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宫年妃传》 第1章 楔子 康熙四十九年冬十二月,夜雪如絮,扑簌而下,覆盖了紫禁城的金瓦红墙,也淹没了雍亲王府的平安居。 胤禛踏雪归来,宫里的炭火气似乎还黏在蟒袍上,但一颗心早已浸入彻骨寒冰。刚进院门,便见一抹小小的身影蜷在门廊下,肩头耸动。是他的静怡。 “好孩子,天塌下来也有阿玛顶着,冻坏了身子怎么好?”他快步上前,将女儿冰冷的手拢入掌心,声音是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 静怡仰起泪痕交错的小脸,仿佛找到了唯一的浮木,猛地扎进他怀里,泣不成声:“阿玛……弟弟,弟弟他……怕是不行了”。 胤禛身形几不可见地一晃,眸底翻涌的悲恸被强行压下,只化作喉结艰难的一滚。他抬头望向墨色天幕下纷乱坠落的雪。良久,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不怕,阿玛在。” 胤禛拉着静怡进了屋子里,一屋子太监婢仆个个面露悲色,侧福晋李氏,跪坐在弘昀的床边,已经泣不成声,福晋乌拉那拉氏强撑着迎来,为他解下浸透寒气的雪帽与大氅。胤禛步履沉缓地走到床边,握住那只瘦弱的小手——比窗外积雪更冷。 弘昀的眼睫颤了颤,似有所待,艰难地睁开一条缝,干裂的嘴唇嗫嚅着。胤禛俯身贴近,温热的吐息拂过孩子冰凉的耳廓:“好孩子,再给阿玛说一遍好不好?” “阿玛……儿臣……冷……” 胤禛紧紧攥住那只小手,仿佛要将自己的生命渡过去,眼眶终是承不住那滴重若千钧的泪。他重重点头:“阿玛抱着,就不冷了。” 话音未落,掌中小手的最后一丝力气悄然散去。胤禛指尖颤抖着探向鼻息,触手一片虚无的冰凉。福晋乌拉那拉氏先反应过来,哭着喊着弘昀的名字,一时间平安居哭声一片。 胤禛被人搀出,立于庭中。风雪愈发狂放,扑打在他脸上,他却分不清,这彻骨之寒,是来自天地,还是来自心底那片再也捂不热的荒原。 弘昀夭折的哀报次日便呈递御前。 乾清宫内,康熙看着眼下乌青、面色苍白的儿子,眉头微蹙:“弘昀是个有灵性的孩子,可惜福薄。你是朕的皇子,大清的亲王,江山社稷需要你振作。” 他轻呷一口温茶,语气是不容置喙的天家威严:“你子息单薄,如今膝下唯弘时一子。开枝散叶乃国本大事,朕想着,借此机会冲冲喜,也好驱散府中阴霾。” “皇阿玛隆恩,儿臣心领。”胤禛声音低沉,“只是弘昀新丧未久,儿臣此时迎新人入府,恐于礼不合,也寒了逝儿的心。” 康熙摆摆手,带着帝王特有的务实:“他是年前走的,朕为你指婚在年后,任谁也挑不出错处。”他目光掠过胤禛,似能洞察他内心深处每一丝权衡。 “去年,致休的湖广巡抚年遐龄所属佐领划归于你,年家如今算你门下。书香世家,教养出的女儿想必不差。朕意,将年遐龄的幼女指给你做侧福晋,你意下如何?” 刹那间,胤禛脑中掠过年羹尧在四川的军报,以及年家盘根错节的汉官人脉。他撩袍跪地,叩首:“儿臣……谢父皇隆恩。” 康熙满意地颔首,目光投向窗外,“今岁瑞雪频仍,来年必是丰年。 康熙五十年甫一开春,圣旨降下,将年遐龄幼女年氏指婚雍亲王为侧福晋。 年遐龄有二子三女,长子年希尧今年新迁大名道,次子年羹尧更是官至四川巡抚,虽说这老年大人已经致休,可这年府的两位公子更是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势。三个女儿也是知书达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长女与次女已然出嫁,此番被赐婚的是小女儿,名曰溪亭。 年府上下,荣耀与忧虑交织。年遐龄宦海沉浮数十载,深知天家恩威难测。幼女年溪亭,自小体弱,被他如珠如宝地养在深闺,原想寻一稳妥书香门第,平安终老。如今圣旨一下,前路便是莫测的王府深院。 “爹爹,女儿不怕。”溪亭声音轻柔。 年遐龄看着小女儿芷溪纤弱的身影,心中五味杂陈。他屏退左右,书房里只余父女二人。烛光下,他往日精干的面容竟显出几分老态。 “溪儿,”他唤着她的乳名,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沙哑,“雍亲王……天潢贵胄,府邸深沉。为父在朝数十载,深知那并非寻常人家。你此去,为父……实在放心不下。” 他看着女儿清澈的眼眸,后面的话几乎难以启齿——雍亲王性子冷峻,府中已有福晋、侧福晋,子嗣接连夭折恐非吉兆……这些阴暗的揣测,他如何能对即将出阁的爱女明言? 溪亭察觉到了父亲未尽的话语中深藏的忧虑。她没有回避,反而上前一步,轻轻握住父亲微颤的手,声音轻柔似水,却隐蕴着一股沉静的力量:“爹爹的担忧,女儿懂得。女儿虽久居深闺,身体孱弱,却也读史书,明事理。天家富贵,亦是天家规矩。女儿不会畏惧,也不会莽撞。既是皇上赐婚,女儿便代表着年家的风骨与体面。请您放心,女儿必谨言慎行,不骄不馁,绝不辱没年家门楣。” 年遐龄反手紧紧握住女儿的手,老眼微湿。 “好,好……我儿有此心智,为父……甚慰。”他深吸一口气,终是将所有担忧与不舍压在心底。 到底说起来与皇室结亲,从哪说也是天大的好事,更何况是康熙帝亲自指婚来的荣耀,年家还是十分受用。自打赐婚的旨意下来,这年府上上下下,前前后后,仔仔细细的筹备,好在终于到了这良辰吉日了。 康熙五十年秋,雍亲王府张灯结彩,冲散了积年的沉闷。 李氏在平安居里听着外面热热闹闹的,心里自是不大痛快,一是弘昀去了不到一年府里就进了新人和她平起平坐,二是她封侧福晋的时候,没这么大排场,只因她是由妾拔升为侧福晋,而溪亭因着是皇帝赐婚,雍王府这才设了酒席。要真是一点疙瘩没有,那是假的,李氏叹了口气,想着这不到一年的光景,府里来了娘家有权有势的新人,从前不起眼的钮祜禄格格和耿格格也遇喜了,好像所有人都已经快要忘了弘昀这个孩子了,只有她还一遍一遍提起,像是故意扫兴一般。 想到这,她又想起小儿子,略带担忧的问道,“弘时睡了吗?” 一旁的贴身婢女兰心,瞧见自个主子有些担忧的眸子,便知道她是又想起弘昀了,柔声道,“主子宽心,小主子已经安置了,嬷嬷们都好好守着呢。” 李氏这才舒展眉心点点头,兰心点了助眠香,劝道,“主子也早些安置了吧,免得头疾犯了。” 李氏又幽幽开口,“今夜他们应当都开心坏了吧,府里有喜事下人们和格格使女都能拿赏钱,还有爷,他纳了新人又是皇上赐婚定是心情好的,你瞧瞧我与他们真是格格不入。” 兰心劝慰道,“您还有小阿哥和格格,日后一定还会好起来的。” 李氏听到儿子和女儿,眼里突然有了点精神,点点头,“是啊,会好起来的。” 府里张灯结彩,喜气洋洋,热热闹闹,唯独洞房里的安静与这雍王府的热闹格格不入。 溪亭的肚子饿的咕咕响,不知等了多久,贴身婢女云坠悄悄给溪亭送了一盘红豆糕进来,心疼道,“小姐一天没吃东西了,定是饿坏了,这是老夫人嘱咐奴婢从年府带的红豆饼,是老夫人亲手做的,您赶紧趁着吃些,一会才有力气洞房。” 溪亭心头才泛起暖意,一听“洞房”二字,脸上霎时飞红。她鼓着腮细细品尝,小声品评:“还是娘做的最好。” 可惜这红豆饼还没吃个干净,屋外便传来一阵声音。云坠赶紧出了门,和一众嬷嬷站在一起,一众人给胤禛行礼问安,再一一给了赏钱,便由嬷嬷领着进了喜房。溪亭把剩下的红豆饼藏在床角的喜被旁,连忙给自己盖上盖头。蜀锦绣的盖头下,溪亭整个紧绷着,两只手别扭在一起,娇嫩的手上泛起了一阵红。 话音未落,屋外已传来动静。云坠慌忙退下,溪亭将剩了半块的饼子往床角被褥下一藏,赶忙盖好盖头。蜀锦之下,她十指紧张地扭在一起,指尖都泛了白。 后来的合卺礼,她只记得男人身上清浅的酒气,嬷嬷们喧闹的吉祥话,以及喉间那股不喜的辛辣。心里仍惦着那半块饼,直至礼毕,她对夫君的容貌竟无甚印象。待沐浴更衣毕,下人尽数退出,唯余床头红烛摇曳。她知道规矩本该睡在外侧,却仍惦着里头藏着的饼,终是鼓足勇气轻声问:“今夜……我能否睡在里头?” 胤禛微怔,望向她。这次她没有躲闪,那双圆润的杏眼在烛光下清亮如水,让他一时失神。溪亭见他未答,声音略提高了些:“可以吗?” 他这才回神,料想她是离家惧怕,便颔首起身让出位置。溪亭展颜,敏捷地缩进里侧。待胤禛熄了灯,二人同衾而卧,再无言语。溪亭悄悄伸手摸索,却发现那饼已不知所踪——定是方才被嬷嬷收拾去了。 方才强压下的思家之情蓦地涌上心头,她鼻尖一酸,眼泪无声滑落。 胤禛察觉身侧细微的颤动,轻轻将她身子扳过。泪眼朦胧中,她撞上他温和的目光,那双含泪的眸子在幽微的夜色里,莹然如月。 “想家了?”他声线低沉柔和。 溪亭委屈地点点头,又急忙摇头。 胤禛取来帕子为她拭泪,嗓音里带着罕见的温和:“我满月即离了额娘,长大后开府别居,倒不知想家是何滋味。但你既来了,便是府里的主子。年家与我渊源甚深,我必不会亏待你,你安心便是。” 溪亭抬眼望去,见他神色诚挚,与想象中高高在上的亲王截然不同,心底一软,轻声道:“那我往后也会真心待您好的。” 胤禛闻言心弦微动,唇角泛起浅淡笑意:“不哭了?” 见她点头,他复又熄了烛火。黑暗中,他的左手缓缓覆上她的右手,温热的掌心将她微凉的指尖包裹。 “王府规矩森严,”他声线低沉,“若今夜未行圆房,明日你便难在府中立足。”他手肘撑起身,在昏暗中深深望入她眼底,“我说过不会亏待你。” 他指尖轻抚过她的下颌,因她眸中清澈的光华而情动,低头印下一个轻柔的吻。片刻后,他稍稍退开,暗哑的嗓音熨烫着她的耳畔:“愿意么?” 溪亭望着他深邃的眼眸,最后一丝不安也随之消散,软软应道:“嗯。” 