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风华》 第278章 玄机 钟山别业,清幽如其名。然而陆昶的心境,却与这分幽静格格不入。他布下的棋子已然出手,如今正是等待回音、最为焦灼之时。 就在他于书房内对着一局残棋推演天下之势时,仆役来报:“禀县公,谢家女公子前来探病,车驾已至山门。” 谢道韫?她来得正好,却也来得突然。陆昶眉峰微动,旋即恢复平静。在这敏感时刻,她的到访绝不仅仅是探病那么简单。 “请至‘听泉轩’奉茶,我即刻便到。”他整理了一下衣冠,虽仍是“病体”,但仪容不可失了一位县公的体统。 听泉轩临溪而建,水声潺潺,与室内氤氲的茶香交织,平添几分超然物外之意。谢道韫一身素雅襦裙,外罩月白披风,正静静望着窗外山色,姿态娴雅,气度清华。见陆昶在侍从搀扶下缓步而来,她转身敛衽一礼:“冒昧来访,扰了县公静养,还望海涵。” 陆昶拱手还礼,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虚弱:“谢姑娘言重了。陋室得蒙才女玉趾亲临,顿觉蓬荜生辉,何来打扰之说。请坐。” 两人分宾主落座,侍从奉上香茗后便悄然退下,轩内只余他二人。 寒暄几句病情之后,谢道韫纤指轻抚茶盏,目光清亮地看向陆昶,似是不经意地开口:“近日读《庄子》,于‘山木’一篇颇有感触。舟行于水,不避风浪则易覆,潜于渊薮则易藏。然则,究竟该行于何处,方能既达彼岸,又不损其舟呢?” 陆昶心中一动,来了。她果然不是单纯探病。此问看似论道,实则暗指他目前的处境——是冒险前行,还是蛰伏待机? 他略一沉吟,缓声道:“谢姑娘所问,实是智者之惑。依昶浅见,庄子亦云‘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行舟之水,风浪与渊薮,皆非舟能择。关键在于操舟之人,能否‘缘督以为经’,顺应中虚之道,知进知退。譬如前朝留侯,博浪一击固然刚猛,然若无下邳匿伏,圯上纳履之柔,又岂能日后运筹帷幄,辅佐高祖成就帝业?” 他以张良为例,既回应了“行舟”之问,也暗含了自己目前看似蛰伏,实为蓄势之意。 谢道韫眼中掠过一丝赞赏,微微颔首:“县公高见。只是,风浪之急,有时非人力可测。譬如这建康城,表面波平浪静,实则暗流汹涌。偶闻市井传言,关乎漕运、火器,甚至……一些更幽微之处。”她话语微微一顿,目光似有深意地扫过陆昶,“听闻县公日前欲寻善治古玉之匠人,不知可曾寻得?家叔亦好此道,或可荐一二名家。” 陆昶心下雪亮,他让陈霆散播的消息,谢家已然知晓。而她最后一句,更是直指“玉佩”与“灵玉斋”之事!她在试探他对此事的了解程度,以及下一步的动向。 他不动声色,轻呷一口茶汤,方才叹道:“有劳谢姑娘与安石公挂心。不过是件旧物,系绳松脱,已寻城南胡师傅修缮。只是……”他话锋微转,语气带上一丝凝重,“器物之损,易修;人心之诡,难测。有时一件小小玉佩,其所系者,或非仅是一段丝绦,更可能牵涉一些……不该为人臣子所窥探的禁忌之地。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思之,实令人心绪难平,这病体,也因此迁延难愈。” 他这番话,半真半假。既承认了玉佩已修,又点出了“禁忌之地”与“人臣”的身份,将皇陵之险隐含其中,更将自身的“病”与这巨大的心理压力联系起来,合情合理。 谢道韫是何等玲珑心肝,闻言神色不变,只是指尖在杯沿轻轻划过,悠然道:“县公过虑了。《易经》有云:‘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既是禁忌,远离便是。何不学那古之隐士,寄情山水,静观其变?江东世家,同气连枝,纵有些许风浪,亦当共同守望。譬如王谢两家,世代交好,便是如此。” 她此言有三层意思:一是劝他暂避锋芒(藏器于身);二是点明他并非孤立无援,谢家乃至王家都可能成为他的助力(同气连枝);三是再次微妙地提及了王璎(王谢交好),似乎在观察他的反应,也或许是一种善意的提醒,莫要辜负王家,尤其是王璎的关切。 陆昶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心中感激,但面上不露分毫,只是苦笑道:“谢姑娘金玉良言,昶铭记于心。然树欲静而风不止。有时非是‘器’要显露,而是‘势’逼人前。至于世家交谊……”他抬眼,目光清明地看向谢道韫,“昶虽不才,亦知‘唇齿相依,辅车相依’之理。只是齿寒唇亡,其势虽明,然欲固唇齿,亦需寻得良医,对症下药方可。若药石罔效,恐徒叹奈何。” 他在表明,不是他不想依靠世家联盟,而是天师道渗透太深,目前的“药”可能已经无效,需要找到新的“良医”和“良方”。 轩内一时寂静,唯有泉声淙淙。两人目光交汇,虽无言,却已交换了无数信息。机锋往来之间,彼此的态度、困境与潜在的联合意向,都已清晰。 良久,谢道韫唇角微扬,露出一抹清浅而了然的笑容:“县公之疾,在心不在身。心结既明,药方或已不远。道韫不便久扰,望县公善加珍摄,早日康健。” 她起身告辞,意态从容。 陆昶亦起身相送:“承谢姑娘吉言。今日一叙,如饮醇醪,获益良多。” 送至轩外,望着谢道韫登车远去的背影,陆昶独立于山风之中,之前的焦灼感散去大半。 与谢道韫这番机锋,他并未完全明言,但已足够。谢家,至少是谢安与谢道韫这一系,已经明确知晓了他的部分困境,并表达了潜在的支持意向。这无疑是在他撬动“势”的杠杆上,加上了一枚极具分量的砝码。 “良医……良方……”他喃喃自语,目光再次变得锐利而深邃。 接下来,就看张弘那边,以及他搅动的那几池水,能否给他带来更具体的破局之“器”了。棋局已活,胜负之手,即将落下。 喜欢东晋风华请大家收藏:()东晋风华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279章 势转 谢道韫离去后,别业复归宁静。陆昶独坐案前,窗外云卷云舒,恰似这变幻时局。他心中澄明如镜,反复推敲着那条颠扑不破的至理: 凡欲先谋者,必先洞察形势,信息先决。此筹谋之灯塔,庙算之所胜也。 而一切关系的本质,皆系于形势与利害得失的不可替代性。他想起范蠡对文种的告诫,勾践可共患难,不可共富贵。为何?敌国破,谋臣亡。在势微之时,君臣一体,生死与共;一旦危机解除,曾经的“唯一倚仗”便成了“潜在威胁”,其不可替代性荡然无存。韩信在楚汉之争时,帮楚则楚胜,帮汉则汉胜,其军事才能具有决定性的唯一价值;然天下既定,军事之长于治国而言已非必须,甚至因其能力过强而成为皇权最大的不稳定因素,其唯一性便被取代,终至身死未央。 可见人之唯一性能被取代,其重要性便有天壤之别。 关系的变化,皆因彼此在对方格局中的重要性随需求而转移。不仅在庙堂,在寻常感情中亦如是。初始皆以为对方不可或缺,然随着岁月磋磨,争执渐生,那份最初的光环与份量便悄然消减。吕不韦说华阳夫人,“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驰”。何止是色?任何单一、会随时间情境变迁而衰减的价值,所维系的关系都脆弱不堪。容貌会衰老,功勋会被遗忘,一时的利益契合点会转移。 故洞察世情则为明。人生,就是不断为自己增加筹码的过程。成功时,所见皆美好;低谷时,所见皆背离。 念及此处,陆昶对自己当下的处境有了更深的领悟。他必须明晰,自己在这盘错综复杂的棋局中,对各方而言,那独特的、不可替代的价值究竟何在?他不能再被动地困于“病榻”,必须主动塑造和提升自己的价值,利用各方需求,撬动时势。 恰在此时,陈霆带来了最关键的回音——来自张弘。 “主公,张弘的回应到了,非是书信,而是一段口信,由一名在码头卖卜的盲眼道士传来,确认是民间道官最隐秘的渠道。”陈霆神色凝重。 “讲。” “那道士言道:‘小道乃民间散修,蒙张师不弃,偶得教诲。张师让转告询玉之人:道官之责,在抚慰民心,传承法脉,非为攀附权贵,更非操弄兵戈。 然今‘永兴’之内,烈火烹油,已非清修之地。祭酒当年所虑,正在于此。玄素之洞,早非清净洞天,已成权贵私库,凶险万分,切莫靠近。此外,烈火因风势而疾,或将提前燎原,询玉之人近日所为,恐已成风势之一部,望自斟酌,善加珍重,勿使我民间道官一脉,再失一可能之同道。’” 口信传达完毕,书房内一片寂静。陆昶缓缓踱步,心中豁然开朗。这段口信,因张弘“民间道官”的根本立场,其内涵变得极为深刻。 张弘开宗明义,亮明了他的核心价值与诉求——他非政客,非叛贼,而是一个致力于维系天师道宗教本色、护持信众的道官。他将陆昶的叔祖和父亲引为同道,这就在陆昶与他之间,建立了基于共同关切的深厚链接。陆昶对他的“价值”,首先在于这种精神传承和理念认同的“唯一性”。 他点明皇陵已成奉道世家与权贵勾结的私库,这对其道官理念是巨大亵渎。而最关键的情报是,孙恩可能提前发动,部分原因竟是陆昶自己的行动起到了催化作用! 最后那句“勿使我民间道官一脉,再失一可能之同道”,是直白的示好与期待。陆昶对于张弘及其所代表的力量,其价值在于是一个强有力的、理念可能相通的外部盟友,是帮助他们制衡奉道世家,使天师道回归“正道”的希望。这种“希望”的价值,在当下斗争白热化之际,具有相当的“不可替代性”。 此一时,彼一时。 