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昭神情不悦,看向那个吊儿郎当的绣郎。
“你不等我,”绣郎甩甩空空的双手,接着掐腰展示鼓.鼓的钱囊,表情好似今非昔比,专程挑衅那背信弃义弃他之人:“讲好等我攒钱娶你的,我钱还没有攒够,将军怎么就先嫁了?”
李昭体面道:“我已为人妇,你现在理应叫我:萧家夫人。”
“如此……那萧夫人好。”绣郎一拜,语气轻佻,像敷衍先生的差生学子。
“萧夫人再会。”绣郎敷衍二拜,更加轻浮,叫完就走。
“你叫什么名字?”李昭叫住他。
行至身后的绣郎又退回李昭面前,看着萧家夫人,脸色难得认真,嘴里却道:“莫笑。”
“我没笑!”李昭冷冷道。
她已经忘记是怎么被这个绣花郎.缠.上的,记得时,已经被缠.上.了。
京城唯一一位绣郎,在众多绣娘当中脱颖而出,李昭对他多有耳闻。不过,一说绣郎便知道是他,少有人关注他的真名实姓,往往称呼:这位绣郎、那绣郎之类的。
手艺精湛,得羌绣能手真传。贵族大家都喜与他合作,李昭嫁入萧家后,才知萧家是他的第一大客户。凡婚庆嫁娶宴席等大事需要置办,刺绣这类都请他,他也因此能自如出入各大家。
不过依照他的秉性,这天下女子都是他口中对不起他的负心人,芸芸众生,李昭不过是其中之一。
“莫笑。”绣郎说完,也不再打趣儿,安分守己地走了。
她后知后觉,是莫笑。
李昭果敢让楚央服药。
次日咳嗽减轻,第三日楚央便能下地,用完一剂,楚央只觉大病初愈后些微虚弱,在静养补神。
原先的质疑变为对少夫人的大力赞许,李昭照常料理府上事宜,心想也快到时候了。
那团离别时刚刚燃起的火,在她心尖一隅,暗自温着、留着。
正为母亲炖煮补品,家仆来报:“夫人,将军凯旋。”
大捷。
但比萧北驰报给家里的时间,早了两日。
李昭眉眼微微然一松,凯旋就好。
“但,”家仆话没讲完,愣在原地不知该说不该说,“……他们不肯进门。”
李昭一愣,问道:“他们……”
“凭什么?凭什么?欺她苏初暖女儿身,那李昭如何能披甲上阵、举百十次大捷,受百姓膜拜,封侯称将,成天下楷模?
“难不成因她出身糟糠草庐,而非青莲遗风,就断定她的功不是功?李昭的功就是功?
“若是如此,那我愿为心上人筑起万道萧墙,题万遍‘赤壁家声’!
“初暖除我之外已经没有任何依靠,没了萧北驰她李昭依旧是李昭,可没了我,你们要初暖区区一弱女子如何生存?”