胤禛用手肘撑起身,在昏暗中凝视着她。溪亭能真切地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拂过面颊,带着微不可察的酒意。他轻轻托起她的下颌,指腹温热,动作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下一秒,一个微凉的吻便落在了她的唇上。 溪亭霎时闭上了眼,浑身不自觉地绷紧。这个吻很轻,带着试探的意味,一触即分。 “怕吗?”他低哑的嗓音在静夜里格外清晰,像一块投入心湖的石子。 溪亭长长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眼。适应了黑暗后,她看清了他近在咫尺的眼睛——那里不似传闻中的冷厉,只有被烛光映照出的、微微晃动的柔和。她鼓起勇气,轻轻摇了摇头。 他似是笑了笑,再度俯身。这一次的吻绵长而深入,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柔,让她渐渐放松下来。当他坚实的手臂环住她的腰身,微凉的寝衣布料摩挲过肌肤时,她忍不住轻颤了一下,下意识地攥紧了他胸前的衣襟。 帐幔轻摇,烛影浮动。陌生的触感与细微的疼痛让她眼角沁出泪花,却咬唇忍住了一声呜咽。他似乎察觉了,动作有片刻的停滞,随即变得更加缓慢而珍重。他温热的掌心抚过她的后背,像安抚受惊的小兽。不知过了多久,一切归于平静。他将她汗湿的额发拢到耳后,在她耳边低语,声音里带着一丝慵懒的满足:“你的眼睛生的很好看。” 溪亭累得连指尖都懒得动,心里却像浸了蜜糖。她迷迷糊糊地往他肩窝里蹭了蹭,用几乎听不见的气音呢喃:“那……明日我想吃红豆饼,可好?” 寂静中,她听见他喉间传来一声低沉的轻笑,随即是那个让她安心的回应: “好。” 第2章 第一年 新婚次日,照着这礼数,溪亭作为新入府的侧福晋是要向福晋和入府早的侧福晋敬茶的。 晨光透过窗棂,溪亭虽得了胤禛“可晚起”的体谅,却仍早早起身梳妆。 溪亭细眉轻画,略施粉黛,再着一身淡粉色的衣裳,未褪去的婴儿肥更是添了几分俏皮,愣是让谁都要多看几分的,虽然年纪还小,可这姿色却不逊于人。 云坠为她绾起妇人髻,忍不住轻声:“小姐这般容貌,连窗外的海棠都要失色了。” 溪亭指尖轻抚过眉梢,镜中人已褪去少女青涩。她想起昨夜那双为她拭泪的手,心头微暖,却仍正色道:“出了这屋子,万不可这般言语。” 云坠自是心领神会, “您就安心吧小姐,出了屋子,我自是长着一万个心眼!” 进了福晋的屋子,溪亭悄悄打量着。 嫡福晋要比她大个十四五岁,不同于溪亭一身淡粉色宫装的娇俏,乌拉那拉氏着一身湖色的衣裳,看起来十分成熟稳重,而一旁的李氏比嫡福晋还大个五岁,眼角已有了些细纹,却也看着漂亮,想来同她这般岁数的时候定也是倾国倾城的美人,一身月白色的衣裳,衬得人更是温婉。 嫡福晋的贴身婢女春和端了两碗茶上来,溪亭先端起一碗茶递向嫡福晋, “请福晋用茶” 福晋乌拉那拉·安宜接过霁红釉茶盏接过茶盏,目光温和却通透,微呡一口,将茶盏放下,随即扶起年溪亭, “妹妹既入府中,往后便是自家人” 溪亭垂首应是,姿态恭谨, “多谢姐姐” 接着转向李氏这儿,端起另一盏茶, “姐姐,请用茶” 侧福晋李氏接过茶盏时,指尖在盏沿轻轻一叩。这个细微的停顿,让溪亭想起今晨梳妆时,云坠提及李侧福晋的弘昀阿哥新丧未满一年。 “妹妹无需客气,你我日后只管好好侍奉王爷便好” 年溪亭点头轻笑。 安宜适时的让春和给年溪亭添了一把椅子,让年溪亭坐下。李氏也安坐了下来。安宜开口, “妹妹初到府中,有什么不习惯的,只管同我讲便好,不必拘束。你屋里缺些什么也可与春和说,总得是王府的侧福晋,威严也是要立起来的。” 安宜这话也是提点了溪亭,初入雍王府,虽说要和众人处好关系,可这威望也实是不能忽视。 “妹妹自当是谨记姐姐教诲。日后若有和不妥,也烦请姐姐帮衬着呢” 安宜点点头, “这自是好说” 话毕了,倒是一下子突然安静下来,安宜端起茶盏,李氏正好放下茶盏,接过了话去。 “咱们只知妹妹是年大人的女儿,却不知妹妹年芳几何了?” 溪亭答到, “我是九月里生的,今年就十六了” 李氏有些许惊诧, “那就是康熙三十五年生的,竟比静怡还小一岁” 李氏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失态了,便又言道, “妹妹别介意,我这也是看着妹妹年轻貌美,好生羡慕呢!” 安宜也接过话, “妹妹不知,舒敏(李氏闺名)最是疼爱这女儿,许是想到女儿了,这才多说了几句” 年溪亭笑着说到, “不打紧,妹妹既与郡君是同龄人,也盼与郡君早日相熟呢” 李舒敏轻笑, “等得空了,便让静怡去年妹妹屋里坐坐” 年溪亭说到, “溪亭自是敞开大门迎着郡君” 时候看着也差不多了,安宜摸了摸眼角, “我今日也有些乏了,年妹妹还得等着府里其余的妹妹敬茶,我就不留妹妹了。” 李舒敏也接过话, “弘时待会也该去妾身院子里了,那妾身便也先回去了” 溪亭便也跟着李氏一起离开了。 回了屋子,陆陆续续的一些使女格格也过来同她敬茶。这来来回回十几号人看的她也是在记不住几个名字,只是好在她们来的快去的也快,省的她细想该说写什么。 只是有两个特别的她还是记得清楚。 一位是王爷第四子的生母——格格钮祜禄·徽宁,另一位是王爷第五子的生母——格格耿元凝。 两个孩子前前后后差了两个月,孩子的生母关系也是交好,二人是一起来的。虽然徽宁年纪比元凝小个四岁,可看着稳重的多。 细问起来钮祜禄氏也不过比年溪亭大了三岁,许是做了母亲的缘故,这二位格格比其他人看着镇定自若些。 这一上午前前后后的礼数规矩,可叫年溪亭累的够呛,午饭时胤禛同她一同用膳。 “可还习惯?”他执箸为她布菜。 她抿唇一笑:“府中姐妹都很和善。” 他目光微动,终是未再多言。 日子就这么过着,直到入了七月,静怡封了郡主的旨意下来,王府里就开始忙着准备婚事了。 这事其实早早就定好了,选了呐喇·星德做婿,只是碍于王府娶侧福晋的事,所以拖了下来,如今也是时候送郡主出嫁了。 这日溪亭往李氏院中送绣样,恰遇静怡在给母亲捶肩。少女垂首的侧影与胤禛如出一辙。 “郡主与王爷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回程路上,年溪亭轻声感叹。 云坠低声道:“听府里的老嬷嬷说郡主幼时高烧,王爷在榻前守了整夜。” 年溪亭闻言微微一怔。 她入府的这些日子,见到的胤禛总是沉稳持重,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忧思。此刻听闻这桩旧事,眼前仿佛浮现出他深夜独坐病榻前的模样。想来那般冷峻的眉宇,也曾为儿女流露出这般深切的忧心。这念头让她心头泛起一阵细密的疼惜,她想自己是窥见了他沉重外壳下不为人知的柔软。 这选好的星德,只是京城里普通的贵族罢了。 溪亭想,这一来是不想静怡掺和到政治之中,想护她周全,二来星德与嫡福晋算是表亲,日后静怡嫁过去不会受苦,算是桩一举两得的婚事。 七月流火,夜凉如水。 溪亭在园中散心,却在假山后的石矶上,瞧见了独自抱膝而坐的静怡郡主。她望着池中月影,直到溪亭走近了静怡才察觉。 “是年侧福晋来了啊” 静怡又将目光收回, “陪我说说话吧,这府里没什么人能和我聊聊心事的。” 溪亭目光渐渐变得平和下来, “郡主可是有什么心事?” 静怡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 “我知道这门婚事很好。”静怡开口,声音轻得像是在自语,却又清晰地传入了溪亭耳中。“呐喇氏是额娘的亲戚,星德听说也是个上进的孩子……阿玛和额娘,定是为我千挑万选的。” 她低下头,从怀中取出一个半旧的香囊,宝蓝色的缎面已经有些发白,上面用银线歪歪斜斜地绣着一丛翠竹。她的指尖极轻地抚过那竹纹。 “可是年侧福晋,”她终于转过头,月光下,一双与胤禛极为相似的眸子里水光潋滟,盛满了年溪亭看不懂的哀伤,“你也是读过书的,你说……若是心里已经见过了一只自由来去的鹰,又该怎么甘心,从此被关进一个四四方方、连陈设都按规矩来的金丝笼里呢?” 话音未落,她手一扬,那枚香囊划出一道弧线,悄无声息地落入了池中,只激起一圈小小的涟漪,碎了满池月光。 溪亭心中震动。她看着那香囊缓缓沉下,看着静怡紧抿的唇线和微微颤抖的肩头,忽然有些明白了。这并不是对婚事不满,而是一场对旧日的诀别。 她缓步上前,在静怡身侧站定,目光落在渐归平静的水面上: “郡主可听过一句话?刚极易折,慧极必伤,情深不寿。” 溪亭顿了顿,声音放得极柔,却字字清晰: “有些执念,就像这水中的月亮,看着真切,伸手一碰就散了。若执着于镜花水月,最后伤着的,还是自己。” 静怡一颤,却终究没有出声。 “夜深露重,郡主保重身子。”年溪亭适时止住话头。 她转身离去,走出十余步,终究还是回头望了一眼。只见那单薄的身影依旧立在原地,怔怔地望着水中月影。一滴泪珠正顺着她的脸颊滑落,在月华下闪着细碎的光,悄无声息地没入夜色。 转眼到了九月,静怡正式出嫁了。 雍亲王府朱门洞开,十里红妆蜿蜒过市。李舒敏攥着女儿的手泣不成声,静怡凤冠下的珠帘轻颤,终是松开了母亲的手。 喜轿转过长街尽头,胤禛仍立在影壁前,溪亭知道,他也是舍不得的,她默默挨得他近了些,轻轻拍拍他的肩。 “溪亭,”他忽然将她往身边带了带,“走得慢些,最好一直跟在身边。” 日子过得也快,这马上就要过春节了,王府里上上下下筹备着,也热闹了许多。