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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梦境往复

作者:赈星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秋桑的世界被局限在这座岛,她不记得自己是怎样来到这里,也不记得自己在这里呆了多久。


    当她从昏睡中醒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雀姑那间简单朴素的幔帐床顶。


    那就是她关于这个世界,最初的了解。


    雀姑发现她醒了,怜爱又责怪地说:“秋桑,我告诉过你不用怕了,你怎么还是……唉。”


    她呆呆的看着床前的人,想说些什么,也想问些什么,却发现脑子里一片空白。


    ——秋桑,是叫我吗?我……


    “怕什么?”她茫然地问。


    雀姑一怔,而后半是释怀的道:“忘了也好。”


    她只告诉她:“你的名字,叫做秋桑,你今年十一岁了。”


    十一岁的秋桑有时会做一些古怪的梦。


    梦见穿着甲胄的士兵,挥动他们的长戈,寒光像星星一样闪过。然后到处都弥漫起红色的烟雾,红色的天空挂满红色的星星,她坐在红色的水里和自己的倒影一起哭泣。


    也梦见过她是一个比十一岁小很多的女孩,骑在大马上被颠着欢笑,小狗轻轻蹭着她的两颊,飞鸟衔来花环戴在她的头顶。然后小狗被它的同伴叫走,大马变成一座高高的山,飞鸟四散回到天上,只留下她一个人。


    她渐渐意识到那是被自己遗忘的过去,梦里的景象大约是某种映射,可因为她记不住真相而变得光怪陆离,毫无逻辑。


    能串通的线索太少,她无法解析自己的梦。


    过于频繁的古怪梦境消耗了她的精力,她很难在白天的学习中专注精神。


    雀姑对此感到不满,想要她在夜里无梦安眠,试图与她谈心,为她扎针改善。


    雀姑说:“那些都已经过去了,秋桑。你活下来了,认真学习我教你的医术,你才能够阻止更多的人死去。”


    “杀戮总是比拯救容易。如果终有一天你要离开,我希望你是为了去救人。可是不好好学医,你如何救得了人呢?如果救不了人,我又怎么能放你出去呢?”


    秋桑自己其实无所谓救不救人,但雀姑既然希望她救,那她就去认真学。


    可惜梦总是不讲道理,它很难操控,又极易被一切东西催化。


    当雀姑带来新的同伴,一个从战争中存活下来,心神恍惚、总是喃喃自语的孩子。


    那孩子偶尔吐露的词句,与她梦境中的某些东西极度重叠,她的脑海深处受到牵动,开始梦见别的画面:篝火晚会,刺绣腰带,以狩猎为生的部族。


    还有绽放的裙摆、晾晒的皮毛和飘扬的旗帜。


    梦里的东西她从没在岛上见过,雀姑对她的过往再三缄默。


    秋桑在纷乱的梦中渐渐拼凑出一段过去:她或许曾经有过一个幸福的家庭。


    她的父亲是一个很好的猎人。每一次出猎回来总是能带回很多猎物,比很多族人的都多,闲暇时他会让她骑在他的肩膀上摘高处的花。


    她的母亲性格开朗,在部族举办的庆功晚会上,总能召集到人数最多的一个舞团,占据最中心的场地,会哼着欢快的调子,将鲜花编成花环戴在她的头上。


    她的哥哥还是个半大的少年郎,认识很多草药,有些调皮,总是喜欢捏她的脸颊,在她红着眼准备哭出声时,又送上一捧据说能开出好看小花的种子讨好她。


    她忍不住想:她从前过得那样幸福,又是为什么会来到这座岛上的呢?她的梦里有兵戈,难道她也是一个因为战乱流离失所的人?