张弘的需求,从隐忍自保,转变为寻求外部助力以遏制内部疯狂,而陆昶,恰好在此时展现出了足以满足此需求的价值与能力。 “陈霆,”陆昶转身,眼神雪亮,之前的迷雾一扫而空,“孙恩可能提前行动的消息,立刻让安石公知晓。同时,对我们散播的消息稍作调整,重点渲染此举将‘裹挟信众,招致朝廷大军镇压,最终玉石俱焚,祸及无辜道民’,将此意精准传递到那些可能受影响的普通道官和虔诚信众耳中。” 他不仅要继续削弱对手的“势”,更要开始争夺“道义”高地,利用张弘所代表的“民间道官”的忧虑与需求,从内部动摇激进派的根基!他要让自己作为“可能之同道”的价值,转化为实实在在的破局之力。 飞花逐流水,漫卷世无常。 个人的智略,唯有在洞察形势、明晰彼此价值需求之后,方能借得时势之力,不再困于浅滩。陆昶感到,手中的筹码,因这番对“势”与“价值”的彻悟,以及“民间道官”这一关键变量的出现,正变得前所未有的沉重。 喜欢东晋风华请大家收藏:()东晋风华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280章 借势 陈霆领命而去,书房内重归寂静。陆昶独立窗前,山风拂面,带来草木清新之气,亦吹动他心中万千思绪。 张弘的口信,如同在错综复杂的迷宫中,为他点亮了一盏灯。“民间道官一脉”——这七个字,让他对天师道内部的纷争有了更具象的认知。这并非简单的奉道世家与民间道官之分,而是关乎天师道立教之本的路线之争。孙泰、孙恩所求,是政教合一,登临九五;而张弘等人所守,是符水治病,抚慰乡野。两者虽同出一源,却已南辕北辙。 此一时,彼一时。 陆昶默念着这句话。对孙泰而言,张弘及其代表的民间道官,在“举事”阶段,或许是维持信众基础、提供基层掩护的助力,具有一定价值;但一旦事成,这些秉持旧念、可能反对苛政与过度军事扩张的道官,便会成为绊脚石,其价值便会被“清剿”的需求所取代。这亦是另一种形式的“敌国破,谋臣亡”。 而对他陆昶而言,情况则截然相反。在张弘眼中,他这位朝廷郡公、陆通后人,此刻的价值正急剧攀升。他是唯一能在外部分化天师道盟友、在内理解并可能支持他们这一派理念,且拥有相当实力与地位的“可能之同道”。这种价值,源于他独特的身份、立场和行动能力,在当下时点,对张弘一脉具有难得的“不可替代性”。 洞察世情则为明。 明了彼此的价值与需求,合作的基础便牢固了。 陆昶不再犹豫,铺纸研墨,开始构思给张弘的回信。这封信不能长,需用隐语,但要直指核心。他提笔写道: “致栖身‘永兴’之清修长者: 前蒙指点迷津,如拨云见日,感激不尽。玄素洞天之变,闻之扼腕,此非道法自然之理,实乃权欲熏心之祸。‘燎原之火’若起,恐焚及万千无辜草木,此非吾等愿见。 ‘民间散修’之责,在于护持根本,昶虽不才,愿闻其详,或可略尽绵薄,共寻‘清流’存续之道。须知,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若根基尽毁,纵有片刻煊赫,亦如浮云过眼。 时机紧迫,风势已疾,望长者慎思,若有以教昶,可于三日后酉时,置于城南土地庙香炉之下。 知名不具。” 信写毕,他以火漆封好,唤来另一名绝对心腹,低声嘱咐其设法传递。信中,他表达了对“民间道官”理念的理解与同情,点明了民间道官的危害,并给出了具体的联络方式。他相信,张弘能看懂其中“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警示——若天师道因叛乱而被朝廷连根拔起,他们这些民间道官也将失去存身之所。 处理完此事,他又思忖如何利用谢安这条线。谢安代表的不仅是谢家,更是江东士族乃至朝廷中一部分清醒力量的潜在联盟。他之前散播的消息,以及即将传递给谢安的关于孙恩可能提前行动的情报,都是在提升自己作为“预警者”和“破局关键”在谢安眼中的价值。 他此刻的筹码,就在于对阴谋的洞悉、对时机的把握,以及能够串联起内外反对力量的独特位置。 次日,建康城内暗流更为汹涌。关于天师道欲裹挟信众、引朝廷大军镇压的流言,在特定的圈子里悄然传播,尤其在一些原本就对孙泰路线心存疑虑的中下层道官中引起了不小的波澜。而丹阳纪氏对火器匠人的“关注”,也明显加大了力度,甚至与天师道在暗处发生了数次不为人知的摩擦。 陆昶在别业中“静养”,却能通过陈霆不断传回的消息,清晰地感受到这风雨欲来的气息。他如同一个耐心的渔夫,看着自己撒下的饵料在水中搅动,等待着大鱼咬钩,也等待着与那位“民间道官”代表的首次实质性联手。 三日后,酉时刚过,陈霆带着一身夜色返回,手中捧着一个沾着香灰的油纸包。 “主公,土地庙香炉下取得此物。” 陆昶接过,打开油纸包,里面并非书信,而是一枚看似普通的桃木符,上面刻画的并非寻常辟邪云箓,而是一幅微缩的漕运河道图,其中几个节点被朱砂轻轻点过。另有一张极小纸条,上书四字:“漕丁之怒”。 陆昶拿起那枚桃木符,指尖感受着上面细微的刻痕,眼中光芒大盛。 张弘看懂了他的信,并给出了回应!这枚桃木符和这四个字,价值千金! “漕丁之怒”……是了,天师道能迅速崛起,与其在流民、漕丁中广泛发展信众密不可分。漕丁把控漕运,熟悉水道,若被煽动,其力量不容小觑。张弘这是在指点他,孙恩可能提前发动,其倚仗的力量之一,便是这些可能被煽动的漕丁!而地图上朱砂标记的节点,恐怕就是漕丁聚集、易于生事的关键码头或河段! 信息的价值,在此刻化为破局的利刃! 张弘此举,无疑是在向他展示合作的诚意,也是在借助他的力量,去打击孙恩的布局。因为煽动漕丁作乱,必然会造成巨大动荡,死伤无数,这完全违背了“民间道官”抚慰民心的宗旨。 “陈霆!”陆昶当即下令,“立刻将此图复制,重点标注朱砂位置。一份密送安石公,言明天师道或欲煽动漕丁作乱,请其协调有司,暗中加强这些河段的巡查与管控,但切不可打草惊蛇。 他不仅要预警,更要借助朝廷的力量,提前压制住孙恩的这只臂膀。如此一来,孙泰的“势”必受挫,其计划将更添变数。 陆昶此刻虽未完全得势,但他凭借精准的洞察和信息的优势,已然开始撬动大局。他手中的筹码,正随着这枚小小的桃木符,变得越来越有分量。 喜欢东晋风华请大家收藏:()东晋风华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281章 自牧 漕运地图与“漕丁之怒”四字,如同在陆昶眼前撕开了阴谋的另一角。他心中并无多少得意,反而愈发沉静。权势博弈,如同行走于万丈深渊之侧,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人若立世,必先校己强弱之势。 他深知自己并非算无遗策的完人。他之长,在于对历史走向的模糊先知,在于穿越者超越时代的眼界,在于此刻拥有的郡公身份和所能调动的部分资源,更在于与张弘这“民间道官”一脉建立的脆弱联盟。而他之短,亦同样明显:根基尚浅,在建康这盘根错节的权力网络中,他能完全信任、如臂使指的力量太少;对天师道内部错综复杂的人事与具体部署,所知仍属有限;更重要的是,他面对的是一个策划多年、渗透极深的庞大组织,其首领孙泰老谋深算,幕后之人更是藏于九地之下。 世界以成败论英雄,然心知失败无法避免。 他不敢有丝毫侥幸。梅园试探、病重伪装、乃至如今与张弘的暗中联络,任何一环出了纰漏,都可能前功尽弃,甚至招致灭顶之灾。他想起自己最初穿越而来时的茫然与之后的些许顺遂,若非接连遭遇刺杀、洞察天师道阴谋,恐怕也会如河伯未见北海,欣然自喜,以为天下之美尽在己。如今见识愈广,愈觉自身渺小,如井蛙窥见沧海一隅,方知前路艰险。 观宇宙之妙,则渺自身,方存乎见少,又奚以自多。 这股敬畏之心,让他摒弃了浮躁,变得更为谨慎。卑以自牧,含章可贞。他需收敛锋芒,内藏光华,坚守正道。于是,他并未因获得关键情报而贸然发动,反而更加细致地推敲后续步骤。给谢玄和谢安的信,他字斟句酌,既点明危险,又不过度暴露自身的信息来源,只示警,不越权,将如何应对的决断空间留给对方。 然而,过于自卑,又会使自己陷入无休止的否定之中。他亦警惕此种情绪。若因对手强大便畏首畏尾,自我怀疑,那便是未战先败。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价值所在——他是连接内外、洞察先机的那个“变数”。他无需事事亲力亲为,与孙恩比拼武力,与孙泰比拼老谋深算,他只需精准地找到那撬动全局的支点。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 他明了自身优劣,便从自己擅长处着手。整合信息,分析利弊,借力打力。他将漕运地图之事安排妥当后,便将注意力转回自身的安全与“病体”伪装上。这是他的“小事”,亦是立足之本。他耐心调整别业的防卫,确保如同铁桶,又不忘时时表现出“病体缠身,需仰赖护卫”的虚弱姿态给可能存在的眼线看。 山不拒尘,终成五岳;溪不辞流,终汇四海。 他明白,任何大事皆由小事积累而成。每一次谨慎的决策,每一次成功的信息传递,每一次与盟友默契的配合,都是在为最终的成功添砖加瓦。失败或许是某个环节的必然,但只要大局方向正确,心态稳定,便能从失败中汲取教训,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从原有的困境中脱颖而出。 