溪亭寻了块布,打算裁件新衣裳,也计算着给胤禛做双新鞋,一下子她这日子也忙了起来。 腊月祭祠,烛火摇曳。乌拉那拉氏与李氏跪在蒲团上,背影凝着化不开的哀戚。溪亭望着弘晖和弘昀的牌位,就不觉得奇怪了。这两个早殇的孩子,走的时候一个七岁一个十岁。若是几个月便夭折了还算轻,可辛辛苦苦养育,日日夜夜相处了几年,突然便没了,怕是一生也治愈不了的痛。 胤禛走进院子时,年溪亭正蹲在梅树下捡花瓣。 听见脚步声,她抬头笑了笑,又低头继续捡:“爷怎么这个时辰来了?” “来看看你。”他在她身旁驻足,“除夕夜......” “知道。”她打断他,声音轻轻的,“要和福晋进宫赴宴。” 一片花瓣在她指尖转了转,“妾身会乖乖待在院里。” 她站起身,拍了拍裙角的落花,故作轻松道:“正好云坠新学了做糖瓜,妾身那晚可以做很多很多。” 可转身时,她还是没忍住,小声嘟囔:“反正...反正糖瓜比宫宴的点心好吃多了。” 一阵风吹过,她抬手揉了揉眼睛:“这梅花瓣老是往眼里飘。” 马车在积雪上轧出深深的辙痕,胤禛与福晋刚从宫中除夕宴归来。 鹅毛般的雪片扑打在车帘上,安宜望着窗外轻叹:“好些年没见除夕下这样大的雪了,倒是个好兆头。” 胤禛微微颔首,目光仍停留在手中的书卷上:“瑞雪兆丰年。” 车厢内一时寂静,只闻车轮碾过积雪的吱呀声。安宜犹豫片刻,终是柔声开口:“王爷今日饮了不少酒,不如待会儿去妾身那儿歇息?妾身备了安神汤。” 胤禛抬眼看了看她,心里又想起那个捡花的小小身影,语气温和却疏离:“不必了。今日你在宫中也应付了一天,想必也累了,早些安置罢。” 安宜唇边的笑意凝了一瞬,随即恢复如常:“是,谢王爷体恤。” 待下了马车,安宜目送胤禛往溪亭院子的方向走去,久久伫立在风雪中。 春和上前为她披上斗篷,低声劝道:“福晋何必如此?往年除夕,王爷都是在正院歇息的......” 安宜轻轻摇头,伸手接住一片雪花,看它在掌心化作水珠:“王爷心里惦记着谁,你我还看不明白吗?”她望着那溪亭院子里隐约透出的灯火,唇边泛起一丝苦涩,“这些年,早就该习惯了。” 许是雪光映窗的缘故,年溪亭在榻上翻来覆去总是睡不着。 到底是十几岁的年纪,她索性披了斗篷,踩着锦鞋跑到院中。积雪没过了鞋面,她正蹲在地上专心致志地写写画画,忽然一双手从身后环来,惊得她险些栽进雪堆里。 “王、王爷?”她慌忙要起身行礼,却被那人就势揽住。 胤禛低笑:“这么晚不在屋里,倒在这里贪玩。” “妾身睡不着......”她小声嘟囔,手中的树枝在雪地上画着圈,“原想着堆雪人,又怕明日被下人们瞧见笑话。” 月光映着她冻得通红的鼻尖,胤禛握住她执树枝的手:“让本王看看,在写什么?” “原是想练字......”她仰起头,眼底映着莹莹雪光,“现在忽然想写''年年''二字。” 胤禛的手温暖有力,带着她在雪地上缓缓写下:“岁岁常相见。” 溪亭心头一颤,还未来得及开口,便被他打横抱起。寝屋内暖意融融,梅香透过窗纱丝丝缕缕地渗进来。子时的钟声敲响,紫禁城上空骤然绽开万千烟火。 她倚在胤禛怀中,听着窗外隐约传来的爆竹声,轻声念道:“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余下的话语,尽数湮没在他温热的怀抱里。 胤禛轻抚着她散落的青丝,望着怀中安然睡去的容颜,在明明灭灭的烛火里,忽然觉得这几十余年来从未如此圆满过。 第3章 第二年 转眼便就是康熙五十二年了。 开春眼瞧着还没多久,年府就传来了好消息。 年府大公子年希尧晋升广东按察使,这样一来想拜访年府的人便是更多了。 于溪亭来说,一来是多了些贵妇的拜帖和礼物,二来是她在王府里的地位不知不觉的便更高了些,那李氏侧福晋丝毫拿不出与她平起平坐的架子了。 “这些礼单,都退回去罢。”溪亭将一叠拜帖推向案几另一侧,“云坠,你去库房挑几样合适的回礼,莫要失了礼数。” 云坠应声退下后,溪亭望向窗外抽芽的柳枝。年家的荣宠愈盛,她在这府中愈要谨言慎行。为了缓和这些面子上的事,这几日她也时不时的去李氏那坐坐,日子久了,李氏也是与她渐渐熟络了起来,平日处起来也是舒心多了。 康熙六十大寿在即,胤禛愈发忙碌。 有些深夜,书房灯火通明,苏培盛倚着门框打盹,他还在批阅公文。 偶尔溪亭会去书房相伴。她总安静坐在软榻上看书,看着看着便枕着书卷睡去。胤禛每每搁下笔,将她抱到榻上盖好锦被。她睡梦中咂嘴的模样,总让他冷峻的眉眼柔和几分。 后来他不再让她夜夜相伴,说是扰他公务。溪亭委屈地扯着他的衣袖:“妾身明明安静得很。” “就是太安静了。”他轻抚她的发梢,胤禛心里想:让人总想多看几眼。 悠悠转转的倒是到了德妃娘娘的生辰。 虽然胤禛自小并未养在这位生母身边,可到底是血浓于水,对这位德妃娘娘也是孝顺的紧。 今年虽说要时时上心六十大寿的事,可也未曾忘了德妃生辰的事。安宜作为嫡福晋前前后后也是寻得了些十分特别的礼物。 倒是溪亭,今年德妃特意让她入宫见见,初次见这位宫中贵人,又是生辰礼,溪亭苦恼了许久该送些什么。思来想去许久,最后相中了一对镂空雕花翡翠玉簪,虽说簪子平常了些可贵在简单大方却又是难得的玉色,倒是合适德妃沉稳的性子。 这一日溪亭着一身青蓝色的宫装随安宜一同入宫。 第一次入紫禁城,溪亭心里多少还是紧张。安宜看她局促的样子,本是不欲多理,却不知怎的回想起当年的自己初入宫的样子。 当初她被选为四贝勒的正妻,也是这般惴惴不安的坐在马车里去见德娘娘。在德妃娘娘的永和宫里,她第一次见到了胤禛,那年一身雪青色长袍的少年郎,令她心动,却也只是一见误终生。 回神过来,她最终还是轻轻将手附在溪亭手上,柔声的说着, “你也不必忧心,德娘娘最是心宽的,她定是不会为难你的” 溪亭点点头,握紧了安宜的手。 下了马车,走了很远的路,终于到了永和宫。 永和宫内,德妃执起溪亭的手细细端详:“好标致的孩子。”她褪下腕间戴了多年的玉镯戴到溪亭腕上,“往后常来陪本宫说说话。” 回府的马车上,溪亭摩挲着温润的玉镯。安宜忽然开口:“这镯子...是德娘娘生六阿哥时皇上的赏赐。” 溪亭怔住,终于明白德妃那意味深长的目光。 康熙五十二年的这场六十大寿如期而临。 这场“千叟宴”并非想象中那般的皇家御宴,反倒是一番养老尊贤的景象。然而众人皆是心知肚明,这并非简单的寿宴,而是一场彻底的政治宴,为的就是让最后一批明人彻底臣服于大清,熄灭他们心中早已微弱却迟迟不肯熄灭的心火。 到了九月份,就是弘历的生辰了。 王府里如今就三个小主子,虽说弘历的生母只是个格格位分的人,可王府上下也是记挂着的。 钮祜禄氏不是个热性子的人,这点倒是和德妃像些,她素来是个沉稳些的,以她的意思是不愿府里多为弘历操心的,毕竟还只是个两岁的奶娃娃。 溪亭是没怎么见过弘历的,她如今与钮祜禄氏还并不相熟,是不常见的,但她倒是与耿氏见的多,耿氏是个爽快性子,时常是不请自来的来溪亭这坐坐,但那也是刚入府头一年的时候了,这往后了,也少些了。 起先按规矩弘历是没法养在钮祜禄氏身边的,原是打算让安宜养着,可是安宜在弘历出生后也是一直病着,就按着让钮祜禄氏自己个养着了,后来弘昼出生也按着让耿氏自己个养着,再后来安宜病好了谁也没再说起此事,左右是大家都如意。 溪亭亲自往钮祜禄氏院中道贺。两岁的奶娃娃穿着红袄,见她便张开小手要抱。 “侧福晋与弘历当真有缘。”钮祜禄氏笑着递过茶盏。 这时有个不懂事的丫鬟多嘴:“既然侧福晋喜欢,不如将小阿哥......” 话音未落,弘历突然哇哇大哭。钮祜禄氏慌忙接过孩子,脸色煞白。 “侧福晋见谅,弘历还小不懂事,您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溪亭稳住心神,温声道:"我年纪尚轻,哪里懂得照顾孩子。弘历养在你身边最是妥当。 徽宁感激的看着溪亭,柔柔一笑,屋里的氛围一下就缓和了不少,两人脸上的神情也柔和了不少, “多谢侧福晋体谅,侧福晋年轻貌美,日后自是会为王府开枝散叶。” 溪亭羞涩的笑了, “那便借你吉言了。” 临近年关了,王府肉眼可见的忙碌起来。 溪亭今年也是作为侧福晋理所当然的负责起一些事宜。忙忙碌碌的倒是让溪亭病倒了。自此胤禛便不再让她掺和那些琐事,都还是交给李氏侧福晋,让溪亭好好养着。 溪亭不是闹腾的性子,可一躺就是一个月,确实叫人按捺不住,且那药成日成日的往她这送,保不住是烦闷的很,便开始不愿喝药了。 胤禛亲自端药来喂,她皱着鼻子躲闪:“太苦了...” “听话。”他舀起一勺吹凉,“等你好了,带你去折红梅。” 她眼睛一亮,就着他的手乖乖喝药。养病期间,胤禛日日送来新折的红梅,插在她最爱的梅瓶里。 某夜烛影摇红,她倚在他怀中把玩梅枝:“爷可知红梅还有一解?” “嗯?” “是相思。”她仰起脸,眼底漾着盈盈水光,“愿爷岁岁都折梅赠我,让我知道...心里始终记挂着我。” 他低头吻住她的唇,在氤氲梅香里许下承诺:“一定。” 第4章 第三年 转过年来,开春时节乍暖还寒,溪亭就病倒了,病来得又急又凶。 太医诊脉后说得委婉:"侧福晋先天不足,这病根若要除尽...难。" 胤禛每日都要来看看溪亭,安宜作为福晋也是日日来瞧,想着溪亭能早日好起来,便和胤禛商量找个府里的格格去照顾溪亭。思来想去的,钮祜禄氏和耿氏都得照顾小孩子便就让宋氏格格去照顾着。 说起这宋氏,闺名叫良仪。入府是最早,可惜家世不显样貌也没有李氏出众,在王府向来存在感不高。要说她也是个命苦的,生育了两个小格格,可惜都是刚出生不久便夭折了,她的第一个女儿比溪亭还大些,是府里第一个孩子。如今宋氏也是暮春之年的人了,这两年更是少与府里的人走动了。 这日溪亭醒来,就见宋氏坐在床边绣帕子,针脚细密如春蚕吐丝。 “您醒了?”宋氏忙扶她起身,“可要用水?” 就着她的手饮了半盏蜜水,溪亭忽然落泪:“想起小时候生病,娘亲也是这样守着我...” 宋氏轻拍她的背:"想家是常事,不丢人。" 溪亭擦了泪,宋氏抚了抚溪亭的头发。 听说溪亭醒了,胤禛处理了要务后便径直赶来。进屋时宋氏正在喂药,见他来了,立即会意地退下。 胤禛站在门边,晨光在他朝服上投下淡淡金辉。溪亭靠在枕上,苍白的脸上绽开笑意,朝他伸出手来。 他快步上前握住那只微凉的手,在榻边坐下:“总算好些了。”指尖轻抚过她消瘦的脸颊,“这几日让人好生担心。” 溪亭将脸埋在他掌心,声音还有些虚弱:“让爷挂心了……” “那夜你发着高热,攥着我的衣袖喊娘亲。”他替她拢了拢鬓发,“真叫人放心不下。” 她仰起脸,这才看清他眼下的青影,心头一紧:“以后再不会这样病了。” 他低头与她额首相贴,四目相对,盈盈笑起来。 七月份到了,十三爷递了帖子,原来是十三爷的福晋又有了身孕。 十三爷与四爷向来交好,自然是免不了上府恭贺一番,安宜告了病,胤禛便带着溪亭去了。兆佳氏已经显怀了,肚子圆圆的,大家都说这胎一定是个女儿,十三爷也觉得生个女儿好。 男人们在前桌喝酒,妇人们就在后桌聊些家长里短。宴席上妇人们围着溪亭打趣,问的都是闺房私语。她绞着帕子满脸通红,幸得兆佳氏解围:“你们莫要欺负老实人。”说着拉过溪亭的手按在自己隆起的腹上,“摸摸我这胎,保你明年也当娘。” 溪亭觉得神奇的很,真有个小娃娃在兆佳氏的肚子里?原来当额娘是这样的啊…… “福晋说笑了,那溪亭就借借福晋的福气!” 宴会散后,溪亭和胤禛乘着马车一同离去。 胤禛喝了酒脸红红的,却还是端正的坐着,溪亭看了却觉得滑稽的很。 “与她们相处的还好吧,没受委屈吧?” 胤禛虽然喝了酒却还是关心她有没有受委屈,溪亭一下子心里暖暖的。 “兆佳福晋人很好,今晚上我们聊的很好……就是……” “就是什么……” “她们总是打趣我,该给府里添丁了……” “哦?” 胤禛抓住溪亭的手,凑近了她的脸,眸子深情的凝望着她, “那你呢?” 溪亭只觉得鼻息间萦绕的酒气,让他心跳加速,对上那双眸子,她更觉得自己的心漏了一拍,车帘晃动间,她在他深情的注视里轻轻点头。 胤禛更进一步的靠近她,吻上了她的唇,溪亭闭上了眼睛,感受他一点一点的在自己的唇齿间晃动,她能感受到他的热烈,她知道,他有多喜欢她。 马车停下来,溪亭才回过神,推开了胤禛,胤禛一愣,才明白了她的害羞。胤禛走下马车,溪亭也跟着出来,胤禛直接抱起她,一步步的向她的屋子走去。 屋子里早就烧好了溪亭最喜欢的昙花香,胤禛把她放在床上,四目相对,他再次吻上了溪亭,这次好像更热烈些,不知道什么时候,衣衫已经都在地上了…… 到了十月里,溪亭最近睡得比往常多些了。 但是她本身也睡得多,所以大家也没注意些什么,身下见了些红,可她偏又月信不稳,只当做是来了月事,直到那日突然就觉得腹痛难忍,宣了太医才知道,原来已经有了三个月身孕了,想来该是那日…… 胤禛闻讯赶来时,她正抚着小腹发呆。 “可是不舒服?”他急问。 她摇头,眼角有泪:“是太欢喜了...这是我们的孩子。” 十一月中旬的时候,兆佳氏生下个女儿。待到兆佳氏一出了月子,溪亭便赶忙去看她们娘俩。彼时溪亭已经有五个月身孕了。这胎她怀的辛苦,初初因为身子弱在床上躺了一个月养胎,养好了肚子却比平常的孕妇大些,怎奈她本身便瘦弱些,才五个月走起路来已经吃力些了。可嬷嬷说溪亭是头胎,肚子大些也正常,溪亭这些安心些。 若说抱小孩子,府里两个小阿哥小的时候她还是抱过的,可是也都是已经过周岁的孩子了,抱刚出生的月孩到还是头一回,溪亭小心翼翼的接过孩子,只见她睡得安静像瓷娃娃一样好看。看了一会,兆佳氏便让奶娘将孩子抱下去了,主要还是怕累着溪亭。两人便寒暄起来, “你这肚子确实比常人大些,我在你这个月份的时候,可比你小一圈呢,可真是辛苦你了”。 “倒也不打紧,左右王爷已经不让我管府里的事了,只管肚子里这个到还是轻松些”。 “你可是个有福气的,哪像我啊怀着肚子里的,看着牙牙学语的,也得管着这府里的许多事!不说了不说了,说起来啊我这心里堵的很!” 兆佳氏忽然握住她的手,眼底漾着真诚的笑意:"你我投缘,不如让你做这孩子的干娘?" 溪亭微微一怔,低头看向怀中安睡的婴孩。小家伙不知何时醒了,正睁着乌溜溜的眼睛望着她,软软的小手无意识地攥住了她的衣襟。这小小的触碰让她心头一暖,想起自己腹中正在孕育的生命。 “姐姐此话当真?”她声音里带着几分惊喜,几分不敢置信。 “自然是真的。”兆佳氏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这深宅大院里,能说得上话的本就不多。与你相处,总觉得格外投缘。” 溪亭将孩子往怀里又拢了拢,眼角微微湿润:“能得姐姐这般信任,是溪亭的福分。”她低头轻触婴孩的额头,许下郑重的承诺,“我定会待这孩子如亲生一般。” 屋外飘起细雪,屋内却暖意融融。两个年轻母亲相视而笑,悄然结下一段难得的情谊。 夜阑人静,胤禛执卷读《诗经》,溪亭倚在他身旁打盹。 “‘象服是宜’...”他轻抚她隆起的腹部,“十三弟的女儿,取名‘是宜’可好?” 她迷糊应道:“有什么讲究?” “愿她事事合宜,顺遂无忧。”他将手覆在她肚皮上,“待我们孩儿出世,定要取个更好的名字。” 窗外飘起细雪,她在他怀中沉沉睡去。烛芯爆了个灯花,他小心护住她的睡颜,只觉得此生从未如此期盼过春天。 第5章 第四年 仿佛是一下子便入春了,京城里多了不少卖花的摊贩,这街上处处摆花倒是看着让人欣怿,可雍亲王却没这闲心看花。 这会儿一下了早朝,府里便急着来人报年侧福晋看着要生了,胤禛这便匆匆的往回赶,一路上马不停蹄,脑海中浮略过无数场景来说服自己心安,只是进了溪亭院子,产房内隐约传来的痛呼声让他不安的在廊下踱步。 安宜轻声劝慰: “爷,还是坐下且等着,这头胎都是慢些,妹妹和孩子定会都好好的” 说罢,安宜走过去牵起胤禛的手抚了抚。 只是她不免想那年她诞育弘晖之时,爷在屋外也是这样焦急吗? 胤禛内心的躁动少了几分,终是坐了下来。只是这椅子还没捂热乎,云坠便跑来报喜了。 他和溪亭有女儿了。 三月里的天是很温暖的,春风和煦的仿佛他此刻的心境。 屋内炭火烧得正暖,溪亭虚弱地靠在枕上,额发已被汗水浸湿。听见脚步声,她抬起头来,怀中襁褓里露出一张粉嫩的小脸。 胤禛在榻边坐下,目光柔和地落在母女身上。他伸手轻触婴儿的脸颊,那小脸竟往他指尖蹭了蹭。 “瞧这眉眼,活脱脱像你。”他声音里带着难得的温存。 溪亭苍白的脸上泛起笑意,指尖轻抚婴儿挺拔的鼻梁:“这鼻子分明随了爷。”她忽然抬眼,眸中浮起一丝不安,“咱们...能当好她的阿玛额娘吗?” 他握住她微凉的手,在那小小的襁褓上轻轻覆住:“有我在。” 这三个字说得极轻,却让溪亭眼眶微热。她低头看着女儿酣睡的容颜,忽然觉得所有的忐忑,都在这一刻找到了归处。 四月里溪亭出了月子,终于是可以出来走走。 溪亭抱着女儿在院里晒太阳。云坠端着药膳过来,不禁驻足。主子低头哼着南方小调,指尖轻抚婴儿后背的模样,竟与记忆中年老夫人哄府里小少爷时的神态重合了。 “侧福晋如今抱孩子的姿势越发娴熟了。”云坠将药膳放在石桌上。 溪亭抬头一笑,眼角漾开温柔的细纹:“这丫头就爱听着小调入睡,倒让我把小时候娘亲哄我的曲子都想起来了。” 这日徽宁带着弘历来访,三岁的弘历蹒跚着要摸妹妹的小手。 溪亭忙俯身将女儿凑近些:“看,弘历哥哥来看你了。” 徽宁扶住儿子,轻声道:“妹妹还小,弘历要轻轻的。” 溪亭望着乖巧的弘历,忽然感慨:“从前总觉得姐姐年纪轻轻就这般稳重,如今才知是为母则刚。昨日小格格吐奶,我慌得连衣裳都顾不得换就抱着她哄了半宿。” 徽宁浅笑:“妹妹如今不也做得很好?前日小格格哭闹,我远远听着你哼曲儿哄她。” 溪亭低头轻嗅女儿发间的奶香,声音轻得像春风:“我只盼她平安长大就好。” 这几日也正巧碰上李氏生辰,静怡回府看望额娘,也是顺便瞧瞧新出生的小格格。 若说起来,其实溪亭和静怡也是同龄人,只不过碍于这层“母女”关系,说起来是两代人。 静怡出嫁这些年,除了回府探望嫡母和生母,对府里的女人都已不再留心了,倒是溪亭有些例外,许是因为那夜她一语道破她的心事,她总觉着溪亭是个聪明人。而也巧了,静怡这性格,就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 “让我瞧瞧小妹妹。”静怡熟练地接过襁褓,指尖轻轻刮过如意的脸颊。小娃娃竟咧开没牙的嘴笑了,小手在空中挥舞着。 静怡也笑了,忙褪下腕上一对水头极好的翡翠镯子塞进襁褓:“给小妹妹添个彩头。” 溪亭佯装吃味:“这丫头才多大,倒比我先得了郡主的赏。” 静怡将孩子交还乳母,用帕子拭了拭眼角,强笑道:“侧福晋若眼热,我明日就送一箱首饰来。” 说笑间,静怡忽然想到:“给孩子取名了吗?” “倒是还没,爷这些日子左思右想的也没说出个名来……正巧你今儿来了,不如你想一个,想来爷也定是乐意的!” “真的?我这要取了,你可就得认了!” “那是自然!” 静怡凝视着小格格良久。春风拂过,看着窗外海棠花瓣落下,低声道:“就叫如意吧。愿她此生诸事如意,莫要...如我这般。” 最后几个字轻得几乎听不见。 溪亭怔了一下,随即笑着说, “这个寓意好,就叫着如意罢。” 溪亭让嬷嬷先将如意抱去喂奶,自己责拉着静怡叙叙话, “我瞧你也是喜欢孩子的,怎么没想着和额驸也生一个?” 静怡的眸子暗淡了几分,只是搪塞到: “我与额驸不急。” 马车已经备好了,静怡从王府准备离开,忽忽的驻足回首:"近日怎不见阿玛最爱的那只绿羽画眉?" 