    梦境并不完整,许多国家都在打仗或者都打过仗,时间不一,她不记得梦中村落或是自身的特征,无法确认自己原本属于哪里,雀姑也不愿告诉她二人是如何相遇的。


    她开始拒绝雀姑的扎针安眠疗法,她期待着会有更多的不一样的梦,她甚至询问对方有没有令人多梦的药或毒。


    雀姑眼神凝重的看着她:“你不能再沉溺在梦里了,你的眼中不能只看见仇恨,秋桑。我带你回来,教导你医术,是希望你能救更多的人。”


    秋桑说:“我做梦不是为了记起仇敌,而是想知道,我究竟是谁。”


    雀姑叹气,放纵了她。


    某一天,梦的内容竟真的发生变化。


    那应该是一个秋天,满山的树叶都变红了。数不清的披甲士兵闯进村子,他们挥动武器,毫不留情的杀死见到的每一个陌生人。


    一部分人被掩护着逃走了,一部分人留下断后,还有更多的人死在了村子里。


    在逃亡的路上,很多孩子都受伤生病,她也发了高烧浑身滚烫,新一轮追兵到来之际,领头的大人不得不放弃伤病最严重的一部分人。


    他们被尽量妥善地藏好,然后被遗弃。


    那场高烧持续了不知多久,当她再次醒来,裹着覆盖头身的布巾,爬出藏身的草垛,她下意识觉得她应该是有同伴守在身边的,却惊惶地发现附近空无一人。


    我……是谁?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仿佛听见遥远的彼方,不知何人在吟诵:


    “……帝国的铁骑扬起滚滚硝烟,宏图霸业的画卷高悬眼前,争夺荣耀的屠戮仍在继续,鲜红的血液……染透万里江山。”


    梦中的女孩从此开始了流浪,不断地流浪。


    梦外,十一岁的秋桑仍然没能完整回忆起自己是谁。


    那个村子在哪里?她从前叫什么名字?那些士兵是哪一国的?那场堪称屠杀的战争又是为了什么?雀姑于何时何地与她相遇?


    未解的谜题还有很多,但梦的内容已经很久没有发生大的变化了。


    ……


    救回赵高的第一天夜里,十六岁的秋桑又做梦了。


    梦里的她是一个流浪的小女孩,有着白皙的皮肤,像火焰、枫叶一样浓烈的红色长卷发。


    她孤身一人,衣衫破旧,在不同的地方漂泊。


    过于深的眼窝,较之常人更高挺的鼻梁、更白皙的肤色,卷曲的长发以及橙红的发色,一切都彰显着她与身边人的不同。


    即便她用拙劣的手段抹黑面容、裹住头发,混入普通的流浪者中,也会有一朝不慎被揭破伪装的时候。


    人们总会喝骂她、驱赶她,满街跑的小孩子们则更加肆无忌惮,他们叽叽喳喳,和伙伴或嘲笑或害怕的向她扔出石子。


    他们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嗡嗡的议论声从四面八方钻进她的耳朵——


    “她为什么长得这么奇怪?”


    “她的头发竟然是红色的!”


    “她的皮肤白得像鬼一样!”


    “她是蛮夷吗?”


    每一道异样的眼光,仿佛都在变成一根尖锐的针,刺入她的皮肤,在血肉中游走。


    她很快对投注在自身的目光产生了更加敏锐的感知,但她不再能分清其中的含义。好奇的、怜悯的、友善的、恶意的……每一种目光加诸于身都会使她同样的如芒锥骨。


    于是她习惯藏在阴暗的角落,沉默地、不引人注意地熬过每一天。


    为什么要熬呢?


    她不知道。


    她只记得自己在寻找什么,或者等待被什么找到。


    她明确自己遗忘了很重要的东西,但怎么也想不起来。


    她是从草垛里爬出来的,那座草垛被搭得很好,看不出来里面藏着一个孩子,她应该是被人小心仔细地藏在那里的。


    她偶尔会偷偷回到那处草垛,但那里依旧没有人,某一次,连草垛也消失不见,大约是被人拆散搬走了。


    没有草垛作为地标,也许下一次她也会找不到这个地方,于是她不再回顾过去。


    她像被剪断牵绊的风筝,被世间无序的风推着,漫无目的地漂泊。


    某一天,她躲在破屋暂避风雨时,一个带着短帷帽的女人也进来躲雨,对方注意到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她。


