞧您这满面春风的,可是有什么喜事?” 何老五搓着手,兴奋得几乎要手舞足蹈,压低了声音,却掩不住那份扬眉吐气:“昭哥儿,你可是说对了!天大的喜事!嘿,咱这小店,今儿个可是开了张大的!” “哦?”明昭挑眉,颇有兴致地寻了张凳子坐下,“多大的买卖,让您乐成这样?” “这个数!”何老五伸出两根手指,又翻了一下,眼底闪着光,“就一根五年的白参!这个价,眼都不眨就拿走了!现银!足色!” 明昭微微一怔。五年的白参在辽东不算顶级稀罕物,但在京城,价格也确实不菲,尤其对于何老五这种小本经营的乡党铺子来说,确是一笔大生意。他由衷为何五叔高兴,笑道:“那是该高兴!看来是遇到急用的主顾了。是哪家府上采买?” 何老五嘿嘿一笑,凑近了些:“是个面生的婆子,衣着不算顶富贵,但料子也是好的,行事爽利,交了钱拿了参就走,半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只说是家里孙儿急用,救命的东西。”他顿了顿,感慨道,“这京城之地,到底是藏龙卧虎啊!谁能想到,一根参就能解了俺的燃眉之急!这下,今年回老家盖房的钱,又能多添几块好砖瓦了!” 他絮絮叨叨地分享着喜悦,盘算着这笔“横财”的用处。 明昭听着,脸上依旧带着爽朗的笑意,心下却微微一动。 急用?救命? 五年白参,药性温和,常用于补气固本,吊命续元气,并非治疗寻常急症之物。一个衣着尚可却并非顶级的婆子,能毫不犹豫地拿出这样一笔钱…… 为了自己的孙儿。 “她一定借了很多钱。”明昭眼里露出同情之色,“说不定还找上了放贷的人。” 何老五听到这话,放下账簿,摇了摇头:“昭哥你不了解,这京城大户后院阴私之事不少,说不准这钱就是哪家主人拿来堵嘴的。” 听了何老五的猜测,明昭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 堵嘴的钱…… 何老五还在啧啧感叹:“你心善,不懂这里头的门道。那些高门大户里头,表面光鲜,底下腌臜事多了去了!主子们手指缝里漏点,就够下面的人卖命或者……闭嘴了。那嬷嬷能拿出这笔钱,指不定是撞见了什么不该看的,拿了封口费,正好给她孙儿救命,也算歪打正着,各取所需喽!” 明昭沉默地听着,心底那点因“救命”而生的恻隐,渐渐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 他并非不懂,只是不愿以最大的恶意去揣度人心,尤其是牵扯到一条年幼的生命。可现实往往就是如此讽刺,救命的钱财,可能源自于另一场不为人知的交易或隐秘。 他终究没再说什么,只是将那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咽了回去,脸上重新露出爽朗的笑容,岔开了话题:“五叔说的是,是我想得简单了。您这儿新到的榛蘑不错,给我称一些,我带回去给母亲炖鸡,她近来有些咳嗽,用这个正好。” “好嘞!”何老五见他不欲多谈,立刻殷勤地去称蘑菇,嘴里还念叨着,“这榛蘑炖汤最是鲜美,补身子也好!老夫人用了准保舒坦!” 明昭付了钱,接过用油纸包好的榛蘑。那包蘑菇带着山野的香气,沉甸甸的,与他此刻的心情有些相似。 他告别了何老五,走出店铺,重新汇入京城熙攘的人流。阳光依旧明媚,市井喧嚣依旧,但他的心境却似乎蒙上了一层极淡的阴影。他摇了摇头,将这些思绪暂且压下。眼下,还是先回家,给母亲炖一锅热腾腾的鸡汤要紧。 第6章 第五章 东珠 顾府不愧是当朝首辅的宅邸,飞檐斗拱,雕梁画栋,其气派远非尚书府可比。一路行来,假山层叠,曲水流觞,奇花异草点缀其间,每一步皆是景致,直看得沈怀玦眼花缭乱。 