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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作者:期希金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我梦见了。


    我叫时汩,“汩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的“汩”。


    其实没那么文雅。


    说是本来应该叫时泪的,因为母亲怀我的时候难受得哭瞎了眼。


    登记姓名的时候工作人员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少写了一横。


    反正我挺喜欢她这个“无心之失”的。


    我妈说生我的时候两个人身体都弱,我和她在村西的赤脚医生那儿挂吊水欠下的钱到现在都没还完。


    这话不知真假,反正她嘴里的话,真真假假的,老天奶才能知道。


    我只记得几岁的时候屋东头还码着一箩筐一箩筐的吊水瓶,还有冬天的时候用吊水瓶灌热水暖身体很有用。


    我妈跟我爹,为了生一个耀祖,年轻的时候天南海北地带着我跑,或者说是逃跑。


    到一个地方稳定不到一年就会搬走。


    我是在二年级的时候在上学的路上,被车撞到了一条腿之后,才被送回家当了留守儿童的。


    和许多人一样,这没什么,不过我总是想起许多件事:


    母亲和父亲没有在奶奶爷爷那儿给我留生活费,我全仰仗着奶奶和爷爷的脸色活。


    她高兴了,我晚饭能多两块红芋头;爷爷赌牌输钱了,她就板起张脸,我晚饭就喝红芋水。


    家里有电视,但都是在晚上播放些曲艺。


    电视里热播的黑猫警长、神厨小福贵等,我是在邻居家看的,没完整看过一集过。


    至于零嘴,更是没有。


    我身量不算高,三年级从外地转学回来的时候,走路上被同一个小学的女生拦下来,说那路是她家出钱修的,不让我走。


    上学快迟到了,我对她说:“你让我过去吧。”


    她仍是不让。


    三九天,我看了看冬天结冰的河,她也看了看结冰的河。


    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从河沿慢慢滑下去,在河面上站稳,手脚并用地爬过去。


    女孩在岸上拍着手笑,说我好像狗熊。


    还说我爸好像狗熊,赌博欠她爸的债不还。


    我当作没听见,脚下的冰欲碎不碎。


    等我爬过属于女孩她家的那一块路段的时候,手脚发酸,身上全是汗。


    女孩堵在河沿边,我往哪儿爬,她就往哪儿堵。


    堵到我没力气了,身体一卸往下倒,脊背砸开了三九冬的冰冻,头和脚伸在洞外头,没全落下去,


    女孩拍拍手背起书包上学去了。


    我挣扎动弹,像一个蠕动的虫子,一抬手,凉到发热的河水就像我被刺破的脓水般淌了出来。


    蠕动的虫子也是生命,它继续振作,我侥幸爬了出来,像蝴蝶破茧那样。


    到了学校,进校的大门已经锁上了。


    我不敢喊人来给我打开,也不敢就这样回家,走到田地里的桥墩下,估摸等到放学的时候,才散散地走在三三两两的人群后头回家。


    回到家后,似乎是老眼昏花的奶奶爷爷没看见我湿着的衣服,我也没心没肺地吃了一碗半干菜面条。(好吃,我到现在都想着)


    又一年暑假开学的时候,第一节课老师让拔校园里的草。


    我蹲下身体,自有记忆起,我就与各种杂草为敌,奶奶带着我,征战南北——


    大爹家的玉米地里去过,小叔家的大豆秧里去过,雇主家的桃园里去过……


    我天生是杂草的天敌。


    我潜心在草丛间,没一会儿,便把我那一片的草都拔净了。


    我扭头看向老师,老师扭过脸去。


    我又拔了比别人多几倍面积的草,又回头看老师,老师背手扭脸。


    上课时,丁老师说:“有一场考试,要到镇上参加,有想去下课之后到办公室找我报名。”


    下课后,我找到丁老师,对他说:“老师,我想去参加考试。”


    小学组织的考试不多,从外地回来后,我不清楚自己几斤几两,所以就想知道。


    丁老师把书一卷,手背身后,头扭了过去,然后扭回来,笑一声,说:“是要代表学校参加考试的,你不够格。”


    我低头,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


    等我回到教室,田阳堵在门口不让我进去。


    我问他:“你干嘛?!”


