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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梦境交错

作者:曦妩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十三章梦境交错


    意识,像断了线的风筝,在虚无中飘荡。罖尘觉得自己在不断下沉,仿佛沉入无光的、压力巨大的深海。耳畔是模糊的、被拉长了调的嘈杂声,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墙,渐渐远去、失真,最终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绝对的寂静和失重感包裹着他。然后,突然间,那无止境的下坠停止了,他的双脚触碰到了一片柔软而虚无的“地面”。他发现自己站在一片无边无际的、乳白色的浓雾中,上下左右皆是茫然,时间与空间的概念在这里失效。只有前方,一个模糊的人影轮廓在雾气中若隐若现。


    “你是谁?”罖尘听到自己的声音在粘稠的雾气中艰难地扩散开来,带着久未开口的干涩和一种源自本能的虚弱与警惕。


    那人影闻声,缓缓地转过身来。动作不疾不徐,仿佛本身便是这迷雾的一部分。罖尘下意识地倒吸了一口冷气,心脏猛地一缩——那张脸,分明是他自己,却又绝不是。五官有着惊人的相似度,同样的眉眼轮廓,同样挺直的鼻梁线条,但整体感觉却奇异地柔和了许多,褪去了他眉宇间常年凝聚不散的阴郁、挣扎与戾气,眼神清澈而坚韧,像被山间溪水反复冲刷、打磨过的石子,温润却自有力量。长发松松地束在脑后,几缕不听话的碎发垂在颊边,勾勒出柔和的线条——这是一个女孩。


    “我是任千慧。”女孩微笑着,她的声音不像他那样因长期沉默和压抑而显得低沉沙哑,而是清脆悦耳,如同幽静山谷中叮咚流淌、不舍昼夜的溪流,带着一种奇异的、能抚平焦躁的安抚力量。


    “这不可能……”罖尘喃喃道,大脑一片混乱,各种荒诞的念头冲撞着。是濒死前大脑皮层异常放电产生的幻觉吗?还是精神彻底崩溃后,分裂出的一个理想化的、用以自我慰藉的臆想人格?


    “来看看我的生活吧。”任千慧没有解释这超现实的相遇,只是温和地伸出手,并非要触碰他,而是做出一种引导和邀请的姿态。就在她伸出手的瞬间,周围的浓雾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温柔而有力地拨开,迅速散去,鲜明、生动、带着温度的场景如同巨大的全景画卷般,在他眼前轰然展开。


    【罖尘·世界·平行人生】


    现实世界中,罖尘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昏迷了两天两夜。点滴瓶里的透明液体遵循着地心引力,一滴一滴,缓慢而固执地注入他苍白手背下青色的静脉,维持着这具躯壳最基本的生机。床边的监护仪器发出规律而单调的“嘀嗒”声,屏幕上跳动着象征生命迹象的绿色线条和数字。他的身体静卧不动,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膛的起伏,但意识却像一艘彻底挣脱了缆绳的小船,漂流在一条由另一个顽强生命体的记忆与情感汇成的奇异河流中。


    他首先“看”到的,是任千慧的童年——在豫东平原那个与他家乡一样被贫瘠土地所困的村庄里,一个瘦小得仿佛能被风吹跑的女孩,背着母亲用各色碎布头仔细拼接、缝制而成的书包,虽然破旧,打满了补丁,却总是被浆洗得干干净净,在阳光下散发出皂角的清淡气息。寒冬的清晨,天光未亮,星子还钉在墨蓝色的天幕上,她呵着团团白气,踩过结着硬霜、咔嚓作响的村路。那双裸露在破旧棉袄袖子外、缺乏足够保暖的小手,布满紫红色的冻疮,红肿得像秋天收获的胡萝卜,有些地方甚至裂开了渗血的小口子,但她却紧紧攥着一支短得几乎握不住的铅笔头,在皱巴巴的作业本上一笔一画、极其认真地写着每一个字,仿佛那横竖撇捺里,藏着通往另一个世界的所有密码。


