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暴过后,无名岛边,秋桑正弯腰在浅滩处挑捡贝壳,身后一块平整的礁石上摆着她脱下的鞋子。
少女身穿便于劳作的青绿色粗布衣裙,腰侧挂着装贝壳的藤篓,两袖高高挽起,裙片塞在腰带间,裤脚也折至膝弯,半截小腿淹在水中,她的面容年轻,皮肤细腻,用布巾捆束的发丝却是略显枯槁的灰白色。
秋桑捡得入神,余光发现水面多了一块残破木片,朝上的一面平整光滑,涂着红漆,很显然,这是某种木制品的一部分。
她顿了顿,直起身子,顺着木片看向远处。
二三十丈之外,水上漂浮着更多大大小小的木块,大致能看出是船的原型。四散的木块间还漂着几个生死不明的人,水流仿佛正将他们送向这座隐居着医师的岛屿。
那个位置的水深过头顶,秋桑不会游泳,附近也没有船,她顺理成章地在原地继续采集,并没贸然下水救援。
这些人身份不明,也不一定就会真的留在这里,或许会被水带向下一处岸礁呢?
她这么想着。
但这东流的水终究没再带他们漂泊,向南吹来的风让他们停靠在滩涂上。
搁浅的船骸越来越多,开始影响秋桑的采集,她把最后一捧挑好的贝壳装到藤篓里,准备绕开船骸上岸,却发现已经有三个人被冲到岸边。
水里还有两个人,此时此刻离她更近,但眼看着也快要到岸边了。
秋桑盯着这些人,目光沉沉:难道是天意要他们获救?
她小心地拨开四周船只残片,朝最近的那个人走去。
这个人四肢皆有护具,应该是武者,皮肤上还扎着些破船碎屑,周身多处利器伤痕,脏腑受创大量失血,重伤后溺水而死。
第二个人身上也有很多伤,穿着料子很好的黑红色衣裳,肤色很白,像是富家子或者贵族之流。
但最令秋桑在意的,是他的红色短发。
偏暗、偏橙的红色,像是火焰,枫叶,或者血的颜色。
秋桑伸手按住他颈侧,发现触手虽冷,还有微弱的起伏,这个人昏迷着,但还没死。
她返回去查看岸边那三人,穿着都很普通,看不出身份,身上有大量留疤的旧伤,但新鲜伤痕较少,一个被割喉,一个被刺破心脏,一个被扎破眼睛搅碎了脑子。
都是一击毙命的死法,死得透透的了。
秋桑环顾一圈,没再看到第六个人。
在她看到的五个人里,如果粗略的给他们定义身份,大致可以分为三个平民、一个护卫、一个富少。他们的打扮都没什么出挑的,但这些人的共同的异常点在于伤痕。
那种伤口,只有非常锋利的武器才能制造出来,而普通的护卫或者富少一定弄不到这种武器。并且,如果要做到一击毙命的效果,单凭锋利的武器是不够的,还需要配合极高的武功,或者熟练的杀人技巧。
秋桑有些迟疑,这群人可能是无辜受难,但也可能大有来头,如今世道正乱,这个人值得救吗?
没有人来回答她这个问题,只有风在柔柔地吹,把红发的异乡人送到她面前。
于是秋桑做出选择。
这座岛四面环水,水面宽阔,看不到别的陆地,几乎算是与世隔绝,因此很多人猜测它位于海畔。
岛外水流湍急,出行只能靠岛上仅有的两条船,摆渡人只听她师父的命令,没有她的同意,谁都无法活着离岛。
再退一步说,如果救了他之后,发现他不该救,那岛上的医者们也很乐意留下一个试毒的药人。
所以,这个人现在可以救。
秋桑动作尽量轻柔地把红发人拖到岸边干燥处,一块挡风的大石壁后,剥开他的湿衣服检查伤势。
短裤的材质轻薄,已经半干了,但谨慎起见,秋桑还是揪起他的裤腰大致扫了一眼,没看到这地方有伤,便没再脱。
他的胸腹间有兵器造成的割伤和刺伤,也有两处淤紫,皮肤内有几根木刺,应该是船破或者漂流时撞到了船骸。
秋桑身边常带银针和万用保命药,但内外伤药只带了一部分,纱布只有一卷,只能给这人治个大半。
她喂了他一颗吊气药丸,用自己的衣角擦干对方身体,先处理了最严重的伤口,撒药包扎,然后才开始把他淤伤处的刺挑出来。
幸亏这人衣料好,防护性也高,刺扎得不深,她带的针才勉强能挑完刺。