    那个女人走到她面前,她发现对方的左眼眼白有很大一块黑斑,这使她的左眼看上去像是有两只瞳孔。


    对方说这是“雀姑眼”,并告诉她自己叫雀姑。


    雀姑看着她凌乱的红发,问:“我有一座岛,住着很多和我们相似的特别的人。你愿意跟我去那座岛吗?在岛上,我们大家都是一样的,我也会教导你治病救人的医术,你可以一直在那里住着,也可以学医有成后出岛救治更多的人。”


    她接受了雀姑的邀请。她们是在秋末冬初相遇的,破屋外面有一棵拦腰折断的枯死桑树,雀姑便为她取名“秋桑”。


    雀姑说:“清热润燥,是一味很好的药材。”


    雀姑将她带到一座岛屿上,岛上有一处房屋简单的村落,里面的确居住着很多外表像她们一样特别的人,他们都是雀姑带回来的,并且其中很大部分人都在跟着雀姑学医。


    他们对秋桑这位小妹妹友善而爱怜,但秋桑还是很害怕收到他人的目光,总是避着他们。


    她向刚拜下的师父雀姑学习制作将头发染黑的药水,但药水总是轻易褪色。


    她用竹著浸了滚水想要拉直头发,可时间稍长、或者沾了水,当即又变回卷曲。


    某日再次试图掩盖这一头妖异时,她发现自己竟有一簇发丝已经枯槁发白,诧异的同时,一个绝妙的主意涌上心头!


    ——少年白头,应该比天生赤发更平常吧?


    她喝下了新的药,感受着血液在经脉中飞速涌动,伴随着耳鸣目涨。


    她耐心地熬过最痛苦的时期,抓取一缕头发凑到眼前,用模糊的视线去分辨。


    她露出快意的微笑:是白色,灰白色。


    意识昏沉之际,房门被推开,雀姑匆匆进来。


    当她再次清醒,视线掠过朴素的帐幔床顶,看见雀姑坐在床边,叹着气说:“秋桑,我告诉过你不用怕了,你怎么还是……唉。”


    ……


    秋桑睁开眼,黑夜里只有微弱的光透过窗户照在床前,仲夏的虫鸣一声叠着一声,有鹄鸟在附近振翅飞过。


    这次不再是任何一个梦境,她是躺在自己的床上。


    她今天刚刚救了一个人,红色头发的人,就睡在她的隔壁。


    她是十六岁的秋桑,她在岛上生活得很安定,梦中逃亡的八岁和流浪的十岁已经过去很久。


    秋桑努力理清自己的思绪,今夜梦到的东西太多,算是回忆起了自己八岁到十一岁的经历,知道自己为何很在意红发,但对于八岁之前的东西,她真正想知道的那些,仍然知之甚少。


    她一时有些睡不着,便躺在床上,偏头去看窗前那片月光。


    窗纱之外的夜空一片深蓝,点缀着几颗星星,秋桑蓦地想起梦里常常见到的血色“星光”,想起雀姑的殷殷期盼,难免心生迷茫。


    那些士兵,披坚执锐,一日屠戮之人何止上千。终我一生,也许都无法救治那样多的人。


    雀姑总是对他们寄予厚望,她想要她带回来的每一个人都学有所成,然后出岛去救济世人。


    她自己是这样做的,于是也要求被她所救的人把这种意志传承下去,而对于无心救人的人,她会把他们留在这座岛上,一生不得出。


    她将出岛的要求定得极高,听闻从前有过医术大成者,通过她的试炼后假托入世救人,实则肆意复仇殃及无辜,她就再度提升了出岛的难度,因而秋桑入岛至今,未曾见证任何一个医者完成试炼成功离岛。


    秋桑不咸不淡地学着,雀姑怎么教她就跟着怎么做,学成了,但是看心情使用。这远远达不到雀姑定的出岛标准,但秋桑觉得无所谓,她没有必须出岛的理由,每一天都是得过且过罢了。


    十一岁的秋桑因为忘记一切、失去羁绊,而没有想过出岛。


    十六岁的秋桑则是习惯了这里清净的生活,明白自己是被舍弃的,因而也更愿意留在岛上。


    也许还会有新的梦境,让她找到出岛的理由,但那也是很久以后的事了,秋桑懒得费心去想那些不确定的东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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