成长是容忍万物万事发生,使其不断丰富自我内心。 就在他沉心静气,梳理内外之时,陈霆再次带来了王璎的消息。这一次,并非通过侍女转交的寻常补品,而是一封以王家独特密写方式写在绢帕上的短笺,需以特殊药水浸润方能显形。 绢帕上字迹清秀却带着一丝急切: “陆昶哥哥钧鉴:近闻坊间暗流涌动,多有不利于兄之微词,言兄‘病’中仍不安分,结交商贾,窥探禁地。恐非空穴来风,望兄万分珍重,勿授人以柄。璎虽愚钝,亦知树欲静而风不止。然,飞花逐流水,漫卷世无常,望兄明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之事,或有所失。家中长辈近日亦多告诫,言及‘烈火’或欲燎原,嘱璎深居简出。兄在城外,更需谨慎。千万珍重。” 陆昶看完,将绢帕置于烛火之上,看着它化为灰烬,心中暖意与警惕交织。暖的是王璎不顾风险传递消息的关切;警惕的是,对手的反击果然来了!不仅开始散布不利于他的谣言,试图瓦解他“病重”的伪装,连王家都感受到了压力,被隐约警告。 这印证了他的处境,也让他更加清醒。日月尚有盈亏,人岂有完美之人? 他无法让所有人都满意,无法堵住所有悠悠之口。他能做的,便是接纳这一切的发生,无论是赞誉还是诋毁,是顺境还是逆流,将其化为磨砺心境的资粮,不断丰富自己的内心与谋略。 “陈霆,”他声音平稳,不见波澜,“看来我们这位对手,有些坐不住了。传令下去,别业内外戒备再提一级,凡有试图窥探者,不必打草惊蛇,记录在案即可。另外,回复张弘的下一步联络,需更加隐秘。” 他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随风摇曳的花木,花瓣片片飘落,随溪水流向远方。 飞花逐流水,漫卷世无常。 世事如棋,人如飞花,看似随波逐流,实则未尝不能借水势而行。他只需认清自身,持守本心,便能在这无常的世道中,寻得那一线破局之机。眼下,风暴将至,他已做好了迎接 喜欢东晋风华请大家收藏:()东晋风华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282章 观火 建康城西,一处不显眼的道观深处,地室幽邃。 灯盏里的火苗不安地跃动着,映得墙壁上悬挂的《黄庭经》帛画忽明忽暗。孙泰盘坐在蒲团上,宽大的玄色道袍更衬得他身形清癯。他闭着眼,指间缓缓捻动着一串乌木念珠,珠子上刻满了细密的云箓,每一颗都摩挲得温润生光。 角落里,一座造型古拙的青铜博山炉正吐出袅袅青烟,是上好的苏合香,气味醇厚沉静,却似乎压不住这地室里无形的滞重。 脚步声由远及近,在石阶上发出轻微回响。来人并未通传,径直走入地室,在孙泰身前数步外停下,垂手而立。是孙恩,他一身劲装,眉宇间带着尚未完全平息的戾气,像一头刚刚巡猎归来的豹子。 “叔父。”孙恩的声音低沉,带着压抑的烦躁,“丹阳纪氏的人,今日又在货栈外探头探脑,似在寻找什么。我们安插在朱氏商队里的人传回消息,朱家老太公发了话,要仔细核查今后三个月与永兴往来的所有货单。”他顿了顿,语气更沉,“还有,漕帮那几个老家伙,昨日收了我们的银子,今日便托病不见,底下的人心,也有些浮动。” 念珠捻动的声音没有停顿,孙泰甚至连眼皮都未曾抬起一分。 “知道了。”平淡无波的三个字,听不出任何情绪。 孙恩眉头拧紧,上前一步:“叔父!这绝非巧合!定是有人在背后搞鬼!散播谣言,挑拨离间!我们是不是……”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该把那些乱嚼舌根的虫子揪出来,以儆效尤?” “虫子?”孙泰终于缓缓睁开眼。他的眼睛并不如何锐利,反而有些浑浊,像是蒙着一层江南常见的烟雨,让人看不真切其后隐藏着什么。他抬眼看向孙恩,目光平静,却让后者心头莫名一凛。“你怎知,看到的虫子,不是猎人放出的诱饵?” 他微微抬手,止住孙恩欲要争辩的话头,声音依旧平缓:“这几日,建康城里,关于我天师道的流言,有几类?” 孙恩一愣,略作回想,答道:“无非是说我们欲垄断江东药材,与本地大族争利;又说我们胁迫匠人,图谋不轨;最近更离谱,竟说我们要煽动漕丁作乱,引朝廷大军来剿,祸及信众……” “嗯,”孙泰轻轻颔首,嘴角似乎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像石子投入深潭泛起的微小涟漪,转瞬即逝,“你看,句句看似在揭我们的短,实则,刀刀都砍在那些盟友的疑心上。朱氏重利,纪氏贪技,漕丁惜命。这背后的人,对我们,对我们的‘朋友’,都很了解。” 他慢慢站起身,走到博山炉旁,用一根精致的银箸,轻轻拨弄着炉内的香灰。“此人手段,不算如何高明,却精准得很。像是一个熟知人体经络的医者,不必用大力气,只在你关窍处轻轻一刺,便让你周身不畅。” “是那陆昶?”孙恩脱口而出,眼中杀机毕露,“他一个黄口小儿,病秧子,能有这般心思?会不会是谢安那只老狐狸……” “谢安?”孙泰轻轻摇头,“他若出手,不会如此小家子气。这等阴微伎俩,更像是……试探。”他转过身,那双烟雨朦胧的眼睛看向孙恩,“恩儿,你觉得,他现在像什么?” 孙恩被问得一怔,不明所以。 孙泰并不需要他回答,自顾自说了下去:“他像一只刚刚跳出井口的蛙,看到了更大的天地,急切地想要宣告自己的存在,用鸣叫来试探四周的虚实。他或许看到了一些影子,听到了一些风声,但井外的世界究竟如何,猎人在哪里,他并不真的清楚。”他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所以,他只能先用些小石子,到处乱丢,看看能惊起什么。” “那我们……”孙恩握紧了拳。 “让他看。”孙泰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这地室里的石头,“他不是想知道蒋陵里有什么吗?让他看。他不是担心漕丁会被煽动吗?那就让他看看,什么叫真正的……大势所趋。” 他走回蒲团边,却没有坐下,负手而立,望着墙壁上那幅《黄庭经》。“我们准备了这么多年,岂会因几只苍蝇嗡嗡叫就乱了方寸?他散他的流言,我们行我们的大计。只要三月初三一到,皇帝出了那皇城,一切尘埃落定,些许杂音,自然湮灭。” “可若他继续捣乱,万一……” “没有万一。”孙泰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几只老鼠在梁上奔跑,或许会弄出些声响,但难道就能撼动整座屋宇吗?我们的根基,在千千万万的‘道民’心中,在那些对朝廷失望、祈求太平的黎庶血脉里。陆昶?他不过是个仰仗祖荫、自作聪明的世家子,或许读过几本兵书,懂得些权谋算计,但他不懂人心,更不懂……天命所归。” 他微微侧首,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深刻的阴影。“他既然想玩,那老夫便陪他玩玩。传令下去,原计划不变,但各路人马,需更加隐匿行迹。至于陆昶那里……他不是病着吗?那就让他好好‘病’下去。如果他‘病’得不够重,你们可以……帮他一把。” 孙恩眼中凶光一闪,躬身道:“侄儿明白!” “还有,”孙泰的声音再次恢复平淡,“告诉张弘,让他管好他的人,最近,都安分些。” 孙恩应诺,转身快步离去,脚步声带着腾腾杀气,很快消失在石阶尽头。 地室内重归寂静,只有香炉青烟依旧袅袅。 孙泰独自站立良久,才缓缓坐回蒲团,重新捻动念珠。灯焰在他浑浊的眸子里跳跃,映不出丝毫波澜。 “陆通啊陆通,”他对着空寂的墙壁,仿佛在与某个看不见的幽灵对话,“你这侄孙,倒是比你当年,多了几分不知死活的小聪明。只可惜,聪明反被聪明误。” 他闭上眼,不再言语,只有念珠摩擦的细微声响,和着那沉水香的余韵,在这幽暗的地室里,慢慢沉淀下去。 窗外,夜色正浓。一场风暴,正在无人窥见的暗处,悄然凝聚着力量。而风暴眼中的一些人,却以为自己只是隔岸观火的看客。 喜欢东晋风华请大家收藏:()东晋风华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283章 棋枰 乌衣巷,谢府书房。 一缕清烟自狻猊香炉口中吐出,是淡雅的蕙草气息。谢安未着官服,一袭宽大的深衣,随意地坐在窗下的棋枰前。他指尖夹着一枚黑子,久久未落,目光落在纵横十九道上,又仿佛透过棋枰,看到了整个建康城,乃至江东的局势。 谢道韫静坐于他对面,素手烹茶,动作行云流水,仪态娴雅。她将一盏澄碧的茶汤轻轻推至谢安手边,声音清越,打破了室内的沉寂。 “叔父,陆县公遣人送来的消息,您如何看?” 谢安终于将那枚黑子落下,位置却并非杀伐之处,反而填补了一处看似无关紧要的空隙。他端起茶盏,嗅了嗅茶香,并未立即饮用。 “漕运关节,潜流暗涌。孙恩或欲借漕丁之力,此子所虑,并非空穴来风。”谢安的声音平和舒缓,听不出丝毫紧张,“他已将此讯通传京口,玄儿在徐州,或可关注淮泗粮道,以为呼应。建康城内,相关衙署,我也已让人递了话去,加强巡查,以静制动。” 他抬眼看向侄女,目光深邃:“此子心思缜密,示警及时,且懂得分寸,只陈利害,不越权干涉。比起月前在会稽之时,进退之间,已然大有章法。”他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看来,这几番磨难,倒是让他成长了不少。” 