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色出租车又一次驶入那个平凡的居民小区,蔡岛嘉将车停在三单元楼下,将羊角锤重新别回后腰,摔门下车。
从一到四楼,他的每一步都走得格外用力。
他分明警告过父亲了,而眼下父亲提出离婚,搬离家中,就是对他的警告的回应。对蔡岛嘉而言,这份回应比何阿婆的唾沫星子吐他一百次更具羞辱,因为他从未想过,有一天,对他逆来顺受,百依百顺的父母可以脱离附庸,独立于他存在。
他决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来到四楼,他没有踹门——尽管他十分想这样做,但这样只会让他们把门关得更紧。他只是轻轻敲了敲门,像任何一个普通的访客那样。
三声敲门声之后,门里响起了那个女人的声音。
“谁呀?”
蔡岛嘉捏着嗓子回答:“对门的,麻烦开一下门——你家有个包裹放错门口了。”
“没有呀,我们没有快递……”
门开了,穿红色吊带裙的女人的表情在看见蔡岛嘉的一瞬间凝固了,她下意识想要关门,但蔡岛嘉的动作更快,他将女人推进防盗门,一个闪身跟了进来,右手顺势带上了门。
“姜胜!”女人尖叫着后退。
他的父亲——他曾以为永远的奴仆,从卧室那扇门后赶了出来。看到突然出现的蔡岛嘉,他在短暂的惊愕后,甚至想搬出家长的姿态,呵斥道:“你来这里做什么?我和你妈已经说好了!”
“我只知道我们没说好。”蔡岛嘉堵在门口,既不走,也不让他们走。他环视着这间布置温馨,充满女人味的小两居,脸上的讽刺越发明显,“你和这骚货什么时候认识的?为了她,你连老婆孩子都不要了?”
“蔡岛嘉!这是白阿姨,你不能这么和长辈说话!”姜胜脸色难看。
“她是长辈吗?长辈就是这么做事的?!勾引有妇之夫,破坏别人的家庭?”
在所有人始料未及的情况下,蔡岛嘉抽出后腰的羊角锤砸向最近的鞋柜。
随着女人骤然拔高的尖叫,鞋柜的碎屑四溅,闷响像一块石头丢进湖面里回荡——“咚”的同时,裂纹疯长。第二锤落下去,木板的筋断了,铁件溅开。第三锤把柜门整个掀飞,半新的拖鞋倒扣滚出,鞋带像断了的舌头拖在地上。
女人用颤抖的手握住手机,威胁道:“住手!不然我要报警了……”
“你报啊!”蔡岛嘉一锤子又敲下去。
“够了!”姜胜扑上来,双手死死扣住他挥羊角锤的手腕。
常年做体力活的姜胜比蔡岛嘉更有力,后者挣了一下,没挣脱。他冷不防顺势一松,任由羊角锤脱手,被姜胜夺了过去。姜胜刚松了口气——
“砰!”
蔡岛嘉抬脚猛踹,正中早已松垮的柜腰。木板最后的纤维像细线被扯断,“喀啦”一声脆响,柜体塌作一团。姜胜的皮鞋,女人的高跟,大大小小的鞋像柜子里翻出的器官,哗啦啦洒了一地。
姜胜将蔡岛嘉推到门上:“你再这样我真的报警了!”
“报啊!让整个小区,整个江都市,都知道你为了和这个骚货在一起,抛家弃子,泯灭良心。”蔡岛嘉不甘示弱,大声喊道。
姜胜紧绷起伏的腮帮像是在咬什么难以吞咽的硬物,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的儿子,一字一顿道:
“离婚这件事,我已经想了很多年了,就算没有你白阿姨,我也要离婚的。我知道我对不起你母亲,所以,离婚的时候,我净身出户,银行里的钱,家里住的房子——都留给你和你妈。我除了几身衣服,什么都不带走。”
“我不同意。”蔡岛嘉说。
“我是你父亲,我不需要你的同意。”
蔡岛嘉胸腔里的火像被风口灌亮,越烧越旺:电话那端母亲的哭泣、方才在自建楼里被一群人围观羞辱的脸,一股脑往上顶。他像被塞进一个狭窄的箱体里,必须撞开一处缝隙才得以呼吸。
他忽然转身,朝右手边的沙发猛踹数脚——“砰砰砰”地几声,沙发腿拖着地砖挪出一道刺耳的划痕。
“你不需要我的同意,那你生我做什么?!就是为了让我来这个世间受苦,然后不想要了就抛弃我吗?!”他怒吼道。
“我还要怎么对你才满意?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做了!”姜胜的整张脸抽了一下,声音扬高,“所以我才要离婚——不是因为你母亲,是因为你!”
蔡岛嘉脸上的暴怒一滞。
“……什么?”
