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海城正值雨季。
雨将下未下，积累了一上午的水汽氤氲在空气中，沉甸甸地压在每一寸皮肤上。每一次呼吸，鼻腔和肺叶都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份潮湿的重量。
午后的热量为这份水汽升温，狭小的宿舍俨然成为一个桑拿房，蒸得人昏昏欲睡。
但这并不包括时景安。
下午没课，时景安趴在自己的桌子上，左手托腮，右手拿笔，正皱着眉苦思冥想。
桌子正中摆了一本练习册，斜上方《高等数学》课本被随意地倒扣在伸手就能拿到的地方，其它地方凌乱地铺着或全满或半满的草稿纸。
宿舍里极静，只有时景安时而翻书，时而计算发出的刷刷声。这是高数老师留的拓展作业，题目难且灵活，不过下次上课前解出答案可以加平时表现分。
海城大学学期成绩由考试成绩和平时成绩构成。考试成绩顾名思义就是期末考试那张卷子的得分，这份试卷通常不会出的太难，因为如果挂科率太高也算教学事故。
而不难又意味着拉不开差距，所以老师手中那占总成绩60%的平时表现分就至关重要。
这种加分机会并不算多，多数情况都是要抢的，所以只要有机会，时景安就不想放过。
他左手拇指和食指搓捻着书页，感受到指腹处微微的磨砂感，却感受不到丝毫解题思路。
时景安烦躁地搓了一把栗色的头发，微卷的碎感发被他揉的凌乱，还有几根横七竖八地翘着。
“滴—”随着一声提示音，书堆旁的手机屏幕亮起，他瞥了一眼消息联系人—齐怀川。
【齐怀川】结果怎么样？
时景安专心解题，懒得搭理他。
【齐怀川】不理人？打赌输了不想认吗？
透过文字时景安都能看到齐怀川那副幸灾乐祸的神情，他翻了个白眼，干脆将手机倒扣，不再理会。
“滴—”又是一声提示音。
“啊啊啊啊啊——”
斜后方床上突然爆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喊叫声，吓得时景安屁股从椅子上一跳，上半身猛地坐直，笔尖在纸上划出一条长长的黑线。
他扭过身，眼神向声音的源头扫射过去。张黎正死死地盯着手中的手机屏幕，表情痛苦，神色紧张：“出专业排名了，我爸说如果还是倒数就要扣我生活费！
“老天保佑，老天保佑，老天保佑……”张黎双手合十，中间夹着手机，边念叨着边拜，好像这样就能让自己成绩涨上几分似的。
时景安有些好笑，如果这有用，他愿意从早拜到晚好吗？
他收回视线，转身看向桌子上的手机，心念一动，拿起解锁。
班级群里最新一条就是学习委员的全员消息：班级成绩排名和专业总排名现已整理完毕，请同学们检查自己的成绩排名信息，如果有错误可私聊我修改。下面紧接着发了一个Excel文件。
时景安盯着那文件，心中忐忑又隐隐含着些期待。
是谁呢？是我吗？会是我吗？万一是我呢？
时景安心头期待愈演愈烈，他紧张得呼吸都几乎停滞，血液涌向大脑，像一个饱胀的气球。
时景安拇指缓缓向屏幕里的那个文件移动，然后一咬牙，猛地用力按下，眼睛急切地寻找最上面的那个名字。
“晏清”
噗——
漏气了。
紧绷的身体骤然脱力，时景安认命般的长叹了一口气，眼神里的光黯淡下去，扔了手机，重新和拓展作业较量。
耳后是张黎的喋喋不休：“真是多亏了博海给我的画的重点，等他有时间了真得请他吃饭。”
时景安想了想，拿起手机给齐怀川回复。
“是，又输了。”
“没有不承认，刚出排名。”
那边消息回得很快。
【齐怀川】让我猜猜，第一应该还是晏清吧。
时景安咬牙，敲下：“是，那又怎样？”
手中打字不停，对面却抢先发来他要说的话。
【齐怀川】你不会要说，下次，下次第一一定是我吧。
【齐怀川】不是，这话你从高中说到现在，能不能歇歇啊，我都快想不出来要什么赌注了。
时景安沉默了。
张黎确定保住了自己的生活费，开始悠哉悠哉地研究别人的成绩：“第一又是晏哥，领先的毫不意外啊，牛！”
然后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声音猛地拔高：“高数满分？我眼花了吗？我找博海恶补了好几天才60，估计还是老师捞上来的，晏哥竟然满分？”
“真不是人。”时景安听得出神，不自觉说出了心里话。
“对，不是人，简直是神好吗？”张黎听到没有多想，转过头来对他道，“不过时哥你也很厉害啊，每次都是年级第二。”
每次都是第二……
他知道张黎没有恶意，但那话还是像尖刀一样刺进他的自尊心，像恶魔低语在他耳边回荡，提醒着他低晏清一等。