    “冷的时候,我就想着快点走到学校,教室里会暖和些,而且早点到,还能在值日生生起的炉子边烤烤手,把冻僵麻木的手指呵热了、活动开了再写字。”任千慧的声音在梦境中响起,没有抱怨,没有自怜,平静得像是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遥远的故事,却让罖尘那颗在绝望中冰封的心,像被最细的针尖小心翼翼地扎了一下,传来一阵尖锐的酸楚。


    场景转换,罖尘“看”到了十五六岁时的任千慧。暑假漫长的两个月,她不是在享受假期或帮衬轻松的家务,而是在县城一家闷热得像蒸笼的私人包装厂里忙碌。流水线永不停歇地运转,发出枯燥的轰鸣,她需要像个机械臂一样,快速准确地将传送带上源源不断送来的小商品分类、装盒、封箱、贴标。工厂内部空气污浊,没有空调,只有几台积满油污的旧吊扇在天花板上徒劳地旋转,搅动着滚烫黏稠的空气。汗水浸湿了她的刘海,一绺绺黏在额头上,粗糙的工装后背也早已洇出大片深色的、带着盐渍的汗痕。工头是个眼神刻薄、嘴角下垂的中年男人,总是背着手在生产线旁巡视,常因一点微不足道的小错(比如包装纸盒一个不起眼的折角)就叉着腰,用夹杂着脏话的方言骂骂咧咧,唾沫星子几乎能喷到人脸上。


    “有一次,我因为前一天晚上偷偷借了本课外书,看得入了迷,熬夜到很晚,白天在流水线上实在太累,精神恍惚了一下,不小心把一整箱产品的价格标签全贴错了批次,导致后面整条线混乱,那一箱货全部要返工。”任千慧的声音依然没有什么剧烈的波澜,只是陈述着事实,“工头发现后,暴跳如雷,不仅扣光了我那天的工钱,还以‘影响生产秩序’为由,额外罚了我五十元。那几乎是我辛苦劳作两天的全部工钱。” 画面中,瘦小的女孩在工头刺耳的辱骂声中,低着头,手指紧紧绞着脏污的工装下摆,肩膀微微颤抖。“我当时躲进车间角落堆满废弃纸箱的缝隙里,抱着膝盖,把脸埋进去,大概哭了十分钟。眼泪是咸的,和汗水一个味道。然后我就去洗手间,用冷水狠狠扑了扑脸,用力敷了敷又红又肿的眼睛,看着镜子里那个狼狈不堪、眼睛通红得像兔子的自己,连着做了好几个深长的呼吸,直到手指不再发抖。然后,我就回到那条仿佛没有尽头的流水线上,继续工作。我知道哭解决不了任何实际问题,工钱不会回来,活儿也不会减少。但偶尔……偶尔允许自己软弱一下,把那些来不及消化、也无人可说的委屈借着眼泪倾倒出来,心里会奇异地好受一点点,像是给快要胀破的气球放掉了一点气。然后,才能积蓄起一点点力气,继续往前走。”


    最让罖尘灵魂感到剧烈震撼,甚至为之颤栗的,并非是这些具体可见的苦难,而是任千慧在经历这一切时,那双眼睛——永远那么明亮,像是坠入了永不熄灭的碎星,永远闪烁着一种近乎固执的、对未来抱有期待的希望之光。那不是不谙世事、被过度保护的天真烂漫,而是清清楚楚地、血淋淋地看清了生活所有粗粝、不公甚至丑陋的底色后,依然选择热爱、选择投入、选择咬着牙向前看的、笨拙却无比勇敢的生命力。


