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时/赵高]公子与我两相疑》 第1章 秋桑赵高 风暴过后,无名岛边,秋桑正弯腰在浅滩处挑捡贝壳,身后一块平整的礁石上摆着她脱下的鞋子。 少女身穿便于劳作的青绿色粗布衣裙,腰侧挂着装贝壳的藤篓,两袖高高挽起,裙片塞在腰带间,裤脚也折至膝弯,半截小腿淹在水中,她的面容年轻,皮肤细腻,用布巾捆束的发丝却是略显枯槁的灰白色。 秋桑捡得入神,余光发现水面多了一块残破木片,朝上的一面平整光滑,涂着红漆,很显然,这是某种木制品的一部分。 她顿了顿,直起身子,顺着木片看向远处。 二三十丈之外,水上漂浮着更多大大小小的木块,大致能看出是船的原型。四散的木块间还漂着几个生死不明的人,水流仿佛正将他们送向这座隐居着医师的岛屿。 那个位置的水深过头顶,秋桑不会游泳,附近也没有船,她顺理成章地在原地继续采集,并没贸然下水救援。 这些人身份不明,也不一定就会真的留在这里,或许会被水带向下一处岸礁呢? 她这么想着。 但这东流的水终究没再带他们漂泊,向南吹来的风让他们停靠在滩涂上。 搁浅的船骸越来越多,开始影响秋桑的采集,她把最后一捧挑好的贝壳装到藤篓里,准备绕开船骸上岸,却发现已经有三个人被冲到岸边。 水里还有两个人,此时此刻离她更近,但眼看着也快要到岸边了。 秋桑盯着这些人,目光沉沉:难道是天意要他们获救? 她小心地拨开四周船只残片,朝最近的那个人走去。 这个人四肢皆有护具,应该是武者,皮肤上还扎着些破船碎屑,周身多处利器伤痕,脏腑受创大量失血,重伤后溺水而死。 第二个人身上也有很多伤,穿着料子很好的黑红色衣裳,肤色很白,像是富家子或者贵族之流。 但最令秋桑在意的,是他的红色短发。 偏暗、偏橙的红色,像是火焰,枫叶,或者血的颜色。 秋桑伸手按住他颈侧,发现触手虽冷,还有微弱的起伏,这个人昏迷着,但还没死。 她返回去查看岸边那三人,穿着都很普通,看不出身份,身上有大量留疤的旧伤,但新鲜伤痕较少,一个被割喉,一个被刺破心脏,一个被扎破眼睛搅碎了脑子。 都是一击毙命的死法,死得透透的了。 秋桑环顾一圈,没再看到第六个人。 在她看到的五个人里,如果粗略的给他们定义身份,大致可以分为三个平民、一个护卫、一个富少。他们的打扮都没什么出挑的,但这些人的共同的异常点在于伤痕。 那种伤口,只有非常锋利的武器才能制造出来,而普通的护卫或者富少一定弄不到这种武器。并且,如果要做到一击毙命的效果,单凭锋利的武器是不够的,还需要配合极高的武功,或者熟练的杀人技巧。 秋桑有些迟疑,这群人可能是无辜受难,但也可能大有来头,如今世道正乱,这个人值得救吗? 没有人来回答她这个问题,只有风在柔柔地吹,把红发的异乡人送到她面前。 于是秋桑做出选择。 这座岛四面环水,水面宽阔,看不到别的陆地,几乎算是与世隔绝,因此很多人猜测它位于海畔。 岛外水流湍急,出行只能靠岛上仅有的两条船,摆渡人只听她师父的命令,没有她的同意,谁都无法活着离岛。 再退一步说,如果救了他之后,发现他不该救,那岛上的医者们也很乐意留下一个试毒的药人。 所以,这个人现在可以救。 秋桑动作尽量轻柔地把红发人拖到岸边干燥处,一块挡风的大石壁后,剥开他的湿衣服检查伤势。 短裤的材质轻薄,已经半干了,但谨慎起见,秋桑还是揪起他的裤腰大致扫了一眼,没看到这地方有伤,便没再脱。 他的胸腹间有兵器造成的割伤和刺伤,也有两处淤紫,皮肤内有几根木刺,应该是船破或者漂流时撞到了船骸。 秋桑身边常带银针和万用保命药,但内外伤药只带了一部分,纱布只有一卷,只能给这人治个大半。 她喂了他一颗吊气药丸,用自己的衣角擦干对方身体,先处理了最严重的伤口,撒药包扎,然后才开始把他淤伤处的刺挑出来。 幸亏这人衣料好,防护性也高,刺扎得不深,她带的针才勉强能挑完刺。 忙活半天,秋桑终于处理好他前胸后背以及四肢的各处伤口,把他的湿衣服抽出来铺在石头上晾着。 回头看了一眼,他露着白花花的皮肉躺在地上,有些晃眼,便脱下了自己的外衫,盖在他身上。 她掏出白色的驱虫药粉围着他和石壁撒了一圈,穿好鞋子理了理衣裙,准备回家。 秋桑打算先回去叫帮手来运人,他的伤势不适宜背着走,她也背不动他。 顺便,水边那几具尸体也需要告知大家尽快来处理,否则堆久了会腐烂发臭,产生毒气也不无可能。 不过医师们的聚居地离这有三里路,脚程快的话,来回也要两刻钟,她还要找人以及准备工具,那势必会花费更多时间。 秋桑走了两步,忽然想到这个人身体强健,说不定是有特殊功法的习武之人,也许会提前醒来乱跑。 她折回去,倒了点驱虫粉为墨,用水混合,以指为笔在石壁写下留言,这才匆匆离开。 …… 旭日之下,清风缓缓地吹拂着。 不知过了多久,赵高感受到一种四面透风的凉意,猛然惊醒,睁开眼睛,眼前有一块一人高的黑色石壁,上面多处孔洞,略为平整的地方颜色转为灰白,有一片断断续续的白色痕迹。 他发觉自己被除去衣裳,躺在滩涂边,只盖了一件别人的外衫,从肩膀遮到大腿中段,身上的伤也都被上药包扎。 赵高立刻意识到,有人简单地救治了他,但中途离开了。 他警惕的起身,观察四周。盖在身上的外衫滑落在地,他在附近看到了自己的衣物。 那个人是自愿离开的,还是遭遇了意外? 