谢道韫微微颔首,轻声道:“他于梅园时,虽借病伪装,然眼神清亮,应对之间,机锋暗藏,已非吴下阿蒙。只是,他此番动作,看似精准,却也将自己彻底暴露于对手眼前。孙泰非是易与之辈,岂会坐视他如此搅动风云?” 谢安淡淡一笑,那笑容里含着历经世事的通透与些许无奈。“暴露?或许,他本就是想‘打草惊蛇’。”他执起一枚白子,在指尖摩挲,“他散播流言,挑拨天师道与盟友关系,又借张弘之力,探得漕运之秘。这一系列动作,快、准,且带着几分年轻人特有的锐气,甚至有些……急切。” 他顿了顿,将白子轻轻落在棋枰一角,那里原本是黑棋的一片厚势。“他像一把刚刚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急于斩断眼前的一切荆棘。却不知,过刚易折。孙泰经营多年,根深蒂固,岂是几则流言、一次示警就能撼动的?陆昶此举,固然能给对方制造麻烦,但也必然引火烧身。孙泰的反击,恐怕已在路上。” “那……我们谢氏,当如何自处?”谢道韫问道,她心中已有答案,但仍想听听叔父的决断。 谢安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道:“道韫,你以为,陆昶之于我谢氏,价值几何?” 谢道韫沉吟片刻,明眸中光华流转,冷静而清晰:“此前,其价值在于北地郡守与建康之间的一道桥梁,步在清徐的妙手,亦是制衡天师道的一着闲棋。如今,”她语气微沉,“其价值陡增。他不仅是唯一明确洞悉天师道巨大威胁并敢于直面者,更似乎与天师道内部某些势力建立了某种……脆弱的联系。他此刻,已从‘闲棋’,变成了关键的‘破局之子’。若他倒下,天师道再无顾忌,下一个目标,或许便是我等秉持朝纲、维系江左安定的世家。” “破局之子……”谢安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轻轻颔首,“说得不错,时势推着他走到了这个位置,也推着我们,必须做出选择。” 他站起身,踱步到窗前,望着庭院中历经风雨的苍翠古松。“王谢两家,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王家的丫头既然不惜冒险传信,王家态度,可见一斑。我谢家,自然不能置身事外。” 他转过身,目光恢复了平时的温润,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然则,相助,亦需讲究方法。此刻若明火执仗地站在陆昶身后,非但于事无补,反会促使孙泰狗急跳墙,提前发动,亦会让我谢家成为众矢之的。” “叔父的意思是……” “他既已‘病’在城外,那便让他继续‘病’着。”谢安缓缓道,语气平和却暗藏机锋,“我们不必直接出手。他所需的‘势’,我们可以在暗中给他。他查不到的讯息,我们可以帮他查。他无法触及的关节,我们可以酌情疏通。但这一切,需做得不着痕迹,如同春雨,润物无声。” 他走回棋枰前,看着那看似凌乱,实则暗藏玄机的棋局。“告诉我们在各衙署的人,对漕运之事,依律例行加强即可,不必大张旗鼓。京口那边,让玄儿稳住徐州局面,便是大功一件。至于建康城内的那些流言……”他微微一笑,“不妨再添一把柴,让火烧得更旺些,只是这柴,要烧得让人看不清来源。” 谢道韫心领神会:“侄女明白。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我们既要助他稳住阵脚,分担压力,又要让对手摸不清我们的底牌和真正意图。” “正是。”谢安颔首,眼中闪过一丝锐光,“这是一盘大棋,陆昶是冲杀在前的先锋,而我们,是坐镇中军,调配资源的帅。先锋可以锐利,甚至可以冒险,但帅,必须沉稳,必须看得更远。我们要确保,无论先锋是成是败,中军大帐,始终不乱。” 他重新坐下,拈起一枚棋子,语气恢复了一贯的从容:“就让陆昶去吸引孙泰的火力吧。我们且静观其变,看看这盘棋,最终会下成什么样子。记住,我谢氏立足朝堂,靠的从来不是匹夫之勇。” 谢道韫不再多言,低头专注于面前的茶盏,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清丽的面容,也掩去了她眼底深处那一丝对城外“病秧子”的复杂思绪。 书房内,茶香与墨香交织,安静得只剩下棋子偶尔落在枰上的清脆声响,以及那无声无息,却已悄然落下的重重算计。建康城的天空,风云际会,而乌衣巷内,执棋之手,已然拨动了命运的丝线。 喜欢东晋风华请大家收藏:()东晋风华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284章 攻心 钟山别业,夜色如墨。 陆昶并未安寝,而是在密室中,就着一盏孤灯,反复推敲着眼前的困局。张弘的警示、王璎的传信、以及城中愈发诡异的暗流,都让他感到一张大网正在收紧。 人无小欲,必有大求。 他脑海中浮现这句话。王莽谦恭未篡时,以其不贪小利而博得美名,其志乃在天下。孙泰所求为何?绝非仅仅是钱财或寻常权位。他想起天师道那建立道国,政教合一的终极目标,此乃其。而围绕在他身边的那些人呢? 司马曦,宗室亲王,却甘愿与道官勾结,其所求或是那九五至尊的宝座,或是摄政称制的权柄?周闵、袁崧等朝官,所求或是仕途更进一步,或是家族利益最大化?丹阳纪氏,觊觎火器之利;吴郡朱氏,争夺漕运之利……每个人都有其欲望的缺口。 古今善用韬略者,以生死名利左右他人意志,用七情六欲谋划攻心。 陆昶深知,自己手中的资源有限,无法像对方那样以重利诱之。他所能倚仗的,便是对这人心弱点的洞察,以及信息的不对称。 无论如何需求被人所知,便立地起价,被人拿捏。 故而,兵者诡道也,真正的谋略需以阴制胜,不可使人获知真实意图。但同时,亦有阳谋,如太公渭水垂钓,愿者上钩。他需将阴诡与阳谋结合,方能在这危局中撕开一道口子。 他铺开纸张,开始筹划。 其一,对司马曦。此人身份尊贵,野心勃勃,且与天师道合作最深,警惕性也最高。直接针对,难度极大。但或许可效仿陆逊献策吕蒙之法。关羽所虑者唯吕蒙,吕蒙便佯装称病,陆逊再以谦词骄其心。司马曦所恃者,是其宗室身份与看似隐秘的联盟。能否制造某种假象,让其认为陆昶的注意力完全被天师道明面上的力量吸引,根本未曾怀疑到他这位亲王头上?让其放松警惕,甚至因其而主动露出破绽?此乃骄兵之计,属阴。 其二,对丹阳纪氏。纪氏所求在火器,其弱点在于患得患失。他们既渴望得到技术,又担心被天师道利用乃至事后清算。张弘透露的匠人被胁迫一事,已在他们心中埋下钉子。如今需再添一把火。可设法让纪氏获得一些信息,暗示天师道内部对火器控制极严,甚至有意在事成后知晓核心技术的非核心成员,以防技术外泄。同时,隐约透露朝廷对能工巧匠的重视与保护。使其心生更大的恐惧与摇摆,从合作者骑墙派,甚至暗中提供一些天师道的情报以换取自身安全。此乃制造恐慌,利诱分化,半阴半阳。 其三,对孙恩及其掌控的武力。孙恩性情骄悍,以武力见长,其所求或在沙场建功,或在道内地位。其弱点便是关羽般的骄傲自矜。可继续利用流言,但转换角度。不再强调天师道的威胁,反而散布天师道武力不过依仗火器与人数之众,实则核心战力远不如北地边军悍勇孙恩有勇无谋,不过倚仗其叔父之势等言论。此类话语,最易激怒孙恩这等人物,或可令其躁进,做出不理智的决策,从而打乱孙泰的整体部署。此乃激将之法,属阳谋中的挑衅。 谋主必善于洞悉人心,筹划人性,攻心分合,人之弱点,我之胜机也。 陆昶笔下不停,将一条条或阴或阳的计策细化。他深知,自己并非要一举击垮所有对手,那不现实。他要做的,是精准地找到每个关键节点上的欲望裂缝,然后嵌入楔子,让其内部产生摩擦、猜忌与内耗。 他想起张良运筹帷幄,驱使韩信、彭越等一时之杰,无非是洞悉了他们对于名利、地盘的需求,顺势而为。他此刻也要如此,利用司马曦的野心、纪氏的贪婪与恐惧、孙恩的骄矜,让他们彼此的欲望相互碰撞,消解对方整体的力量。 至于那最深沉的孙泰,以及可能存在的幕后黑手,他们的非一时可动。唯有先剪其羽翼,乱其阵脚,方能逼他们露出真容。 计策已定,陆昶唤来陈霆,低声逐一吩咐,尤其强调行事之隐秘与信息传递的间接性。 记住,陆昶最后肃然道,谋略也以阴制胜,不可使人获知也。纵是阳谋,亦要让其以为是自己看透,而非我等设计。人心微妙,心理薄弱者,难免渴求更多,面对不对等,付出的底线也就更包容。吾等不必刻意贬低,只需引导其自身欲望膨胀,便足矣。 陈霆领命,身影融入夜色。 陆昶独坐灯下,掩卷长思。以史为镜,可知兴替,亦可明谋略。 他并非天生的权谋家,但现实的逼迫与对历史的熟知,正将他迅速锤炼成一个善于攻心的弈棋者。他不再依赖任何人,所有的谋划皆出自他对人情的洞察与时势的把握。 窗外,山风骤起,吹得林木呜咽。这建康城内外的人心,便如这夜风中的山林,看似一片混沌,实则每一片叶子的翻动,都遵循着无形的规律。 而他,正要成为那个搅动风云,并利用这风云的人。知己知彼,运筹制胜了然于胸,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将是意志与智慧的较量。 喜欢东晋风华请大家收藏:()东晋风华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285章 谋网 夜色渐深,陆昶面前的灯油添了又添。