    他“看”到她为了节省下区区两块钱的公交车费,用来购买更必需的学习用品或后来大学里昂贵的模型辅材,背着沉重的、几乎要将她单薄脊梁压弯的书籍或材料,默默地、一步一步地步行五公里回学校。途中,她会因为发现路边顽强地从石缝中挣扎而出、开出一丛生机勃勃的不知名蓝色野花而停下疲惫的脚步,蹲下身,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欣赏,甚至轻轻摘下一朵形态最完整、颜色最纯粹的,像对待稀世珍宝般,仔细地夹进随身携带的、写满笔记的旧笔记本里;他“看”到她因为打工下班晚了,一路狂奔却还是气喘吁吁跑到教室门口迟到,被不了解内情、只看重纪律的班主任当众严厉批评时,眼眶瞬间就红了,水汽迅速弥漫,但她只是用力咬了咬已经失去血色的下唇,迅速低下头,几秒钟后再抬起时,已努力平复了翻涌的情绪,挺直那仿佛永远也不会被压垮的单薄脊背,轻声而无比坚定地向老师保证“老师,对不起,下次一定不会了”;他“看”到她在大学的设计工作室里,为了一个深夜突然迸发的、让她心跳加速的创意灵感,通宵达旦地反复修改图纸、制作粗糙的草模,失败了就冷静地、毫不留恋地拆掉,仔细分析失败的原因,记下笔记,然后毫不气馁地重头再来,从不见她唉声叹气,也从不把“辛苦”二字轻易挂在嘴边,仿佛所有的艰难都是通往目的地必经的、寻常的阶梯。


    “刚上大一时,我连最基本的设计软件都没见过,开机后对着那些复杂的图标和工具栏,完全是两眼一抹黑。同班的很多来自城市的同学,高中时就已经接触甚至玩得很溜了。”任千慧在梦境的旁白中说道,语气里听不出任何自卑或怨天尤人,只有陈述事实的平静和作为后来者笃定要追赶上的决心,“我知道差距在哪里,也清楚抱怨和羡慕都没有用。我就每天提早两小时到学校开放的公共机房,对照着从图书馆借来的、边角都卷起的旧教程,一个命令一个命令地死记硬背,一遍遍练习操作,反复尝试。周末别人出去逛街、看电影、聚餐,我依旧雷打不动地泡在机房里,对着闪烁的电脑屏幕,直到管理员来催着关门。大概花了半年多的时间,我的一份设计作业,因为思路新颖和完成度超出预期,第一次被老师当堂拿出来作为范例表扬。”


    罖尘在梦中沉默地“观看”着,内心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海啸般的冲击和灵魂的洗礼。“原来,真的有人……在过着比我更苦、更艰难、更具体的生活,却活得比我更坚强、更明亮、更充满内在的力量。我的痛苦是真实的,沉重得让我无法呼吸,几乎将我压垮,但她的坚韧和乐观,她在那片绝望土壤里开出的花,同样真实不虚,甚至更加耀眼。我们仿佛站在同一片深不见底的绝望泥潭里,我被泥沼淹没,只感到窒息,她却自己摸索着,用身边能找到的一切——哪怕是稻草和树枝——笨拙却执着地造了一架梯子,试图爬出去,甚至还在攀爬的间隙,看到了被我忽略的、头顶的星光和远方的微光。”


    一段特别温暖、带着阳光和饭菜香气的记忆画面涌入他的意识:任千慧大二时,偶然从系里一位助教那里得知,一位早年退休、子女都在国外、独自居住的老教授生病住院了。她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主动提出去帮忙。连续一个多月,每天下课后,她先去菜市场挑选既营养又适合病人、价格还实惠的食材,然后赶到教授家里,利落地做饭、熬汤,仔细打扫房间,清洗积攒的衣物,最后陪着精神渐渐好转的老人说说话,读读报纸。老教授康复出院后,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执意要给她报酬,她微笑着,坚定地婉拒了。“X老师,您以前给我们上过那门《建筑美学》的选修课,虽然我只旁听过几节,但受益匪浅。师恩如山,我做这些都是作为学生应该的,怎么能收钱呢?您快收回去。”后来,这位阅历丰富、看人精准的老教授,被她的善良、韧劲和眼底那份纯粹的真诚深深打动,主动动用了自己珍藏多年的人脉关系,为她极力争取到了一个业内顶尖设计事务所的、无数人梦寐以求的珍贵实习机会。