她谨记自己的身份,不敢随意张望,更不敢乱走,只亦步亦趋地跟在嫡母谢令仪身后,在一众珠光宝气的女眷中,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在花厅落座后,嫡母的姐姐、今日的主家谢令嘉便亲热地拉着谢令仪说话。这位首辅的儿媳夫人年近四十,却保养得宜,肌肤光洁,看上去竟如二十许人,身着遍地织金的长裙,头戴赤金镶宝头面,雍容华贵,明艳不可方物。然而她一开口,那点华贵气度便打了折扣,声音略尖,话语琐碎且毫无重点,翻来覆去便是夸赞自己儿子如何出色,今日宴席如何讲究,活脱脱一个被富贵娇养出来的绣花枕头,愚钝不堪。 沈怀玦被她吵得脑仁发疼,那浓郁的香粉气和刺耳的笑声几乎让她喘不过气。眼见嫡母与姨母相谈正“欢”(或许只是谢令仪单方面忍受姐姐),她寻了个更衣的借口,带着碧桃悄悄从侧门溜出了花厅。 顾府的后园更是开阔,引了活水成湖,湖边遍植垂柳,景致幽深。沈怀玦不敢走远,只寻了处靠近水边、有太湖石遮挡的僻静角落,想稍稍透口气。 然而,她刚站定不久,身后便传来了熟悉的、温润的嗓音,带着一丝刻意放缓的步调。 “二妹妹。” 沈怀玦心头一跳,猛地转身。只见顾晏辞不知何时已站在不远处,他今日穿着簇新的翰林院编修常服,青色的云纹绶带更衬得他面如冠玉,风姿清雅。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的微笑,目光柔和地落在她身上。 “大……表哥。”沈怀玦垂下眼,屈膝行礼,心中警铃大作。他竟是特意寻来的? 顾晏辞上前两步,距离拉近,他身上清雅的墨香混合着淡淡的酒气传来。“昨日放榜,事务繁杂,未能及时给表妹送上生辰贺礼,心中甚是不安。今日补上,还望表妹莫要怪罪。”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个巴掌大的紫檀木嵌螺钿盒子,做工极为精巧。他轻轻打开盒盖—— 刹那间,仿佛将一小片月光盛在了其中。盒内红色丝绒上,静静躺着一颗硕大圆润、光泽莹然的东珠!那珠子足有龙眼大小,银白色泽,宝光内蕴,一看便知是价值连城、宫中贵人也未必能轻易得的珍品。 沈怀玦倒吸一口冷气,脚下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脸色都白了。 “大表哥不可!”她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惊惶,“此物太过贵重,怀玦万万不敢承受!还请大表哥收回!” 东珠!这可是贡品级别的东珠!他怎能、怎能如此轻率地拿来送人?还是送给她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婢生女!这若是被旁人瞧见,她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嫡母会如何想?!这哪里是贺礼,分明是催命符! 顾晏辞却以为她是受宠若惊,或是少女的羞涩,语气更加温和,甚至带上了几分怜惜:“怀玦何必推辞?不过是一颗珠子罢了,配你……正相宜。你平日衣着素淡,若以此珠点缀,必添光彩。”他看着她惊慌如小鹿般的眼神,心中那份混合着优越感和朦胧情愫的满足感几乎要达到顶峰。 “不!真的不行!”沈怀玦语气斩钉截铁,连连摆手,也顾不得礼仪了,“表哥厚爱,怀玦心领!但此物绝非怀玦该有之物,请表哥务必收回!碧桃,我们走!” 她几乎是仓皇地拉起还没反应过来的碧桃,也顾不上方向,只想立刻逃离这个地方。 顾晏辞拿着那打开的锦盒,看着她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怔在原地。微风吹过,湖面泛起涟漪,他脸上的温和笑容渐渐凝固,最终化作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与……不悦。 