……李昭捂住心口的手一掐,而后放下了。那里留着的火,不要了。
她与身后那方飞檐翘角、青瓦彩漆的照壁立在那里,白墙上遒劲有力地题写“酂候世家”。
她们肃肃地、正正地立在那儿,仿若作进门之人唯一的阻拦。
李昭从萧家平静地望出去,卸下铠甲鬼.面的萧北驰,与身边女子面容难掩疲惫,带着远归而来的尘土、沧桑与伤痕。那张脸刚毅年轻,又宽厚仁爱,受千万家娘子心悦。
六角形的鹿鹤同春坊,将兮兮相惜的二人,团团圆圆地围护住。
他们带回来的,还有彼此。
楚央与萧应知今天沉默了。
此刻,恰似所有都在等阻拦之人表态。
李昭看到勒住苏氏的那件松松垮垮的素衣,带有羌绣花纹时,已经自知。
莫笑是个草包,百技不精,嘴不学好。别家儿郎到他这般年纪,早已经为人夫、为人父,而不是无所事事,四处招摇乱窜。
嘴上游说千家娘子万般好,却从未认真嫁娶一位。烂泥扶不上墙,没人愿意与之成家。那些精致纹样看起来不会出自他手,实则仅出自他手,这是他唯一随人的长处。
这场前世续缘的深情奔赴,成了一次波澜不惊的将门联姻。承载婚姻情感责任的一方,肩负上了李氏一门的尊严、萧氏正妻的体面、李昭的人生。
萧北驰看着那阻拦之人,面色又是新婚后那般地冷漠:“我们已得陛下口谕,此行封赏我只要苏初暖。念正妻为李氏将门,择苏氏为良妾。进我萧门,佳偶天成。感情之事,情不由衷。”
……李昭走出门去,对着萧北驰行礼,道:“恭迎将军凯旋,将军一路辛苦。”
李昭再对苏初暖,她瘦弱之躯随着萧北驰良久苦站,现在微微打颤。
“将军。”苏初暖有些胆怯,小女子柔软又犟犟的,转头看向萧北驰寻求庇佑,那双眼盛上九分爱意,与一分的惶恐。本就小巧可怜之人,此时堪堪羸弱,随后她的手被稳稳牵住。
李昭道:“贤妹辛苦,可稍作整理休息。待家中设宴,为你们接风洗尘,接贤妹入门。”
苏初暖将手从萧北驰手里松出,双手去扶持起李昭:“姐姐不必客气,妹……”
将将李昭抬头站定,她便闭眼朝她软了下去,彻底昏迷。
“李昭你做了什么?!”萧北驰咬牙切齿,慌乱中俯身抱起昏迷的苏初暖。
“你别碰她,让开!”萧北驰冲开李昭,急匆匆地抱着那盈盈之躯,风风火火闯进门。
将门、鲁莽之人暴怒起来没有轻重,李昭生生被撞开,差点不稳。
萧应知搀着楚央,正开口对李昭说话,又不知说什么,最后化为一口叹息,只是低声叮嘱妻子:刚好,别生气。
只剩她一人,那道萧墙本意阻隔邪祟坏事,现在看来倒像是阻隔不属于他家的人。
李昭预感什么似的抬头看,这副窘样被人尽收眼底。
那怂人缩着肩膀,他不怀好意蓄势着什么。
看见他,李昭这次真的切齿。
莫笑……
“哈哈!”绣郎几口爽快地大笑,偏不如她意,彻底攻破李昭忍耐底线,然后又趁势求解道:“萧家夫人,这披新样子可是您专程为萧家二夫人准备的?”
不给李昭教训出手机会,萧墙内忽然传来一阵惊呼:“阿央!”
“母亲!”李昭预感不好,立即转身跑进萧家。
“老夫人!”莫笑知道闯祸,连忙跟着拥进去,贱嘴懊悔:早知道楚央在,他就不讲这话了。
萧家,又气倒一个。
闯祸的绣郎缩成一团,立在门外角落,李昭等人安静等待大夫替楚央摸完脉。
“并无大碍,只是大愈之后在冷风中久站,身体暂时受不住,近两月要静养、滋补。”大夫的话让一圈之人松了口气。
莫笑刚想混着大夫一路出去,正巧晚来的萧北驰又阴着脸出现,罪魁祸首只得又站回去,等候发落。
萧北驰屈膝半跪在母亲身边,双手举起她沧桑的手,欲言又止,最后只能把额头轻轻贴上去。
这一趟萧北驰清瘦不少,肩膀等多处被血洇染大片,看痕迹,应是潮湿了又干涸,干涸了又潮湿。一直盼着战胜,盼着他们归来。
终于等到、见到,此刻楚央也无法说出责备的话,只是心疼远归而来的孩儿,慈爱地替他抚拭面颊上的小伤。
温存确认片刻,萧北驰抬起脸,温良道:“母亲好生休息,其他杂事我会处理好,别担心。”
转而对上李昭,语气有些冷:“你不愿,人我也带进来了。初暖接近萧家,母亲便疾病痊愈,是福相。她天性单纯善良,谁也别妄想欺负她!”