    “为什么……要拒绝那笔报酬?你当时明明那么需要钱,每一分钱对你都很重要。”罖尘在梦中忍不住发问,声音里带着深深的不解。在他的世界里,金钱几乎是解决所有问题的唯一钥匙,也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有些东西,是不能用钱来衡量的,比如情义,比如初心。”任千慧的声音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通透和宁静,像山谷深处未被污染的泉水,“而且,我始终相信,世界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圆的,能量是守恒的。你真心付出的善意和努力,也许不会立刻、直接地兑换成你想要的金钱或物质,但总会以你意想不到的某种形式,在未来的某个时刻,悄然回到你身边,滋养你的生命。”


    【任千慧·世界·莫名的力量】


    现实世界中的任千慧,对发生在另一个维度、另一个灵魂深处的这场惊天动地的“观影”与对话一无所知。她并不知道,自己平凡而坚韧的生命轨迹,正在以一种无法用现有科学解释的方式,成为另一个濒临彻底湮灭的灵魂的救赎之光与生命教材。她只是隐隐觉得,最近这几天,特别是经历了那个心悸剧烈、怪梦连连的夜晚之后,自己身体里仿佛被悄然注入了一股莫名的、温暖而蓬勃的力量,推动着她向前,做事格外有干劲,思路也异常清晰,连之前卡壳许久、让她焦虑不已的期末设计,也仿佛突然被打通了任督二脉,有了突破性的转机。


    那天,为了寻找既便宜又能达到理想效果的模型材料,她几乎跑遍了城市边缘所有的建材市场和废料回收点。在一个堆满废弃建筑材料的角落,她无意中看到工人们在处理堆积如山的、各种颜色的废弃塑料瓶。那些透明的、绿色的、蓝色的瓶子,在午后的阳光下反射出有些刺眼、却又带着某种后现代工业感的光芒。突然,一个念头如同暗夜中的闪电般,毫无征兆地击中了她——为什么不能尝试用这些被视为垃圾的回收塑料,通过某种物理或化学方式,制成某种特殊的、具有独特肌理和透明度的纺织物或复合板材,巧妙地运用到她的空间立面或内部隔断设计里呢?这个想法让她瞬间兴奋得心脏怦怦直跳,脸颊都泛起了红晕。她立刻跑到附近一个更大的废品回收站,用极低的价格买回了好几大袋清洗干净的、各种颜色的塑料瓶。然后,她在系里那个几乎被她独占的、堆满杂物的角落工作室里,开始了连夜的通宵实验。她用美工刀切割,用热风枪小心地加热、扭曲、塑形,尝试用重物压制……失败了无数次,手上不小心被烫出了好几个亮晶晶的水泡,空气中也弥漫着塑料受热后略带刺鼻的气味,但她却乐此不疲,眼神专注而明亮。最终,在经历了不知第几十次失败后,她找到了一种既符合环保理念、成本低廉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又能产生独特半透明视觉效果和轻盈质感的全新材料运用方法。


    当她的导师,那位以严格和眼光挑剔著称的林教授,看到她的最终设计方案、实验记录以及用这种再生材料制作的样品时,眼中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惊喜,赞不绝口:“千慧,这个创意非常棒!不仅想法新颖、大胆,突破了常规材料的思维定式,更重要的是它背后蕴含的深刻的社会意义和环保意识,这已经完全超出了这门课程作业本身的范畴!这个方向非常好,你完全可以沿着这个思路继续深入打磨下去,我相信,它完全有实力参加明年的全国大学生建筑设计竞赛,甚至走得更远!”


