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霆领命而去,书房内重归寂静。陆昶独立窗前,山风拂面,带来草木清新之气,亦吹动他心中万千思绪。
张弘的口信,如同在错综复杂的迷宫中,为他点亮了一盏灯。“民间道官一脉”——这七个字,让他对天师道内部的纷争有了更具象的认知。这并非简单的奉道世家与民间道官之分,而是关乎天师道立教之本的路线之争。孙泰、孙恩所求,是政教合一,登临九五;而张弘等人所守,是符水治病,抚慰乡野。两者虽同出一源,却已南辕北辙。
此一时,彼一时。 陆昶默念着这句话。对孙泰而言,张弘及其代表的民间道官,在“举事”阶段,或许是维持信众基础、提供基层掩护的助力,具有一定价值;但一旦事成,这些秉持旧念、可能反对苛政与过度军事扩张的道官,便会成为绊脚石,其价值便会被“清剿”的需求所取代。这亦是另一种形式的“敌国破,谋臣亡”。
而对他陆昶而言,情况则截然相反。在张弘眼中,他这位朝廷郡公、陆通后人,此刻的价值正急剧攀升。他是唯一能在外部分化天师道盟友、在内理解并可能支持他们这一派理念,且拥有相当实力与地位的“可能之同道”。这种价值,源于他独特的身份、立场和行动能力,在当下时点,对张弘一脉具有难得的“不可替代性”。
洞察世情则为明。 明了彼此的价值与需求,合作的基础便牢固了。
陆昶不再犹豫,铺纸研墨,开始构思给张弘的回信。这封信不能长,需用隐语,但要直指核心。他提笔写道:
“致栖身‘永兴’之清修长者:
前蒙指点迷津,如拨云见日,感激不尽。玄素洞天之变,闻之扼腕,此非道法自然之理,实乃权欲熏心之祸。‘燎原之火’若起,恐焚及万千无辜草木,此非吾等愿见。
‘民间散修’之责,在于护持根本,昶虽不才,愿闻其详,或可略尽绵薄,共寻‘清流’存续之道。须知,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若根基尽毁,纵有片刻煊赫,亦如浮云过眼。
时机紧迫,风势已疾,望长者慎思,若有以教昶,可于三日后酉时,置于城南土地庙香炉之下。
知名不具。”
信写毕,他以火漆封好,唤来另一名绝对心腹,低声嘱咐其设法传递。信中,他表达了对“民间道官”理念的理解与同情,点明了民间道官的危害,并给出了具体的联络方式。他相信,张弘能看懂其中“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警示——若天师道因叛乱而被朝廷连根拔起,他们这些民间道官也将失去存身之所。
处理完此事,他又思忖如何利用谢安这条线。谢安代表的不仅是谢家,更是江东士族乃至朝廷中一部分清醒力量的潜在联盟。他之前散播的消息,以及即将传递给谢安的关于孙恩可能提前行动的情报,都是在提升自己作为“预警者”和“破局关键”在谢安眼中的价值。
他此刻的筹码,就在于对阴谋的洞悉、对时机的把握,以及能够串联起内外反对力量的独特位置。
次日,建康城内暗流更为汹涌。关于天师道欲裹挟信众、引朝廷大军镇压的流言,在特定的圈子里悄然传播,尤其在一些原本就对孙泰路线心存疑虑的中下层道官中引起了不小的波澜。而丹阳纪氏对火器匠人的“关注”,也明显加大了力度,甚至与天师道在暗处发生了数次不为人知的摩擦。
陆昶在别业中“静养”,却能通过陈霆不断传回的消息,清晰地感受到这风雨欲来的气息。他如同一个耐心的渔夫,看着自己撒下的饵料在水中搅动,等待着大鱼咬钩,也等待着与那位“民间道官”代表的首次实质性联手。
三日后,酉时刚过,陈霆带着一身夜色返回,手中捧着一个沾着香灰的油纸包。
“主公,土地庙香炉下取得此物。”
陆昶接过,打开油纸包,里面并非书信,而是一枚看似普通的桃木符,上面刻画的并非寻常辟邪云箓,而是一幅微缩的漕运河道图,其中几个节点被朱砂轻轻点过。另有一张极小纸条,上书四字:“漕丁之怒”。
陆昶拿起那枚桃木符,指尖感受着上面细微的刻痕,眼中光芒大盛。
张弘看懂了他的信,并给出了回应!这枚桃木符和这四个字,价值千金!
“漕丁之怒”……是了,天师道能迅速崛起,与其在流民、漕丁中广泛发展信众密不可分。漕丁把控漕运,熟悉水道,若被煽动,其力量不容小觑。张弘这是在指点他,孙恩可能提前发动,其倚仗的力量之一,便是这些可能被煽动的漕丁!而地图上朱砂标记的节点,恐怕就是漕丁聚集、易于生事的关键码头或河段!
信息的价值,在此刻化为破局的利刃!
张弘此举,无疑是在向他展示合作的诚意,也是在借助他的力量,去打击孙恩的布局。因为煽动漕丁作乱,必然会造成巨大动荡,死伤无数,这完全违背了“民间道官”抚慰民心的宗旨。
“陈霆!”陆昶当即下令,“立刻将此图复制,重点标注朱砂位置。一份密送安石公,言明天师道或欲煽动漕丁作乱,请其协调有司,暗中加强这些河段的巡查与管控,但切不可打草惊蛇。
他不仅要预警,更要借助朝廷的力量,提前压制住孙恩的这只臂膀。如此一来,孙泰的“势”必受挫,其计划将更添变数。
陆昶此刻虽未完全得势,但他凭借精准的洞察和信息的优势,已然开始撬动大局。他手中的筹码,正随着这枚小小的桃木符,变得越来越有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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