他们不知道的是,刚才的场景被假山后的少女尽数看到。 少女约莫十二三岁,梳着乖巧的双平髻,只簪了两朵新摘的玉兰并一支素银簪子,耳边坠着一对小小的珍珠耳珰,一身浅碧色暗纹绫罗裙,裙摆处用银线绣着细密的缠枝莲纹,行动间似有流光浮动。她有着玉兰花瓣般细腻的肌肤,一双微微上挑的、藏着不符合年龄的沉静的杏眼,和极为清丽脱俗的瓜子小脸,就像一株亭亭玉立的兰花。 她就是沈家三房行五的庶女沈怀瑶,与沈怀玦不同,她的母亲是一位由通房抬得良妾,名叫婉娘。婉娘曾是主母谢令仪闺房里的的贴身大丫鬟,因此沈怀瑶在嫡母和嫡姐面前比较得脸。 看到顾晏辞尴尬的收回的手,她的纤纤玉指绞紧了绣着兰草纹的手帕子,贝齿咬住下唇,玛瑙一般的瞳孔露出不甘的光。 * 沈怀玦几乎是踉跄着逃回前院花厅的,心口的狂跳尚未平息,顾晏辞那温和却令人窒息的眼神,以及那颗莹润夺目的东珠,还在她脑中挥之不去。她脸色苍白,指尖冰凉,连呼吸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端坐上首的谢令仪最先察觉到她的异样,见她魂不守舍地回来,脸色更是难看,不由得蹙起眉头,低声问道:“玦儿,你这是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语气中带着一丝审视,今日宾客众多,她生怕这个庶女言行失当,丢了沈家的脸面。 沈怀玦正不知该如何解释方才的惊魂一刻,忽然感觉小腹传来一阵熟悉的、下坠般的绞痛,随即一股热流涌出,□□瞬间感到一阵湿黏。 这感觉……! 她先是一愣,随即,一种近乎荒谬的解脱感混杂着生理上的不适席卷而来。她立刻顺势微微蜷缩了身子,一手下意识地按在小腹上,声音虚弱,带着几分真实的难受:“母亲……女儿、女儿忽然腹中绞痛,怕是……怕是月信至了……” 她声音不大,但足够让近处的谢令仪和正聒噪着的谢令嘉听清。 谢令仪闻言,眉头蹙得更紧,但眼中的审视却消散了大半,转而带上了一丝不耐与了然。女孩子家这种事,在所难免,只是偏偏赶在今日这场合,着实有些扫兴。她正欲开口让身边的嬷嬷带她下去处理。 “哎哟!这孩子,脸都白成这样了,定是难受得紧!” 谢令嘉却抢先开了口。她心思简单,见沈怀玦容貌平平,举止怯懦,不像能惹事的样子,又念及她是妹妹带来的庶女,此刻看她捂着肚子、脸色惨白的可怜模样,倒是生出了几分纯粹的、居高临下的善意。她眼尖,甚至瞥见了沈怀玦身后裙裾上沾染的一点深色痕迹。 “快别站着了!” 谢令嘉立刻指挥自己身边得力的丫鬟,“赶紧的,扶二姑娘去厢房歇息!去把我家姐儿新做的那套水湖绿的衣裙取来,还有,那个也备上!” 她含糊地带过了“月经带”之类的词,但意思明确。 她又对谢令仪道:“妹妹放心,我这儿都有准备,让丫头们伺候着便是,断不会让二姑娘受了委屈。” 谢令仪见姐姐安排得周到,也乐得清静,便点了点头,对沈怀玦挥挥手:“既然不舒服,就跟你姨母的人下去好好收拾歇息,莫要再出来走动了。” “谢母亲,谢姨母。” 沈怀玦低眉顺眼,声音细弱,任由顾府的丫鬟上前搀扶。腹中的坠痛一阵阵传来,但比起方才面对顾晏辞时的惊惧,这点身体上的不适,反而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安心。 她被丫鬟们簇拥着离开了花厅,前往后院厢房。一路上,她紧绷的神经才缓缓松懈下来。 只是,顾晏辞今日之举,像一根刺,扎进了她的心里。他那不合时宜的“厚爱”,以及那枚险些招来大祸的东珠,都让她更加坚定了远离这等高门是非的决心。 她感受着小腹的抽痛,心里却一片冷然。 这深宅内外,果然步步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