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钟后,商云蓁梳着简单的云髻,乌黑的发间别着一支白玉簪,身着浅青色裙衫从侯府大门走了出来。
台阶下,两辆三驾马车停在那儿。
许是听到门边小厮问安的声音,前头那架马车的车窗帘子动了动,一张圆润富态的脸露了出来。
商云蓁抬眼瞧见,脚下微顿,朝对方虚虚施了个礼:“姑母安。”
商莺丰腴的手指抬着帘子,一双眼上下打量着商云蓁,半晌才开口唤她起身。
“云蓁啊,不是姑母非要说你,今日毕竟是大长公主设的宴,名头又是开春赏花游公主府新园子,这多热闹喜庆啊,你穿得这般素,怕是有些不妥。”
商云蓁低头扫了眼衣裙,抬眸淡笑:“姑母有所不知,侄女穿不得艳色的衣裳,只要穿上身上就会起大大小小的疹子,若姑母非要我穿,那侄女还是不要去大长公主府上,免得惊吓到各位贵人。”
“起疹子?”商莺有些不大相信,怀疑地看着她,“之前怎么没听你说过?”
“侄女回京不过几日,也没有机会开口,不过姑母只需回想,我回侯府这几日是不是只见我穿过浅色的衣裳?”
商莺一顿,这话说得倒是真的。
老太太每回喊商云蓁过去都见她穿得颜色素淡,身上也瞧不见什么钗环首饰,再加上她整日没几个笑脸,老太太私下还不满意地骂过,说她是故意穿得像是死了人来恶心侯府的。
却原来是因为身上会起疹子?
到底是常年待在北境,身上有奇怪的毛病也不意外。
这次宴会重要的是她商云蓁人一定要到,如今这打扮虽说素了点,也比满脸起红疹要好。
“既如此,那就这么着吧,时辰也不早了,快上车,莫让殿下等。”
商莺说罢,这才放下帘子。
商云蓁和半夏上了后面的马车,待马车动起来,半夏忍不住小声开口:“姑娘,虽说是为了应付大姑奶奶才扯的谎,可你也不该拿自己身体说事啊,有些话说着说着很可能会成真的!”
“若我的嘴这么灵,我还会怕一点疹子?”商云蓁笑笑。
半夏鼓了鼓腮帮子,想想倒也是这么回事。
大长公主府距离荣安侯府并不算远,马车约莫走了一刻钟便停了下来。
“大姑娘,请下车。”
车下,小厮轻声唤道。
商云蓁抿抿唇,躬身走了出去。
商莺带着女儿已经在马下站着,见她过来,不由小声叮嘱:“今日宴会上免不了有人会问你这些年去了哪儿,你祖父祖母对外只说你爹娘去世后伤心过度去城外休养,你可莫要答错。”
十四岁时,商落舟战死,商云蓁的娘白芷随之病倒,郁郁度日,半个月后留下一纸书信自尽殉情。
短短时日,商云蓁接连失去两位至亲,后又因夜间守灵染上风寒,卧病在榻。
当时她足足昏睡了好几日,等醒来,人已经在回燕京的路上。
侯府派了人将她接回,却并未带上才十岁出头的半夏。
之后一年,她独自生活在侯府,京中官宦们也大都知道了商家还有这么一个孤女。
那时因她的存在,不管谁来侯府拜见商柏中都会提到她那为国捐躯的父亲,这也意味着京中,乃至宫中都还记着商家的贡献。
可商家一面靠着商落舟挣来的荣耀享受优待,一面却在家中刻薄他唯一的女儿。
当面跪地听训是常事,时不时还会找由头罚她跪祠堂。
有一回商春意缠着商云蓁玩闹,不小心从假山的凉亭里摔下扭伤了腿,整个过程商云蓁连碰都没有碰过商春意,可到了侯府二老跟前,他们还是不由分说地将所有罪责怪到了她头上。
说她身为长姐却不担责任,不懂得在危险来临前规劝妹妹,又说她冷血无情,亲妹妹受伤大哭,她却没流半滴眼泪。
诸如这般的事越来越多,在侯府待了一年后,商云蓁终究没忍住,借着一次出城上香,带着几十两银子和一套男装便逃回了北境。
商家不敢将商落舟唯一的女儿离家出走的消息泄露出去,以免有人深究其中缘由,这么多年来便只说她去城外休养,如今到了待嫁的年纪,方才归家。
商云蓁可笑侯府这些人的虚伪,但也懒得在这些事上耗费口舌。
她点点头回答:“知道了。”
商莺看着她平静的模样,心中反倒有点不安,只求今日这一场宴会能如愿进行。
“好了,随我进去吧。”
大长公主府从大门上那块金箍的牌匾就能瞧出里头的华贵奢靡,随着引路的内侍一路往里,光是汉白玉制的石桥就有五六处,更不用说那随处可见的镂金宫灯。
都说大长公主从出生起就深得帝宠,她的父皇,她的兄长,如今还有她的侄子,每一任皇帝都十分善待她,也是如此,大长公主的性子张扬直接,得罪谁都不能得罪她,否则就算求到皇帝面前也是无用。
商云蓁几人到达宴厅时,席上几乎已经坐满,内侍按照安排的位置引她们坐下,不过片刻,商莺便与邻座的妇人闲聊起来。
席间大都是京中有头有脸的官眷贵女,平日有什么宴会雅集都能见上一面,唯独商云蓁这么一张生面孔,毫不意外的引起了众人注意。
“商夫人,这便是你家那位一直在城外将养着的大姑娘吧?”
商莺笑着颔首:“不错。”
“哎哟,几年不见当真是女大十八变,生得可真好看呐。”
“是啊是啊,明艳动人,还带着点英气,不愧是武将之后!”