昏黄的顶灯把姜胜的影子压在墙上,他的肩线缓缓塌下,像是有一只手在用力往下按。
“我每天回家……都不知道该跟你说什么。问工作,还是问吃饭?像父亲那样,还是……像对一个犯过事的人那样?十五年了。十五年的煎熬。我的工友们每天都盼着回家,只有我害怕回家。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你,也不知道怎么面对你母亲。我不明白为什么你能犯下这样的大错——”他抬起眼,直视对面愕然的蔡岛嘉,眼底血丝清晰可见,“我做不到,我每次看着你,就会想——为什么?是我哪里做错了,才让你长成这个样子?”
“我怎么样了?”蔡岛嘉的自尊心被触痛,怒声说,“现在终于说出口了吧?你就是看不起我进过少管所,不相信我这辈子还能出人头地——如果你能有点本事,就算我进过少管所,也多得是公司求着要我,如果你能有点本事,把我送进最好的学校——我也不会是今天这副模样!我现在没本事,那也是因为你没教过我怎么有本事!”
“……可我也没教你杀人。”姜胜说。
空气有短暂的凝滞,半晌的工夫,谁也没有说话,只剩下不知谁的粗重呼吸,以及躲在姜胜背后,那个中年女人恐惧的心跳。
蔡岛嘉脸上露出一个冰冷的笑容。
“因为你是个懦夫。”
他夺回姜胜手中的羊角锤,转身拧开门把,摔门而去。
蔡岛嘉离开后,姜胜没动,像被钉在玄关灯下,稀疏白发在黑里更亮。女人慌乱地反锁、插闩,手机在掌心打滑几次,她颤抖着在拨号界面按下三个数字。
姜胜按住了她的手,挂断了正在接通中的电话。
“你还要护着他到什么时候?!”女人带着哭腔质问。
“……那是我的儿子。”他的嗓音干哑。
“如果他下次又来呢?!”
姜胜的手无力地垂落,眼窝深重的阴影把整张脸拖得更老。
“……如果当初没给他买那只兔子就好了。”他答非所问。
女人皱起眉头,刚要追问,姜胜已经转身用后背面对她。
“早点休息吧,明天一早去家具城换个新的鞋柜。”
……
夜色把八里村派出所压成一块沉静的方盒,室内的冷白灯像从水底漏上来。值班窗后的人影偶尔动一下,椅背发出极轻的吱呀。走廊长而空,回声把每一步都拉长。墙上的“平安创建”海报被风吹起一个角,啪嗒、啪嗒地敲着墙,像提醒,又像催促。
戚迪瘫在吱呀作响的转椅里,嘴里叼着一根闪着红光的烟,右手捏着一枚银色打火机,金属盖一开一合,清脆声在空房里敲得很轻。
办公桌桌面上,放着几份文件,分别是7月18日的接警记录单和情况笔录、物证登记。
“报警时间:2008年7月18日 19:20,报警人:何志国。警情简要:报警人称楼内发现疑似人类肢体,请求到场处置。到场/撤离:到场19:32,撤离20:25。初步处置意见:可疑动物肢体,已封存送鉴定。”
“被询问人:蔡岛嘉/性别男/年龄28。询问时间地点:2008年7月18日 20:15–20:20,现场院内。基本情况陈述:被询问人称于当日 14:30 左右离开自建楼,发现该物时不在场;此前亦未见楼内出现类似物件。补充情况:现场除该物外无其他损坏;周边群众称未闻异常。被询问人未触碰该物。民警提示:已告知相关法律程序与鉴定核查流程,被询问人表示知悉。核对无误:本笔录宣读/自行阅看无误后确认。”
“物证编号:JD-20080718-01。鉴定机构:江都市公安局技术处。鉴定结论要点:经宏观形态比对,判明为猕猴(Macaca sp.)前肢,非人源肢体;建议移交相关部门按涉野生动物制品程序处置。”
当时他并未过多在意,猴手虽然有恐吓性质,但这种东西,通过养猴人不难得到。
然而,今日的红外探测器却让他不得不多想。
一个出租车司机,住在廉价的自建楼里,却愿意花一天的所得去买高科技探测器。他保护的,是自己吃喝拉撒睡的隐私,还是某种更见不得光的东西?
联系上前几日才发生的猴手事件,戚迪不得不认为,那栋看似寻常的自建楼里,一定有不寻常的事情正在发生。
派出所玻璃门忽然被人推开,酒气混着夜风,像一股掺了辣油的臭味飘了进来。戚迪把打火机的盖“啪”地合上,抬起眼皮,一个醉汉被半拖半推着闯进来,衬衫领口吊着两粒扣子,胸前汗渍像一块岛,裤腿溅着不知名的汤水,脚上只有一只鞋——另一只鞋被他拎在手里,当宝贝似的护着。梁芸单手卡住他肩胛,另一只手按着他的手腕,像拎一只不安分的公鸡。
“老实一点!”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
醉汉脚下打滑,一脚踢在等候区的金属椅子上,“嗵”地一声闷响,随后是不清不楚的一串骂街。
“松开!老子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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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长——”醉汉用力一甩,脚下又滑了一下,整个人朝前扑去,正好撞上前台的木边,“哎哟”一声长,半边脸贴在桌面上,呼出的酒气把登记簿一页吹得掀起小角。
“认识谁都没用。”梁芸不疾不徐,把他从桌边拎起来,按在椅子上坐好,随手把他那只孤零零的鞋拨到椅脚下,“先坐稳。”
醉汉不老实,屁股离椅背两寸,脚尖在地上乱蹬,一双棕色皮鞋的鞋跟敲得“笃笃”响。他指着墙上的“有事找警察”,舌头打着结:“我就来找——找……找你们,你们你们你们……”他重复卡壳,眼珠子在灯下打滑,像两颗泡过酒的葡萄。
“为什么要在烧烤摊上闹事?”梁芸问,“人家老夫妻老老实实做生意,哪里惹到你了?”