忙活半天,秋桑终于处理好他前胸后背以及四肢的各处伤口,把他的湿衣服抽出来铺在石头上晾着。
回头看了一眼,他露着白花花的皮肉躺在地上,有些晃眼,便脱下了自己的外衫,盖在他身上。
她掏出白色的驱虫药粉围着他和石壁撒了一圈,穿好鞋子理了理衣裙,准备回家。
秋桑打算先回去叫帮手来运人,他的伤势不适宜背着走,她也背不动他。
顺便,水边那几具尸体也需要告知大家尽快来处理,否则堆久了会腐烂发臭,产生毒气也不无可能。
不过医师们的聚居地离这有三里路,脚程快的话,来回也要两刻钟,她还要找人以及准备工具,那势必会花费更多时间。
秋桑走了两步,忽然想到这个人身体强健,说不定是有特殊功法的习武之人,也许会提前醒来乱跑。
她折回去,倒了点驱虫粉为墨,用水混合,以指为笔在石壁写下留言,这才匆匆离开。
……
旭日之下,清风缓缓地吹拂着。
不知过了多久,赵高感受到一种四面透风的凉意,猛然惊醒,睁开眼睛,眼前有一块一人高的黑色石壁,上面多处孔洞,略为平整的地方颜色转为灰白,有一片断断续续的白色痕迹。
他发觉自己被除去衣裳,躺在滩涂边,只盖了一件别人的外衫,从肩膀遮到大腿中段,身上的伤也都被上药包扎。
赵高立刻意识到,有人简单地救治了他,但中途离开了。
他警惕的起身,观察四周。盖在身上的外衫滑落在地,他在附近看到了自己的衣物。
那个人是自愿离开的,还是遭遇了意外?
四野寂静,除了他没有第二个活人,也没有打斗的痕迹,他来时所乘的船的残骸静静伏在水边,几具刺客与护卫的尸体躺在船骸间。
确认过没有埋伏,赵高迈出脚下用粉末画出的白圈,过去穿上衣裳。
此处或许临近大海,水色碧蓝,宽广无垠,目之所及没有别的岛屿或陆地,水的尽头仿佛与天相接。
岛与水交接处的滩涂还算平坦,面积不大,是细沙与泥土混合的质地,此刻分布着一些深水里的生物矿物,应该是近期有过大涨潮,被潮水送上来的。
滩涂之后是低矮稀疏的花草,花草间卧着一些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怪石,花草地之后,是一大片生长着藤蔓灌木的树林,树林间有一条隐隐约约的曲折小路,看不见终点,但赵高猜测那条路通往岛的深处,岛上人居住的地方。
赵高穿好已经晾干的内衫,手指搭在外袍上摸了摸,外袍偏厚,此刻还是湿润的。
风势渐凉,吹得他指尖一冷,四周也忽然响起诡异的呜呜声。
悲咽而不成调,从四面八方传来,时而尖利刺耳,时而凄婉微弱,飘忽没有源头,好似鬼魂哭泣。
赵高一惊,恐是刺客追来,当即闪身躲到一处石头后。
他的后背贴上石块,清楚地感受到石块在震动,某道呜咽声变得沉闷起来。
赵高意识到了什么,凝神去听,原来那些声音都是从周围这些外表奇怪的石头里发出的。
传闻有一种石头,大风刮过时会发出类似鬼哭狼嚎的声音,因而得名鬼哭石。赵高从前没有见过,今日也算是长见识了。
但赵高没有完全松懈。
有鬼哭石的岛屿,如果有人来往,必定会很出名,而他出行前了解的信息里,却完全没有这座岛的存在。
原定的航道没有,途经的支流也没有,甚至于七国当前所有他能拿到的地图中,也没有任何一张标注了这座岛。
可他既然能在船毁后顺水漂流到这里,那就说明河流走向有所交汇,与他的航道一定有关联,也说明一定有别的人也因为落水或别的原因来过这里,但为何连一丝一毫的消息都没传出去?
赵高心中一沉:难道是他们出不去?
他拎着未干的外衣,回到醒来的那个位置寻找线索。
他身边那块石壁上有剥落的白色痕迹,壁脚有一小堆细腻的粉末,似乎曾有人在石壁上留下几行字。
他根据痕迹仔细分辨内容,似乎是:“岛有毒虫勿进,医者两刻后归”。
落在地上的粉末还很蓬松,应该是不久前留下的字迹。
他之前注意到身边也用类似的粉末划出了一个圈,看来这些都是救了他的人布置的?原本是用来阻隔毒虫的?