    在图书馆进行勤工助学、整理归类书籍时,她的脚步总是不由自主地在D区(哲学与心理学类)书籍的区域停留。手指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温柔地牵引着,轻轻划过一排排或崭新或古旧的书脊。最后,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一种冥冥中的笃定,从书架上抽出了一本封面素雅的《逆境中的心理调适与内在力量建构》。


    “也许……也许哪天自己情绪低落时,或者身边有同学朋友需要时,能用得上里面的知识吧。”她心里这么模糊地想着,为自己这突如其来的兴趣找了一个合理的借口。但不知为何,当她独自一人,在阅览室安静的角落翻开这本书的扉页时,心底竟泛起一丝连她自己都无法清晰解释的、淡淡的却挥之不去的伤感,像是隔着遥远的时空,深深地共情了某个陌生人的巨大悲伤,那悲伤如此真实,几乎让她落泪。


    那天晚上,任千慧又做了一个清晰得异常的梦。梦里,那个站在令人眩晕的高楼边缘的男孩背影,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清晰,甚至连他外套的纹理、被风吹得狂乱飞舞的发丝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单薄的背影在灰暗的天空下,显得那么孤绝,那么摇摇欲坠。她向他拼命跑去,用尽全身的力气,声嘶力竭地大声呼喊着什么,警告他,安慰他,鼓励他……但她的声音却像被按下了静音键,完全消失在虚无里,连她自己都听不见。那种无能为力的焦急、心脏被紧紧攥住般的心痛、一种必须救下他、绝不能让他坠落的强烈意愿,像火山喷发般充斥着她的整个意识……醒来时,她发现枕头湿了一大片,冰凉地贴在脸上,眼角还残留着未干的泪痕,胸口因梦中的奔跑和呼喊而剧烈起伏。但奇怪的是,心中除了梦魇带来的沉重余悸,竟还有一种莫名的、细微却真实的欣慰感,仿佛在某个她无法触及、无法理解的维度,她真的成功地、哪怕只是极其微弱地,参与并阻止了一场悲剧的发生,将一个灵魂从悬崖边缘拉了回来。


    “真是……越来越奇怪的梦了。”她坐在床上,拥着被子,揉了揉因睡眠不足而胀痛的太阳穴,把这一切愈发离奇的梦境和情绪波动,都归咎于期末阶段高强度压力导致的神经紧张和精神疲劳。


    【同步镜头:苏醒】


    医院的早晨,干净而冷清。阳光努力透过百叶窗紧密的缝隙,在病房洁白得一尘不染的地板上,划出一道道明暗相间的、温暖的平行条纹。罖尘的眼皮颤动了几下,像挣扎着要破开厚重茧衣的蝶,最终缓缓地、艰难地睁开。视线最初是模糊的,蒙着一层朦胧的白翳,然后世界的轮廓如同对焦的镜头,逐渐变得清晰。他首先看到的,是趴在床边、紧紧握着他一只手的母亲。她似乎就这样守了一夜,甚至更久,头发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双眼红肿得像熟透的桃子,面容是透支一切后的极度憔悴和苍老。


    “妈,”他翕动干裂得泛起白皮的嘴唇,声音因久未使用而异常沙哑、微弱,像砂纸摩擦,却清晰地传递出深入骨髓的悔恨与歉意,“我错了……对不起……让您担心了……”


    母亲的眼泪瞬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再次汹涌而出,但这一次,是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和劫后余生的心酸。她紧紧握住儿子那只冰凉而无力的手,仿佛一松开,他就会像一缕抓不住的青烟,再次从她眼前消失不见。她泣不成声,只是不停地、反复地重复着:“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妈在这儿,妈在这儿……”


    学校的心理医生对他进行了全面而细致的评估,结论清晰而严肃,不容置疑:“罖尘,根据评估结果和你的症状表现,你患有重度抑郁症,伴随着严重的焦虑症状和明显的躯体化反应。这不仅仅是简单的心情不好或者意志薄弱,而是一种确凿的、需要被正视和进行系统治疗的疾病,就像得了肺炎需要抗生素一样。你需要开始服用药物来帮助稳定脑内神经递质,控制生理上的症状,同时,必须接受长期、规律的心理咨询和认知行为干预,学习如何与情绪共处,如何重建认知模式。”


    罖尘安静地听着,没有像以前那样下意识地抗拒、否认,或者用沉默来筑起围墙。他抬起眼,目光虽然依旧虚弱,带着大病初愈的疲惫,却不再闪躲、游离。他看向医生,问了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问题,语气平静却带着探究:“医生,你相信……平行世界,或者某种超越我们现有物理规律的精神感应吗?”