随侍的婆子躬身回道:“前儿王爷开笼放生,谁知那鸟儿在笼里养得太久,竟连飞都忘了。王爷一怒之下将它赏给马房小厮,那粗人哪会伺候这等娇贵物儿,不过三两日就......没了。” 静怡怔怔望着檐角,指尖在袖中微微发颤。她想起那年阿玛手把手教她喂鸟,画眉啄食时轻盈的触感仿佛还在掌心。 “原来...如此。”她声音轻得似雪落。 晶莹的眸子缓缓扫过熟悉的朱门玉阶,每一处都映着旧日时光。最终,一滴泪悄无声息地滑过胭脂,洇在狐裘领口的风毛上。 “走吧。” 马车辘辘驶过长街,将雍亲王府的飞檐斗拱渐渐揉碎在暮色里。 日子又到了冬季,腊月里北风呼啸,年羹尧的家书送至溪亭案头。 云坠小心翼翼地呈上年羹尧的家书,溪亭展开信纸,那熟悉的字迹里满是暗示她在王爷面前为年家讨赏的言词。 “二哥他...”溪亭轻叹一声,将信纸缓缓凑近烛火。火舌舔上纸缘,墨迹在烈焰中蜷曲变形,“去信告诉二哥...” 她凝视着跳动的火苗,眼眸中光影明灭:“就写''月盈则亏''四字。” 这时窗外传来小丫鬟的闲谈: “听说前院那株百年牡丹要移栽?” “可不是,花匠说根须早已缠满了假山石,若再不移栽,怕是要伤着根本了。” “这时候动土还好,若是隆冬时节动土,不知能不能活...” 溪亭的手微微一颤,低头凝视怀中酣睡的如意。女儿的小手无意识地攥着她的衣襟,呼吸均匀绵长。她轻轻抚过孩子细软的发丝,想起二哥信中那些不知收敛的言辞,又想起王爷近日愈发深沉的目光。炭盆里的银骨炭烧得正旺,噼啪作响,可她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漫上来,连指尖都冰凉。她将如意往怀里拢了拢,孩子恬睡,可溪亭的眼眸里氤氲了说不清的忧虑。 凛冽的冬风吹着窗子吱呀作响,安宜轻咳了几声,春和见状,抱了一件披风给安宜披上。 “天冷的厉害,福晋也要多注意身子啊。” 安宜放下手中的书卷, “王爷今晚上又去年侧福晋那了?” “福晋,想来小格格刚出生,爷自是去多看看……福晋勿多心……王爷会来的。” 安宜笑着摇摇头, “我已经不再期待这些了,只是突然想起弘晖了。好像也是这么一个冬天,我抱着他在怀里,就怕他着凉,小小一个人啊,还知道问额娘冷不冷……” 春和的眼眶湿润了, “福晋,有一天是会见到的。” 安宜靠着春和的肩膀,她望着窗外纷扬的雪花,喃喃自语:“在这府里的冬天,总是特别长。” 风雪愈烈,雍王府模糊在一片白色中。 第6章 第五年 正月刚过,年希尧升任安徽布政使的喜讯便传遍京城。雍亲王府里,往来溪亭院中请安的侍妾愈发殷勤。 “主子如今可是府里最得脸的。”云坠整理着各方送来的礼单,轻声道。 “主子瞧,连李侧福晋跟前的兰心都亲自送来了湘绣屏风。”云坠声音里带着几分得意。 溪亭正在修剪一盆罗汉松,闻言剪尖微顿:“把德妃年前赏的东珠取来,按位分给各院送去。”她轻轻摘去一片枯叶,“记住,要给福晋那匣多添两颗南珠,李侧福晋多添一颗。” 窗外细雨迷蒙,只见李氏回平安居远远绕开她院前的海棠□□。云坠低声道:“李侧福晋如今见了咱们,再不敢摆架子了。” 溪亭垂眸:“越是得意时,越要记得给旁人留余地。” 春雨如织,绵密的雨丝在青石地上溅起细碎的水花。 溪亭的院子里有个小丫鬟偷藏耳坠的事被发现了,管事赵婆子正举着二指宽的竹板要动刑,竹板破空的声音惊动了溪亭。 “主子明鉴,这贱婢手脚不干净...”赵婆子谄媚地凑上前,脸上的褶子堆成朵菊花。 “住口。”溪亭的声音不大,却像这春雨般带着料峭寒意,“我院里的人,何时轮到你个奴才来发落?” 她撑着油纸伞走到院中,雨水顺着伞骨汇成珠串。跪在雨地里的小婢女浑身湿透,单薄的春衫紧贴在身上,那双含泪的杏眼让她心底泛起一丝不忍。 “为何要偷?”溪亭俯身将伞倾向她头顶。 “奴婢...奴婢的祖母病重...”香竹哽咽着从怀中掏出一封字迹模糊的家书,“家里连抓药的钱都...” 溪亭的目光在那封被雨水洇湿的信上停留片刻,忽然问道:“你叫什么?” “回主子,奴婢叫香竹。” “香竹...”溪亭沉吟片刻,“从前年府的丫鬟都从‘云’字辈。即日起,你就叫云竹罢。” 她转身对云坠吩咐:“取十两银子用红纸封了,就说是赏她祖母买参的。再带她换身干净衣裳,既跟了我,就不能这般狼狈,以后你就进屋里伺候吧。” 云竹扑通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头,青石地上溅起细碎的水花:“云竹谢主子赐名!从今往后,云竹这条命就是主子的!” 溪亭没说什么,转身进了屋里。云竹抬起泪眼,望着雨幕中那个清瘦的身影,泣不成声。 三月的春风吹绿了庭前的海棠,如意在溪亭怀里咿呀学语,粉嫩的小手紧紧攥着娘亲的衣襟。 溪亭低头轻蹭女儿饱满的额头,如意便咯咯笑起来,露出两颗新长的乳牙。 “该给如意办周岁礼了。”溪亭轻抚女儿柔软的发顶。 云坠正在绣如意枕,闻言抬头笑道:“咱们格格这般讨喜,合该好好热闹一回。” “不必了。”溪亭摇头,“这小孩子的生辰,太过张扬反倒不好。只请宋格格来坐坐便是,其他院若送来贺礼,你们好生记着,日后一一还礼。” 到了正日子,宋格格踏着晨露而来。如意一见她就挥舞着小手,惹得宋氏连忙接过:“小机灵鬼,这是认得我呢。” 抓周礼上,如意摇摇晃晃爬过文房四宝,径直抓起一块莲子酥。溪亭失笑:“原指望你抓本书册,怎的偏挑了这个?” “这是有口福的征兆。”宋格格笑着打圆场,却见如意攥着点心,颤巍巍地往溪亭唇边送。 云坠“呀”了一声:“主子近来夜里读书,常配的不就是莲子酥?” 溪亭顿时眼眶发热,将女儿紧紧搂住。这小小人儿,竟将她的喜好都记在了心里。 待如意被乳母抱去午睡,宋格格轻抚茶盏,温声道:“妹妹近来似乎清减了些。” 溪亭执壶的手微顿:“姐姐看出来了?” “可是为着年府的事?”宋氏压低声音,“前儿听说年大将军又立战功...” 溪亭垂眸看着茶汤中浮沉的叶片:“树大招风。哥哥性子刚直,我总担心...” “妹妹。”宋格格轻轻按住她的手,“有些话本不该我说,但看你这般忧心...这王府里,你只管好好照看如意。” 溪亭抬眼,见宋氏眼中满是真诚,不由哽咽:“姐姐说的是...” “我知道你的为难。”宋氏叹息,她顿了顿,转开话头,“总之妹妹记住,无论前朝如何,先把眼前的日子过好才是。” 胤禛许久没来后院了,这些日子政事忙的他焦头烂额,好不容易清闲下来。 苏培盛提着灯笼给照着路,云竹见王爷来了正想去通报,四爷一个手势便止住了,苏培盛在外候着。 烛影摇曳中,溪亭正抱着熟睡的如意轻哼小调。她垂首时鬓边碎发拂过婴儿脸颊,那般温柔模样,让胤禛想起江南春水漾开的涟漪。 “王爷?”她抬头见他,慌忙要起身。 他接过女儿,指尖轻触那粉嫩面颊:“今日周岁礼可还顺利?” “如意抓了块莲子酥。”她抿嘴一笑,“宋姐姐说是个有口福的。” 他将孩子交予云坠,转身握住她微凉的手:“这些日子政务繁忙,冷落你了。” 烛花噼啪作响,她垂眸道:“爷都瘦了。”指尖轻轻抚过他眼下的青影。 他吹熄烛火,在黑暗中将她揽入怀中。她倚在他胸前,听着沉稳的心跳,忽然觉得满腹心事都化作了一声轻叹。 云竹和云坠在屋门口守夜。云竹见烛火灭了脸红了一半,云坠瞧见她不自在的样,忍住笑意,随意开口, “你快瞧瞧,今晚上星子可真多。” 云竹抬头望了望, “还真是呢” 云竹盯着那一片星子,忽的一股暖意流进心里, “真希望这样的日子能长长久久。” 春风拂过海棠枝头,带落几片花瓣。云坠没有答话,只是将这句话悄悄藏进了心底最柔软的角落。 第7章 第六年 今年的冬天似乎更长一些,瞧着马上三月初了,天也没有转暖的迹象。 郡主府院子里,枯枝在料峭春寒中瑟瑟作响,没有半分生机,静怡躺在病榻上望向窗外,只是呆呆地瞧着,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说起静怡这病来,自打去年在雍王府里给小格格庆生回来,这也断断续续的病了一年多了,总是好不彻底,这次病的更是凶险。郡主府的奴才自然明白有些话不能说出来,但各个心里多少也有数,这会儿看来,郡主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静怡前阵子想回府住几日,便写信给了李氏,想让额娘替自己向阿玛开这个口,好巧不巧弘时因为功课的事前脚惹了四爷不痛快后脚又因为私自结交八爷的独子弘旺被四爷训斥,李氏心疼女儿但更怕又让四爷不痛快。 李侧福晋着急的去给弘时求情,还落下个溺爱幼子的罪名,眼下李氏侧福晋和弘时那可算是四爷的眼中钉,两人这些日子来俱是低调行事,若这档口子为了女儿去找四爷,保不齐王爷以为是想让静怡回来替弘时和自己说话,就担忧连叫着静怡也被王爷厌弃,便劝女儿先不着急这个事,先养着病,等她阿玛消气再说。 静怡得到李氏的回信,蔫蔫的没什么精神,打小伺候郡主的奶嬷嬷见状自当是劝慰郡主, “侧福晋不是不在乎郡主,只是定当有自己的难处。” 静怡黯淡的眸子眨了眨, “嬷嬷何必劝慰我,我自知在额娘心里没弟弟重要,只是我这身子……嬷嬷,我怕没再有命等到回雍王府的时候了。” 一滴泪顺着她凹陷的脸颊滑落,洇在绣着并蒂莲的枕上。 奶嬷嬷轻轻给郡主拭去眼角的泪,又别过头去擦了擦自己的泪。她看着郡主从咿呀学语的幼童到如今亭亭玉立的少女,只当郡主是自己的亲女儿一般。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她实在是心里难受,但这些哪能让静怡知道再伤她的心,她只是想让郡主多往前看看。 “郡主可别说这些丧气话,等着再过几日年侧福晋的小格格生辰,爷定当开心,到时候郡主给小格格庆生再提起回府住的事,爷定是同意的。” 静怡不想再让奶嬷嬷担心,只是笑笑点点头。奶嬷嬷见郡主笑了,揪着的心也稍稍好些了,静怡喝了药,便说自己乏了,让奶嬷嬷和伺候的奴才退下了。 躺在床上,静怡听着刚刚奶嬷嬷提起如意,恍惚间便想到了从前和阿玛的点滴时光,那时候他们父女俩在一起静怡只觉得无忧无虑的,阿玛是这天底下最好的阿玛,阿玛虽然公务繁忙,却也总抽些时间陪她在院子里逗鸟或是荡秋千之类的,做了什么错事额娘训斥了自己,阿玛还会给自己擦擦眼泪,不知从哪变出串儿冰糖葫芦递给自己,自己总是泪珠儿还挂在脸上,哭脸就变成了笑脸。可是是什么时候变了呢,大概是阿玛知道了自己与王府幕僚的私情。 她哭着求阿玛将自己嫁给那人,可阿玛只是给了她一席晴天霹雳一般的话, “你知不知道,他早已有了家室,一家子在老家等着他回家呢,你却恬不知耻的勾引有有妇之夫,这些年我是太惯着你了,娇纵的你连礼义廉耻都不在乎了!我怎么有你这样的女儿!” 静怡忘了之后是怎么样离开的阿玛的书房,她只知道那个幕僚再也没有出现过,也记得事发时那人说过无论如何,他都会回来带她离开,只叫她先忍耐些时日。 她茶不思饭不想的在屋子里待了一天,只觉得满心的委屈不甘,阿玛对她说的话太重了,额娘怕自己牵连弘时也不肯为自己说半句好话,可明明她却也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那人从未说过自己是有家室的人……不知道是自己跨不过这个坎,还是阿玛真的因为这件事厌弃了自己,他们父女俩再也不似从前了,她再也没有那样的勇气冲到阿玛的怀抱里撒娇,阿玛也再没有像从前一样给她带来一串冰糖葫芦宽慰她。 所以她又有些怀念那个幕僚,许是怀念那段时光吧,她想是不是那个幕僚再次出现了,就代表阿玛原谅自己了。但又想着自己才不在乎这些了,她好想逃离这压抑的王府跑的远远的。 可真当阿玛将她嫁给她素未谋面的星德,离开雍王府时,她对那个幕僚的思念又到了极点,心又失落到了极点,是阿玛真的不要自己了,所以才找了一个自己不认识的人,让自己早早的不再出现在雍王府吗?大婚那日,她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盼着阿玛能像从前一样来安慰她。可直到盖头落下,她只等到一句:"嫁过去后,好自为之。" 静怡这些年,怀着这样的心情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与星德貌合神离,无心经营自己的婚姻,就这样把日子过的一团乱麻,身体也垮了。 她是真的如此爱那位幕僚吗?她记得溪亭那天晚上说的“镜花水月”,所以她想许是不是的,她心里日日盼着那位幕僚带自己离开,不过是想,她与阿玛还似从前一般,可终究,她与阿玛,谁也没能迈出这一步。 三月十一,天色渐暗。 星德在床边守着奄奄一息的静怡,虽说这些年来感情不深厚,可究竟是年少夫妻,星德看着病的瘦弱的静怡,心里还是不忍, “你身子弱,晚膳还用的这样少,病可怎么好?” 星德的手握住静怡的手,静怡虽然没什么力气,但还是握住星德的手, “爷,陪我说说话吧,咱们俩这些年还从没这样好好说说话呢。” 星德一怔,静怡幽幽的说到, “爷,静怡心里明白,这些年您对我很好,是我自己不知足,也没能给爷生个一儿半女,瞧瞧我这一去,爷年纪轻轻却成了鳏夫,真是吃了大亏。” “你都病成这样,还开这些玩笑。” 静怡摇摇头,她是真心觉着亏欠了星德。想着这些年来,还当真是遗憾了, “爷,下辈子,要是您不怨我,我一定好好和你过日子,不再任性了。” 星德听了这话,水雾蒙了眼睛。 入夜了,静怡催着星德去睡了。 屋子里只剩下静怡和奶嬷嬷, “郡主,子时过了,您不是答应年侧福晋去给小格格庆生吗,还是早歇着吧。” 静怡伸手,叫奶嬷嬷坐过来, “嬷嬷,我不困,反而觉着这会儿精神比前几日好些呢。” 奶嬷嬷握着静怡的手,眼圈泛红, “许是和额驸说说话,心里舒坦些了。” 静怡点点头, “嬷嬷,我那些银子和首饰,你自己留下些养老,再剩下的拿回去给了额娘,以后弘时交际多了,自然会多用到钱。” “郡主怎么好端端说这些,以后还有大把好日子过呢。” 静怡笑着摇摇头, “嬷嬷不必安慰我,我知道自己的身子,这也是早做些打算。” 静怡叹了口气, “说起来这一辈子,嬷嬷待我是最好的,是这世上唯一的万事只为我着想,从不与我置气的人。” 只见奶嬷嬷老泪纵横, “郡主说的哪的话,我只是个奴才,自然是要好好侍奉主子,再说,能伺候您这样好的人儿,是我修来的福气。” “嬷嬷别这样说,在我心里嬷嬷与亲人无异。” 主仆二人就这样哭在一起。 “嬷嬷,有些话我可能没机会说出口了……日后嬷嬷见了阿玛,替我告诉阿玛,静怡很想他,静怡再也不和阿玛置气了,也让阿玛原谅静怡吧。” “奴婢知道,郡主和爷的心结就在这,亲生的父女俩哪有什么深仇大恨,爷知道郡主的话一定很高兴!” 夜色更深了,静怡说这次是真的想睡会了,醒了要吃嬷嬷做的红豆点心。 奶嬷嬷像小时候一样给静怡掖好被子,她心里深知这孩子又骗她了,这次她不会再醒来了,但她还是说着, “郡主睡个好觉,等醒了就能吃上红豆点心了。” 静怡虚弱的点点头,沉沉的闭上了眼,未尽的话语,消散在渐弱的呼吸里。 太阳东出,日光照亮世间。 “主子!主子!”云竹慌慌张张跑进院里,险些被门槛绊倒,“郡主...郡主薨了!” 溪亭手中还没来得及给如意带上的金锁"啪"地落地。她怔怔望着窗外,方才还明媚的春光,此刻竟暗得令人心慌。 “爷那怎么样了?” “在李侧福晋那儿呢。” “我先去福晋那儿,你先把如意那些庆生的彩头都撤下去。” 丧仪倒是很快定下来了。 筹备丧仪这几日溪亭很少见到李侧福晋,只听闻这几日李氏哭晕过去好几次,四爷特意准了弘时去李氏的院子住几日陪着。四爷还是照常忙碌公务,似乎并没有因为郡主的去世耽误些什么。但府里的人都知道,爷的心情差的很,也很久也没来后院,整个雍亲王府弥漫着悲伤与严肃的氛围。 可不多久事情就迎来了转机,那日郡主的奶嬷嬷在四爷的书房里说了许久的话,奶嬷嬷出来的时候泪眼朦胧,还是苏培盛和另一个小太监搀扶着出来。那一夜四爷的书房烛光没有熄灭过,人人都不知道她们说了什么,人人都在猜测她们说了什么。 这其中也有郡主的生母李侧福晋,她召了奶嬷嬷去说话,并也表示想让嬷嬷留在自己的院子里,而嬷嬷只是把郡主留下的首饰和银子给了李侧福晋,并拒绝了侧福晋的好意,她老家还有亲人,那里的亲人会给她养老送终,四爷也允准了此事,即如此李侧福晋也不好再说些什么。只是听说,嬷嬷离去的时候告诉李侧福晋, “郡主走的时候,很想回雍王府住住,说来到底是遗憾了。” 这句不轻不重的话,让李侧福晋刚刚平复的心又揪起来了,说到底,是因为自己的私心,断了女儿最后一点念想,这也是她永远的遗憾和愧疚了。 听云坠说,奶嬷嬷离开雍王府的时候,在府里好好转悠了一圈,还在郡主喜欢的后院亭子里看了许久,想来也是替郡主圆了这个遗憾,待到嬷嬷再见到郡主的时候,好告诉郡主,自己替郡主走这一遭也算是把遗憾圆了。 夜深人静,胤禛独自坐在书房,手中摩挲着静怡幼时最爱的那个拨浪鼓。烛火将他的身影拉得老长,在墙上投下寂寥的轮廓。 溪亭轻轻推门而入,将一盏安神茶放在案几上。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立在他身侧,目光落在那褪色的拨浪鼓上。 “她小时候,”胤禛忽然开口,声音沙哑,“最爱缠着我给她摇这个。” 溪亭缓步上前,将手轻轻覆在他微颤的掌背上:“静怡临走前,最惦记一定还是阿玛。” 胤禛闭上眼,一滴泪无声滑落:“是我...把话说重了...” “王爷,”溪亭柔声道,“我相信静怡从未真正怨过您。” 她取出一方素帕,轻轻拭去他眼角的泪痕:“父女之间,哪有隔夜的仇。静怡如今...定是在天上守着您呢。” 胤禛将头埋进她怀中,良久不语。 窗外月色如水,照见两个相拥的身影,在烛影里,彼此慰藉着这份难以言说的伤痛。 只是厄运并没有就这么离开雍亲王府。 五月里几场雨,让好不容易转暖的天气又变凉了,如意本就身子弱些,天气转凉,让如意着了风寒,怎的也好不了,这些日子来又是高烧不退,溪亭守在女儿床前,指尖轻抚着孩子滚烫的额头,哼着从前哄如意入睡的小调。 云坠端来一碗粥, “主子,如意格格睡着,您也用些粥吧,有了力气才更好照顾小格格啊。” 溪亭点点头,伸手接过粥来, “都是我不好,知道如意身子弱,更应该好好看着她,都是我的错……” 云竹看溪亭这么自责,眼中晶莹起来, “主子这是叫我们做奴才的怎么是好,再怎么样也是奴才们没照顾小格格周全,才惹的小格格病了,要错也是奴才们的错……” 溪亭拍拍云竹的肩膀, “咱们不争这些,只盼着如意快快好起来才是。” 霪雨敲窗,烛影摇红。胤禛冒雨踏进如意的寝房,斗篷都未及解下,便疾步来到床前。 “今日可好些了?”他俯身轻触女儿滚烫的额头,声音里是掩不住的焦灼。 溪亭抬起红肿的眼,摇了摇头。这些时日,他们不再是天家贵胄,只是一对再寻常不过的父母,在病榻前守着奄奄一息的骨肉。 “爷...”她哽咽道,“我今日去寺里供了长明灯,抄了整部《药师经》...” 胤禛握住她颤抖的手,发现她指尖尽是墨渍,腕间佛珠深深嵌进皮肉。他这才看见案头堆积的经文,每一笔都带着泣血的虔诚。 “菩萨会听见的。”他声音低沉,不知是在安慰她,还是在说服自己。 然而佛前青烟终是散作了空无,殿外细雨依旧冷彻心扉。那尊金身佛像始终垂眸不语,任人间最虔诚的祝祷,也换不回一个孩童的性命。 在五月里的一个雨夜,如意去世了。 