他反复咀嚼着那些史书中的谋略片段,心中愈发清明。谋略之道,绝非死板套用,贵在因人施计,组合运用。 对于谨慎之人,就要设法使其多疑。 他想起贾诩离间韩遂、马超。贾诩深知二人并非铁板一块,先是在阵前与韩遂叙旧,引得马超疑心;再故意送涂改不清的书信,加深马超对韩遂的猜忌;最后假意约定韩遂里应外合,彻底引爆了马超的杀机。这一连串动作,环环相扣,将“疑”字诀用到了极致。 那么,天师道内部,谁最“谨慎”?无疑是那位深藏不露的孙泰。对付他,或许不能直接离间他与核心成员孙恩的关系,那太难。但可以让他对原本就存在的“隐患”更加不放心。比如,张弘所代表的“民间道官”一脉。孙泰必然知道张弘等人对其激进路线心存不满,只是暂时隐忍。若能制造一些迹象,让孙泰觉得张弘一脉的“不安分”超出了他的容忍限度,甚至可能与外部有所勾连……以孙泰的谨慎多疑,他会如何反应?是加紧内部清洗,还是暂时隐忍,静观其变?无论哪种,都足以在对方阵营内部制造紧张,消耗其精力。此乃借力打力,催生内疑。 对于暴躁之人,就要设法激怒,以乱心智。 孙恩便是此类。对付他,单纯的流言或许不够。可曾记得秦赵长平之战?秦国散布“秦之所畏,独畏马服君之子括耳”,成功让赵国换下老成持重的廉颇,启用纸上谈兵的赵括。针对孙恩,或许可以“捧杀”。散布流言,称“天师道中,唯孙恩将军勇猛无匹,深得道众拥戴,假以时日,必为道中砥柱,乃至……青出于蓝”。此类话语,看似褒扬,实则将其置于风口浪尖,既可能引起孙泰的微妙猜忌,更能助长孙恩的骄狂之气,令其更易被激怒,做出冒进之举。此乃养其骄气,促其狂悖。 谋略组合需要一定资源才能完美发挥。 陆昶审视自身,他缺兵少将,金银亦不宽裕。但他有信息,有对人心弱点的洞察,更有谢家、王家若隐若现的潜在支持。他无法像秦国那样动用举国之力散布谣言,但他可以借助张弘的渠道,将某些“信息”精准地投放到天师道内部;他可以利用王、谢两家在建康士林和官场的影响力,让某些流言显得更具“可信度”。 每个人弱点不一致,唯有满足需求才能驱使。 他再次梳理那些关键人物。司马曦需求的是皇位或至高权柄,此非他能满足,但可“制造”机会,让其觉得与天师道合作是唯一捷径,从而更加依赖,也更容易在关键时刻被“背叛”所伤。丹阳纪氏需求火器与技术,以及安全保障,他可暗示朝廷能提供比天师道更“可靠”的承诺与技术交换,诱使其动摇。吴郡朱氏等被天师道触及利益的家族,需求的是夺回或保住自家利益,他可提供“同仇敌忾”的立场和有限度的合作,使其成为牵制天师道的力量。 智略需要权利金钱美色等等才能运转自如,驱使人性。 陆昶承认这一点。他此刻无法大规模运用金钱美色,但他拥有“东海郡公”的身份和权位,这本身就是一种资源,代表着一定的官方背书和潜在影响力。他可以利用这身份,给予某些人“承诺”或“庇护”。他还可以利用信息差,制造“虚拟”的利益,比如暗示某些人,挫败天师道阴谋后,他们能获得怎样的封赏或政治利益。 思虑及此,一套更为缜密、更具操作性的连环计策在他脑中逐渐成形。这不是单一的离间或激将,而是一张针对不同目标、运用不同手段、彼此又能相互呼应促进的谋略之网。 他重新提笔,不再笼统地写下计策名称,而是开始勾勒具体的行动步骤、负责之人、信息传递的渠道、预期的反应以及后续的应对。他写得极其细致,甚至考虑了万一某步失败,如何补救或转换方向。 知不足者多疑,是因为看不透。 他要做的,就是为孙泰、司马曦这些人,精心编织一层又一层他们“看不透”的迷雾,让他们在自己的欲望和猜疑中迷失方向。 人心见疑于未知。 他要让未知的恐惧,成为他手中最锋利的武器。 当东方泛起鱼肚白时,陆昶终于搁下笔。案上的纸张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烛火也已燃尽。 他推开窗,清晨凛冽的空气涌入,驱散了一夜的疲惫。他的眼神锐利而沉静,不见丝毫倦怠。 谋网已然织就,只待悄然撒出。这建康城的风云,将因他这看似微弱,却精准指向人心缝隙的力量,而变得更加诡谲难测。 喜欢东晋风华请大家收藏:()东晋风华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286章 青萍 陆昶的谋网,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虽未激起滔天巨浪,那层层荡开的涟漪,却已悄然触动了建康城内外无数敏感的神经。 数日之间,几股看似互不关联的暗流开始涌动。 首先是在士林清议之中,一种微妙的声音渐渐传开。不再直言天师道之弊,转而盛赞会稽王司马昱仁厚贤德,体恤民情,隐然有中兴之望。同时,又有人“不经意”地提及,其胞弟司马曦近来深居简出,潜心佛法,似已不同世事。这两相对比,虽未明言,却隐隐将司马曦置于一种“不问世事、安分守己”的定位上。若他稍有异动,便会与这新塑造的“形象”产生刺眼的矛盾。此乃陆昶为司马曦准备的骄兵之计的第一步——用舆论为他编织一个“安分”的牢笼。 几乎同时,丹阳纪氏的家主纪昌,在一次与江南冶铸行会首领的私宴后,于归家的马车中,“意外”捡到了一封字迹潦草的密信残片。信中提到“永兴号内,非核心匠役,恐事成亦难保全,尤以知‘雷火’秘法者为甚,孙将军意欲……”,后面的字迹被污迹浸染,难以辨认。唯有“雷火”二字,触目惊心。纪昌捏着这残片,手心里沁出冷汗,先前关于匠人被胁迫的传闻与此信碎片相互印证,让他心中那根名为“猜忌”的弦,绷得更紧了。这正是陆昶制造恐慌的后续,那块投入纪昌心湖的石头,此刻终于听到了回响。 而在市井坊间,关于天师道武力的议论也悄然转向。酒肆茶楼中,偶尔有北地口音的商贩嗤笑:“某在江北,也曾见过天师道的人操练,阵仗虽大,却华而不实,比起并州狼骑、幽州突骑,简直是土鸡瓦狗。也就是仗着些奇技淫巧,若真刀真枪……”话未说尽,留人遐想。更有甚者,押运货物途经江东的镖师,在与人闲谈时“感慨”:“孙恩其人名头响亮,某观之,不过倚仗其叔之势,行事莽撞,非真正大将之才,若遇名帅,恐一战可擒。”这些话语,如同细小的风,专门往那性情如火之人耳中钻去。 对于暴躁的人就要设法激怒,以乱心智。 这些经过精心修饰的流言,果然比之前直白的诋毁更具杀伤力。它们没有直接辱骂,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评判和骨子里的轻视,最能刺痛孙恩这等自恃勇力、渴望证明自己的人。 乌衣巷,谢府。 谢安听着谢道韫转述近日市井间的种种风声,手持白子,悬于棋枰之上,久久未落。 “叔父,这些流言,与前次陆县公警示漕运时风格迥异,更为……阴柔刁钻。”谢道韫轻声道。 谢安缓缓将棋子落下,淡淡道:“他这是在因人施药。对司马曦,以名位困之;对纪昌,以利害惧之;对孙恩,则以虚名激之。手法虽显青涩,但方向已得三昧。”他抬眼看了看侄女,“看来,我们这位‘破局之子’,并非只知猛冲猛打。” “那我们……” “静观其变,稍加助力即可。”谢安语气平和,“他既已点燃火头,我们便不必再亲自上前吹风。只需确保这火,能烧到该烧的地方,而不至于过早熄灭,或反噬自身。”他意指的,是谢家暗中对某些流言渠道的默许与对纪昌等人施加的、不易察觉的影响。 与此同时,天师道那幽暗的地室中。 孙恩怒气冲冲地将几份抄录的流言拍在案上:“叔父!您看看!建康城里如今都在传些什么?说我天师道徒有虚表,说我孙恩有勇无谋!简直是欺人太甚!定是那陆昶小儿搞的鬼!” 孙泰依旧捻动着他的乌木念珠,浑浊的目光扫过那几纸罪状,脸上看不出喜怒。“跳梁小丑,吠日之言,何足动气?”他声音平缓,“他越是如此,越是说明他心虚力弱,只能行此鬼蜮伎俩。” “难道就任他诋毁?”孙恩不甘道。 “自然不是。”孙泰眼中闪过一丝冷光,“他既想乱我等之心,我等便反其道而行之。通知下去,各堂口近日收敛行迹,非必要不得与官府冲突。对纪氏、朱氏那边,让些利,稳一稳。至于你……”他看向孙恩,“更要沉住气。小不忍则乱大谋。三月初三,才是你扬名立万之时。届时,一切污言秽语,自会烟消云散。” 他顿了顿,语气转寒:“不过,这只苍蝇,也确实聒噪了些。他既然‘病’得不情愿,那我们就帮他……‘病入膏肓’吧。此事,你亲自去办,要干净利落,像一场意外。” 孙恩眼中凶光大盛,重重抱拳:“侄儿领命!” 地室之外,无人知晓,一张针对陆昶的刺杀之网,也已悄然张开。 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 喜欢东晋风华请大家收藏:()东晋风华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287章 追杀 是夜,月隐星沉,浓墨般的黑暗吞噬了建康城,唯有零星的灯火在风中摇曳,如同鬼魅的眼眸。 陆府之内,一片死寂,但这寂静之下,却潜藏着令人心悸的暗流。陆昶早已从钟山别业悄然返回城中陆府,对外,他仍在别业“静养”。府内明面上的守卫一如往常,甚至略显松懈,但真正的核心力量,由陈霆率领的来自北地的悍勇亲卫,早已如同蛰伏的猎豹,隐于庭院的阴影、屋宇的暗角,屏息凝神,等待着可能到来的风暴。 陆昶独坐书房,并未安寝。案头灯盏如豆,映着他沉静而略显苍白的脸。