    医生显然愣了一下,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试图用专业的、理性的口吻来解释这种在治疗中偶尔会出现的、涉及超自然体验的提问:“有时,当我们处于极度痛苦、创伤或者意识模糊的特殊状态时,我们的大脑作为一种高度复杂的器官,会启动一些自我保护机制,可能会创造出一些象征性的意象、故事或者感知,这可以看作是一种心理防御,或者说是一种对难以承受的现实困境的隐喻性表达,以此来帮助我们……”


    “不,这不是隐喻。”罖尘轻声打断了他,眼神飘向窗外那片被阳光照得有些晃眼的、湛蓝的天空,语气却异常肯定,带着一种亲历者的笃信,“她和我一样真实。我看到了……另一个我,或者说,是另一种可能的我。她让我明白,活着本身,呼吸本身,感受本身,就是最根本的意义。不是因为我们有多强大,多完美,永远不会被打倒,永远不会感到痛苦和绝望,而是因为即使我们如此脆弱、会哭泣、会想要放弃、会被现实击倒在地,但我们依然……依然在本能地寻找光,依然能在断壁残垣和绝望的废墟里,看到一朵努力绽放的、不起眼的野花,并为之触动。这种触动本身,就是生命不肯屈服的力量。”


    医生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没有再继续学术上的争论或强行纠正。或许,对于真正在黑暗中走过一遭、在生死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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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挣扎过的人来说,无论那束将他们拉回人世的光是来自现实世界的援手、药物的支持,还是某种无法证伪的超验体验或内在启示,只要那束光真实地照亮了他们的路,引导他们走出了那片致命的黑暗,其本身,就已经具备了最珍贵、最不容置疑的疗愈价值。


    与此同时,在另一个城市的大学校园里,任千慧的期末设计作品不仅获得了全优的最高评价,并且因为其独特的环保理念、大胆的材料创新和深刻的人文关怀,还意外地拿到了一笔来自学院的、小小的专项创意奖金。她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将这笔对她而言堪称“巨款”的钱,扣除掉最基本的生活费和购买必要绘图工具的费用后,全部寄回了家里,附上了一封写得密密麻麻的长信:


    “爸妈:展信佳。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我这次期末的课程设计得了最高分,学院还额外发了一笔奖金!钱不多,但这是女儿真正靠自己的知识、创意和努力挣到的第一笔‘大钱’,意义不一样。以后肯定会越来越多的,你们真的不要再那么拼命劳累了,爸爸的腿要注意保暖,千万别再受寒,妈妈也别总舍不得吃穿,老吃上顿的剩菜。我在这里一切都好,学校的各类补助和勤工俭学的收入,足够覆盖我的生活费了,你们不用再像上次那样,背着我、省吃俭用偷偷往我卡里打钱了,都被我发现了哦。ps:最近不知怎么搞的,总做一些奇奇怪怪、但又感觉很真实的梦,梦里好像……还救了一个人。听起来很可笑吧?大概是因为最近太忙太累,睡眠不足胡思乱想了。你们千万保重身体,勿念。女儿:千慧”


    信寄出的第二天,她接到了母亲从村里唯一那家小卖部打来的公用电话。母亲在电话里絮絮叨叨地说着家里的近况,语气里透着久违的、发自内心的轻快:父亲的老寒腿用了邻居热心推荐的土方子(艾草熏烤),感觉好了不少,虽然阴雨天还是会酸胀,但已经能慢慢下地干点除草、喂鸡之类的轻省活了;弟弟这次期中考试特别争气,发挥超常,得了全校第二名,老师都夸他聪明又用功;还有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听说村里和附近几个庄子,被统一划进了一个市里重点扶持的生态旅游开发项目,明年开春就要动工,家里的那几亩原本不怎么值钱的果园和宅基地,说不定真能借着这股东风,卖上个过去想都不敢想的好价钱……