四野寂静,除了他没有第二个活人,也没有打斗的痕迹,他来时所乘的船的残骸静静伏在水边,几具刺客与护卫的尸体躺在船骸间。 确认过没有埋伏,赵高迈出脚下用粉末画出的白圈,过去穿上衣裳。 此处或许临近大海,水色碧蓝,宽广无垠,目之所及没有别的岛屿或陆地,水的尽头仿佛与天相接。 岛与水交接处的滩涂还算平坦,面积不大,是细沙与泥土混合的质地,此刻分布着一些深水里的生物矿物,应该是近期有过大涨潮,被潮水送上来的。 滩涂之后是低矮稀疏的花草,花草间卧着一些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怪石,花草地之后,是一大片生长着藤蔓灌木的树林,树林间有一条隐隐约约的曲折小路,看不见终点,但赵高猜测那条路通往岛的深处,岛上人居住的地方。 赵高穿好已经晾干的内衫,手指搭在外袍上摸了摸,外袍偏厚,此刻还是湿润的。 风势渐凉,吹得他指尖一冷,四周也忽然响起诡异的呜呜声。 悲咽而不成调,从四面八方传来,时而尖利刺耳,时而凄婉微弱,飘忽没有源头,好似鬼魂哭泣。 赵高一惊,恐是刺客追来,当即闪身躲到一处石头后。 他的后背贴上石块,清楚地感受到石块在震动,某道呜咽声变得沉闷起来。 赵高意识到了什么,凝神去听,原来那些声音都是从周围这些外表奇怪的石头里发出的。 传闻有一种石头,大风刮过时会发出类似鬼哭狼嚎的声音,因而得名鬼哭石。赵高从前没有见过,今日也算是长见识了。 但赵高没有完全松懈。 有鬼哭石的岛屿,如果有人来往,必定会很出名,而他出行前了解的信息里,却完全没有这座岛的存在。 原定的航道没有,途经的支流也没有,甚至于七国当前所有他能拿到的地图中,也没有任何一张标注了这座岛。 可他既然能在船毁后顺水漂流到这里,那就说明河流走向有所交汇,与他的航道一定有关联,也说明一定有别的人也因为落水或别的原因来过这里,但为何连一丝一毫的消息都没传出去? 赵高心中一沉:难道是他们出不去? 他拎着未干的外衣,回到醒来的那个位置寻找线索。 他身边那块石壁上有剥落的白色痕迹,壁脚有一小堆细腻的粉末,似乎曾有人在石壁上留下几行字。 他根据痕迹仔细分辨内容,似乎是:“岛有毒虫勿进,医者两刻后归”。 落在地上的粉末还很蓬松,应该是不久前留下的字迹。 他之前注意到身边也用类似的粉末划出了一个圈,看来这些都是救了他的人布置的?原本是用来阻隔毒虫的? 赵高继续观察。 这种粉末的黏附性不高,被风干后难以挂在石壁上,从当前的气温和文字剥落程度来看,说不定留字的人所写的“两刻钟”应该快到了。 这位医者书写的是齐国的文字,那这里可能是齐国境内?或者,医者原本是齐国人,如今离开齐国逃到偏僻的岛屿避难? 至于文字所述的“岛有毒虫”,依照其临走前做的准备,倒不像是假的,于是赵高没有乱走。 他重新晾好自己的外衣,捡起落在地上的医者外衫,这件衣服上有淡淡的草药香气,令人心旷神怡。 依照肩宽与衣长推测,救他的人要么是接近成年的女子,要么是十三四岁的少年郎。 这个人足够心软,但阅历也很浅,否则不会记得给他留字,却忘记石壁上的字等到水迹干透就会被吹散,再不成形。 有了大致推测,赵高自得许多。 涉世未深的孩子和女子,应该是友善天真的……他们的共同点是,都很好说话。 不知那人多久回来,赵高伤重难支,背靠着石壁在白圈内坐下,将带着药香的外衫放在膝头,在周围诡异的呜呜声中闭目养神。 哭嚎中,渐渐多了辚辚的轮音,随后是一群人杂乱的脚步声。 赵高睁开眼睛,远处,有一众粗布衣衫的医者从树林里那条小径走出来,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他们或推着车,或握着着工具,在一个肩挎包袱的年轻少女带领下走向岸边。 少女没穿外衫,额前颊边挂着灰白流苏,胸前一侧垂下灰白色的丝绦,想来就是救他的人了。 她看见穿好衣服清醒靠坐的赵高,加快脚步小跑着过来:“你这些衣服都干了吗?你受这么重的伤,再穿湿衣服,会伤上加病的。” 直到距离拉近,赵高才看清那并不是什么流苏与丝绦,那些就是她的头发——这个少女眉目深邃,十七八岁的模样,却早早生了白发。 而她身后的那群人中也有几人尤为特别:六指、蓝眼、卷发、重瞳……种种不一。 那些人各自为伍,或沉默或互相交谈着,携带工具到达后就径直去清理船尸,并不多看他一眼,也没主动跟他搭话,好似他不存在一般。 队伍尾端的一个人推着一辆板车放在白发少女身边,也没和他们说话,追着其他人到海边帮忙清理去了。 秋桑把包袱抱在怀里,在赵高面前蹲下,逐层摸摸他的衣袖,确认是干衣服。 赵高按兵不动,即使不知道她想做什么,也没有反抗,任由她检验。 摸完衣袖,她顺势把指尖搭在他手腕上,感受对方的脉象。 他的脸色虽然还是很苍白,但没之前那么死气沉沉,秋桑满意地收回手。 “你是自己醒的,还是被哭声吵醒的?本来悲林不会这么早哭的,但我没想到今天降温比昨天快。” “幸好我提早留了字……”余光扫到他背后石壁留字的地方,那里的驱虫粉早挂不住石壁,飘落到地上或者别处的凹洞里,遗留下来的更像是虫子爬过的自然痕迹,几乎很难看出这是文字了,她自夸的话戛然而止。 秋桑有些尴尬:“你大概没看到吧……不过,没贸然进林子就好,那里面有很多蜘蛛,其中一部分带有剧毒。” “在下看到了。阁下写的是‘岛有毒虫勿进,医者两刻后归’,对吗?” 