他手中摩挲着那枚温润的玉佩,脑海中反复推演着各方可能的反应。他布下的疑兵之计,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数颗石子,涟漪扩散,必然会引起深水下的躁动。孙泰不是庸人,他不会坐视自己这般搅动风云。反击,是必然的。只是,会以何种形式?何时到来? 九死一生。 这四个字如同冰冷的楔子,钉在他的心头。他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 子时三刻,万籁俱寂。正是人最为困顿,警惕最为松懈之时。 异变,毫无征兆地爆发! 并非预想中的破门强攻,那太过笨拙,也容易惊动巡夜的武侯。来袭者,是真正的黑夜死神。只见数道黑影,如同被风吹起的纸灰,自相邻宅邸更高的屋檐上借力腾空,身形在空中诡异地扭动,竟如狸猫般轻巧地越过陆府高耸的院墙,落地时几乎未曾发出丝毫声响。他们身着紧身夜行衣,与夜色完美融为一体,唯有兵刃偶尔反射出远处微光,泄露出一点冰冷的杀机。 这些人目标极其明确,甫一落地,便如同鬼魅般散开,却又隐隐构成合围之势,直扑陆昶所在的主院书房!他们的动作迅捷、精准、无声,每一个起落都显示出极高的轻身功夫与潜行技巧。 “敌袭!保护主公!”暗处,陈霆压低嗓音的厉喝如同投入静水的石子。 刹那间,死寂被彻底撕碎! 弓弦震动声、弩箭破空声、兵刃骤然出鞘的铿锵声、以及随之而来的激烈碰撞声、闷哼声、尸体沉重倒地的噗通声……在狭窄的庭院空间内骤然响起,交织成一曲死亡的乐章。 陈霆目眦欲裂,率众护卫奋力迎战。这些北地带来的儿郎皆是百战悍卒,悍勇无比,然而来袭的刺客武功路数诡异,身法飘忽,配合更是默契到了极点,往往两三人一组,进退有据,专攻要害,手段狠辣无情。甫一接触,陆府护卫便因措手不及及个体武功的差距落了下风,血光迸现,顷刻间已有数人倒下,空气中迅速弥漫开浓重的血腥气。 书房内的陆昶听得外面杀声四起,金铁交鸣之声迅速逼近,心猛地一沉。最坏的情况,还是发生了!孙泰竟敢在帝都之内,郡公府邸,行此刺杀之事,其猖狂与决绝,远超预估! 他毫不迟疑,猛地吹熄案头灯火,室内瞬间陷入一片黑暗。他迅速抓起早已备在手边的淬毒短刃和一小包便于携带的金银细软,毫不犹豫地推开沉重的书柜——书柜后,赫然是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密道入口,阴冷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这是留下的保命后手之一,出口设在府外一条极其偏僻、堆满杂物的死巷。 没有丝毫犹豫,陆昶闪身钻入密道,反手轻轻合上书柜。通道内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他只能凭借记忆和触感,摸索着冰冷潮湿的墙壁,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疾行。身后,隐约还能听到府内激烈的厮杀声,以及陈霆愤怒的咆哮,每一声都让他心如刀绞,但他不能回头。 密道并不长,但在此刻却显得无比漫长。终于,脚下触到向上的石阶,他小心翼翼地推开头顶一块看似与周围无异的、覆满苔藓的木板,谨慎地探出头去。 外面是那条预想中的死巷,堆放着破旧的箩筐和废弃的家具,恶臭扑鼻。然而,他刚刚钻出半个身子,一股凌厉至极的掌风便已当头罩下,带着一股阴寒的劲气! 出口处,竟然也埋伏了人!对方显然对陆府结构极为熟悉,或者,是抱着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心态,连这种隐秘出口也派人看守! 陆昶亡魂大冒,求生本能让他不顾形象地向前猛地一扑,就地翻滚。那蕴含着阴寒内力的一掌擦着他的后背掠过,击打在巷壁上,竟留下一个清晰的掌印,石屑纷飞。 那刺客一击不中,显然也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目标反应如此之快。但他随即冷哼一声,如影随形般扑上,手中一把尺长短匕如同毒蛇吐信,泛着幽蓝的光泽,直刺陆昶心口!速度快得惊人! 陆昶虽也习武,更在战场经历过生死搏杀,但飞奔逃亡,气息本就未完全通畅,加之猝不及防,此刻更是落尽下风。他勉强挥动短刃格挡,“铛”的一声脆响,火星四溅,手臂被震得发麻。刺客招式狠辣,连绵不绝,匕首划出一道道诡异的弧线,专攻咽喉、胸腹等要害。 “嗤啦——”陆昶躲闪不及,左臂被匕首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剧痛瞬间传来,鲜血迅速染红了衣袖。他闷哼一声,脚下踉跄,险险避过紧随而至的刺向脖颈的一击。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不行!再这样下去,必死无疑! 眼看刺客眼中凶光更盛,匕首再次带着死亡的气息刺来,陆昶眼中闪过一丝狠色,猛地将手中那包沉甸甸的金银向前奋力一掷!金银散开,在昏暗的巷子里反射出诱人的光芒。 那刺客显然没料到这一手,下意识地身形一顿,目光被那飞散的金银吸引了一瞬。就是这一瞬! 陆昶抓住这电光石火的空隙,毫不恋战,转身将轻身功夫提到极致,拼命向巷口光亮处奔去!他甚至能感觉到匕首带起的寒风擦着自己的后颈掠过。 “哪里走!”身后传来刺客恼怒的低吼,以及迅速逼近的脚步声。不止一人!至少有两道气息锁定了自己! 陆昶不敢有丝毫停留,冲出死巷,闯入更为复杂的街巷网络。他专挑最黑暗、最狭窄、最曲折的小巷穿梭,试图利用地形甩开追兵。肩头的伤口火辣辣地疼,鲜血不断涌出,带走他的体力和温度。气息越来越急促,胸口如同风箱般剧烈起伏,眼前的景物开始出现重影。 身后的追兵如同附骨之疽,呼喝声与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被放大,紧紧咬住不放。他甚至能听到兵刃破空之声再次响起,显然对方已不耐烦,开始远程攻击。 九死一生!真正的九死一生! 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清晰地笼罩着他。孙泰这是倾力一击,势要将他扼杀在此! 慌不择路间,他闯入一片区域,这里的坊墙更高,门庭更显赫,显然是高门大宅聚集之地。身后的追兵已近在咫尺,他甚至能感受到对方兵刃上散发出的冰冷杀意。 情急之下,他看到旁边一座府邸的侧墙根处,似乎有一个被杂草半掩的缺口,像是由来已久的狗洞,又像是年久失修造成的破损。此刻也顾不得什么县公体面、什么礼仪尊荣,活着才是唯一!他矮身,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钻了进去! 墙内似乎是一座花园,草木葱茏,假山掩映。他踉跄着向前奔跑,只想尽快远离那堵带来杀身之祸的围墙。隐约听到身后传来追兵跃入院墙落地的轻微声响,心中更是焦急如焚。 力竭、失血、剧痛、以及高度紧张带来的精神透支,让他的意识开始模糊。视线所及,一片朦胧。就在他几乎要支撑不住倒下时,前方不远处,一座精巧的绣楼映入眼帘。楼上一扇窗户,透出微弱而温暖的灯光,在这冰冷的杀伐之夜,如同唯一的灯塔。 求生的本能驱使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跌跌撞撞地冲向那座绣楼。楼下的门似乎并未闩紧,他猛地一撞,房门应声而开,他整个人失去平衡,重重地摔了进去,在地上翻滚了两圈,才勉强停下。 “什么人?!”一声带着惊惶与羞怒的女子娇叱,如同玉磬轻击,骤然在室内响起。 陆昶只觉浑身骨头如同散架,五脏六腑都移了位。他勉强抬起头,模糊的视线努力聚焦,待看清眼前景象时,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瞬间僵住,连伤口的剧痛似乎都暂时忘却了。 室内温暖如春,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清雅恬淡的暖香,与水汽混合,沁人心脾。一个巨大的、雕刻着缠枝莲纹的柏木浴桶置于房间中央,氤氲的热气如同薄纱般缭绕升腾。 浴桶之中,一个少女正惊慌地蜷缩起身子,双臂环抱胸前。她似乎刚刚正在沐浴,乌黑如瀑的长发湿漉漉地披散着,水珠顺着光滑细腻的脊背和玲珑的肩颈线条滚落。因为惊骇,她猛地回首,露出一张足以令星月失色的容颜。 那是怎样的一张脸? 肌肤在热气的蒸腾下泛着如玉般温润莹洁的光泽,因受惊而微微泛红,更添娇艳。黛眉如远山含翠,一双秋水明眸此刻瞪得圆圆的,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细小的水珠,轻轻颤动,如同受惊的蝶翼。挺翘的鼻梁下,唇瓣不点而朱,因惊讶而微微张开,露出一点编贝似的皓齿。 水波荡漾,花瓣浮沉,隐约可见水面下那纤细窈窕的锁骨和若隐若现的、初具规模的、如同含苞待放玉莲般的酥胸轮廓。水光映照着她惊惶无措的明眸,那眼神纯净得如同山间清泉,此刻却漾满了羞愤与难以置信。 惊艳! 