可是他怎么会低人一等？
从小长相出众，家境优渥，成绩优异，什么时候都是别人喜爱追捧的对象。
可偏偏出现了一个晏清，人们只会关注第一，其它的只不过是陪衬。他成了晏清的陪衬，得到最多的变成了大家的调侃。
时景安恨恨地想着，嘴唇抿成一条直线，连带着下颌都有一种紧绷感。
他从抽屉拿了颗雪梅扔进嘴里，冰凉的糖霜在口腔内融化，使他烦躁的情绪平和了些许。糖霜微甜，中和了梅子的酸，果肉肥厚软嫩，时景安在嘴里细细地嚼，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张黎又道：“博海成绩也不错......怎么一屋子学霸，偏偏就我一个成绩不好啊！”
时景安嘴里含着雪梅，含糊地揶揄道：“看来知识并不能从高浓度向低浓度扩散，说不定是从低浓度向高浓度主动运输。”
“感谢张黎同学的慷慨馈赠！”
“啊，老鼠养大象吗？这简直是要我的命啊！”张黎也不恼顺着他的话开起了玩笑，然后想起什么似的提醒道，“话又说回来，明年就要评国奖了吧，不知道晏哥能不能评上。”
时景安的笑僵在脸上，怎么非得是晏清，就不能是他吗？
国家奖学金是大学期间最难拿、含金量最高的奖学金，不仅要比学习成绩，更看重综合素质。
虽然每学年都可以参加评选，但最有希望的是大三，大三有充足的知识储备和综测材料，上一届的强力竞争者忙于毕业无心参选，所以国奖获得者一般都出自大三。
虽然他学习成绩稍逊晏清，但他一直在综测上努力，为的就是在国奖评选上一雪前耻！
想到这里，时景安美得要开出花。心里不烦了，情绪不沮丧了，身上又充满干劲了。索性把练习册一合，抄上手机，起身离开。
张黎在身后叫住他：“时哥你去哪啊？”
“三食堂，部门聚餐！”
“那你拿把伞吧，我怕你回来的时候下雨。”张黎又朝晏清书桌方向指了指，“帮晏哥也带一把，顺便帮我带一份海苔鸡饭。”
时景安顺着张黎手指的方向，果然看到了挂在书桌侧面的黑色折叠伞。
他可不想给晏清送伞，但这是张黎那傻小子拜托给他的事。算了拿着吧，下雨了他还能用。
于是，时景安手里多了一把黑伞。
走出宿舍大门，天色有些阴沉，时景安站在大门楼梯边的柱子下，现在正是下课时间，有人三五成群说笑着回来，也有人抓着包冲出宿舍跑得飞快。他看着路对面那棵歪脖子树，拨通了齐怀川的电话。
那边很快接通，手机里响起了齐怀川吊儿郎当的声音：“怎么了小安安，赌注寄到我家那个地址就行，或者直接折现给我打过来。”
“你声音怎么有气无力的。”时景安笑骂一声，“不会刚起吧，昨天又去哪鬼混了。”
“哎呦，老头给我卡限额了我还怎么混呐。我这不是投资了个酒吧吗，这几天盯得晚了点。”齐怀川在那头抱怨，又打了个哈欠，“你找我到底什么事啊？”
“那你听好了——”时景安一字一顿坚定道，“我、要、拿、国、奖！”
“你、你说什么？国奖？”齐怀川被呛了一下，有些不可置信，“国奖是整个学院抢名额吧，你连晏清都搞不定还想拿国奖？”
“我了解过他们的成绩，没有什么威胁。”时景安笑得颇为骄傲，“只要能超过晏清，国奖就是我的。我这几年加了不少综测分，肯定没问题。”
齐怀川一听就乐了：“你哪来这么大自信啊，第二当多了量变终于引发了变质？综测满打满算能加几分啊，主要的不还在学习成绩上。再说了，难道晏清他就没有综测分？”
时景安心里美出的小花一下子凋谢了，晏清不是闷头学习的书呆子。相反，晏清在学习上花的时间甚至比他还少。这人精力简直搞得可怕，各种体育活动、竞赛项目都能看到他的身影，综测应该也不会低吧。
“那怎么办啊。”时景安有些沮丧。
“这是最有希望的一次机会了。”时景安喃喃着，语气里充满不甘，“咱俩这么多年的感情，你就忍心看我错失这么好的机会，一辈子生活在晏清的阴影下？”
齐怀川扑哧一声笑了：“倒也不至于一辈子吧，不过说实话，你那赌注我是真拿够了。”
而后故作神秘地开口：“山不过来，我过去。既然你难以提升，那就阻止他进步啊。如果他这学期成绩下滑，或者没有时间去参加综测活动，那第一不就非你莫属了吗？”
“说的容易，我又不能关着晏清，怎么阻止他进步。”
“这还不容易。”齐怀川有些恨铁不成钢，“诱惑啊，人都是有**的。你这么拼命是为了满足自尊心，我呢是为了更好地享受这多姿多彩的世界。晏清又不是神，总会有**，一旦**被满足自然而然就不想奋斗咯。”
说得有道理，但......
“我再想想吧。”时景安将通话挂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