    “你偷我钱了!”他嚷。


    “我没偷!”我大声辩驳,我这一生只偷过一次钱。


    那次妈妈收拾东西的时候掉了五毛钱在地上,我捡起来藏到身上,她后来搜我身,搜到了那枚硬币,把我打到衣架烂了就没再打了。


    从那以后,我就没偷过钱了。


    我抵抵胸脯,朝田阳靠去两步,“我没偷!!”


    他说:“你就是偷了,不然你让我搜!”伸手推我。


    “没偷就是没偷!凭什么让你搜!”我一步不让,站稳后,朝他推回去。


    “偷了!”


    “没偷!”


    直到推搡变成一场打架,我才知道,原来我可以反抗。


    我睁大眼睛看着田阳朝我挥过来的拳头,没有闭眼,眼睛挨上一拳。


    我学着他的样子,朝他挥拳。


    这场对自己的捍卫没持续多久,丁老师来了。


    他把我们两个人分开,朝一人各吼了一句。


    在办公室训了我们很久,我临走出门前,丁老师忽然摇摇头,笑着,说:“朽木不可雕也”(初中作文竞赛的时候我把这句话当作反例写进记叙文里得了一等奖)。


    我当时不知道啥意思,朝他笑笑。


    还有一天晚上,邻居家小孩拿了包方便面来找我玩儿。


    方便面是幸运牌的,当时很流行。


    他在我搭建的两棵树中间的尿素袋子做成的秋千旁转啊转,方便面被他揉得碎碎的,他从里面掏出来一大把,一边转着,一边把方便面碎高抛。


    我盯着,方便面有一些掉进他嘴里,更多的是落到起土的地上。


    我饿了,跟他说:“能给我吃一口吗?”


    小孩给我抓了一把。


    我下嘴入喉,还没回过味儿来,饥饿就已经把那口方便面渣融化了。


    我伸开手,说:“再给我一口。”


    他小孩心性,绕树转了一圈后,给我倒了一口。


    就这样,他一边转圈看天上月亮,一边给伸着手的我倒方便面渣。


    直到袋子里什么也没有了,他拎一拎,朝我说:“没有了。”


    我看着他,说:“调料包干吃也好吃。”


    他把调料包撕开,给我倒了一把,朝我说:“我妈说,你家里人都不疼你。”


    “谁说的。”我反驳。


    “我妈说的啊。”


    我把剩余的幸运方便面的调料甩到地下,拍了拍掌心,说:“我回家了,不跟你玩儿了。”


    那天晚上,我倚门看着天上皎洁的月亮,好像没明白什么。


    许久后,调料包那点初初的甜在我口腔里炸成了苦。


    我好像明白什么了。


    我开始用功起来。


    课上认真听讲,课下也不再跟别人一起玩砸沙包了。


    但依然考得不好。


    下课后我拿到了我六十几分的数学试卷。


    教室后面很吵,我朝后面望过去:班里的小痞子正在欺负那个有智力障碍的同学。


    见我看他,他用从杀马特发型中透过的目光恶狠狠地瞪着我,然后吼:“看什么看,再看连你一块儿打。”


    我扭回头朝前看。


    以前一起玩的小伙伴朝我招招手,说:“时汩,我们一起去跳皮筋啊。”


    我就跟她们一块儿去了。


    一直到升入五年级。


    教我的老师是我们村的第一位女老师,五十来岁,戴着黑框眼镜,看着很和蔼。


    我莫名很喜欢她,上课也不捣乱了,开始认真听讲。


    后来在王老师的安排下,我被调到和班级成绩好的坐一块儿了,和沈长赢坐在一起。


    我很满足,在语文试卷上写了自己多么高兴,写到后面的格子空不够写,就撕下一页纸粘在试卷末尾,接着写我有多喜欢王老师、多喜欢新朋友。


    王老师看过之后,给我整张试卷打了100分,还在我的作文旁边手批“最优秀”三个字。(至今我还会模仿她那三个字迹,上了初中在写,上了高中在写,到了现在,也会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先写下这三个字。我是最优秀的,是她心中最优秀的。)