    “你在外面一个人,别太省了,该吃就吃,该穿就穿,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最重要,听见没?家里现在越来越好了,你不用老惦记着往家寄钱……”母亲最后照例不放心地、反反复复地叮嘱着。


    任千慧握着电话听筒,脸上不自觉地漾开温暖而释然的笑意,对着话筒一一乖巧地应下。挂掉电话后,她走到宿舍窗边,推开窗户,看着窗外明媚得几乎有些晃眼的冬日阳光,看着楼下抱着书本、说说笑笑、充满活力的同学身影,看着光秃秃的树枝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突然觉得,胸腔里被一种饱满而踏实的、暖洋洋的喜悦充满。生活虽然依旧布满了看得见和看不见的艰难险阻,未来的道路也依然迷雾重重,但这一刻,她无比确信,它值得她付出全部的热情和努力,全力以赴地去经历、去热爱。


    【余波:转学】


    罖尘试图结束生命的事件,尽管学校方面出于保护学生的目的,尽力控制和淡化处理,严格限制信息流传,但还是在不大不小的范围内,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了层层扩散的涟漪,迅速传开了。在信息与谣言齐飞、同情与猎奇并存的校园舆论场里,“计算机系那个差点从实验楼顶跳下来的”成了许多学生私下里茶余饭后窃窃私语、带着复杂情绪谈论的焦点。


    食堂嘈杂的、弥漫着饭菜香气的角落里,几个不同年级、专业的学生围坐一桌,一边机械地咀嚼着食物,一边压低声音,交换着各自听来的、经过无数次转述和添油加醋的“版本”:


    “听说了吗?就那个总独来独往、穿得挺破旧、好像叫……罖什么的……”


    “好像是因为家里太穷了,交不起下学期的学费,助学贷款也没批下来,加上学习可能跟不上,压力太大,一时想不开吧。”


    “唉,现在这年头,谁肩上没扛着几座大山啊?考研、就业、买房……压力无处不在,但心理素质也得跟上啊,动不动就寻死觅活的,也太……”


    “我看啊,未必是真想死。说不定就是装可怜,演苦肉计,博取同情,想逼学校或者社会给他捐款、免学费呢?你们想啊,真要死,怎么会选那种光天化日、人来人往、肯定会被及时发现的地方?逻辑上说不通嘛!”


    这些或出于好奇、或带着事不关己的轻蔑、或基于自身经验武断揣测的议论,像无数支看不见的、淬着冷漠与误解的毒箭,无声地射向罖尘那本就千疮百孔、尚未开始真正愈合的脆弱心灵。他偶尔不得不出现在校园里,去办理一些必要手续时,能清晰地、敏感地感觉到那些有意无意投射在他背影上的、含义复杂的目光:有同情,有好奇,有畏惧,也有不加掩饰的审视和排斥。这种无处不在的、无声的“围观”,比身体上正在愈合的伤口更让他感到窒息、疲惫和想要逃离。


    面对这种复杂而不利的舆论环境,以及罖尘仍需长期治疗和静养的实际情况,辅导员再次找他进行了一次深入的长谈,语气委婉但意图明确,建议他不如先办理休学手续,回到家乡那个相对熟悉和单纯的环境里,安心休养调整一年,彻底摆脱这里的阴影,等身心状态完全稳定了,再考虑复学回来。


    但罖尘沉默地、认真地思考了很久,目光掠过窗外那片他曾经试图纵身跃下的天空,最终做出了一个让辅导员有些意外却又在情理之中的决定——他选择转学。转到另一个完全陌生的、远离此地所有记忆的中小城市,一所普通的、名不见经传的二本大学,选择一个或许更适合他现状的专业,换一个彻头彻尾的新环境,彻底地、毫无负担地重新开始。