赵高继续观察。
这种粉末的黏附性不高,被风干后难以挂在石壁上,从当前的气温和文字剥落程度来看,说不定留字的人所写的“两刻钟”应该快到了。
这位医者书写的是齐国的文字,那这里可能是齐国境内?或者,医者原本是齐国人,如今离开齐国逃到偏僻的岛屿避难?
至于文字所述的“岛有毒虫”,依照其临走前做的准备,倒不像是假的,于是赵高没有乱走。
他重新晾好自己的外衣,捡起落在地上的医者外衫,这件衣服上有淡淡的草药香气,令人心旷神怡。
依照肩宽与衣长推测,救他的人要么是接近成年的女子,要么是十三四岁的少年郎。
这个人足够心软,但阅历也很浅,否则不会记得给他留字,却忘记石壁上的字等到水迹干透就会被吹散,再不成形。
有了大致推测,赵高自得许多。
涉世未深的孩子和女子,应该是友善天真的……他们的共同点是,都很好说话。
不知那人多久回来,赵高伤重难支,背靠着石壁在白圈内坐下,将带着药香的外衫放在膝头,在周围诡异的呜呜声中闭目养神。
哭嚎中,渐渐多了辚辚的轮音,随后是一群人杂乱的脚步声。
赵高睁开眼睛,远处,有一众粗布衣衫的医者从树林里那条小径走出来,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他们或推着车,或握着着工具,在一个肩挎包袱的年轻少女带领下走向岸边。
少女没穿外衫,额前颊边挂着灰白流苏,胸前一侧垂下灰白色的丝绦,想来就是救他的人了。
她看见穿好衣服清醒靠坐的赵高,加快脚步小跑着过来:“你这些衣服都干了吗?你受这么重的伤,再穿湿衣服,会伤上加病的。”
直到距离拉近,赵高才看清那并不是什么流苏与丝绦,那些就是她的头发——这个少女眉目深邃,十七八岁的模样,却早早生了白发。
而她身后的那群人中也有几人尤为特别:六指、蓝眼、卷发、重瞳……种种不一。
那些人各自为伍,或沉默或互相交谈着,携带工具到达后就径直去清理船尸,并不多看他一眼,也没主动跟他搭话,好似他不存在一般。
队伍尾端的一个人推着一辆板车放在白发少女身边,也没和他们说话,追着其他人到海边帮忙清理去了。
秋桑把包袱抱在怀里,在赵高面前蹲下,逐层摸摸他的衣袖,确认是干衣服。
赵高按兵不动,即使不知道她想做什么,也没有反抗,任由她检验。
摸完衣袖,她顺势把指尖搭在他手腕上,感受对方的脉象。
他的脸色虽然还是很苍白,但没之前那么死气沉沉,秋桑满意地收回手。
“你是自己醒的,还是被哭声吵醒的?本来悲林不会这么早哭的,但我没想到今天降温比昨天快。”
“幸好我提早留了字……”余光扫到他背后石壁留字的地方,那里的驱虫粉早挂不住石壁,飘落到地上或者别处的凹洞里,遗留下来的更像是虫子爬过的自然痕迹,几乎很难看出这是文字了,她自夸的话戛然而止。
秋桑有些尴尬:“你大概没看到吧……不过,没贸然进林子就好,那里面有很多蜘蛛,其中一部分带有剧毒。”
“在下看到了。阁下写的是‘岛有毒虫勿进,医者两刻后归’,对吗?”
赵高开口问,他的音调优雅醇厚,说话慢条斯理,听起来跟岛上的人有很大不同,文绉绉的,像个贵族公子。
这群人大多都是齐国口音,他猜想这里应该是某个齐国人避世的聚居地,于是他也故意说的齐国话。
秋桑果然没发现什么异常,顺着他的问题点头:“是这样没错。”
她把包袱放在膝间准备拆开,那里面装着一套简单朴素的男装,问:“我本来给你带了干净的衣服,你身上这套虽然干了,但毕竟泡过污水,要换我带的这身吗?”