绝非寻常意义上的美丽,而是一种钟天地之灵秀,集江南之毓秀的极致风华,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以一种极具冲击力的方式,撞入了陆昶濒临涣散的意识中。 这少女,赫然正是王璎! 王璎在最初的惊骇之后,也终于借着室内朦胧的灯光,看清了闯入者那满身血迹、狼狈不堪,却依旧能辨认出的熟悉面容。 “陆昶哥哥?!”她失声惊呼,声音里的羞怒瞬间被巨大的震惊、担忧和难以置信所取代。她怎么也无法想象,白日里还需人搀扶、传言中病重在身的陆昶,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在这样一个时刻,出现在她的……浴房之中! 陆昶亦是目瞪口呆,大脑一片空白。他万万没想到,自己慌不择路之下,竟然闯入了琅琊王氏的府邸,而且好巧不巧,直接撞进了王璎的闺阁,还是在她沐浴的当口!这……这简直是……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他张口欲言,想解释,想道歉,但刚一动作,便牵动了肩头深可见骨的伤口,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袭来,加之力竭与失血过多带来的眩晕,眼前骤然一黑,喉头一甜,险些一口鲜血喷出,意识如同风中残烛,迅速沉入黑暗。他只来得及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嘶哑地吐出几个字: “外面……有刺客追我……” 话音未落,人已软软地瘫倒在地,彻底昏迷过去。 几乎就在他昏迷的同时,院外隐约传来了王府护卫的呼喝声、杂沓的脚步声以及兵刃骤然相交的清脆撞击声!显然是王府的护卫发现了入侵者,已然交上了手! 王璎看着倒在地上面如金纸、气息微弱、臂上伤口还在汩汩流血的陆昶,又听到院外骤然响起的厮杀声,瞬间明白了局势的凶险万分。陆昶正在被人追杀,性命危在旦夕! 此刻,她也顾不得方才的羞赧、自身的仪态以及所谓的男女大防。一种从未有过的勇气和决断力自心底涌起。她猛地从尚存温热的浴桶中站起,带起一片水花。晶莹的水珠顺着她光滑如玉的背脊、不盈一握的腰肢、笔直修长的双腿滚落,在灯下折射出迷离的光晕。她快速抓过旁边屏风上搭着的一件自己的月白色绣折枝梅花宽袖外袍,匆忙裹住湿漉漉、曲线初显的玲珑娇躯,甚至来不及系好衣带,便赤着雪白的双足,快步奔到陆昶身边。 触手之处,是他冰冷的手和黏腻的鲜血。王璎心中一颤,不敢耽搁,用尽全身力气,奋力将昏迷的陆昶拖到自己的沉香木雕花拔步床边。她掀开锦被,将他沉重的身躯艰难地推了进去,用被子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盖住,努力抚平褶皱,做出无人睡卧的假象。又将他的鞋和那件染血的外袍迅速塞到床榻最深处。 刚做完这一切,房门便被“咚咚咚”地敲响,门外传来贴身侍女又急又慌的声音:“女公子!女公子!您没事吧?府里进了贼人,护卫正在搜捕!好像……好像还不止一个!” 王璎背靠着冰冷的房门,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出胸腔。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压下声音里的颤抖。她并未开门,只隔着门板,用带着刚从睡梦中被惊醒的慵懒和一丝恰到好处的不悦语气,微微扬声道: “我方才沐浴,已然睡下了,未曾听见什么动静。既是进了贼人,你们仔细搜查府中各处便是,定要确保叔父兄长他们安然无恙。我这里无需担心,莫要再来扰我清净。” 门外的侍女闻言,似乎松了口气,连忙应道:“是,女公子!奴婢这就去告知护卫长,定不让人惊扰到您!”脚步声随即匆匆远去。 听着侍女脚步声远去,王璎紧绷的神经并未放松。她依旧背靠着房门,滑坐在地,冰凉的地板透过薄薄的衣衫传来寒意。外面,兵器交击声、呼喝声、奔跑声依旧隐约可闻,如同擂鼓般敲击在她的心头。 她转过头,目光落在那张华美而柔软的床榻上。锦被之下,隆起一个不甚明显的轮廓,那里藏着一个身受重伤、昏迷不醒的男子,一个正在被追杀、似乎牵扯着巨大阴谋的东海县公 空气中,还残留着沐浴后的暖香,混合着从他身上带来的、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陆昶重伤昏迷,藏于她闺房榻上。外面强敌环伺,杀机四伏。就连这看似森严的琅琊王氏府邸,此刻也仿佛不再安全。 这漫长而惊心动魄的一夜,而她,这个平日里被娇养在深闺、不谙世事的顶级门阀嫡女,被迫卷入了漩涡的中心,必须独自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滔天巨浪。她攥紧了身上微湿的外袍,清澈的眼眸中,恐惧渐渐被一种坚定的光芒所取代。 喜欢东晋风华请大家收藏:()东晋风华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288章 急对 侍女脚步声远去,院外的厮杀声却并未停歇,反而似乎更加激烈。兵刃碰撞的脆响、护卫的怒吼、以及偶尔传来的濒死惨嚎,如同冰锥般不断刺穿着王璎的耳膜。她蜷缩在门后,赤足感受着地板的冰凉,宽大外袍下湿漉漉的身子却因为紧张和恐惧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与未干的水珠混在一起,带来一阵阵战栗。 她不能慌,绝对不能慌。他的性命,此刻就系于她一人之手。 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开始飞速思考。陆昶伤势极重,失血过多,若不及时处理,恐怕……她不敢想下去。当务之急,是止血和隐藏。 她再次起身,动作轻捷如猫,迅速来到床榻边。轻轻掀开锦被一角,陆昶惨白的脸和肩头那片刺目的鲜红让她心头一紧。她咬咬牙,目光在室内快速搜寻。有了!她快步走到梳妆台前,从一个紫檀木匣子里取出一把小巧而锋利的金剪刀——这是她平日修剪花枝所用。又毫不犹豫地撕下了自己中衣内衬最柔软的几块白色细棉布。 回到床边,她深吸一口气,颤抖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用剪刀剪开陆昶左臂伤口周围早已被血浸透、粘连在皮肉上的衣袖。狰狞的伤口暴露出来,深可见骨,边缘外翻,仍在缓缓渗血。王璎胃里一阵翻涌,强忍下不适,用撕下的布条,模仿着记忆中见过嬷嬷处理小伤口的样子,笨拙却异常坚定地开始为他包扎。她将布条层层叠绕,用力压住伤口,试图止住血流。每一下触碰,都能感受到他身体的冰冷和微弱的颤抖,她的心也跟着揪紧。 包扎完毕,虽不甚美观,但血似乎暂时被压住了。她稍稍松了口气,这才注意到陆昶的嘴唇干裂,呼吸微弱。她立刻又去桌边倒了一杯温水,小心翼翼地托起他的头,一点点地润湿他的嘴唇。 就在她全神贯注喂水之际,床上的人忽然发出了一声极其微弱、带着痛楚的呻吟。 王璎手一抖,水杯险些滑落。她猛地低头,正对上一双缓缓睁开的、带着巨大迷茫与痛苦的眼睛。 陆昶醒了! 他只觉得浑身如同被碾碎般疼痛,尤其是左臂,火烧火燎。意识如同沉入深海的巨石,艰难地一点点上浮。陌生的暖香萦绕在鼻尖,模糊的视线里,是一张写满惊慌与担忧的、清丽绝伦的脸庞。是……王璎? “你……你醒了?”王璎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她连忙将水杯放下,“别动,你伤得很重!” 陆昶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嘶哑的气音。他环顾四周,陌生的女子闺房陈设,以及自己身下柔软馨香的锦被,让他瞬间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他竟真的……闯入了王璎的闺房!而且,她似乎还在照顾自己? 一股强烈的愧疚和尴尬涌上心头,让他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不正常的红晕。“璎……璎妹妹……我……”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却被左臂传来的剧痛逼得倒抽一口冷气,眼前又是一阵发黑。 “别动!”王璎急忙按住他未受伤的右肩,力道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外面还有刺客,你千万不能出声!” 就在这时,院外的打斗声竟渐渐停歇了。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了两人。 几乎同时,更加杂乱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管家王福焦急的声音向着绣楼方向而来:“快!各处再仔细搜一遍!绝不能放跑一个贼人!女公子这边也要确认安全!” 王璎和陆昶的脸色同时大变! “他们……要搜过来了!”王璎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惊恐,她看了一眼陆昶,又迅速扫视房间。 