赵高开口问,他的音调优雅醇厚,说话慢条斯理,听起来跟岛上的人有很大不同,文绉绉的,像个贵族公子。 这群人大多都是齐国口音,他猜想这里应该是某个齐国人避世的聚居地,于是他也故意说的齐国话。 秋桑果然没发现什么异常,顺着他的问题点头:“是这样没错。” 她把包袱放在膝间准备拆开,那里面装着一套简单朴素的男装,问:“我本来给你带了干净的衣服,你身上这套虽然干了,但毕竟泡过污水,要换我带的这身吗?” 赵高为难地看了一眼四周,大半是遮不住什么的低矮灌木和石头,身后这块石壁虽然高大但有多处孔洞,也挡不住什么。树林深处确实可以避人耳目,但其中又有毒蛛:“此处没有遮挡……恐有不便。是否有其它的隐蔽处?在下去那里换衣。” 秋桑觉得外面的贵公子可真讲究:“那你还是跟我回家再换吧,脏衣服穿这么久了,也不怕多这一时半刻。” 她看到自己的外衣被赵高叠好放在他膝弯,伸手拿回来揽在手臂上。 “其实你就算在这石壁后面换也没什么,他们都有自己的事,不会偷看你。树林深处倒是够隐蔽,但我告诉过你那有毒蜘蛛,实际上带毒的也不止蜘蛛,我怕你换着换着就被毒死了……那我不就白救你了。” 秋桑蹲累了,把包袱挂在另一只臂弯,起身去收赵高重新晾的外衣,接着说:“如果你要是担心我看你呢,嗯……其实我给你上药的时候都已经看过了,而且,回去之后,我还得给你重新上药。” 二人一坐一站,赵高自然而然需要抬头看她。她俯视着赵高,语气似叹似矜:“你现在是我的病人,你可找不到别的人来代替我哦。” “岛上的规矩不多,但其中一条是,绝不医治别人的病人。” 赵高推拒无果,只好大大方方接受了:“既然如此,那在下日后可就多多仰仗阁下了。” 他撑着膝盖起身,秋桑体谅他受伤,下意识扶了他一把:“你要做什么?” 赵高站直身子,退后几步留出空间,朝秋桑一揖:“还未谢过阁下救命之恩。” 大抵是牵扯到了伤处,他的动作不快,只略略弯腰低头,秋桑就已经及时扶住他,道:“是风把你送到我面前的,等你好了,去感谢风吧。” 见赵高面露不解,她没有多解释,带着他坐在一旁的板车上:“你先在这休息会,坐累了就躺着,这个包袱暂时当枕头,冷的话衣服当被褥,要是太阳晃眼,就拿个什么遮一下。我去帮……” 她忽然注意到赵高胸口的衣服已经渗出血色。 “算了,你还是躺下吧,我带你回家。” 她把挂在手臂上的外衫和包袱都放在车头,扶着赵高躺上去:“你的伤口又裂开了,我们得早点回去处理,你躺着应该更舒服些,我也更好推车。” 赵高很顺从地依照她说的躺下,躺得很端正,双手交叠在腹前,并且斯文礼貌的再次道谢:“有劳阁下了。” “别阁下阁下的叫了,我名字叫秋桑,你直接叫我名字吧。”秋桑说。 这人说话咬文嚼字的,她忍了好半天了也没听习惯。 赵高当即改口:“邱姑娘?” “……”秋桑停在板车边,看着他的眼睛,“秋天的秋,桑叶的桑。是一种药名,秋冬落霜后采集的桑叶。” 她叹了口气:“我是孤儿,不知道自己姓什么的。” 赵高一默,立即道歉:“抱歉,是我冒昧了。” 秋桑倒没觉得有什么:“如今这种世道,孤儿应该遍地都是吧?我总是听说哪里哪里又打仗了、哪个国家又灭亡了,我猜变成孤儿的人应该不少,所以我有什么特别呢?” 秋桑对他微笑:“孤儿、没有姓氏,已经变成常态了,对吧?” “诚然。”她的话一半是询问,一半是寻求认同,而这也的确是事实,赵高无法否认。 秋桑问:“那你又叫什么名字呢?” 他沉默了一会,看着她的眼睛,回答她:“赵高。步步高升的高。” 秋桑的反应很正常,像是听到一个普普通通的姓氏和名字,笑着说:“所以,你是姓赵吗?那我就祝你步步高升啦!” 赵高也跟着笑了,太阳的光轻轻的洒下来,把他的眼睛照得很亮:“借你吉言。” 秋桑扬声对水边一众人告别,使力推动板车。 赵高躺在车上,面朝着她,便光明正大观察对方,有了一些微妙的发现。 她高眉深目,睫浓鼻挺,长相俏丽大气,面容却较一般的齐国人深邃。 很有可能,她是被齐国人养大的异国血脉。 “赵高,你不如闭眼休息一会?”沉默推车的秋桑蓦然开口。 她一边推着车走,一遍考虑着适合这位斯文人的措辞:“我不太喜欢,被人盯着。” “好。”赵高只得闭眼。 秋桑停下车,从车头捡起自己的外衫抖开,盖在赵高身上,把袖子翻过来遮住他的眼睛:“你睡一会。” 板车重新前进,赵高在一片黑暗中渐渐睡过去。 再醒来,是听到有少女的声音在叫他的名字,有人在轻轻拍他的手。 “赵高,赵高?醒醒。” 这一觉睡得很安宁,他没做任何梦,但整个人都轻松了几分。 这一觉他也睡得全无防备,但对他而言,此时此刻,这座与世隔绝的岛屿,反而比外界安全,至少,在他毫无防备的时候,岛上不会有人想着要杀死他。 赵高睁开眼睛,眼神清明,并不像很多人刚睡醒那样茫然。 秋桑低着头,明亮的阳光从侧方照进她的眼珠。 赵高发现,她的眼睛,看似是棕色,但在强烈的光线下看,其实是一种偏红的颜色。 第2章 何为异类 秋桑意识到自己又在被观察。 她对上赵高的目光,刻意出声打断这种观察:“下来吧,到我家了。” 板车已经停在院子里,院子四周围着低矮的篱笆墙,周边还有很多木墙茅顶的住宅,这里应该就是岛上人的聚居地。 更远处有几幢更为高大的房子,从秋桑的家看去,仍能隔着邻居们的房顶看到它宽大的檐角。 赵高直起身,秋桑扶着他从车上下来。 秋桑的房子也不大,一排三间房,这座岛上的房屋大都如此简单,应该是因地取材。 