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雷声滚过琉璃瓦,溪亭从噩梦中惊醒。
窗外暴雨如注,她抚着狂跳的心口,恍惚还看见母亲在梦中对她垂泪。
云坠听见溪亭那儿的动静,立即掌着灯来看,一掀开帷帐,便看见溪亭额角出了一层细汗,神情恍惚着,便急忙将灯点好,再拿出帕子为溪亭拭去汗珠,
“主子可是做噩梦了?您从小儿就不大听得了这雷雨声,想是受惊了,让奴婢在这儿陪着您吧?”
溪亭的呼吸平缓了些,
“这半个月总是心慌,夜里一合眼就看见母亲...”
“定是前日太医开的安神方太温和。”云坠往鎏金熏笼里添了安息香,柔声宽慰,“二爷新授了川陕总督,老夫人如今是一品诰命。上月寿辰,裕亲王福晋亲自来贺,不知多风光呢。”
这时云竹端着一碗安神茶进来,见状轻声道:"主子莫忧,方才奴婢经过前院,见王爷书房灯火通明,想是为了□□喇嘛觐见的事。苏公公特意吩咐小厨房备了银耳羹,说王爷处理完政务就过来。"
溪亭这才缓过气,由着她们伺候重新躺下。
雷声渐远,她恍惚回到幼时——每逢雷雨夜,母亲总会坐在榻边哼着小调,把她的手拢在温软的掌心里。
而此时年府上房,年遐龄望着病榻上气息奄奄的老妻,颤抖的手悬在信笺上方,一滴墨落在"病危"二字上,缓缓晕开。
好在是雨过天晴,今天的天儿亮的早了些,细碎的光打进屋子里,溪亭朦朦胧胧的睁开眼睛,心情也好了许多,昨晚雷雨夜留下的阴影,总算是消散了。
伸了个懒腰,溪亭便唤云坠进来。
云坠听见溪亭召唤,立即应了声,低着头,匆匆跑进来,溪亭瞧着她这样很是不对劲,便从低下瞧她的脸,可云坠一下子便别开了溪亭的目光,溪亭更是好奇了,
“这一大早的闹什么别扭呢?”
“快叫我瞧瞧你这是怎么了!”
云坠憋不住了 ,一下子跪了下来失声痛哭,
“小姐,老夫人去了……”
溪亭怔了一会儿,只当云坠开了玩笑,斥责她,
“云坠,你如今胆子是越来越大了,这种事都当成玩笑了!”
云坠含着泪大劲的摇摇头,
“小姐,天刚亮年府的人来的,估摸着二爷也已经往回赶了,老夫人她……她走的很慈祥,说是没受什么苦的……只是还惦念着小姐……”
溪亭硕大的泪珠一个接一个的,她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捶着自己的胸口,云坠见状立刻跪着扑上前去,赶忙拿开溪亭的手,
“小姐要好好……小姐要好好的……老夫人定也不愿看您这般啊。”
溪亭终于哑声的说出了话,
“我要回家……”
云坠哭着摇头,
“您怎么说胡话了,这里才是您的家啊。”
“待灵堂设好了,咱们就能回去了,您安安心,您再等等……”
溪亭双目空洞,除了眼泪一言不发。
胤禛来到时,见她已梳妆整齐,鬓边珠钗纹丝不动,唯有死死绞着帕子的手泄露了心事。
“王爷,”她端端正正行了个大礼,“求您准妾身回府尽孝。”
他俯身扶起她,触到她冰凉的手指:“三日后让苏培盛随你同去。”
三日后,马车在清晨的薄雾中驶向年府。
溪亭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忽然想起去年母亲还笑着对她说:“如今你哥哥出息了,娘就盼着你给王爷添个小阿哥...”
年府朱门前的白灯笼在风中摇晃。溪亭踏进灵堂,棺椁中的母亲面容安详,仿佛只是睡着。溪亭伸手想触碰母亲的脸颊,却被父亲拦住:“这于理不合啊侧福晋。”
她这才发现母亲手中攥着个褪色的香囊——那是她十二岁那年病中,歪歪扭扭绣给母亲的寿礼。
“你娘最后说...”年遐龄老泪纵横,“要你无论如何,护住年家满门。”
她望着父亲斑白的鬓发,忽然明白自己终究是年家最光鲜的枷锁。
年府众人合计着不宜停灵太久,还是早日入土为安的好,溪亭虽来这一趟,但却必须当日返回。
年羹尧是亲自送妹子回王府的,马车里,兄妹二人久违的单独相处,年羹尧轻轻拍了拍溪亭的背,安抚着她,
“你我兄妹二人自上次见面,有个个把年没见了……虽有书信往来,哥也是快想你的。”
溪亭听着这话,心里难得的温暖了些,
“溪亭也记挂着哥……哥如今在官场如鱼得水,也要小心自己的身子,溪亭知道,哥自小就是个有主意的,就是……哥太要强了,要量力而行的才好。”
年羹尧温柔的笑着对溪亭说着,
“妹子不必担心哥,我心里有数……倒是你啊,好好伺候王爷,争取着再为王爷明年添个阿哥,你才算是在王府里立下根了。”
听着年羹尧提起孩子的事,溪亭点点头,只是脸上又多了几分怅惘与失意,
“哥,其实如意去了以后,我膝下没有孩子了,反而越来越觉得心里轻松些,难道……我就一定得生个孩子吗?”