陆昶心中也是警铃大作,他强撑着试图挪动身体,想要寻找藏身之处,但剧烈的疼痛和虚弱让他根本无法自如行动。 “来不及了!”王璎当机立断,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她快速将陆昶按回床上,用锦被再次将他严严实实地盖住,低声道:“无论如何,不要出声!” 然后,她迅速将自己的外袍衣带解开,弄得松散些,又把头发揉得更乱,做出刚从榻上起来的惺忪模样。她刚做完这些—— “砰!砰!砰!” 急促的敲门声如同催命符般响起。 “女公子!女公子!烦请开一下门,府内贼人尚未肃清,属下等需确认您安危!” 护卫统领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王璎深吸一口气,脸上努力做出被屡次打扰的薄怒神情,对陆昶投去一个“安心”的眼神,缓缓将房门拉开一条缝隙,自己则侧身挡在门前,恰好阻隔了外界投向室内的视线。 “何事如此喧哗?”她蹙着黛眉,声音带着一丝不悦的沙哑,“我方才不是说了,已然睡下,未曾见什么贼人。你们这般兴师动众,是要将我这闺阁也翻个底朝天吗?” 她一边说,一边状似无意地将微敞的衣襟拢了拢,这个细微的动作带着少女天然的羞怯与防卫,恰到好处地让门外的护卫统领和管家王福不敢直视,下意识地低下了头。 “女公子息怒!”王福连忙躬身,“实在是贼人凶悍,且似乎……不止一人潜入府中,老奴等担忧您的安危,不得不谨慎行事。” 护卫统领也抱拳道:“女公子,为保万全,请允许属下入内查看一眼,确认无虞后,即刻便退,绝不敢惊扰女公子清梦。” 王璎心中紧张万分,面上却故作沉吟,随即让开半步,语气冷淡:“既如此,那便快些。只是我这屋内方才沐浴,水汽未散,杂乱得很,你们看一眼便罢。” 她特意强调了“沐浴”和“杂乱”,暗示室内有不便男子观看的景象。 护卫统领和王福对视一眼,硬着头皮,小心翼翼地跨入房门。室内暖香混合着水汽,灯光昏暗,确如王璎所说,显得有些凌乱。他们的目光快速扫过,重点查看了能藏人的屏风后、衣柜旁以及……床底。 就在他们的视线掠过那垂着纱帐的床榻时,被子下的陆昶因为紧张和伤口的疼痛,身体不受控制地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带动被子发出了几乎微不可闻的窸窣声! 王璎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背在身后的手紧紧攥住了袍袖,指甲几乎嵌进掌心。 护卫统领的脚步微微一顿,似乎察觉到了一丝异样,目光狐疑地再次投向床榻。 千钧一发之际! 喜欢东晋风华请大家收藏:()东晋风华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289章 智化 护卫统领的目光如同鹰隼,牢牢锁定了那微微颤动了一下的锦被。房间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王璎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疯狂擂动胸腔的声音。 就在那统领眉头皱起,即将开口询问的刹那—— “咳咳……唔……” 一声带着浓浓睡意与被惊扰不满的、模糊的女子呓语,突然从纱帐后传来。声音不大,却恰好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寂静。 是王璎!她在千钧一发之际,急中生智,模仿着被吵醒的侍女翻身嘟囔的声音! 只见她迅速转过身,面向床榻,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懊恼,微微提高声音,仿佛在训斥不懂事的下人:“阿芷!你这丫头,睡相还是这般差,定是又踢了被子!说了多少次,夜里凉,仔细染了风寒!” 她一边说着,一边快步走到床榻边,背对着门口的护卫和管家,看似在整理床帐,实则用身体完全挡住了他们的视线,手下用力,暗暗按住了因紧张而险些再次动弹的陆昶。她的动作自然流畅,语气带着主人对贴身侍女特有的亲昵与责备,毫无破绽。 护卫统领和王福闻言,都是一怔。原来是被子下是女公子的贴身侍女?想来也是,女公子金枝玉叶,夜间有侍女在房中脚踏上值守,再寻常不过。方才那点动静,定是那侍女睡得不安稳所致。自己竟怀疑到女公子头上,实在是大不敬! 王福连忙躬身赔笑:“原来是阿芷姑娘在值夜,惊扰了,惊扰了。女公子恕罪,是老奴等莽撞了。” 护卫统领也松了口气,抱拳道:“既是侍女在侧,属下便放心了。女公子好生安歇,属下等告退。” 这一次,他们不再有任何疑虑,迅速退出了房间,并小心翼翼地将房门关严。 听着脚步声彻底远去,王璎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双腿一软,险些栽倒在地。她扶着床柱,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彻底浸透,冰凉地贴在皮肤上。 被子里,陆昶也缓缓松开了紧握的拳,方才那一刻,他甚至已经做好了暴起伤人的最坏打算。听着王璎急智应对,巧妙化解了这致命的危机,他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既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更有对眼前这少女临危不乱、机智勇敢的深深钦佩与感激。 王璎缓过气来,连忙掀开被子一角,担忧地看向陆昶:“你……你没事吧?伤口是不是很疼?” 陆昶摇了摇头,声音依旧沙哑虚弱:“无妨……多谢璎妹妹……救命之恩。” 他看着王璎苍白的小脸和那双因紧张担忧而愈发明亮的眸子,心中震动,这恩情,实在太重。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王璎打断他,神色重新变得凝重,“王府也不安全了。那些刺客能追到这里,绝不会轻易放弃。你必须立刻得到救治,更需要一个更稳妥的藏身之处。” 她蹙眉思索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决断。她走到梳妆台前,取出一枚看似普通的羊脂玉佩,正是陆昶那枚天师道信物。她又迅速找来一张小小的薛涛笺,用眉笔匆匆写下几字:“重创,匿我处,危,速援。” 没有署名,但她相信那人能懂。 她将纸条卷成极小的一卷,用一丝细如发丝的银线巧妙地缠绕在玉佩的穗子中,藏在繁复的结扣内部,不仔细查看绝难发现。 然后,她轻轻走到门边,唤来了自己最信任的乳母赵媪。 “嬷嬷,”王璎将玉佩塞入赵媪手中,紧紧握住,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你立刻想办法,将此物混入明日一早送往谢府给谢家姐姐的‘日常问候’礼中,务必、务必亲手交到谢家姐姐贴身侍女阿罗手中,就说……就说是我前日借了她的花样子,特以此玉略表谢意,望她勿嫌鄙陋。” 她紧紧盯着赵媪的眼睛,“记住,嬷嬷,此事关乎性命,绝不可经由第二人之手,也绝不可让任何人知晓,尤其是府里其他人!” 赵媪看着王璎凝重无比的神色,又瞥了一眼床榻方向,深知事关重大,她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坚定,重重地点了点头,将玉佩小心揣入怀中:“女公子放心,老奴晓得轻重,拼了这条老命,也定将此事办妥!” 看着赵媪悄无声息地融入夜色,王璎的心依旧高悬着。她回到床边,看着面色惨白、气息微弱的陆昶,心中充满了忧虑。她不知道谢道韫能否及时收到消息,更不知道她是否有办法在如此险境中施以援手。 “璎妹妹……”陆昶艰难地开口,“今夜之恩,陆昶……铭感五内。只是……此举恐将你与王府……置于险地……” “现在还说这些做什么?”王璎打断他,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坚定,“难道我能见死不救吗?” 她拧了条干净的温帕子,轻轻擦拭着他额头的冷汗,“你先省些力气,别再说话了。一切……等天亮再说。” 她吹灭了屋内大部分灯烛,只留远处角落一盏光线昏黄的小灯,让房间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暗影中,既能勉强视物,又不至于从外面看出明显光亮。然后,她抱来一床锦褥,铺在离床榻不远的地板上,和衣而卧。 她知道,这一夜,她必须保持清醒,守护在这里。一方面留意外面的动静,一方面随时照看陆昶的伤势。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然而无论是床榻上重伤昏迷的陆昶,还是地铺上强撑精神的王璎,亦或是那枚正被带往乌衣巷的玉佩,都预示着,这看似平静的建康城,正酝酿着一场更大的风暴。 喜欢东晋风华请大家收藏:()东晋风华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