“我就是、就是看他们不顺眼!怎么的了?”醉汉眼珠子一转,滴溜溜地定在梁芸脸上,“但我看你、看你顺眼……你虽然头发短,但脸、脸还挺好看的……有男朋友没有啊,美女警官?”
戚迪把那根只剩烟屁股的烟往烟灰缸里用力一摁,起身朝梁芸走去。
“让我来。”
梁芸看了他一眼,转身走开了。
“诶,女警官,漂亮的女警官,你怎么走了,别走啊……”
戚迪走到醉汉身侧,语气不紧不慢:“严肃点,坐好。”
醉汉正要回头再飙几句油腔,手腕已被戚迪两指扣住,接着反向一剪,像把生锈的折叠刀掰回槽里。
“啊!疼疼疼!疼疼疼!”
椅脚在地砖上“吱——”地拖出半弧,醉汉惨叫着,眼神霎时清醒了。
“好事。”戚迪把他肩胛向下按了按,“说明你还分得清疼——能分清疼,就能分清话怎么说。”他俯身,低声说,“现在,闭嘴三十秒。把脑子里的酒精倒出去,想想到底该怎么说话。”
醉汉额头冒汗,眼神终于老实,戚迪一问他就一答,分外配合。
梁芸抱着手臂,在一旁冷眼观看。
半小时后,醉汉的家人来派出所接人,老实巴交的妻子抹着眼泪向梁芸和戚迪连连道歉。醉汉在戚迪面前乖如孙子,一出派出所大门,斥责妻子的声音就威猛八方地响了起来。
戚迪和梁芸站在大厅,看着两人打车离开。
“……真是混账。”她的声音微不可闻。
戚迪冷笑了一声,不以为意地瞥她一眼:“你怕鬼吗?”
“……什么意思?”
“你就回答我怕不怕。”
梁芸沉默片刻,反问:“谁不怕?”
“在基层再熬两年,你就会发现,除了‘人’,什么都不可怕。”戚迪转身走回办公桌坐下,从烟盒里抖出最后一支烟点上。
梁芸在他的办公桌前停了下来,目光落在他的烟盒上。盒子整体通红,正面一个硕大的“囍”字,小卖部7块钱一包。
“我记得以前你只抽玉溪。”
戚迪顿了顿,伸手将烟盒扔进抽屉里,漫不经心道:“便宜烟劲大。”
烟雾缓缓升起,像一层薄纱把他的人遮到朦胧。梁芸隔着那团烟看他,只看见一张被生活磨糙了的轮廓。
“有困难就开口。”
戚迪仿佛被那片烟雾冻结了,过了许久才说:“……能有什么困难。”
梁芸不再追问,转身回到自己的桌前。戚迪深吸一口,尼古丁在胸腔里绕了一圈,空落落的。他拉开抽屉,把那只空烟盒摸出来,握在掌心,慢慢攥紧——“咔啦”一声,硬壳被捏塌,红色的“囍”折成一道褶。
在无尽的沉默之中,秒针和时针同时指到了十二的位置。戚迪把打火机和手机一并揣进兜里,起身说:“我先下班了。”
“嗯。”桌后传来梁芸的声音。
冷气在戚迪的身后合拢,夜风像蒸汽,衬衫迅速黏在背上,路灯下的树叶滴着潮气,远处虫鸣断断续续。停车区角落里那辆蓝色小电瓶安安静静地靠着墙,戚迪把钥匙一拧,电门亮起一小块冷光。他跨上车,车轮擦着地面的细砂滑出院门。
白天车水马龙的道路,此刻空无一车。
明亮的路灯像一个个岛。他从一个光岛驶向另一个,影子被拖得很长。他的思绪也从一个岛跳向另一个——一会儿是几个小时前掉在地上的红外探测器;一会儿又是垃圾桶里刚刚被他攥成一团的红双喜。
他想起猴手、想起那栋楼外墙斑驳的光,又想起梁芸盯着烟盒没说完的话。风从耳边掠过去,带着河道的潮味儿,像一只手在脑海里胡乱涂抹,把一个个念头重叠交融。
等他回过神来,蓝白相间的“江都市人民医院”灯牌已从夜色里浮出来,稳稳立在前方。
院区的路口亮得刺眼,他蹬了一下脚蹬,让小电瓶在光里慢慢减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