安宜赶到的时候,只听见溪亭撕心裂肺的哀嚎, “带我一起走吧如意,别留下额娘一个人……别留下额娘一个人!” 恍惚间,她似乎回到了弘晖走的那个夜晚,也是这样一个雨夜,也是撕心裂肺的哭喊,也是留不住的命,也是漫漫无尽的黑夜。 她不由得对溪亭升起一股怜悯之心,她正欲上前宽慰几句,却见四爷先快她一步急上前去。她的丈夫将跪在如意床边的女人紧紧搂在怀里,奴才们从混乱中抢过如意格格的尸身,瘦弱的女子拼劲浑身力气拨开所有人想要抢过女儿的尸身,却实在寡不敌众,女人晕了过去,她的丈夫焦急的抱起女人往内室里走,太医们也都马不停蹄的跟着男人的脚步,她自嘲一下,许自己是这里最多余的那一个了。 她又想到了那个夜晚,同样是失去孩子的额娘,可她的丈夫,却不会这样焦急的对她,他那时只是平淡的接受了孩子的死亡,她觉着年侧福晋是比自己幸运的,起码即使没有王爷,这里还有自己想宽慰她,可那时的自己,始终是自己一个人,面对着所有的悲哀。 安宜叹了一口气,转过身去,便又是该筹备下一场丧仪了。她走的还是步步稳当,拂去脑海中所思所想,她还是府里最沉稳的嫡福晋,但也仅此而已。 接连失去郡主和小格格,王府陷入长久的沉寂。饶是将将要满六岁的弘历和弘昼也知道,最近府里氛围不好,要少说话,多听话。 溪亭终日对着如意的玩具出神,某日竟将弘历错认成如意,抱着不肯松手。宋格格来看她时,见她正对着如意没做完的小衣裳落泪。那件绣着石榴花的小袄,才完成了一半。 “妹妹,”宋氏将一枚平安符放在她手中,“这是我为如意求的...如今给你留着。” 溪亭摩挲着符上细密的针脚,忽然道:“姐姐,我昨日梦见静怡和如意在一处玩...她们都对我笑...” 窗外秋雨潇潇,宋格格自己也失去过孩子,雨声敲在心上,她也哽咽的说不出话来。 九月金桂飘香,却吹不散溪亭院中的寂寥。胤禛虽常来,却总在茶凉前便起身离去。那抹玄色身影每次消失在月洞门外,都让溪亭的心又沉一分。 这日宋格格带着新制的桂花糕来访,闲话间似是不经意提起:“昨儿个路过钮祜禄妹妹院里,听见四爷在考较弘历功课呢。”她轻抚茶盏,“耿妹妹那儿的新酿似乎也很合四爷口味。” 溪亭执绣绷的手微微一颤。她何尝不知这是宋氏在点醒她:王府从来都是新人笑旧人哭的地方。 “姐姐,”溪亭放下绣绷,眼角泛红,“我只是...总觉得对不住如意。” 宋格格见她有些动容,接着说, “虽说我没有正了八经养育过孩子,我的两个女儿未过月便殇了,但终究我也是失过孩子的人。” 说到这些话,宋良仪声音微哽,“可活着的人总要往前看。你若终日以泪洗面,如意在天上见了该多难过?” 溪亭想起如意最爱看她笑的模样,终于拭泪颔首:"姐姐说的是。" 宋格格出了溪亭的院子,一旁的奴才悄悄问起, “格格其实不必来的,年侧福晋复了宠,怕也是徒增别人厌烦。” 宋氏笑笑说, “只是想起从前的自己罢了,这府里终究还应当有些真情的。” 那奴才点点头不再多言什么。 第二日,病了许久,不怎么见客的年侧福晋终于出现在王府的花园了,一反前几日的无精打采,这番年侧福晋多了几分从前的精气神,众人只道年侧福晋这是想开了,比起失女之痛,王爷的宠爱才是如今更重要的。 这日胤禛还是来了溪亭的屋里, “四爷。”溪亭浅笑着上前,为他按摩紧绷的肩颈。 久违的亲昵让胤禛放松下来,不禁握住她的手:“这些日子,苦了你了。” “是妾身执迷了。”她倚在他肩头,“往后咱们带着如意的念想好好过,可好?” 烛影里,两颗破碎的心渐渐靠拢。窗外秋风依旧,却吹不散这一室温情。 翌日请安时,李氏盯着溪亭发间新簪的海棠步摇,酸涩难言。 同样丧女,她的静怡就像被遗忘的秋叶,而如意的名字却成了破镜重圆的契机。 “终究是年妹妹手段高明。”回院途中,李氏忍不住讥讽。 兰心连忙劝慰:“王爷不过是一时怜悯...” “怜悯?”李氏望着枯荷满池,“这府里最不值钱的,就是怜悯。” 其实所有人都淡忘了,她也是失去了三个孩子的母亲,那些难熬的夜晚,何曾有人怜悯过她呢。 而此时溪亭正将如意的长命锁收进妆奁。铜镜里映出她坚定的眼眸。既然选择了好好面对,便要活得让如意放心。 这一年的最后一片落叶悄然飘落。溪亭在岁暮的钟声里合掌祈愿,愿所有伤痛都能被时光温柔抚平。 第8章 第七年 腊月寒风卷着纸钱灰在紫禁城上空盘旋,孝惠章皇后的薨逝让整个京城陷入一片素白。 溪亭跪在命妇行列中,望着乾清宫前如雪的白幡,忽然想起如意走时那满院缟素。刺骨的寒风卷着香烛气息,将呜咽声吹得断断续续。 “侧福晋节哀。”兆佳福晋悄悄递来浸过薄荷的帕子,低声道,“十三爷嘱咐了,今日定要哭得真切。” 溪亭接过帕子,在熏人的薄荷气中落下泪来。她望着丹陛上那个明黄身影,忽然明白天家丧亲之痛,原来与平民百姓并无不同。连续二十七日的哭临,让不少宗室命妇都病倒了。这日溪亭正强撑着跪在灵前,忽觉一阵眩晕。幸好兆佳氏及时扶住,往她袖中塞了块参片:“撑住,今日科尔沁亲王要来吊唁。” 果然未时三刻,蒙古王公们身着素服入殿。溪亭垂首跪着,忽听见通译席传来熟悉的西北口音,溪亭仔细一看竟是年羹尧麾下的参将。对方的目光在她身上短暂停留,随即以指尖轻触帽缨——这是年家军中表示“有要事相传”的暗号。 溪亭心头一紧,整日心神不宁。傍晚回府后,她独自在书房抄经,却屡屡写错字。这时胤禛走了进来,见她神色惶惑,便屏退左右。 “今日在灵前,老八借蒙古王公在场,当众质疑西北军费。”胤禛的声音低沉而疲惫,“说他年羹尧在四川巡抚任上就奢靡无度,如今更是变本加厉...” 溪亭手中的笔顿住了,墨汁在宣纸上洇开一团。 “告诉你兄长,”胤禛的目光深邃如潭,“速战速决。朝中的箭,已经搭在弦上了。” 他起身欲走,又回头深深看她一眼:“有些话,本王不便明说,但你该明白。” 溪亭怔在原地,忽然懂了。原来今日那参将的暗示,胤禛早已察觉。他选择通过她来传递这个警告,既保全了天家体面,又给了年家转圜的余地。 待胤禛离去,她立即研墨铺笺,手腕却止不住地颤抖: “二哥钧鉴:今日灵前,八爷借蒙古王公发难,直指军费之事。王爷嘱兄速战速决,朝中箭已上弦。万望珍重,切莫授人以柄。” 溪亭将密信夹入送往广济寺的经书中,手指止不住地微颤。西北战事正值关键,而朝中暗流汹涌,她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在这九重宫阙之中,即便是最深的哀痛,也掩不住权力的暗涌。 国丧期间,诸事停摆,连带着弘时原定的婚期也延后了。 李氏对此颇有微词,可也是敢怒不敢言,那些微词不过也就是搁自己院子里发发牢骚,可王府里总是隔墙有耳的,李氏做梦也没想到自己来院子里多说了几句话,还能被四爷拽去责备了几句,她心里这下是更苦了,好几日了闭门谢客,说是详读了孝惠章皇后的事迹,要好好斋戒几日以颂其功德。 要说这话也就说给四爷听听,府里哪来的人会信。 丧仪之余,命妇们常在偏殿歇息。溪亭与耿氏、钮祜禄氏年纪相仿,往来多了,倒比往日亲近几分。加之弘历、弘昼已到开蒙年纪,迁至前院由先生教导,两位格格闲暇多了,也常与溪亭做些针线、说说闲话。 如意的早殇,在年府激起无声的波澜。虽也心疼女儿失怙,但年遐龄在给溪亭的家书中,字里行间皆暗示她当早日再得子嗣,延续年家荣宠。 自那以后,溪亭对生育的渴望日渐迫切。只是她本就体弱,生如意时又伤了根本,太医私下嘱咐需精心调养年余方可再孕。 如今她与胤禛之间,除却夫妻名分,更多了几分知己般的默契。自如意去后,胤禛常在她面前流露真性情,朝堂上的烦难、兄弟间的暗涌,都愿说与她听。这年入夏,溪亭不过随口提了句想喝酸梅汤,翌日胤禛便亲自领了位江南名厨入府。这份体贴让她既感温暖又觉惶恐。或许他织就的柔情密网,早已让她心甘情愿深陷其中。 某夜胤禛与她闲谈,说起鲍叔牙荐管仲的典故,末了似是无意地提了句:"若无鲍叔牙,公子小白焉得成就霸业?" 这话如投石入湖,在溪亭心中漾开层层涟漪。三日后,她借着让云竹给西北家书的名义,暗中另修一封密信,字字恳切地规劝兄长谨守臣节。 待二十七日国丧期满,紫禁城渐渐褪去素白,弘时的婚事才重新提上日程。 这桩康熙帝亲赐的婚事,选的是礼部尚书席尔达之女,于李氏面上自是无限风光。弘时年少气盛,难免在人前炫耀这门显赫姻亲。大婚之后,董鄂氏恪守妇道,规矩持重。然而弘时却嫌福晋过于端庄,渐渐冷落了正房。李氏心疼儿子,非但不加规劝,反以为董鄂氏不善笼络夫君。 李氏一想,休不了你我还气不了你吗!立马以尽快为雍王府开枝散为名,给弘时又安排了两个小妾。弘时本人嘛当然很是受用,自俩小妾入府,再未踏足过董鄂氏房门。 董鄂氏就是再端庄持重,可年纪摆在那里,也是渴望丈夫疼爱的,可她又诉苦无门,毕竟那是李侧福晋纳进门的又有个响当当的名头。董鄂氏从小也是在蜜罐子里长起来的,受了委屈,倒也不忍着,直接跑回娘家跟席尔达和夫人说起来,席尔达的夫人是个狠角色,直接放下狠话,弘时不亲自把人接回去,这事没完了! 溪亭瞧着这事李侧福晋娘俩可大事不妙咯! 果不其然,胤禛将这娘俩召进书房狠狠痛斥!李侧福晋的大宝贝弘时那是吓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赶紧老老实实的跑上门和董鄂氏一家认错,好说歹说把人接回来了,这闹心事才算过去了。 这书信寄出去之后,倒是发生了让溪亭有些意想不到的事——年羹尧收到了胤禛训斥他的信。 这其一是指责年羹尧给自己写信时落款只称职衔,不称奴才,且屡教不改;其二是在自己的母亲德妃乌雅氏六十大寿和儿子弘时新婚之喜,年羹尧不但没有送礼物,连个道贺信札也没有,毫无主属之谊;其三是前些日子的孟光祖案以及年羹尧过去写给自己的信中有“今日之不负皇上,即异日之不负王爷”这种居心叵测的语句。 