一个人开始夸起来,周遭的客人便也都随之附和。
商莺看向商云蓁,温声道:“云蓁,还不谢过各位夫人的称赞。”
闻言,商春意先冷哼了声,声音很轻,除了坐在她身侧的商云蓁之外没人注意到。
商云蓁倒是不在意,起身朝着诸位夫人拜了拜,出声谢过。
待她重新坐下,商春意终于忍不住道:“不过都是些场面话,要不是冲着荣安侯府,谁会这么夸你。”
商云蓁低头喝茶,听到这话,瞥了她一眼,回道:“是啊,都是些场面话,表妹在京中这么多年应该也听了许多。”
“那当然!”商春意轻哼一声,“每回祖母和母亲带我出去,外人都会夸我,说我知书达理,娴静端庄……”
“既然表妹时常得到称赞,又何必在意我这头一次被夸。”商云蓁不紧不慢道。
商春意的话被打断,心下顿时有些不痛快,又听她这般说,那点郁闷更是化作了一团火气。
她其实并不想讨厌商云蓁,毕竟小时候她也常缠着对方玩闹,可就是因为有商云蓁的存在,家中所有东西都不得不分给她一份,祖父祖母的关爱,宫里头赏赐的首饰……还有如今外人的夸赞。
这一件件,哪怕她已经足够拥有,哪怕她并不喜欢,她也不想分给别人。
商春意咬着牙,只想商云蓁能快些回北境。
就在她暗自祈祷今日宴会没办法顺利进行的时候,大长公主来到了宴厅。
十几个内侍侍女簇拥着大长公主萧蓉走进殿内,在众人起身礼拜后,她才缓缓在主位坐下,姿态仪容华贵而又典雅。
“好了,大家也都坐下吧,不过是随意闲聊的茶会,不必这般拘礼。”
萧蓉摆摆手,众人坐了下来。
“殿下,今日外头春风宜人,百花园里香飘满园,若不是今日殿下相邀,怕是我们没这个福气能赏到这般热闹的花景。”
率先开口说话的是吏部尚书的夫人,她与萧蓉母族沾点亲,自嫁到京中便时常来大长公主府拜见,以往这种宴会多能见到她的身影。
“你这回可说错了,帖子虽是本宫下的,但这主意却是瑞王提的,”萧蓉笑容柔和地说着,“那孩子惦记本宫府上的百花园许久,眼下这花刚开没多久,他便央着我办这场宴会。”
“那我们可算是托了瑞王殿下的福,不然哪有机会在这个时节见着百花开啊。”
“是啊是啊……”
一人开口,剩下的人自然跟着应和。
萧蓉并未接她们这些场面话,而是目光一转,微敛的凤目在席间扫了半圈,最终停在了右手边的一处位置。
“今日商夫人身边好似多了个小姑娘,莫不是前段时间才回城的那位商大姑娘?”
大长公主开口问话,所有人瞬间噤了声,都朝着商莺所在的位置看来。
“回殿下的话,是的,”商莺起身答道,“她便是妾身长兄之独女,名唤云蓁。”
商云蓁被点名,自是跟着站了起来。
“小女云蓁见过大长公主殿下,殿下万安。”
萧蓉一面点头,一面上下打量着她。
“嗯,倒是个乖巧知礼的,本宫瞧着甚是喜欢。”
“谢殿下谬赞。”商云蓁垂眸回道。
萧蓉勾了勾唇,正当众人以为她会让商云蓁先坐下时,她却忽然转头问身边侍候的嬷嬷:“本宫记着前些日子宁州又进贡了些云锦,是吗?”
“是。”
“那正好,你带着商大姑娘去挑两匹,就当是本宫给她的见面礼。”
商云蓁一顿,还未开口说什么,商莺连忙道:“云蓁,还不快谢恩。”
商云蓁知道这挑云锦怕只是个幌子,可当着这么多官眷贵人的面,她不可能驳大长公主的面。
“小女谢过殿下。”
“去吧。”
萧蓉笑意随和地摆摆手,仿佛的确很喜欢商云蓁。
商云蓁跟着嬷嬷离开,走的时候商春意还瞪了她一眼,那模样显然是有些不服气,觉得自己也理当有一份云锦的赏赐。
商云蓁懒得理她,跟在嬷嬷身后,计较着待会儿可能发生的事。
半夏紧紧贴在商云蓁身边,小声地问:“姑娘,咱们真的是去挑云锦吗?”
小丫头的语气里带着点不安。
“别担心,我们见招拆招。”
商云蓁安慰半夏,亦是让自己定心。
大概走了一刻钟,嬷嬷终于在一间厢房前停下,她将门推开,侧身道:“商大姑娘请进。”
商云蓁走进屋子,用余光扫了眼屋内的陈设,怎么瞧这都不像是一间用来存放绸缎布匹的地方。
她转过身看向嬷嬷,这位嬷嬷到底是大长公主身边贴身伺候的,一下便看出商云蓁眼中的不解,她笑了下,说:“这间厢房原是偏殿待客用的,大姑娘先在这里坐一坐吃吃茶,过一会儿自会有人将云锦送来。”
说罢,门外立刻进来几人,将茶水点心一一奉上。
“姑娘且安心坐着,奴婢们就先退下了。”
嬷嬷交代好一切,也不等商云蓁有什么反应,带着人便退了出去,离开前还特意合上了门。
半夏看着这一幕,有些莫名奇妙地往门口走去,边走边说:“这大白天的,待会儿不是还说要送来云锦吗,关上门做什……”
话未说完,半夏开门的手停住了。
门没办法打开,它从外头被锁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