三道房门都开着,大致能看清里面的布置,右边像起居房,中间像药房,左边像灶房,卧房外面还靠墙搭了一个棚子,棚子下面摆着晾晒架,应该算是储物间。 “还没问过,这座岛有名字吗?”赵高随口说。 秋桑带着赵高进了中间的药房:“没有哦。这里只有这一座岛,不需要用名字区分,所以它也没有名字。” 药房靠里竟还开辟出一个小房间,里面有一张床,但秋桑没让他立刻上床,而是带他在外间桌边坐着:“你等一会,我先去给你打水擦身,然后上药包扎,你再换干净衣服上床躺着。” 赵高接着问:“那外界的人如何称呼这座岛?” 秋桑给他倒了一杯水,把水杯放在赵高面前的桌上,语带茫然:“我不清楚,我没离开过这座岛,去的最远的地方,就是南边的梨花林。” 四方之中能分出“最远”,说明这个聚居地并不处于岛的正中心。赵高不动声色记下。 “师父偶尔会从外面带来一些学徒和病人,但学徒们从此就长留岛上,而病人虽然还会离开,但这期间我们是不会靠近那些病人的。” 赵高疑惑:“我知道你们不能医治别人的病人,难道连说话也不行?” “不是。”秋桑摇头。 她从桌边离开,好像在找什么东西,随口回答:“只是这岛上的很多人,都不愿意与外人接触。” “为何?” 秋桑站在光照不到的暗处,看着赵高,轻声道:“因为,我们都是异类。” 赵高一时语塞。 他想起来到岛上见到的异常之处。秋桑的白发与眼睛,其余人的手指与瞳孔……很多人的外表都有异常之处。 赵高了然,面露讽色:“世人大都如此肤浅,外表与他们不同,便要被视作异类。” 他朝外扫视了一眼村子,感叹:“如此,这座岛也可称得上是我们这类人的避世之所了。” 他嘴上把自己和秋桑归为一类,但其实并没有留下来的心思,秋桑也看得明白,但还是顺着他的话说了一句。 “在这里,没有白眼,没有斥责,也不会有人欺辱或者驱赶你。大家都是一样的,不会再被当做不详之人。” “岛上的大家都很友善,也许你伤好之后,会愿意留下来。” “但为何初见时,他们全都无视了我?”赵高并不认可这种“友善”。 哪怕是眼前救治了他的秋桑,看似莫名地亲近他,但又有些不尽责。 至少,作为一个医者,她在很多应当照顾患者的地方,都有意无意的忽略了患者需求。 秋桑此刻并不知道赵高心里在想什么,她解释:“你见到的那一批人,比较害羞,他们只和雀姑允许的人说话。” “雀姑?是你们的长辈吗?” “她是我们的师父,也是这座岛的主事人。救你的事我也会和她说,她有空应该会来看看你。” 赵高有意套话:“我未经允许擅入岛上,不知雀姑是否会生气?” 秋桑笑了笑,继续埋头找东西:“你不必担忧这个,这几年也有两个意外漂流来的人,他们也被别人救了,雀姑也没说什么,养好伤之后就派船送他们出去了。” 这话赵高没有全信。也许这两个人的确被送出岛了,但他们没能活着回到陆地上,毕竟这座岛上值得宣扬的谈资太多了,若真有人来过又活着离开了,那他不可能一点消息都没有搜集到。 秋桑从角落抓出一个圆滚滚的小东西,那东西在她手里攥着,发出略显沉闷的叮当声。 她走过来,将其放在赵高面前的桌子上,原来是个李子大小的银铃,花纹古朴,似是旧物,虽被保存的很好,但也有了些磨损痕迹。 “这铃铛借你,有事叫我就摇响这个铃铛,一里内我都能认出它的声音。” 她这么叮嘱着,然后忽然问:“还有什么想问吗?没有的话,我该去水房打热水了。” 赵高微怔,自己套话被发现了? 随后又一脸坦然,初到异地,自然要探听清楚情况不是吗? 他镇定的回答:“没有了,秋桑姑娘先去忙吧。” “那我先出门了,很快回来,你别出去乱逛。” 而确定秋桑出门之后,他收起脸上刻意演出的所有表情,端起秋桑给他倒的那杯水,看着自己冷峻的眉眼倒映在水面。 他扬起水杯,一饮而尽。 等到秋桑打水回来,他又恢复了那一副谨慎好奇的异乡人面貌。 秋桑推着一辆低矮的四轮平板车停在院子里,车板上摆了四桶刚烧开的热水。 岛上没有运货的牲畜,一切都靠人力,于是在跟随师父雀姑学习医术之余,岛上人也开始自行研究省力好用的机关车具,这辆运水车就是产物之一,和热水桶一样,是属于大水房的财产。 秋桑只提了其中一桶水放在赵高的房间,又去灶房拿了空桶和水瓢,在院子里的储水缸里舀了大半桶冷水,找出木盆和帕子,用热水冷水兑好温度,问赵高:“接下来你自己洗?” 赵高点头。 秋桑便转身掩上门出去了:“你洗好叫我,不用穿衣服,我还得给你上药。” 赵高一层层解开衣服,听见一门之隔的院子里传来哗啦啦的水声、清脆的磕碰声,似乎是秋桑也在外面洗刷什么东西。 是她之前捡的贝壳,清洗干净经过晾晒之后,磨成粉末可以制药。 她本来去悲林那边就是为这个的,否则赵高没有机会得救。 贝壳洗到一半,屋内传出清脆的铃铛声,秋桑洗干净手,推门进屋。 赵高只穿一条贴身短裤,换了个位置坐着,短发潮湿,偶尔会有一滴水在发梢凝聚,坠落在他肩颈、胸膛。 秋桑在药柜前翻翻找找,挑了最对症的药摆在他面前,看见他发梢滴落的水流经伤处,只好找来干帕巾沾去他身上水迹,然后粗略裹住他的头发。 赵高略显不适的任她施为。 秋桑低头给他上药,动作轻柔而仔细,因靠得太近,她的气息喷洒在赵高胸膛,赵高似乎很紧张,胸口起伏的频率稍显急促。 涂完药,秋桑给他缠好纱布,辅助他穿好衣服,躺在里间病床上,开始收拾他洗漱后留下的残局。 赵高躺在床上看着秋桑忙活,声音虚弱的说:“辛苦秋桑姑娘了。” 秋桑抽空看他一眼,觉得这句话多少有点假惺惺了。 “不用叫‘姑娘’,我听不惯。直接叫我秋桑就好,我更习惯别人直接叫我名字。” 赵高从善如流改口:“秋桑。” “嗯。”秋桑抬眼正视他,“有什么问题吗?” 赵高问:“我的伤,需要养多久?” “伤及筋肉,要想愈合如初,短则半年,长则一年。” “能否再快一些?” “快不了哦。”秋桑摇头,“那会影响肌腱恢复,我看你像练武之人,肌腱不愈对你们来说影响很大吧?” 赵高无奈叹气。 于是秋桑随口问:“看样子你很着急?” 赵高诚实道:“你之前说那些人伤好之后才被送出岛……我有很重要的事,或许无法久留到伤愈之时,能否提前离开呢?” “这个你得去问雀姑。”秋桑有些失望,“而且,如果提前出岛,你的伤就不能彻底恢复了,有些药只在岛上才有。” 赵高态度坚定:“那我也不得不离开。我何时能见到雀姑呢?” 秋桑更加失望了,她分别收好赵高换下来的旧纱布和脏衣服,语气平平的告诉他:“明天,你就会见到她了。” 她起身准备离开,赵高忽然问:“你似乎很希望我留下来,为什么?” 秋桑脚步一顿,转身看着他。 她也跟着思考这个问题,随后对自己的答案面露迷惘。 “你的头发,是红色的。”她说。 “像火焰,像枫叶。”她用力去想。 她逐渐想起某个模糊不清的画面,喃喃道:“为什么你的头发是红色的?” 她的反应在赵高意料之外,但赵高很快顺势引导走向。 他故作平静道:“天生的。那为什么你的头发是白色的?” 有人回应,秋桑很快从那种混沌中清醒。 她觉得头有些涨痛,因此语速很慢:“我吃了药……然后,头发就变白了。” 她的表现太过异常,赵高笃定她身上有秘密,只是现在还不便深问。 但现在至少知道秋桑是因为他的发色才决定救他的,她的秘密很可能与红发有关。 赵高关切的问:“你刚刚看起来不太舒服?” “只是一些混乱的回忆。”秋桑摇头否认,没了再交谈的兴致,“我要去做事了,你先睡一会吧,睡不着可以看书,不过我这里只有医书。” 第3章 梦境往复 秋桑的世界被局限在这座岛,她不记得自己是怎样来到这里,也不记得自己在这里呆了多久。 当她从昏睡中醒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雀姑那间简单朴素的幔帐床顶。 那就是她关于这个世界,最初的了解。 雀姑发现她醒了,怜爱又责怪地说:“秋桑,我告诉过你不用怕了,你怎么还是……唉。” 她呆呆的看着床前的人,想说些什么,也想问些什么,却发现脑子里一片空白。 ——秋桑,是叫我吗?我…… “怕什么?”她茫然地问。 雀姑一怔,而后半是释怀的道:“忘了也好。” 她只告诉她:“你的名字,叫做秋桑,你今年十一岁了。” 十一岁的秋桑有时会做一些古怪的梦。 梦见穿着甲胄的士兵,挥动他们的长戈,寒光像星星一样闪过。然后到处都弥漫起红色的烟雾,红色的天空挂满红色的星星,她坐在红色的水里和自己的倒影一起哭泣。 也梦见过她是一个比十一岁小很多的女孩,骑在大马上被颠着欢笑,小狗轻轻蹭着她的两颊,飞鸟衔来花环戴在她的头顶。然后小狗被它的同伴叫走,大马变成一座高高的山,飞鸟四散回到天上,只留下她一个人。 她渐渐意识到那是被自己遗忘的过去,梦里的景象大约是某种映射,可因为她记不住真相而变得光怪陆离,毫无逻辑。 能串通的线索太少,她无法解析自己的梦。 过于频繁的古怪梦境消耗了她的精力,她很难在白天的学习中专注精神。 雀姑对此感到不满,想要她在夜里无梦安眠,试图与她谈心,为她扎针改善。 雀姑说:“那些都已经过去了,秋桑。你活下来了,认真学习我教你的医术,你才能够阻止更多的人死去。” “杀戮总是比拯救容易。如果终有一天你要离开,我希望你是为了去救人。可是不好好学医,你如何救得了人呢?如果救不了人,我又怎么能放你出去呢?” 秋桑自己其实无所谓救不救人,但雀姑既然希望她救,那她就去认真学。 可惜梦总是不讲道理,它很难操控,又极易被一切东西催化。 当雀姑带来新的同伴,一个从战争中存活下来,心神恍惚、总是喃喃自语的孩子。 那孩子偶尔吐露的词句,与她梦境中的某些东西极度重叠,她的脑海深处受到牵动,开始梦见别的画面:篝火晚会,刺绣腰带,以狩猎为生的部族。 还有绽放的裙摆、晾晒的皮毛和飘扬的旗帜。 梦里的东西她从没在岛上见过,雀姑对她的过往再三缄默。 秋桑在纷乱的梦中渐渐拼凑出一段过去:她或许曾经有过一个幸福的家庭。 她的父亲是一个很好的猎人。每一次出猎回来总是能带回很多猎物,比很多族人的都多,闲暇时他会让她骑在他的肩膀上摘高处的花。 她的母亲性格开朗,在部族举办的庆功晚会上,总能召集到人数最多的一个舞团,占据最中心的场地,会哼着欢快的调子,将鲜花编成花环戴在她的头上。 她的哥哥还是个半大的少年郎,认识很多草药,有些调皮,总是喜欢捏她的脸颊,在她红着眼准备哭出声时,又送上一捧据说能开出好看小花的种子讨好她。 她忍不住想:她从前过得那样幸福,又是为什么会来到这座岛上的呢?她的梦里有兵戈,难道她也是一个因为战乱流离失所的人? 梦境并不完整,许多国家都在打仗或者都打过仗,时间不一,她不记得梦中村落或是自身的特征,无法确认自己原本属于哪里,雀姑也不愿告诉她二人是如何相遇的。 她开始拒绝雀姑的扎针安眠疗法,她期待着会有更多的不一样的梦,她甚至询问对方有没有令人多梦的药或毒。 雀姑眼神凝重的看着她:“你不能再沉溺在梦里了,你的眼中不能只看见仇恨,秋桑。