年羹尧长叹一口气,
“妹子啊,你是王爷的女人,开枝散叶,绵延皇室便是你的职责所在,更何况……没有孩子你如何立足于王府……你瞧瞧四福晋,总是被那李侧福晋压一头,不就是因为弘晖阿哥早早去了吗。”
“四福晋没有可靠的兄长,可我还有哥你啊。”
“哥再好,也不姓爱新觉罗。溪亭啊……王爷心里有你,你若再有了孩子,年家就多一个靠山,你呀,也要为年家考虑些。”
溪亭不愿再多说,只是刚刚暖些的心,又降了温度。未几,马车行至王府,年羹尧开口道,
“王爷不在府里,我便也不进去了,你只代我给福晋捎个好罢了。”
溪亭点点头,下了马车,年羹尧掀开车帘看着溪亭进府。
他的妹子瘦瘦弱弱的一个,雍王府里风云莫测啊,小小的年纪来了这儿,不知道可曾半夜偷偷流着泪害怕或是想家……思及此,他鼻尖一酸,甚至有种想带走她的冲动,就像她小时候偷偷拉着她的手跑出去玩一样,只是最终马车还是匆匆离去了。
溪亭丧母的哀音在王府回廊间流转,各院主子的反应恰似一幅世态图卷。
胤禛因政务缠身,特嘱福晋安宜关照溪亭。安宜恭顺应下,转头却称病避世,连晨昏定省都免了。
府中女眷们来探望时,衣香鬓影堆满暖阁,说的尽是熨帖话,可茶汤还未温透便纷纷告退。钮祜禄氏说弘历该查功课了,耿氏称要给弘昼缝制春衫,众人心照不宣地保持着恰好的疏离。
府里的女人没人能比溪亭受宠,也没谁的娘家能堪拟如今年家的如日中天之势,她们自然是敬着侧福晋,但各自也都是抱团的取暖的,没人是真心可怜了不得的“年家大小姐”,左不过抱团去溪亭那儿坐上一小会,便寻些理由走了。
溪亭冷眼瞧着往来问候的女眷,心中并无波澜。她早过了期盼知心人的年岁,在这朱门绣户里,真心原就是最奢侈的物件。倒是宋格格总在不早不晚的时辰出现,带着恰到好处的关怀。今日是茯苓糕,明日是绿豆饼,每回都静静坐上半晌,话不多,却让人心安。
溪亭记得清楚:自己初入府病重时,是宋氏守在榻前喂药;如意夭折后,是宋氏陪着熬过漫漫长夜;如今母亲新丧,又是宋氏第一个踏进这方院落。可她们之间,始终隔着一层薄纱。溪亭曾多次相邀,宋氏总以"不敢叨扰"推拒。次数多了,溪亭也渐渐明白——自己如今风头正盛,宋氏这般谨慎,反倒是对彼此最好的保全。
这日雨后,宋氏照例在申时离去。溪亭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忽然看清了这份情谊的珍贵:不浓不淡,不远不近,恰似这暮春时节的暖阳,温暖却不灼人。
云坠轻声叹道:“宋格格待主子倒是真心。”
溪亭抚着腕间的安神香囊,微微一笑:“这深宅里,原就不该求什么真心。能得这般相待,已是难得。”
九月重阳刚过,溪亭在生辰这日诊出喜脉。
彼时胤禛正得空陪她用膳,见她对着满桌佳肴毫无胃口,特意传了太医请脉。当太医躬身道贺时,他执筷的手微微一颤,蟹粉狮子头滚落在地。
“赏!”胤禛朗声笑道,“全院赏三个月月钱!”
溪亭抚着小腹怔怔出神。如意去后留下的空洞,阿娘临终未了的牵挂,竟都被这个意外而来的孩子轻轻填满。
只是她终究体弱,太医再三嘱咐需静养安胎。自此她便安心卧在暖阁里,每日不过看书、品茗、绣花,连说话声都比往日轻柔三分。
“主子如今倒像变了个人。”云坠喂药时忍不住感叹。
溪亭垂眸浅笑,指尖在平坦的小腹上轻抚:“但愿是个阿哥,不必似我这般...”未尽之语化作一声轻叹,随着药气氤氲散在暖阁里。
腊月里初雪降临,溪亭倚在窗边看小丫鬟们在院里玩雪。欢笑声声入耳,她眼底漾着温柔的涟漪:“让她们闹去吧,这般年纪原就该欢欢喜喜的。”
忽听得帘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胤禛披着满身风雪进来,怀中红梅映得他眉目格外清朗。
“十三弟府上的红梅开得正好。”他将花枝递给云坠,又忙按住要起身的溪亭,“快坐着。”
待寻来紫釉弦纹瓶插好红梅,他执起她的手细细端详:“这些日子闷坏了吧?”
溪亭引着他的手抚上小腹:“孩儿乖巧,比怀如意时省心许多。”
“来年春日...”他目光柔软,“府里就该添个会哭会笑的小娃娃了。”
暮色渐浓,雪光映着红梅,在窗纸上投下交错的影。溪亭望着瓶中灼灼绽放的花枝,忽然盼着时光就停在此刻——这红梅不败,初雪不融,希望永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