赵高为难地看了一眼四周,大半是遮不住什么的低矮灌木和石头,身后这块石壁虽然高大但有多处孔洞,也挡不住什么。树林深处确实可以避人耳目,但其中又有毒蛛:“此处没有遮挡……恐有不便。是否有其它的隐蔽处?在下去那里换衣。”
秋桑觉得外面的贵公子可真讲究:“那你还是跟我回家再换吧,脏衣服穿这么久了,也不怕多这一时半刻。”
她看到自己的外衣被赵高叠好放在他膝弯,伸手拿回来揽在手臂上。
“其实你就算在这石壁后面换也没什么,他们都有自己的事,不会偷看你。树林深处倒是够隐蔽,但我告诉过你那有毒蜘蛛,实际上带毒的也不止蜘蛛,我怕你换着换着就被毒死了……那我不就白救你了。”
秋桑蹲累了,把包袱挂在另一只臂弯,起身去收赵高重新晾的外衣,接着说:“如果你要是担心我看你呢,嗯……其实我给你上药的时候都已经看过了,而且,回去之后,我还得给你重新上药。”
二人一坐一站,赵高自然而然需要抬头看她。她俯视着赵高,语气似叹似矜:“你现在是我的病人,你可找不到别的人来代替我哦。”
“岛上的规矩不多,但其中一条是,绝不医治别人的病人。”
赵高推拒无果,只好大大方方接受了:“既然如此,那在下日后可就多多仰仗阁下了。”
他撑着膝盖起身,秋桑体谅他受伤,下意识扶了他一把:“你要做什么?”
赵高站直身子,退后几步留出空间,朝秋桑一揖:“还未谢过阁下救命之恩。”
大抵是牵扯到了伤处,他的动作不快,只略略弯腰低头,秋桑就已经及时扶住他,道:“是风把你送到我面前的,等你好了,去感谢风吧。”
见赵高面露不解,她没有多解释,带着他坐在一旁的板车上:“你先在这休息会,坐累了就躺着,这个包袱暂时当枕头,冷的话衣服当被褥,要是太阳晃眼,就拿个什么遮一下。我去帮……”
她忽然注意到赵高胸口的衣服已经渗出血色。
“算了,你还是躺下吧,我带你回家。”
她把挂在手臂上的外衫和包袱都放在车头,扶着赵高躺上去:“你的伤口又裂开了,我们得早点回去处理,你躺着应该更舒服些,我也更好推车。”
赵高很顺从地依照她说的躺下,躺得很端正,双手交叠在腹前,并且斯文礼貌的再次道谢:“有劳阁下了。”
“别阁下阁下的叫了,我名字叫秋桑,你直接叫我名字吧。”秋桑说。
这人说话咬文嚼字的,她忍了好半天了也没听习惯。
赵高当即改口:“邱姑娘?”
“……”秋桑停在板车边,看着他的眼睛,“秋天的秋,桑叶的桑。是一种药名,秋冬落霜后采集的桑叶。”
她叹了口气:“我是孤儿,不知道自己姓什么的。”
赵高一默,立即道歉:“抱歉,是我冒昧了。”
秋桑倒没觉得有什么:“如今这种世道,孤儿应该遍地都是吧?我总是听说哪里哪里又打仗了、哪个国家又灭亡了,我猜变成孤儿的人应该不少,所以我有什么特别呢?”
秋桑对他微笑:“孤儿、没有姓氏,已经变成常态了,对吧?”
“诚然。”她的话一半是询问,一半是寻求认同,而这也的确是事实,赵高无法否认。
秋桑问:“那你又叫什么名字呢?”
他沉默了一会,看着她的眼睛,回答她:“赵高。步步高升的高。”
秋桑的反应很正常,像是听到一个普普通通的姓氏和名字,笑着说:“所以,你是姓赵吗?那我就祝你步步高升啦!”
赵高也跟着笑了,太阳的光轻轻的洒下来,把他的眼睛照得很亮:“借你吉言。”
秋桑扬声对水边一众人告别,使力推动板车。
赵高躺在车上,面朝着她,便光明正大观察对方,有了一些微妙的发现。
她高眉深目,睫浓鼻挺,长相俏丽大气,面容却较一般的齐国人深邃。
很有可能,她是被齐国人养大的异国血脉。
“赵高,你不如闭眼休息一会?”沉默推车的秋桑蓦然开口。
她一边推着车走,一遍考虑着适合这位斯文人的措辞:“我不太喜欢,被人盯着。”
“好。”赵高只得闭眼。
秋桑停下车,从车头捡起自己的外衫抖开,盖在赵高身上,把袖子翻过来遮住他的眼睛:“你睡一会。”
板车重新前进,赵高在一片黑暗中渐渐睡过去。
再醒来,是听到有少女的声音在叫他的名字,有人在轻轻拍他的手。
“赵高,赵高?醒醒。”
这一觉睡得很安宁,他没做任何梦,但整个人都轻松了几分。
这一觉他也睡得全无防备,但对他而言,此时此刻,这座与世隔绝的岛屿,反而比外界安全,至少,在他毫无防备的时候,岛上不会有人想着要杀死他。
赵高睁开眼睛,眼神清明,并不像很多人刚睡醒那样茫然。
秋桑低着头,明亮的阳光从侧方照进她的眼珠。
赵高发现,她的眼睛,看似是棕色,但在强烈的光线下看,其实是一种偏红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