    能代表学校去参加镇上的考试的时候,老师给我们每个人都发了十块钱。


    她们给家里亲人买了东西。


    沈长赢给她妈妈买了个帽子,剩下的一点钱给我买了个向日葵的发卡,顺手卡在我刘海上,说:“这样好看。”


    我不知道买什么,在街上逛啊逛的。


    最后也花了八块钱,给奶奶挑了条绵绸的裤子。


    带回去的时候,奶奶摸着我的头,一手抬高那条裤子,跟邻居炫耀,说:“我们惜惜懂事了,知道疼奶奶了。”


    邻居说:“那你可享福了。”


    奶奶说:“那是。”


    那天晚上,我荣幸地得到了一碗蒸鸡蛋的三分之一。


    捧着蒸鸡蛋坐在门槛上看月亮的时候,想起了沈长赢。


    好像会有人很早就觉醒自己会喜欢谁。


    我也是。


    后来和人刚在一起的时候,人一开始总问我,初恋是谁。


    不告诉她她会好奇死的。


    那时的我附在人耳边,轻轻说:“初恋是‘夏天’。”


    我在很早的时候,就清楚地意识到,我可能有点喜欢“夏天”。


    夏天长得很漂亮。


    夏天像夏天清晨的六七点钟清和又锐利的阳光。


    夏天是沈长赢。


    我和沈长赢年龄一样大。


    沈长赢妈妈花了两年钱供她上了两年幼儿园,我没上过幼儿园,直接就上了一年级,省了两年钱,此为二胜。


    二年级那年我被带去外地上学,骑带辅助轮的自行车去学校的路上被车撞断了腿,在家里躺了一年没上学,此为一负。


    沈长赢天分好、成绩好,四年级的时候跳了一级,此为一负。


    二胜对二负,我与沈长赢平了年级,我很高兴。


    王老师把我调到第一排的时候,沈长赢是用一双弯弯的笑眼对我说“我认识你”的人。


    当时我狐疑。


    她认识我?!


    是掉进冰窟里的我,是拉着驾车子去卖草药的我,还是夜晚时和羊睡在一起的我?


    我不知道。


    但我觉得她长得漂亮,心应该也是漂亮的。


    不喜欢点什么,怎么办呢。


    不喜欢点什么,我可怎么办呢?


    我不觉得我喜欢沈长赢是件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我还是紧紧隐瞒住了。


    隐瞒到了让这段暗恋被尘土埋上。


    六年级快毕业的那年夏天,我在校外又遇见了那个小痞子,他又在欺负那个人。


    隔着条小河,我捡起石头砸在他脚下,朝他喊:“有本事你跟班上强壮的人打一架啊,就只知道欺负弱小。”


    他被转移了注意力,我对那个女生大喊:“快跑!”


    女孩拔腿就跑。


    我和她在两岸奔跑着,如同两束劲疾的青青麦苗。


    那个暑假,母亲给我打电话问我想不想到川州。


    我想她。


    我说想。


    被一个阿姨带着一块儿去川州。


    一路兜兜转转,因为大巴超员,司机绕了一些小路,又要我们一些人下车走了好长一段路。


    我当时有一种疑心——会不会我是被拐卖了?


    卖也卖不了几个钱的。


    等交警查过人数之后,我又重新登上大巴车。


    坐了几乎一整个白天的大巴,吐了一整个白天。


    到地方后,我蜷了蜷我穿着破损的凉鞋的脚趾。


    母亲怀里抱着个婴儿,举着他的手,对我说:“来抱抱你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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