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欢腾之后,烈阳更烈。
走出大片的荒草,来到一个空开的圆地,脚下是厚厚的柔软枯草,身前身后是围绕着的高高的中空脆响的蒿草,冒出穗儿,全是温和的黄色,像是秋日的阳光。
沙沙……
走在前面的它听见她的声音不动了,也停下来,回首,她在另一个边缘,后半个脚掌还在荒草丛里面,没有出来,所以整个在黑色的影子下面,留下两只眼睛间断闪烁。
她用看待遗物的眼神看它,
直到,看到它隐隐想退回她的房子里,露怯。
瑟缩退后在身后两步远的高草下面,忽闪的阴影露出镂空的白光不断。
它在不知不觉间和她对峙在圆弧两端。
沙沙……
良久,下定决心,她将手里的帽子挂在一株荒草顶上,周遭变成在无边往外一直蔓延吞噬的荒漠。
最后抖起一层薄纱飞扬。
在风中,绝望。
她走到当中,还有两步才可以挨上它,在空中伫立的透明门上,输入虚设的随机密码,走出家的大门,走进山下的世界。
顶上才是紫粉的雾,下山就是蓝白的天。
角度恰合往常的路,她又和它去买菜。
两个脚步,一起一落。
在白晃晃的空白里,声响越来越大,它难受地捂住耳朵,不敢多说话,悄悄看了几眼淡然的她,也放下自己的手,往她身边靠靠,再靠靠。
还未看清她的眼睫。
再一回神,就已经身处一座城市之中。
“哇!”它刚刚露出嘴里的感叹,就赶紧闭上,没有听见什么笑声,才松懈嘴角,“呼……”试探地翘起眼角,看旁边她的反应。
五彩斑斓在她脸上,她微微颔首,两眼直愣愣,自顾自在思考什么,灰白的发丝在空中游移静待,它的目光就再次被周遭夺去,反正它没有鼻子,哪里来的空气。
笔直的道路乌黑,扩出四通八达,耸立的建筑和之间狭小的通道,组成一副她想要的去城里超市买菜的情景布置。
不断闪现出不同的路人,再消失,再覆盖来不同的……
嬉笑着交谈,吃冰淇淋的情侣……撞车之后吵架的车主和后面拥堵着的熙攘车流,此起彼伏的喇叭声和窗户里呼出的白气……还带着看完电影之后伤感着的青年,一个人刷卡走进地铁站,脚底在入口处黏起一片树叶……建筑楼上框出一方块窗户的蓝色,闪现出打着电话浇花的少女,叮铃当啷的手机链,水壶洒下一片水帘……缓慢,变成一颗颗水珠子……
它抱头侧身往她怀里一躲,即将到达眼珠子,扩大,扩大,什么都没有,消失了,它好奇地拽着她的胳膊,眼珠子咕噜咕噜转~
每个人后面都携带着自己去往目的地的一小片背景弥漫,随着心里的转念,闪现隐匿。
如同卡顿的老式电视机,每一次红的绿的黄的蓝的之后在换台间隙都卡出不一样的画面。
瞬间!耸立的黑色建筑物不断变化成不同的样子,这片区域所经历的所有时空景象轮番上映。
唰……
一会儿是一栋居民楼,有暗有明,有哭闹有电视声音……一会儿又是璀璨的电影大厦,闪光灯瞎眼,觥筹交错的霓虹……一会儿是夜里每个窗户都开满灯的图书馆,亮晶晶的石头光芒……
它还沉浸在景象里面,仿佛自己也是其中一副,手心里是她手臂薄薄的肉,耳旁脸颊不同的风经过……
人流穿过它和她的身边,熙熙攘攘的人群,她和它钉在十字路口中央,成为两个黑点,无数人头攒动,交谈声响。
呼……一阵花香袭来,就都安定下来,一条平凡的十字街道。
路边有断断续续不规律的小摊摆放,卖水果的、卖糖葫芦的、还有一些夜市摊子在卖烤冷面……“这都是什么,呀?”它僵硬地咧着嘴,尴尬地嫌弃。
又瞧见整洁的底商是不同的各品类的连锁品牌,抬头放眼看去是层次不齐的高楼矮屋,上面印着不同的商标牌子。
吵吵闹闹的若隐若现的交谈声像是白噪音,底下还衬着背景音乐……
路边是和她们一样的路人,两个的、三个的、一个的,大多数都是随行一个仔细可以看可以看出来是的机器人,可她们怎么都挽手亦或者是并肩?
好像是哪里不太对?
都是定格的最活力的面孔。
怎么没有老人!
意识到这一点,它猛地攥紧她的胳膊,薄肉陷出手指,惶恐地前后左右转头,没有!真的没有,更加惜命地拽好。
她从精疲力竭里出来就赶忙得意地侧头,抬起下巴,笑着问它,“满意吗?”就看到它的恐惧,空空陷出两个黑黑的洞。
期待的欢乐也没了,正色安慰道,“不怕,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没有衰老,没有死亡,一切都完美无瑕。”最后自己也说不出话,一节一节低下自己的头,踢了几下脚尖的地。
它努力调节自己,眨巴眼睛,既然有了命令,就忽视掉眼前的衰老的皮,嘴唇一抖一抖,嘴角一扯一扯,就笑出来,“这也太好了!”