原是回程时,军医不幸受伤。虽然已经胜战,但营中数人负伤,归途艰难、人心惶惶。
恰巧萧北驰在山贼手中救下孤苦无依的苏初暖,略懂医术的小女子在军医的指导下,不辞辛苦与害怕,尽心尽力为伤员清理伤口、包扎痛苦,让战士顺利归家。
盈盈初暖,春江化水。瘦小身躯带来的希望与能量,那刻被扩展无限大,庞大队伍浩浩汤汤,这才得顺利报一声:回家。
李昭微微点头:“是。”
“你怎……”不冷不怒的反应让萧北驰意外。
出乎意料,这让萧北驰内心憋的一肚子气无处使,他转而责问:“母亲好好的,为何刚刚又病倒了?”
门外的绣郎紧张如同木头人。
“莫笑!”是李昭唤他。
“在,萧夫人。”绣郎从角落恭恭敬敬现身,安分行至门槛外,扑通一声跪她,不敢抬头。
李昭叮嘱道:“将那批新料子递给小云,嘱小云送至二夫人那儿。二夫人今天来得仓促简陋,我本该提前为其备好彩礼一切,请其正式过门。如今已是定局,今日之事,是我疏忽了,我的错。
“你按既往大家娶亲配置,为二夫人备好花纹料子,我们萧家要为二夫人制新衣新账等,好好迎接与补偿。”
单单一只绣枕,要万针……莫笑手心攥出汗。
比莫笑更震惊的是萧北驰。他脸色不好看,这是怪他纳妾纳得不够声势浩大,还怪他把人一捧就弄进门,什么大礼也不消行,委屈到苏氏了。
况且那绣郎带来的绣花料子,他本意是要先为苏初暖争过去的。
“另外……”李昭又补充。
莫笑洗耳恭听:“是,萧夫人。”
李昭:“我母亲大病初愈,萧府双喜临门。母亲向来节俭,天气渐凉,我想再为母亲制套厚些的衣裳,你且绣些新花样,让我母亲挑挑。”
莫笑规矩:“是,萧夫人。”
李昭又问:“给你一月,能否?”
“萧夫人……”莫笑犹豫,可不应便是二次触怒,随即咬牙应下:“能。”
莫笑被打发走,李昭也走出门去,离萧北驰远远的,才将思绪平静下来,看向青灰的天幕时,眼神尽是茫然。
忽而李昭想起正在煨煮的当归羊肉,这下火候刚刚好。
但李昭到时,炉子已经空了。她一转身,便看到那偷食之人。
“将军让我吃的,我不知是姐姐的,是将军……”
苏初暖细细的声音不知所措,她手里环抱着碗底吃不下的最后一点汤水,惶恐地站在那儿。
今天已是受宠若惊,苏初暖不会也不敢使唤下人,礼貌地将物什送回原位。
家仆回来时正好撞上这一幕,一强一柔,只觉二位夫人暗自剑拔弩张。一不敢让将军宠爱的二夫人端碗做杂役,二不敢当着正房的面去接碗亲近。
“我知道是他。这些事,交给下人做便好。”李昭温和伸手,手刚触及那只碗,碗便瞬间四分五裂。飞溅的碎片划过一双手,而后连同一颗干净的石子迸溅落地。
“啊——”苏初暖捏着手腕吃痛,虚弱的身子不受控地往后一蜷,脚下不稳往后跌倒时,却实实地靠住一副胸膛。
“初暖,没事吧?”萧北驰心疼拥住,看到那受伤的手时,眼里怒火甚然,他眼神冰冷地看向李昭,却是反问:“在我家,我的人吃碗汤都不行吗?”
怀中的人生怕他动怒责罚,忍忍手上的疼痛,勉强挤住一抹无碍的笑,道:“将军,是我没拿稳,不怪姐姐。”
“……”李昭正要对峙,萧北驰已经领着受伤之人,头也不回地走了。
细微划伤不知不觉飞速愈合,李昭回想刚刚,居然有种想把情绪迁至苏初暖身上的冲动。明明……
预知到以后难挨,又回想自己几次的蠢。李昭想,这道轮回改命,她怕是白重生了。
夜深,李昭拖着疲惫之躯回到房间,推开门时,与她苏初暖又撞了个正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