我带你回来,教导你医术,是希望你能救更多的人。” 秋桑说:“我做梦不是为了记起仇敌,而是想知道,我究竟是谁。” 雀姑叹气,放纵了她。 某一天,梦的内容竟真的发生变化。 那应该是一个秋天,满山的树叶都变红了。数不清的披甲士兵闯进村子,他们挥动武器,毫不留情的杀死见到的每一个陌生人。 一部分人被掩护着逃走了,一部分人留下断后,还有更多的人死在了村子里。 在逃亡的路上,很多孩子都受伤生病,她也发了高烧浑身滚烫,新一轮追兵到来之际,领头的大人不得不放弃伤病最严重的一部分人。 他们被尽量妥善地藏好,然后被遗弃。 那场高烧持续了不知多久,当她再次醒来,裹着覆盖头身的布巾,爬出藏身的草垛,她下意识觉得她应该是有同伴守在身边的,却惊惶地发现附近空无一人。 我……是谁?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仿佛听见遥远的彼方,不知何人在吟诵: “……帝国的铁骑扬起滚滚硝烟,宏图霸业的画卷高悬眼前,争夺荣耀的屠戮仍在继续,鲜红的血液……染透万里江山。” 梦中的女孩从此开始了流浪,不断地流浪。 梦外,十一岁的秋桑仍然没能完整回忆起自己是谁。 那个村子在哪里?她从前叫什么名字?那些士兵是哪一国的?那场堪称屠杀的战争又是为了什么?雀姑于何时何地与她相遇? 未解的谜题还有很多,但梦的内容已经很久没有发生大的变化了。 …… 救回赵高的第一天夜里,十六岁的秋桑又做梦了。 梦里的她是一个流浪的小女孩,有着白皙的皮肤,像火焰、枫叶一样浓烈的红色长卷发。 她孤身一人,衣衫破旧,在不同的地方漂泊。 过于深的眼窝,较之常人更高挺的鼻梁、更白皙的肤色,卷曲的长发以及橙红的发色,一切都彰显着她与身边人的不同。 即便她用拙劣的手段抹黑面容、裹住头发,混入普通的流浪者中,也会有一朝不慎被揭破伪装的时候。 人们总会喝骂她、驱赶她,满街跑的小孩子们则更加肆无忌惮,他们叽叽喳喳,和伙伴或嘲笑或害怕的向她扔出石子。 他们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嗡嗡的议论声从四面八方钻进她的耳朵—— “她为什么长得这么奇怪?” “她的头发竟然是红色的!” “她的皮肤白得像鬼一样!” “她是蛮夷吗?” 每一道异样的眼光,仿佛都在变成一根尖锐的针,刺入她的皮肤,在血肉中游走。 她很快对投注在自身的目光产生了更加敏锐的感知,但她不再能分清其中的含义。好奇的、怜悯的、友善的、恶意的……每一种目光加诸于身都会使她同样的如芒锥骨。 于是她习惯藏在阴暗的角落,沉默地、不引人注意地熬过每一天。 为什么要熬呢? 她不知道。 她只记得自己在寻找什么,或者等待被什么找到。 她明确自己遗忘了很重要的东西,但怎么也想不起来。 她是从草垛里爬出来的,那座草垛被搭得很好,看不出来里面藏着一个孩子,她应该是被人小心仔细地藏在那里的。 她偶尔会偷偷回到那处草垛,但那里依旧没有人,某一次,连草垛也消失不见,大约是被人拆散搬走了。 没有草垛作为地标,也许下一次她也会找不到这个地方,于是她不再回顾过去。 她像被剪断牵绊的风筝,被世间无序的风推着,漫无目的地漂泊。 某一天,她躲在破屋暂避风雨时,一个带着短帷帽的女人也进来躲雨,对方注意到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她。 那个女人走到她面前,她发现对方的左眼眼白有很大一块黑斑,这使她的左眼看上去像是有两只瞳孔。 对方说这是“雀姑眼”,并告诉她自己叫雀姑。 雀姑看着她凌乱的红发,问:“我有一座岛,住着很多和我们相似的特别的人。你愿意跟我去那座岛吗?在岛上,我们大家都是一样的,我也会教导你治病救人的医术,你可以一直在那里住着,也可以学医有成后出岛救治更多的人。” 她接受了雀姑的邀请。她们是在秋末冬初相遇的,破屋外面有一棵拦腰折断的枯死桑树,雀姑便为她取名“秋桑”。 雀姑说:“清热润燥,是一味很好的药材。” 雀姑将她带到一座岛屿上,岛上有一处房屋简单的村落,里面的确居住着很多外表像她们一样特别的人,他们都是雀姑带回来的,并且其中很大部分人都在跟着雀姑学医。 他们对秋桑这位小妹妹友善而爱怜,但秋桑还是很害怕收到他人的目光,总是避着他们。 她向刚拜下的师父雀姑学习制作将头发染黑的药水,但药水总是轻易褪色。 她用竹著浸了滚水想要拉直头发,可时间稍长、或者沾了水,当即又变回卷曲。 某日再次试图掩盖这一头妖异时,她发现自己竟有一簇发丝已经枯槁发白,诧异的同时,一个绝妙的主意涌上心头! ——少年白头,应该比天生赤发更平常吧? 她喝下了新的药,感受着血液在经脉中飞速涌动,伴随着耳鸣目涨。 她耐心地熬过最痛苦的时期,抓取一缕头发凑到眼前,用模糊的视线去分辨。 她露出快意的微笑:是白色,灰白色。 意识昏沉之际,房门被推开,雀姑匆匆进来。 当她再次清醒,视线掠过朴素的帐幔床顶,看见雀姑坐在床边,叹着气说:“秋桑,我告诉过你不用怕了,你怎么还是……唉。” …… 秋桑睁开眼,黑夜里只有微弱的光透过窗户照在床前,仲夏的虫鸣一声叠着一声,有鹄鸟在附近振翅飞过。 这次不再是任何一个梦境,她是躺在自己的床上。 她今天刚刚救了一个人,红色头发的人,就睡在她的隔壁。 