    收拾行李离开宿舍的那天,东西少得可怜,一个中等大小的、磨损严重的行李箱就装下了他全部的大学生活。当他最后一次环顾这个曾经承载了他短暂象牙塔生涯、无数个不眠之夜和最终痛苦记忆的房间时,目光掠过已经空空如也的书桌,发现上面不知被谁,悄悄地放了一本半旧的、封面有些卷边的《平凡的世界》。他疑惑地拿起,沉甸甸的质感。翻开略显发黄的扉页,上面有一行陌生的、字迹清秀而有力的赠言:“活着,就是胜利。—— 一个理解你的人。”没有落款,没有日期。他拿着书,站在原地怔忪了片刻,指尖摩挲着那行字,然后小心地、郑重地将它放进了自己那个唯一的行李箱里,挨着母亲给他准备的几件换洗衣物。


    离开Z大的那天,天气阴沉,像是要下雪。只有母亲红肿着眼睛,坚持要来送他。熙熙攘攘、人声鼎沸的火车站台上,弥漫着离别的伤感和旅途的喧嚣。母亲强忍着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一遍遍不放心地检查他的车票日期、车次和行李标签,反复叮嘱着那些已经说了无数遍的、关于按时吃饭、天冷加衣、常给家里打电话的琐碎话,仿佛他还是那个第一次出远门、需要事事操心的少年。


    “妈,”罖尘伸出手,轻轻握住母亲那双因常年艰辛劳作而粗糙不堪、布满裂口和老茧的手,温和地打断了她喋喋不休的叮嘱。他的目光迎向母亲那双盛满了担忧、不舍与疲惫的双眼,里面有一种母亲许久未曾见过的、沉淀下来的平静和破釜沉舟般的决心,“别担心。我会好好活着的。这一次,不是为了达到谁的期望让他人满意,不是为了争一口虚无缥缈的气,也不是因为害怕再次让你们失望。是为了我自己,罖尘,仅仅作为罖尘这个人,我想看看,靠着我自己的双脚,一步一步地走下去,我的人生,这条布满荆棘也或许暗藏惊喜的路,最终……到底会通向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火车在一声悠长而沉闷的汽笛声中,缓缓开动了,车轮与铁轨摩擦发出规律的“哐当”声。罖尘坐在靠窗的位置,隔着有些污渍的玻璃窗,看着站台上母亲那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却依然在不断用力挥手的身影,直到那个熟悉的、温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的尽头,被冰冷的建筑物和流动的人群吞没。他收回目光,看向窗外飞速后退的、陌生的田野、村庄和城镇轮廓,感到一种复杂的、混合着解脱、茫然以及对未来一丝微弱好奇的奇异情绪。他打开那本《平凡的世界》,刚翻开几页,一张手工制作的书签无声地滑落下来,掉在他的膝盖上——那是用素白的卡纸裁剪而成,没有任何花哨的装饰,只在中央,用简单的蓝色钢笔线条,勾勒出一朵迎风摇曳的、姿态生动的、不知名的野花,就像……就像他曾在那个奇异的梦境里,看到任千慧小心翼翼夹进笔记本中的那种。


    他凝视着那朵小小的、却仿佛蕴含着无限生机的蓝色花朵,心底最柔软、最深处的地方,被一种温暖而酸涩的情感轻轻触动,仿佛有一道微光,穿透了依旧厚重的阴霾。


    他不知道的是,就在同一天,任千慧所在的H大学建筑学院,收到了一笔匿名的、指定用途的捐赠款,金额不算小,专门用于设立一个长期基金,资助那些像她一样品学兼优、但在家庭经济上特别困难的在校生。而品学兼优、家境贫寒的任千慧,经由了解她情况的辅导员极力推荐,顺理成章地成为了第一批获得该项资助的学生之一。这笔及时雨般的资助,足够她安稳地、不必再为基本生活开销和学习材料费而日夜焦虑地度过接下来的一整个学年,甚至能让她在购买一些必要的专业书籍和工具时,可以稍微从容一些,不必再那样反复计算、捉襟见肘。


    有时,宇宙间那架精密而神秘的、维持着某种微妙平衡与因果回响的巨大天平,其运作的方式与呈现的形态,远远超乎我们人类狭隘的想象力与理性的理解范畴。它无声运转,在尘埃与星光之间,编织着无人能完全参透的因缘际会。


    (第十三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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