总之要求年羹尧将随任的十岁以上儿子、弟侄全部送到京师,侍奉年遐龄。 虽说训斥的狠了些,看着兄长送子入京的请罪折,溪亭反倒松了口气——这般明面的敲打,恰说明胤禛尚未真正动怒。 腊月里,年羹尧寄来的家书难得地只叙亲情,绝口不提朝政。溪亭捧着信在灯下反复细读。 除夕守岁,溪亭对镜梳妆时,忽然发现鬓边一缕银丝。 二十二岁的年纪,竟已尝尽生离死别。 “主子...”云竹捧着胭脂的手微微发颤。 溪亭却笑了:“无妨。”她仔细将白发藏进云鬓,就像藏起这些年所有的暗涌与伤痛。 窗外爆竹声声,她望着镜中那个眉眼沉静的妇人,忽然想起初入府时那个在雪地里写字的少女。原来已经过去了许久许久。 第9章 第八年 惊蛰雷声滚过琉璃瓦,溪亭从噩梦中惊醒。 窗外暴雨如注,她抚着狂跳的心口,恍惚还看见母亲在梦中对她垂泪。 云坠听见溪亭那儿的动静,立即掌着灯来看,一掀开帷帐,便看见溪亭额角出了一层细汗,神情恍惚着,便急忙将灯点好,再拿出帕子为溪亭拭去汗珠, “主子可是做噩梦了?您从小儿就不大听得了这雷雨声,想是受惊了,让奴婢在这儿陪着您吧?” 溪亭的呼吸平缓了些, “这半个月总是心慌,夜里一合眼就看见母亲...” “定是前日太医开的安神方太温和。”云坠往鎏金熏笼里添了安息香,柔声宽慰,“二爷新授了川陕总督,老夫人如今是一品诰命。上月寿辰,裕亲王福晋亲自来贺,不知多风光呢。” 这时云竹端着一碗安神茶进来,见状轻声道:"主子莫忧,方才奴婢经过前院,见王爷书房灯火通明,想是为了□□喇嘛觐见的事。苏公公特意吩咐小厨房备了银耳羹,说王爷处理完政务就过来。" 溪亭这才缓过气,由着她们伺候重新躺下。 雷声渐远,她恍惚回到幼时——每逢雷雨夜,母亲总会坐在榻边哼着小调,把她的手拢在温软的掌心里。 而此时年府上房,年遐龄望着病榻上气息奄奄的老妻,颤抖的手悬在信笺上方,一滴墨落在"病危"二字上,缓缓晕开。 好在是雨过天晴,今天的天儿亮的早了些,细碎的光打进屋子里,溪亭朦朦胧胧的睁开眼睛,心情也好了许多,昨晚雷雨夜留下的阴影,总算是消散了。 伸了个懒腰,溪亭便唤云坠进来。 云坠听见溪亭召唤,立即应了声,低着头,匆匆跑进来,溪亭瞧着她这样很是不对劲,便从低下瞧她的脸,可云坠一下子便别开了溪亭的目光,溪亭更是好奇了, “这一大早的闹什么别扭呢?” “快叫我瞧瞧你这是怎么了!” 云坠憋不住了 ,一下子跪了下来失声痛哭, “小姐,老夫人去了……” 溪亭怔了一会儿,只当云坠开了玩笑,斥责她, “云坠,你如今胆子是越来越大了,这种事都当成玩笑了!” 云坠含着泪大劲的摇摇头, “小姐,天刚亮年府的人来的,估摸着二爷也已经往回赶了,老夫人她……她走的很慈祥,说是没受什么苦的……只是还惦念着小姐……” 溪亭硕大的泪珠一个接一个的,她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捶着自己的胸口,云坠见状立刻跪着扑上前去,赶忙拿开溪亭的手, “小姐要好好……小姐要好好的……老夫人定也不愿看您这般啊。” 溪亭终于哑声的说出了话, “我要回家……” 云坠哭着摇头, “您怎么说胡话了,这里才是您的家啊。” “待灵堂设好了,咱们就能回去了,您安安心,您再等等……” 溪亭双目空洞,除了眼泪一言不发。 胤禛来到时,见她已梳妆整齐,鬓边珠钗纹丝不动,唯有死死绞着帕子的手泄露了心事。 “王爷,”她端端正正行了个大礼,“求您准妾身回府尽孝。” 他俯身扶起她,触到她冰凉的手指:“三日后让苏培盛随你同去。” 三日后,马车在清晨的薄雾中驶向年府。 溪亭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忽然想起去年母亲还笑着对她说:“如今你哥哥出息了,娘就盼着你给王爷添个小阿哥...” 年府朱门前的白灯笼在风中摇晃。溪亭踏进灵堂,棺椁中的母亲面容安详,仿佛只是睡着。溪亭伸手想触碰母亲的脸颊,却被父亲拦住:“这于理不合啊侧福晋。” 她这才发现母亲手中攥着个褪色的香囊——那是她十二岁那年病中,歪歪扭扭绣给母亲的寿礼。 “你娘最后说...”年遐龄老泪纵横,“要你无论如何,护住年家满门。” 她望着父亲斑白的鬓发,忽然明白自己终究是年家最光鲜的枷锁。 年府众人合计着不宜停灵太久,还是早日入土为安的好,溪亭虽来这一趟,但却必须当日返回。 年羹尧是亲自送妹子回王府的,马车里,兄妹二人久违的单独相处,年羹尧轻轻拍了拍溪亭的背,安抚着她, “你我兄妹二人自上次见面,有个个把年没见了……虽有书信往来,哥也是快想你的。” 溪亭听着这话,心里难得的温暖了些, “溪亭也记挂着哥……哥如今在官场如鱼得水,也要小心自己的身子,溪亭知道,哥自小就是个有主意的,就是……哥太要强了,要量力而行的才好。” 年羹尧温柔的笑着对溪亭说着, “妹子不必担心哥,我心里有数……倒是你啊,好好伺候王爷,争取着再为王爷明年添个阿哥,你才算是在王府里立下根了。” 听着年羹尧提起孩子的事,溪亭点点头,只是脸上又多了几分怅惘与失意, “哥,其实如意去了以后,我膝下没有孩子了,反而越来越觉得心里轻松些,难道……我就一定得生个孩子吗?” 年羹尧长叹一口气, “妹子啊,你是王爷的女人,开枝散叶,绵延皇室便是你的职责所在,更何况……没有孩子你如何立足于王府……你瞧瞧四福晋,总是被那李侧福晋压一头,不就是因为弘晖阿哥早早去了吗。” “四福晋没有可靠的兄长,可我还有哥你啊。” “哥再好,也不姓爱新觉罗。溪亭啊……王爷心里有你,你若再有了孩子,年家就多一个靠山,你呀,也要为年家考虑些。” 溪亭不愿再多说,只是刚刚暖些的心,又降了温度。未几,马车行至王府,年羹尧开口道, “王爷不在府里,我便也不进去了,你只代我给福晋捎个好罢了。” 溪亭点点头,下了马车,年羹尧掀开车帘看着溪亭进府。 他的妹子瘦瘦弱弱的一个,雍王府里风云莫测啊,小小的年纪来了这儿,不知道可曾半夜偷偷流着泪害怕或是想家……思及此,他鼻尖一酸,甚至有种想带走她的冲动,就像她小时候偷偷拉着她的手跑出去玩一样,只是最终马车还是匆匆离去了。 溪亭丧母的哀音在王府回廊间流转,各院主子的反应恰似一幅世态图卷。 胤禛因政务缠身,特嘱福晋安宜关照溪亭。安宜恭顺应下,转头却称病避世,连晨昏定省都免了。 府中女眷们来探望时,衣香鬓影堆满暖阁,说的尽是熨帖话,可茶汤还未温透便纷纷告退。钮祜禄氏说弘历该查功课了,耿氏称要给弘昼缝制春衫,众人心照不宣地保持着恰好的疏离。 府里的女人没人能比溪亭受宠,也没谁的娘家能堪拟如今年家的如日中天之势,她们自然是敬着侧福晋,但各自也都是抱团的取暖的,没人是真心可怜了不得的“年家大小姐”,左不过抱团去溪亭那儿坐上一小会,便寻些理由走了。 溪亭冷眼瞧着往来问候的女眷,心中并无波澜。她早过了期盼知心人的年岁,在这朱门绣户里,真心原就是最奢侈的物件。倒是宋格格总在不早不晚的时辰出现,带着恰到好处的关怀。今日是茯苓糕,明日是绿豆饼,每回都静静坐上半晌,话不多,却让人心安。 溪亭记得清楚:自己初入府病重时,是宋氏守在榻前喂药;如意夭折后,是宋氏陪着熬过漫漫长夜;如今母亲新丧,又是宋氏第一个踏进这方院落。可她们之间,始终隔着一层薄纱。溪亭曾多次相邀,宋氏总以"不敢叨扰"推拒。次数多了,溪亭也渐渐明白——自己如今风头正盛,宋氏这般谨慎,反倒是对彼此最好的保全。 这日雨后,宋氏照例在申时离去。溪亭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忽然看清了这份情谊的珍贵:不浓不淡,不远不近,恰似这暮春时节的暖阳,温暖却不灼人。 云坠轻声叹道:“宋格格待主子倒是真心。” 溪亭抚着腕间的安神香囊,微微一笑:“这深宅里,原就不该求什么真心。能得这般相待,已是难得。” 九月重阳刚过,溪亭在生辰这日诊出喜脉。 彼时胤禛正得空陪她用膳,见她对着满桌佳肴毫无胃口,特意传了太医请脉。当太医躬身道贺时,他执筷的手微微一颤,蟹粉狮子头滚落在地。 “赏!”胤禛朗声笑道,“全院赏三个月月钱!” 溪亭抚着小腹怔怔出神。如意去后留下的空洞,阿娘临终未了的牵挂,竟都被这个意外而来的孩子轻轻填满。 只是她终究体弱,太医再三嘱咐需静养安胎。自此她便安心卧在暖阁里,每日不过看书、品茗、绣花,连说话声都比往日轻柔三分。 “主子如今倒像变了个人。”云坠喂药时忍不住感叹。 溪亭垂眸浅笑,指尖在平坦的小腹上轻抚:“但愿是个阿哥,不必似我这般...”未尽之语化作一声轻叹,随着药气氤氲散在暖阁里。 腊月里初雪降临,溪亭倚在窗边看小丫鬟们在院里玩雪。欢笑声声入耳,她眼底漾着温柔的涟漪:“让她们闹去吧,这般年纪原就该欢欢喜喜的。” 忽听得帘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胤禛披着满身风雪进来,怀中红梅映得他眉目格外清朗。 “十三弟府上的红梅开得正好。”他将花枝递给云坠,又忙按住要起身的溪亭,“快坐着。” 待寻来紫釉弦纹瓶插好红梅,他执起她的手细细端详:“这些日子闷坏了吧?” 溪亭引着他的手抚上小腹:“孩儿乖巧,比怀如意时省心许多。” “来年春日...”他目光柔软,“府里就该添个会哭会笑的小娃娃了。” 暮色渐浓,雪光映着红梅,在窗纸上投下交错的影。溪亭望着瓶中灼灼绽放的花枝,忽然盼着时光就停在此刻——这红梅不败,初雪不融,希望永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