她是十六岁的秋桑,她在岛上生活得很安定,梦中逃亡的八岁和流浪的十岁已经过去很久。 秋桑努力理清自己的思绪,今夜梦到的东西太多,算是回忆起了自己八岁到十一岁的经历,知道自己为何很在意红发,但对于八岁之前的东西,她真正想知道的那些,仍然知之甚少。 她一时有些睡不着,便躺在床上,偏头去看窗前那片月光。 窗纱之外的夜空一片深蓝,点缀着几颗星星,秋桑蓦地想起梦里常常见到的血色“星光”,想起雀姑的殷殷期盼,难免心生迷茫。 那些士兵,披坚执锐,一日屠戮之人何止上千。终我一生,也许都无法救治那样多的人。 雀姑总是对他们寄予厚望,她想要她带回来的每一个人都学有所成,然后出岛去救济世人。 她自己是这样做的,于是也要求被她所救的人把这种意志传承下去,而对于无心救人的人,她会把他们留在这座岛上,一生不得出。 她将出岛的要求定得极高,听闻从前有过医术大成者,通过她的试炼后假托入世救人,实则肆意复仇殃及无辜,她就再度提升了出岛的难度,因而秋桑入岛至今,未曾见证任何一个医者完成试炼成功离岛。 秋桑不咸不淡地学着,雀姑怎么教她就跟着怎么做,学成了,但是看心情使用。这远远达不到雀姑定的出岛标准,但秋桑觉得无所谓,她没有必须出岛的理由,每一天都是得过且过罢了。 十一岁的秋桑因为忘记一切、失去羁绊,而没有想过出岛。 十六岁的秋桑则是习惯了这里清净的生活,明白自己是被舍弃的,因而也更愿意留在岛上。 也许还会有新的梦境,让她找到出岛的理由,但那也是很久以后的事了,秋桑懒得费心去想那些不确定的东西。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梦境往复 第5章 天地广袤 赵高的伤恢复得很快,几天后就可以下地行走,再几天后他开始在院子里练剑。 秋桑关上院门,见他把木剑舞得虎虎生风,特地检查了他的伤口,竟然真的没有崩裂,对他的身体素质很是诧异。 “你们习武之人,恢复速度都这么强吗?这么快就开始练武,也不怕哪里肌腱还没痊愈留下暗伤?” 秋桑故作埋怨,赵高只是笑而不语。 但确认过不影响伤愈之后,秋桑也就随他去了。 总归身体是他自己的,他急着恢复武力出去办事,谁也没有理由拦住他。 赵高握着木剑在秋桑的小院里练习剑招,劈、刺、砍、挡,秋桑不懂武功,不太懂他的剑招,但大致能看懂是在攻打敌人哪个位置。 他每次出击瞄准的几乎都是敌方要害,防御格挡时也注重藏起自己的要害,秋桑直觉他练的更偏向杀人剑法。 但王室公子需要练到这些吗?这么刻苦?他们不该随时有护卫守护安全? 秋桑有些疑虑,但没问出口。 赵高总是要走的,雀姑也同意了他可以随时离开,还特地叮嘱她不要与之联系太深。 秋桑不清楚为什么,但雀姑的话她总是要听的。 她留赵高在身边,其一是有始有终救人练手;其二是对方的红发可以刺激她的梦境,近来她就借助想起了更多东西,比如之前哼过的歌的歌词,以及更多在部族中生活的画面;其三是他知道很多事情,有时候梦到不懂的东西,问他就会得到答案。 其四……她确实想过争取让赵高自愿留在岛上,但他铁了心要离开,那也没办法,她就不强求了。 她早在雀姑嘱咐前就答应过带他去看花,现在他也算能行动自如了,正好就带她去一次,把这件事情了结。 新的一天,赵高准备在院子里练剑,秋桑叫住了他:“别急着练剑啦,不如你先跟我去个地方?” 赵高很快猜到:“梨花林?” 秋桑点头:“嗯嗯,之前说过,你恢复得快就带你去,说好了的事,我总要兑现呀。” 她脸上明明带着骄傲,却假装无可奈何,赵高不由失笑。 秋桑见他发笑,以为他是不信,上前拉住他的手腕就走:“走吧,那里真的很好看的,既开阔,又僻静!” 南边的梨花林的确更远一些,有四里路,但两个人都身无重物,脚程也快,走了三刻钟便到了。 路上还能见到些鲜妍美丽的花花草草,谨慎怕生的野兔禽鸟之流,倒也别有意趣,不觉得累。 这里的梨花树都很粗壮,树龄不浅,每一株都隔得很开,树荫下没有别的灌木,只有一层被落花掩盖的青绿草皮,有些树附近卧着形状圆润大小正适合休憩的天然石块,石面上也铺了一层落花。 梨花林另一边面朝大海,地面高出水面四尺,截面是有多年锈蚀痕迹的礁石,将陆地与水体隔得分明。 此刻,大风一吹,地上、石面上的洁白落花如毯子一般被卷走,露出其下的绿草,头顶树上的花瓣又从枝头飘落,扑了林中人一身。 花瓣又被吹响大海,浮在水面随波荡漾,在一阵阵的浪涛中下沉、漂远。 空气清新,视野开阔,风景也美。 的确是个散心的好去处。 秋桑熟门熟路地找了块石头,拂去残余落花,招呼赵高坐下。 她面朝大海,坐在石头一侧,张开双臂,感受着时常变换又来去无踪的风拂在脸上,柔软的花瓣被风挟着轻轻擦过她鼻梁。 风有些大,赵高还站在原地,离她有些远。于是她说话的声音也随之拔高,以免在传进他耳朵前就被风吹散。 “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走,但我觉得,难得来岛上一趟,不看看这样的美景就太可惜了!” “如果你留下来,你就可以看三个月的梨花、四个月的荧光海、三个月的徙鸟和叶落、两个月的霜淞与雪融!” “可你还还是坚持要离开,那你就看不完岛上的景色啦!” 赵高握紧掌中木剑,走到她身旁,拂去又被风吹到石面的落花,在空处落座。 “世界不止一座岛这么大。” 