又是标准的得体的兴奋应和反应,松开她的胳膊,两个就彻底融合进这副场景设定。
她落寞地看向它垂落的手,晃动出弧线,慢半步,随着它的步伐走路,慢慢两个的脚步变成复制,走出十字中央,顺从来到路边。
它乱指指这个指指那个,捂嘴凑在她耳边,“你看,这也是和我一样的机器人。”
“你不是。”她看着街上那些无聊的三三两两结伴的人,腹诽,什么眼光,怎么比得上你自己。
她上下扫视,骄傲地看着它微笑,心满意足地大踏步走在前面。
它费力地左右乱逛,稍稍跑出去几步,还得顾着要跟上她,看着这批新建筑,又能多久。
她仰头走在前头,像是领兵班师回朝的将军一样怪异。
“诶?”
“怎么了?”听见它的惊呼,她立刻停下脚步,扭头看它。
它驻足,觉得惊艳,望向窗户里的机器人,各种颜色,各种体型,“哇!”
她瞥了一眼,高高的平坦坦的顶,乱哄哄的窗户挤出来,耀眼的灯光恍若夜里霞光,“器城。”
“嗯?”听出她的惆怅,它静静看着她,指甲上被染出波光,呆呆出神。
“就是很多你这种……出来的地方。”她厌烦地敷衍。
“哦~好神奇!”
“神奇什么?万千个那些东西都不及你身上的一小片皮。”
“是吗?”它俏皮地歪头摇头晃脑展开看看自己双臂。
“是。”她给自己下了一个定义,你是最珍贵的一个。
它仍旧羡慕地看着窗户里陈列的她们,自言自语,最后听不见,“好好看,而且,功能好强大。” 莫名对血腥的攻击性向往,可是它的默认是服务。
各类壮硕的身姿,配备新型武器装备,在大大的角落里沉默排列在缤纷的机器人后面。
又低头检查检查自己,从脚到头。
嘣!
整个器城像是在整理自己,挤出来的窗户都塞回去干净起来。
它脖子往后折,痴痴看着一道道光从地里升起,爬着墙壁飞。
“喂!别看了。”她忍受不了它半张嘴的憨态。
“好,知道。”恋恋不舍回头一下,就赶紧小跑几步跟上她,伸出的胳膊快要拉上她的手。
“哟?老客人。”一道像那些杂乱无章的光一样的声音,飘在地上,攀上她的脚踝、小腿,不断缠绕在薄纱裙子和大腿之间。
它停在半道,双手叠在一起垂着,肩膀耸起。
她回头皱着眉,脖子拉伸舒展一圈,“器婆。”沉闷的声音抖落,它不安害怕地小跑几步站在她身后。
那道隐匿的光缩回一个宽大的繁复纹理的厚重袖口。
器城巨大空洞的看不见的门口走出一个矮小的人,看不出来的年纪,蓬乱的棕色卷发堆在一起,围住脖子,一身布满各色花纹的宽松棉质长袍厚重托起,浮空在地面一截空气,整个身子只露出一张小脸。
朝它走过来,反射出来的彩色的光从脸上褪去,万年不变的笑容仰头看它,亲切熟捻地说,“回来了?”
“啊?”它疑惑地歪了一下头,转身看着静置的背影,更加瘦削,像是一片磨薄的刀刃。
器婆冷下笑容,阴狠地来回盯着它全身。
她缓缓转过来头,眼皮扇了一下,没有说话,隔着距离,看着器婆和它,还有后面示威的器城铺子。
雄心壮志的青年拈起一把时光的刀尖剜开她面孔,露出来一个欣然的苦笑,“嗯。”
“怎么?按照你的能力来说她不可能这个样子。”器婆斜睨一眼侍候在一旁的它。
“就这样,师傅,我的能力只能做到这样,看来是您没认真教全我本领。”一个谦虚受教微微低下的头顶,锤破器婆脸皮。
“切。”器婆冷哼一声,又飘着走了,带着飘起来的音调,“又不在我。”缩回庞然大物的器城。
它才在长袍底下看见两只轮子。
好冷!它瑟缩了一下,看着她已经走出去几步,赶紧跑快到她跟前,两个并肩走着。
器城吵闹的叫卖声逐渐后退,它牵着她的手不断地摸,汲取温暖。
它往下撇了几眼,与自己肩头并行一直看着前方的眼睛,死命计算完,才小心翼翼地开口问。
“她,是你师傅?”
“对”
“你怎么会有师傅?”
“为什么没有”
“就,你……”它两只手比划着她的样子,“你这样的人还会有师傅?”
“我什么样的人,怎么?人老了,师傅就没有了吗?”
“不是,我以为你是最厉害的人。”
“怎么?你觉得她比我厉害?”
“你不是说她是你师傅吗?”
“师傅就一定比徒弟厉害?”
“也不是。”在她的咄咄逼人之下,它总还是思考不过来,像它这种的大多数情况都是属于乖乖听命的,实在搞不清楚她在说什么,就说,“我和你聊不来。”
她嘲弄地笑,“聊不来?”
“是。”
“那就别聊。”
它就不说话了,待在她身边无聊地调整自己的脚步,低头看着两双脚齐齐落下再迈出再落下,傻傻笑着,总算取悦了她。
“好玩?”
“嗯,好玩。”
她泄出一声低低的笑。
它感怀地开口,“在山上的时候不觉得,山上好安静,原来这里这么多人。”
“山上太安静了吗?”她的声音带上倦意。
“对呀,我都能听见你的心跳了呢。”
轻飘飘的一句话砸碎她的呼喊。
她不说话,
沉静的脸,
时光罗列旧人旧地,
心在滚来滚去磨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