他的声音没有像秋桑一样故意放得很大,但他们挨得很近,秋桑在风里还是听清了。 “往南去,会有花期四个月的梨花;往北方,那里有超过三个月的冰天雪地;遥远的东方除了徙鸟与叶落,还会有丰收和喜悦;在最西边,有个地方的荧光海一年四季都能见到。” “这座岛太贫瘠了。它没有名字,也没有居民,岛上所有的人都更像是囚徒。你们只许进不许出,数十年如一日,自以为避世而居,却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广阔、变化有多迅速。” 他的语调很轻,语气也并不严厉,秋桑却沉默了。 不得不承认,他说的很多都是对的。如果将这座岛与整个世界对比,它的确显得太贫瘠渺小了。 它为数不多的优点,也许就是“异类”们在这里可以假装自己是个正常人,不会被世人白眼、排斥。 赵高坐了一会,见她似乎无动于衷,持剑起身,自顾自演练了一轮剑招。 林中落花翩飞,他的剑势刚猛,剑风带动落花形成明显的流动轨迹,最后收剑时,秋桑看到有许多花瓣被他用木剑斩为两半。 他挥剑时的眼神很冷。 风势变小了。 “你去过楚地吗?楚地是什么样的?” 赵高做了个收剑式,忽然听见秋桑问。 她的声音在此刻也变得很轻,飘忽不定,仿佛一阵轻薄的云彩,轻易就能被风吹散。 赵高意味难明的笑了一下。 “楚地?巫风盛行,喜爱乐舞,崇拜凤图腾。服装新奇,纹绣绚丽,野蛮而尚武。” “这就是我眼中的楚地。至于真相如何,也许你该自己去亲眼看看,而不该听信我一家之言。” 秋桑深吸一口气:“你又为什么和我说这些。” 赵高看着她,脸上挂起笑容,语调上扬:“就当我知恩图报吧,不忍你沉溺在虚假的安宁之中,潦草此生。你救我一次,我也救你一次。” 秋桑听不出他是真心还是假意。 良久,她说:“雀姑曾经叮嘱过我,不要与你多说话,也不要相信你的话。之前我不明白为什么。” 赵高挑眉:“看来,现在你明白了?” 秋桑看着他的眼睛,慢慢地说:“你具有能蛊惑人心的力量。” “雀姑只希望,我们出岛是学医有成,为了救治世人。但她带回来的孩子,大多都有难言的过去,她一直很害怕,我们是为了救人之外的事出岛。” “而你,你会引诱我们,走上她害怕的那条路。” “呵。”赵高抑制不住地笑了一下,“不错的结论。” 他似乎心情很好,抬手又挥动木剑。 这一次,他的剑势变得柔和,杀意收敛,仿佛表演般,搅起剑风,卷来花瓣,跟随剑身划过的轨迹,在空中勾出一道道好看的弧线。 最后,他一剑刺出,顺势转腕,木剑的剑身便托住了满满一层花瓣。 他轻轻一抖,满剑落花便纷扬而下。 他唇角带笑,眼神也在此刻变得柔和,难得像是一个少年意气的俊俏男儿,而不是背负仇恨阴郁狠厉的王孙公子。 秋桑认真的看着他舞剑。 他挽了个潇洒利落的剑花:“你送我一场落英,我如今身无长物,便还你一次剑舞。” 秋桑有些意外地笑了。 有些时候,赵高可真会出人意料。 不过,很美。 “谢谢啦,我看过了,很美。”她说。 如果之后不会再遭逢意外而失忆,这个场景,足以铭记一生。 浪涛拍打着礁石岸,海鸟在天上盘旋鸣叫,梨花林里安静得能听见风声和花瓣簌簌落下的声音。 赵高其实看了她很久,秋桑猛然发觉,自己已经能够接受被他人注视了。 他在房间里养伤时,没有消遣,只能时常透过窗户看她在院子里忙碌,他的目光不带恶意,只是静静地看着,久而久之,她便适应了那样的视线。 习惯,真是种可怕的东西。她想。 秋桑想起一件事,便问:“听说,练武之人都有不传之秘功。而你练剑的时候没有避着人,难道不怕剑招被人偷学吗?” 赵高觉得好笑,以问代答:“你又如何能断定,剑招就是我的不传之秘?” 秋桑讪讪道:“我看你剑术高超,以为你必定下了苦功夫,原来是我想多了。” 赵高看向远处的海面,有海鸟疾冲入海,瞬息之后又破海而出。 他忽而道:“等回去后,你帮我告诉雀姑吧,明日,我要离岛。” 秋桑一怔,笑意收敛:“这么快?” 赵高喟叹:“天下之事,瞬息万变,还是尽早商定为好,拖延不得。” “如今我的伤已无大碍,梨花你也带我看过了,我自然也该启程,去做原本就要做的事了。” 他直直看向秋桑:“在我走之前,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被发现自己留他别有用心,秋桑惭愧低头,不敢与他对视。 但少女的羞赧转瞬即逝,她调整好心态,将梦境中出现的东西一一问了。 赵高答得有理有据,有些秋桑觉得指向不清晰的,他也都提及了各种可能。 种种线索拼凑下来,秋桑竟然并非楚人! 她的面貌本身就与楚人迥异,更兼天生红发,正统楚人中未闻有红发者。 她梦中的族人,服饰的确与楚人近似,但信奉的图腾有所不同,一者为风,一者为凤,虽有幼童记事不清以致谬误之嫌,但也有可能是表明,这的确是文化有所交融的两支部族。 而楚越两地交汇,越人面貌多样,依照来历习俗外表等等又细分为无数支族群,有百越之称,秋桑更可能是来自百越。 后文秋桑不会再失忆。 秋桑有时会很严谨,良辰美景令人难忘,但她已经失忆过两次,无法断定自己以后不会失忆,所以在“铭记一生”前,自我加上了“不再失忆的前提。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天地广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